苏雨霁正要让苏行止看这两匹布哪一匹好,苏行止突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低声说:“别回头。”
苏雨霁一怔,马上明白过来:“那些人又来了?”
苏行止没说话,翻了翻布匹,问老板:“掌柜的,这些夹缬花色太普通了,有没有其他的?”
小摊主搓手,为难说:“郎君,这是今年卖得最好的团窠对雁夹缬,怎么就普通了?您不如去外面问问,布庄里都是这些。”
苏行止却露出嫌弃之色,对苏雨霁说:“我们再往里走一走,看看胡商那边的花样。”
苏雨霁点头,放下布匹走了。小摊主挽回了两句,习以为常,又热情招揽起下一位客人。苏行止拉着苏雨霁拐弯,走入一条狭长拥挤的小道,迎面走来一队骆驼商队。苏行止带着她突然加速,在密密麻麻的小摊间跑起来。
身后人跟过来正好撞上骆驼,好不容易穿过商队,只见前方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哪还能找到方才那对兄妹?
他们不死心,分头一个路口一个路口找,然而西市是什么地方,汇聚海内外奇珍异荟,客流从早到晚不会停歇,他们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很快就失去了方向。
一个人没好气跺了下脚,凑到领头人面前问:“头,西市人太多了,跟丢了怎么办?”
领头人目光扫过西市,阴沉沉说:“加派人手盯着,务必找出这对兄妹住哪儿。”
“是。”
苏行止拉着苏雨霁跑出西市,穿过好几道街巷,才终于气喘吁吁停下。苏雨霁喘着气拭汗,问:“阿兄,是两年前那伙人吗?”
苏行止皱眉回望西市方向,摇头道:“不清楚。但他们纪律周密,人多势众,除了那伙人,我想不到其他对象。”
苏雨霁实在纳闷:“苏家不过一户普通农户,家无恒产,身无长物,我们也从未和人结怨,他们盯着我们干什么?”
两年前苏嬷嬷病逝,苏行止为祖母操办丧事时,发现似乎有人盯着他们。苏行止感觉到危险,带着苏雨霁离开家乡,搬入太原城。但很快那伙人又来了,他们换了两个地方都甩不脱这群人。
他们兄妹没办法,只能边躲边藏,阴差阳错加入玄枭卫。有玄枭卫遮掩,他们总算摆脱跟踪,没想到都过了两年,他们竟然又在长安遇到了。
如此不远万里,咬紧不放,可见来者不善。
他们在玄枭卫这两年改名换姓,与世隔绝,昨日才刚刚从终南山下来,不可能泄露行踪。要说唯一疏漏的,大概就是今日在朱雀街看女皇仪仗。
他们在街上看热闹时露了脸,紧接着就有人跟踪他们,这是不是能说明,幕后主使者也是长安人,或者,是今日跟随女皇回京城的人?
苏行止脸色非常不好,无声瞥了眼苏雨霁。
苏家确实没什么值得别人盯着的,但苏雨霁不是。今日镇国公府也在朱雀街上,而且正好在他们对面,那些人是不是镇国公府派出来的?
苏行止心情沉重,拉紧苏雨霁,说:“我们先回家。”
他们在玄枭卫这些年不是白待的,两人兜了好几个圈,确定无人跟随后才回到租赁的宅院。关上门后,苏雨霁将细丝系在门栓上,回头看到百废待兴的庭院,愤道:“本打算在西市把东西买齐的,因为他们打岔,一件都没买成。这群人简直无法无天,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苏行止还算平静,在村里更清苦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搬入长安,实在没什么凑活不了的。他说:“那群人来意不明,雨霁,以后你少出门,别被他们盯上。”
“可是你下个月就要参加科考了,书本笔墨还没备齐,耽误了你科举怎么办?”
“没关系。”苏行止说,“大不了我等一年再考,不值得你拿性命冒险。”
“那不行。”苏雨霁说,“今年这场是皇上专门为玄枭卫准备的,双璧、危月他们都会借机换身份入仕。若你错过这一场,等明年就要和其他读书人争,出变故怎么办?”
