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和明华章说开后毫不客气,第二日直接以明华章的名义出门。
明华裳已想好朝隗墨缘的方向查,但等出来后,她站在洛阳街头,看着来来往往、喧嚣热闹的行人,有些茫然了。
话说起来容易,但她没人没门路,在这么大的城池里查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
定神想了想,先去菩提寺上香,然后以游览为由,绕着弯和菩提寺的沙弥打听隗家。
她在隗家听人提过,隗严清自从改行后就十分信佛,在菩提寺供奉了不少香火,哪怕后面他歇了求子的心,也不曾冷落寺庙这边。
明华裳不信鬼神,但她知道有所拜便有所求,真正五蕴皆空、无欲无求的人,压根无需信任何神佛。隗严清花这么多钱买心安,他内心的诉求,或许可从寺庙入手。
明华裳发动自己厚脸皮的攻势,锲而不舍旁敲侧击一下午,终于撬开了沙弥的嘴。
隗严清来佛寺清修时,常和大师提起来神都前的事,看起来对曾经的戏班子生涯念念不忘。
明华裳立刻追问戏班子的具体情况,小沙弥想了很久,不确定道:“我只在侍奉师父的时候偶然听过一次,记不太清了。似乎叫吴家傀儡班,十二年前在北都非常有名。”
吴家傀儡班,明华裳默念这个名字,问:“听闻隗掌柜的嗓子就是在戏班时病坏了,小师父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沙弥摇头:“不曾听施主提起过,想来他已经放下了吧。”
放下了?明华裳不信,一个放下心结的人,会许多年都听不得傀儡戏,身边徒弟一学他就发火?
眼看佛寺这边再套不出什么话,明华裳只能告辞。第二天,她如法炮制,再次偷溜出门。
她汲取昨日的教训,从外围打探实在太浪费时间了,她决定直接从隗家内部入手。
她在隗府门口守株待兔,不信蹲不到线索。
想法是好的,可惜实际动手时却进展甚微。她租了马车,在隗宅外等候,没人出门时她就和街坊邻居打听隗家隐秘。但这么大的宅子,恐怕里面死了人外面都未必能听到,街坊又能知道多少?
至于吴家傀儡班那边推进也不顺畅,洛阳汇聚了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连西域人也不远万里来神都卖艺,城门每日不知要进出多少戏班,谁会知道十二年前的吴家傀儡班呢?恐怕唯有去太原,才有可能打听一二。
明华裳蹲守的第二天,隗家终于有人出门了,还正是她重点关注的隗墨缘。明华裳立刻让车夫跟上,她小心翼翼追到南市,隗墨缘先是进染坊店看布,商量给木偶做的衣服,随后找胡商买颜料。
他连跑了五六家店,明华裳也跟着他一路奔波,消息没看出什么,人倒是累了个够呛。
等隗墨缘买齐所有颜料,天色已经暗了。明华裳看着天边烈烈燃烧的霞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她到底在做什么,以己之短,试图攻克所有问题吗?
这次任务关系到考核评级,固然有竞争,但如果韩颉真想让他们自相残杀,何必将他们汇聚在一起?五个人分别约定接头地点,找线人单独发布任务,既安全又高效,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到其他竞争者的脸?
除非,这不是一个只能你死我活的单人任务,而存在另一条不损害所有人利益的路。
车夫见明华裳久久不说话,问:“小娘子,还跟吗?”