苏行止还是劝慰她:“无妨,如果换一批人我就考不中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只能怨自己。只要有真才实学,不必在乎外界。”
这话也就自我安慰罢了,事实上场外因素才是决定性的。就算宰相家的儿子,恐怕也不敢说只要自己准备好了,无论考哪一场都能中。
苏雨霁冷着脸,倔强道:“阿兄,你专心准备科举就好,家里的事有我。我一定让你安安心心入考场。”
苏行止知道她主意硬,见实在劝不动,只好放弃,打算自己私下多留心。苏行止进屋内温书,苏雨霁抱着钱袋坐在堂屋里,仔细盘算接下来的花销。
他们离开家乡前发卖了村里的地,之后在玄枭卫里躲了两年,手里攒下不少银钱。但长安米贵,居之不易,仅租赁宅子就花去他们一大半积蓄。
之后苏行止要科考,往来应酬、官场打点的钱不能省,这样林林总总扣下来,余钱所剩无几。苏雨霁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使。
苏行止在看书间隙抬头,见苏雨霁为了一文钱拧眉头,心中又酸又愧。苏行止放下书,说:“雨霁,别算了。我看长安小娘子穿的裙子都是新样式,和我们从太原带来的不同。明日你去成衣店定做几身衣裳吧,你也是青春正好的小女娘,不能委屈了你。至于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苏雨霁在算账间隙睨了苏行止一眼,教训道:“你又不是仙人,钱没了就是没了,怎么想办法?你还要科举,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能这样大手大脚。我衣服有的是,不用浪费这份闲钱。”
苏行止起身,将一串钱从钱袋里拿出来,强行塞入她手中:“给你买新衣服,怎么能叫浪费?这些钱你拿去,如果你偷偷藏起来,那我就去成衣店替你选,到时候买了你不喜欢的花样,你可不要怪我。”
苏雨霁听着急了:“你干什么!”
苏行止强硬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将钱放回来:“别的女娘有的,你也要有。若是连给妹妹买条新裙子都做不到,那我做这官又有何用?”
他们兄妹俩犟起来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牛脾气。苏雨霁被迫收下钱,还是心疼不已,不断数落苏行止:“你这样大手大脚可不行,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刚才算了半天,现在又要重来了。”
苏行止坐到旁边,任由她教训。他看着苏雨霁灯下白净的侧脸,突然问:“雨霁,你会不会怪我们,没给你提供好的生活?”
苏雨霁抬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阿兄,你说什么呢?你们是我的亲人,哪有儿嫌家贫的道理?”
苏行止听着沉默,片刻后问:“今日朱雀街上来了那么多高门贵女、士族郎君,你的品貌不比她们差,你不会不甘心吗?”
苏雨霁听着这些话静下来,说没有落差自然是假的。苏家在村里还算殷实,她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贫穷,只觉得生活就该如此。但是后来去了太原府,又辗转来到长安,她亲眼看到这世上同人不同命,贫富差距犹如天堑,另一伙同龄人过着她想都想不到的生活,她当然也会低落、愤懑、不服气。
可是,谁让她生来就是村姑。她有一个好兄长处处照顾她,有一个开明的祖母让她跟着兄长读书,已经比村里许多女孩都幸运了。
苏雨霁摇摇头,不再设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说:“阿兄,有你和祖母,我不觉得苦。在我心里,你不比那些高门郎君差,他们不过是投了个好胎,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作福作威,但你不一样。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考中进士,靠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将来你绝不比那些人差。”
苏行止凝视着她认真坚定、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愈发难受。
他小时父母不在身边,寄养在叔祖家,他经常听身边人提起,说他的祖母在长安里伺候贵人,父母也在做管事,等他再长大些,父母就会将他接到长安里读书。他一直努力吃饭,想快些长大,但突然有一天,祖母和父母回来了。母亲刚生了妹妹,身体十分虚弱,祖母叫他进屋看襁褓中的婴孩,说这就是他的妹妹,他当兄长了,以后要对妹妹好。
他那时还小,不懂母亲为何郁郁寡欢,不懂父亲为何欲言又止。他仰着头,期待地问:“阿婆,等我长大了,你们还去长安吗?”
祖母沉寂了很久,说:“不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走了,就留在乡里,养你和妹妹。”
年幼的苏行止很高兴,虽然他以后不能去长安了,可是他不用再住在叔祖家,可以和父母、祖母一起住,家里还多了一个妹妹,远比遥远的长安有吸引力多了。
苏行止度过了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时间,直到有一天,他在后窗玩时,无意听到父母对话。
母亲说:“阿娘真是偏心,我生产时,她说要照顾镇国公夫人,连回来看我一眼都不曾,要不是家里无人,我何至于羊水破了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害得囡囡被憋得紫青,出生才两天就夭折了。我托口信给她,她还是没回来,只轻飘飘一句让我好生将养。我卧床一个月,刚刚能下地,她却抱了个襁褓回来,说心疼囡囡夭折,特意抱了个孩子让我养。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给你们家做媳妇,自己的孩子保不住,还要替人养孩子。”
窗内沉默良久,父亲说:“行了,她辛苦了一辈子,到老难得任性一次,就由着她吧。”
“我就是气不过,人家镇国公夫人呼奴使婢,要什么有什么,用得着她心疼吗?若她对咱们自己家多上心些,我的囡囡也不至于早死。现在还让我养不知道哪来的野丫头,哪有这种天理?”
“你少说两句。你若是不喜欢那个女孩,少去看她就是,反正我们家也不缺一口粮,就当给行止积福吧。”
“呵,你可真会做善人,就我一人是恶妇?若阿娘只是想养个女孩解闷,我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吗?可是阿娘那架势,哪是养孙女,我看分明是供小姐呢。若由着她把家产掏空,行止以后怎么办?”
父亲和母亲还争执了什么,后面的苏行止就没再听了。他的童年似乎从这一天结束了,他的父母亲人回来了,可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其乐融融。妹妹不是他的亲妹妹,母亲不喜欢她,父亲漠不关心,祖母是唯一在乎她的人。可是祖母老了,很多时候有心无力,那个女婴本就弱小不堪,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死?
在苏行止还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概念时,他就先懂得不想失去一个人的感受。从那一天起,苏行止不再跑出去玩了,他总是待在女婴身边,怕她挨饿,怕她生病,怕她在他不在时死掉。
他将“妹妹”放在自己之前,总要先喂她喝奶,他才放心吃饭。他自己都是个孩子,却磕磕绊绊帮她换衣服、扎头发。
苏行止时常注意到祖母盯着苏雨霁的背影走神,目光讳莫如深,复杂难言。最开始,苏行止以为是祖母对亲孙女愧疚,直到两年前,祖母弥留之际特意支开苏雨霁,将他叫到床前,老泪纵横地说出了苏雨霁的身份。
原来,苏雨霁是祖母从王娘子的夫家镇国公府抱出来的。祖母没有提内情,只是说深宅大院斗争激烈,手足相残,她看不过去,将这个孩子抱了出来,放在自家养。
她曾对天发誓绝不向第三人透露此事,但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件事不能没人知道。祖母在人生最后的时光将秘密传给苏行止,并逼着苏行止起誓,让他保证决不透露给苏雨霁。祖母亲耳听到苏行止的誓言,才终于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苏行止终于知道了妹妹是谁,但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之前他还能自己骗自己,当她是被家人抛弃的女婴,留在苏家比在她原来的家庭更好。但听到祖母的话后,他每次见到苏雨霁,内心都在愧疚和自卑中煎熬。
她一心偏袒他,凡事都看他好的一面,但苏行止怎么会不知道,科举不过是仕途的起点,名次其实什么都不能证明。
寒门官没有亲族帮衬,一切都要靠自己打拼,如何和那些簪缨世族比?别的不说,仅生活条件就远远比不上。
她是银河偶然坠落的星,是不属于他的惊鸿照影。如果她回到本来的家庭,衣食住行可能是苏行止需要奋斗一辈子才能达到的水平。
她本该永远不识贫寒疾苦,永远不用担心钱不够花,她的夫婿也该是明华章、江陵、谢济川那样的世家子弟,从小在堆金积玉中长大,周身自然带着股书卷气和松弛感。不像他,生于贫寒,长于贫寒,终其一生也探不到明华章出生时的高度。
而明华章还要往上走,有家世加持和女皇赏识,恐怕苏行止这辈子都望尘莫及。苏行止怎么敢说,他能给苏雨霁更好的生活?
苏行止望着苏雨霁的眼睛,几乎就要说出实情。但他想到祖母临终前的交代,最终还是忍耐下来,对她笑笑:“好,以后我一定加倍对你好。”
·
迁都后,长安乱哄哄热闹了很久,旧贵族们忙着走关系,阔别多年的相王、太平公主要联络故旧,二张兄弟这类在洛阳发达起来的新秀也要寻找根基。一片喧闹中,九月到了,女皇迁都后第一场全国盛事——科举准时开始。
因为这是场临时加试,报名的人远不及常科,大多都是京畿人士。科考那天,镇国公府全家出动,明华裳目送明华章走入礼部贡院,然后她躲开长辈的视线,悄悄离开,去另一边送任遥参加武举。
任遥是避着平南侯府出来的,来送她的人只有明华裳和江陵。任遥手握红缨枪,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就大步流星走入考场。
明华裳和江陵莫名有些心酸,江陵说:“明华章、谢济川、苏行止要参加进士科,任遥要参加武举。只有我们两个是闲人耶。”
明华裳凉凉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这种事她不知道吗,为什么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