车夫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惋惜和同情,显然把她当成被郎君辜负、出来捉奸的娘子了。明华裳无意解释,她对车夫笑了笑,说:“有劳大伯了,麻烦去江安侯府。”
哪怕过了一天,她的声音已经有些疲惫了,但双眸依然清亮明媚,看不出丝毫阴霾。
车夫对这个漂亮可亲又懂礼数的小娘子很是怜爱,忍不住道:“娘子,看你谈吐也出自高门大户,何必为一个男人想不开?男人的心思我懂,一旦他有了外心,根本关不住的,你越看着他越想偷吃。那个男子长相虽然不错,但常和胭脂水粉打交道,阴柔有余,刚强不足,你和他在一块会吃亏的,实非良配。”
明华裳听着哭笑不得,她倚着车窗道:“谢大伯提醒。只要把他查清楚,我心愿就了结了,我明白轻重的。”
车夫听闻也不再多说,用力一拍马,豪爽道:“小娘子坐好,走了。”
江安侯府建在洛阳繁华地段,很快就到了。明华裳下车,付给车夫一天车钱,说:“谢谢大伯,今日有劳您了。”
车夫看得出这位小娘子衣服虽然素淡,但衣料都是上好的,出身必定非富即贵。难为她生于富贵却还一片赤诚,哪怕对他们这些贩夫走卒也一口一个“有劳”、“多谢”,眸中没有丝毫轻视。
日后谁能娶到这样的小娘子,是他的福分。车夫道:“娘子,天快黑了,夜路危险,你办完事就赶快回去,别在路上耽搁了。”
明华裳怔了下,没料到只有两面之缘的车夫如此热心,真诚道谢:“我明白,大伯您路上也小心。”
等车夫走远后,明华裳去问江安侯府的门房:“叨扰了,请问江世子回来了吗?”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明华裳,他们世子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但江陵走马斗鸡没少干,没听说他还招惹了女人啊?门房谨慎道:“你是谁,问世子做什么?”
明华裳道:“我是兽医馆的人,住恩顺坊,姓韩,不久前帮江世子的爱宠宝宝看过病,但有一味药有些疏漏,我想当面告知世子。劳烦门房通传一声,宝宝活泼可爱,如果用药用岔了就可惜了。”
江安侯府家大业大,哪怕是有品级的官来了门房也懒得搭理,但这个女子说是关于世子那对宝贝的,门房一听不敢大意,连忙去里面传话。
侯府内,江陵刚刚回府。这三天他也不知道如何查,便在洛阳里乱走一起,和往常打发时间没什么两样。他刚进门坐好,突然听到门房传话,说他的宝宝吃错药了。
啊呸,他看他们才吃错药了。他的宝宝龙精虎猛骁勇善战,什么时候生病了?
江陵正要将人骂出去,话到舌尖囫囵了一下,想起来一件事。
恩顺坊不正是那日他们去接头的地方吗?而且还姓韩……
莫非是韩颉派人来找他了?
江陵左思右想到底不敢大意,还是忍着困乏起身,亲自出门去看。
江陵走出大门,在街上梭巡一圈,没找到韩颉,倒瞧见一个熟悉的人。他下意识就道:“明……”
“世子,我姓韩。”明华裳走过来,拦住江陵的话,对他使眼色道,“关于药方的事有些纰漏,世子随我来,我给你重新配一副。”
江陵眨眨眼,没有多说,跟着她一起往外走。等离开江安侯府的视线后,江陵才诧异道:“你来做什么?你可别告诉我,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去查案。”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明华裳非但要自己查,还想拉着江陵一起查。明华裳问:“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能有什么,满大街逛,找线索呗。”说着,江陵睇了明华裳一眼,“怎么,来刺探消息?”
明华裳开诚布公道:“实不相瞒,我没什么进展,所以想来找你合作。”
明华裳的目光真挚诚恳,没有任何玩笑意味。江陵卡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和我?”
父亲见了他就叹气,说他一事无成,八岁的弟弟尚且能吟诗作赋,他会什么?
这种时候,出身书香门第的继母总会在旁边劝慰两句,替江陵开解。江陵不耐烦陪他们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宁愿去外面跑一整天马,但其实他内心也认同父亲、继母的说法。
他确实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以致于父亲都要动用权力将他塞到女皇的私兵里。这种地方不会暴露在朝野视线中,做错了事也不会被人审判,最适合他这种没能力却又需要镀金的二世祖。江陵虽然不耐烦,但也如期去了。
他早已接受命运和家人对他的判定——一个不成事的纨绔子弟。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认可他的价值,主动来找他合作。
“对啊。”明华裳糅了碎星一样的眸子看着他,说,“江陵,我发现了,这个任务我一个人做不来。我们合作怎么样?最后的奖励,我们平分。”
江陵挑眉,用一种诧异难解的目光盯着她,明华裳不闪不避,任由他打量。
明华裳猜测江陵或许觉得她想利用他,也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种事并不少见。明华裳正想着要不要说些条件展示自己的诚意,却听到江陵说:“好。”
明华裳噎了下,惊讶问:“你都不问最后怎么分配奖励吗?”
“小事。”江陵背起手,目光虚虚望着日暮余晖的街道,“我不在乎。”
明华裳没料到江陵如此好骗,她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都没了用武之地。她顿了顿,同样豪爽道:“行,爽快!我们去找任姐姐。”
江陵一惊:“你还要找她?”
“是啊。”明华裳说,“我们是一个队伍,当然谁都不能落下。我兄长和谢阿兄我是说服不了,但我们三个人,理应同进同出,并肩作战。”
江陵沉默片刻,有些难堪道:“她可能……”
“不用担心。”明华裳按住江陵的胳膊,说,“任姐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会说服她的。你现在只需考虑,你愿不愿意加入这个团队。如果你愿意,我们这就去找她。”
江陵沉默,似乎还在思考,明华裳察言观色,一把拍到他肩膀上:“大丈夫顶天立地,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走不走?”
江陵经不起激,当即骂骂咧咧道:“谁婆婆妈妈了,走就走。”
少年的心像水晶,显浅又脆弱,但也从不积攒污垢。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又变得热烈赤诚,曾经那些猜忌隔阂全不计较了。
明华裳和江陵一起往平南侯府走去。去见任遥就容易多了,明华裳不必忌讳男女之防,直接给门房递了自己的名字:“我是镇国公府明二娘,有些话想对任娘子说,劳烦通传。”
没一会,任遥出来了。她瞧见明华裳很高兴,但转眼看到后面的江陵,愣了愣:“你们……”
明华裳不等她说话,直接拉走她:“走吧,我知道有一家馄饨很好吃,我请你们去吃。”
任遥多年忙于练枪,没什么朋友,更遑论有人来家里找她。所以哪怕任遥视江陵为对手,不大情愿见到他,但还是没挣扎,半推半就跟着明华裳去吃偃月馄饨。
明华裳在吃的方面着实精通,任遥认识她以来,还没见她吃过重复的东西。明华裳坐在包厢里,热情地给另两人推荐:“这家馄饨松茸馅的最好吃,最近是不是新虾上市了?虾仁馅的也不错。你们吃芫荽吗?”
等三人都点好,店小二端上馄饨后,包厢里就只剩他们三人。明华裳喝了口汤,问:“隗家的事,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另两人都不说话。明华裳主动道:“那我先说。我从菩提寺沙弥那里盘问出来,隗严清曾在太原府唱戏,戏班名字叫吴家傀儡班。我猜测十二年前在吴家班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直到现在隗严清都走不出阴影,频繁献功德安心。”
任遥下意识想问明华裳怎么敢确定隗严清求神拜佛是为了戏班,又凭什么说他还没走出阴影,但话到嘴边,她想起他们三人的关系,迟疑了:“这是你的线索,你告诉我们……”
“这是我的诚意。”明华裳咽下一个松茸馄饨,正色说,“我今日来找二位,乃是诚心结盟。我们共享线索,一起破案吧。”
任遥停住,看神色十分怀疑犹豫。明华裳问:“任姐姐,江陵,你们为什么要加入玄枭卫?”
明华裳暂且不说,任遥和江陵都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侯门贵胄,手里有花不完的钱,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来看人眼色?
江陵对此无所谓,反正他们都知道了,他也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因为我爹让我来。加入玄枭卫后容易被女皇记住,对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明华裳看向任遥。任遥捏紧了筷子,这是她最不愿意触碰的伤疤,她日复一日为之努力,却从不敢在人前说出口。
但不知是不是馄饨的香气迷惑了视线,或者是人吃饱后就没法思考,总之,任遥破天荒当着异性的面,说出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我想继承我爹的侯位。”
女子没有继承权,更别说继承侯爵,日后在全是男人的应酬场中行走。所有人都嘲笑她痴心妄想,父亲的旧部、好友,甚至她的祖母都不理解她。
她想实现愿望,只能求助于皇权。女皇自己就是女人,或许唯有她,容得下一个女侯爷。
明华裳投桃报李,也主动说道:“我是为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或许你们觉得我很会讨人喜欢,其实,我非常讨厌处理人际关系,尤其厌恶下半辈子无事可做,只能靠讨丈夫喜欢、讨婆母喜欢、讨丈夫同僚的太太们喜欢而存在。江陵是为了父命,任姐姐是为了家族,而我是为了自己,我们谁都不可能退步,所以隗家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要争到底。”
任遥放下筷子,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她。没想到明华裳话锋一转,说:“但我觉得,我们不是非要按照他们预定好的道路走。困兽之斗,谁能赢到最后呢?唯有看台上的人笑过瘾了。你们愿不愿意相信我,我们合作,一起拿下这个案子?”
任遥其实也不愿意闹得太难看,能和她说话的人不多,撕破脸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但任遥皱眉:“可是明华章说只能有一人评为地级。”
“这可能也是考核的一部分。”明华裳已经把馄饨吃完了,她放下筷子,双臂支在桌案上,说,“你们站在……上面的立场上想一想,你愿意多一个文韬武略但完全不讲情义的属下,还是三个各有缺陷,但能合作完成高难任务的属下?”
江陵和任遥都沉默了,明华裳道:“别忘了,韩将军曾说玄枭卫是金牛卫的影子,既然和金牛卫对照,那就也是军队了。为什么我们像军队一样,编成五人一伙,为什么韩将军让我们自己接头,全程撒手不管?”
明华裳用力拍了下桌子,眸光湛湛,说:“我相信,我们是值得彼此信任、彼此帮扶的队友,而不是竞争对手。我相信人定胜天,众志成城。”
江陵也吃完了,他放下筷子,由衷说:“明二娘,你口才真好。”
明华裳谦虚地笑笑:“过奖。”
江陵以前不吃芫荽的,这次在明华裳的推荐下试了试,竟然还不错。江陵摆摆手说:“我没问题。反正我一个人也是混,多一个人还陪我解闷呢。”
明华裳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任遥,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对无法和成心想让她离开的明华章抗衡,但如果他们三人联合起来,那就未必了。成与不成,就在于任遥的态度。
任遥被两个人看着,有些紧张。她理智知道她应该选择最稳妥的道路,如今的她经不起丝毫冒险。但手心的馄饨碗融融散发着暖意,她实在没法说出这个“不”字。
最终,任遥迟疑地点了下头:“可以试试。”
“太棒了!”明华裳高兴,美滋滋道,“我就知道任姐姐是性情中人。那我们整合一下现在知道的消息,一起商量下一步吧。”
江陵无所谓,反正他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他瞥了眼任遥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馄饨,嫌弃道:“你是在喂鱼吗?这么久了才吃这么点,明二娘第二碗都快吃完了。”
这话同时得罪了两个人,明华裳和任遥的脸色一起难看下来了:“说什么呢?”
明华裳愤愤不平地咬了口菜,任遥放弃顾忌仪态,大口吃东西。明华裳看任遥吃的差不多了,才说:“我总觉得隗墨缘绝对有事瞒着我们。江陵,任姐姐,你们手下是否有可靠的人能去太原府走一趟,打听打听当年吴家傀儡班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单。”任遥说,“我们府里有的是老兵,他们走南闯北习惯了,我让他们去北都一趟,顺利的话,五日内就能回来。”
平南侯在边关打仗多年,府中有许多旧部家将。这些人追随平南侯父子多年,侯爷父子死了,他们继续效忠任遥,根本不听旁支一家的话。任遥想做什么,还真不缺人手。
太好了,任遥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困扰明华裳多日的难题。明华裳松了口气,又道:“那就有劳任姐姐了。这五日我们也不能闲着,我想知道隗墨缘、隗朱砚的日常行踪,但他们身边的丫鬟仆从嘴都很严,我问不出来。”
江陵嗤了一声,明华裳和任遥一起看向他:“你笑什么?”
“哪有嘴严的仆从。”熟知洛阳内外各种玩乐之地、号称京都第一纨绔的江陵对此不屑一顾,“拿钱砸,我不信他们不开口。”
明华裳沉默了一刹那,是啊,撒钱。为什么她就没想到这么方便的办法呢?
可能是因为她穷吧。
不缺吃穿,但也没啥余钱的明华裳看着江陵发出羡慕的叹息:“好,就按你说的办。明日辰时,我们在菩提寺门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