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手里攥着明华裳的帕子,心想刚才给江陵很大方,到他这里记得拿了?
更气人的是,她还一脸无辜,仿佛怪明华章小题大做。
明华章不由仔仔细细打量了江陵一眼。江陵此人虽然不学无术,玩物丧志,但相貌还不错,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金灿灿的衣服穿着他身上,有一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富贵风流。
因为在锦绣堆里长大,他身上有一股热烈赤诚的孩子气,对外人颐指气使爱憎分明,一旦被他视为自己人就全无架子,任遥明摆着是借题发挥,他也愿意放下脸面赔罪。
在神都,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世家公子遍地都是,但江陵这样的赤子之心却绝无仅有。
至少,明华章就做不到如此坦诚,相信谢济川也是。
这样的人在闺秀中人缘应当不错,而明华裳又十分爱玩爱吃……明华章不得不思索一件事情,明华裳该不会对江陵有好感吧?
想到这一点明华章心里更冷了,给明华裳挑一个好郎婿是他的责任之一,江陵人或许不错,但,不行。
他们兄妹俩的互动没人发现,唯有谢济川淡淡扫了一眼。江陵正兴冲冲等着听故事呢,没想到明华章一双黑眸定定打量他,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江陵搓了搓胳膊,诧异问:“怎么了,我身上有东西吗?”
明华章收回视线,淡淡开口:“没有。最近隗宅闹鬼的事闹得很大,关于隗家,你们知道多少?”
明华裳摇头,若问她神都里好吃的店,她定如数家珍,但隗家是专做死人生意的商户,明华裳怎么会知道隗家?至于任遥更是一问三不知了,练枪占据她绝大部分时间,她虽然生活在洛阳,但出了平南侯府,她其实对这座城池一无所知。
反倒是江陵挠挠下巴,说:“他们家木偶做得好像不错,许多权贵人家办白事,都和他们家订。”
明华章道:“没错。隗家家主隗严清本是太原府人,十二年前,也就是垂拱二年来到洛阳,以做木偶为生。他的木偶雕刻得十分精细,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专给权贵人家订做木偶了。他生意不错,不过为人仁善,灾年济粥,丰年捐香火,无论在生意场上还是邻里,评价都还不错,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但他家里却不太安生。”
明华裳耳尖微动,听到一个关键词,太原府。苏嬷嬷十六年前带着真千金回老家太原,而隗严清十二年前从太原府来洛阳,那他会不会认识苏嬷嬷呢?
任遥对这种事很熟悉,一听就明白了:“又是妻妾子女夺家产?”
“不完全是。”明华章道,“他求子多年,给许多佛寺捐了香油,但膝下还是一儿半女都没有。所以他收了三个徒弟,不出意外的话,隗家未来的掌门人就要从他们三人中择出。”
江陵好奇问:“那这和隗家闹鬼有什么关系?”
“症结就出在这三个徒弟中。”明华章说道,“隗严清三个徒弟中,大徒弟隗墨缘是男子,二徒、三徒都是女子,但月初,二徒弟隗白宣失踪了,之后,隗家就传出闹鬼传闻,频频有人撞见木偶在宅院间走动。隗家邻居私底下说,隗白宣并不是失踪,而是死了,现在她的魂魄回来,附在木偶身上,要继续侍奉师父和师兄妹。”
任遥嘶了一声,后背有些凉。反倒是江陵,眼睛都亮了:“真的吗?真的是鬼吗?”
“这只是坊间传闻。”明华章特意补充,“不可不听,但也不可尽信。”
江陵才不管呢,一心沉浸在抓鬼的兴奋中。明华裳轻轻瞥了江陵一眼,问明华章:“二兄,那我们要做什么?”
谢济川没说话,但他一直在观察桌上的人。听到怪谈,有人害怕——比如任遥,有人激动——比如江陵,唯有明华裳的注意力完全没有被诡异事件转移,依然抓着最重要的事。
明华章轻轻扫了眼明华裳,眸光清润冷淡,像月色落在人身上:“查明闹鬼真相。”
明华裳怔了下,慢半拍才从明华章的眼神中醒过神来,十分意外:“啊?查鬼?”
她以为明华章会让他们查那桩可能的人命案,毕竟明华章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信鬼怪之谈的人。
“对啊。”明华章不紧不慢道,“隗家木偶活了的事已经在民间传遍了,如今神都人心惶惶,及时查明内情,稳定民心,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明华裳顿了顿,煞有其事地点头,一脸崇拜道:“二兄说得对,二兄高瞻远瞩,一心为民,实乃我辈楷模,国之栋梁啊!”
谢济川噗嗤一声笑了,他撑着头,似海棠春醉,不胜酒力,眼波潋滟看向明华裳:“二妹妹对景瞻真好,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觉得好。那我呢?”
明华裳眼睛都不眨,好听话张口就来:“谢阿兄芝兰玉树,丰神俊逸……”
明华裳熟练说着废话,没想到明华章突然淡淡开口,打断了她的奉承:“玄枭卫只有职责,没有亲缘,以后称呼职位,勿要徇私。”
明华裳眼珠飞快瞄了眼明华章,乖觉闭嘴。谢济川挑眉,似笑非笑道:“景瞻,二妹妹方才夸你,你一个字不差都听完了,轮到我你就打断。我看你才是徇私。”
明华章平静将令牌放到桌上,说:“那你自己去查?”
谢济川姿态立马变了,他坐正,一改方才喝醉了一般的软骨头,严肃道:“郎将说的是。”
明华裳试着问:“郎将是……”
谢济川笑眯眯指向明华章:“他。景瞻如今可是正五品怀化郎将,正值升入天字级的要紧关头。若立了功,考评再拿上上,就可以升为四品,从此直属女皇了。”
明华裳、任遥、江陵一起朝明华章看来,目光各有不同。明华裳钦佩中还带着欣慰,兄长太厉害了怎么办,她想抱大腿,这不能怪她吧?
唯有明华章,面无表情望了谢济川一眼,眼神中的冰似有实质。这时候谢济川才后知后觉地呀了声,笑道:“这好像是机密。不过二妹妹不是外人,我告诉他们,你不会生气吧?”
这火拱的,明华裳赶紧打岔:“二兄……啊不是,郎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明华章刚刚说过玄枭卫中没有私情,所以明华裳机智地将称谓换成他的官职。不过话说回来,玄枭卫中升官真是快,明华章今年才十六岁,便已经升至五品,即将往四品迈进。如果按朝堂正统路子走,就算有家族铺路,熬到四品少说也要二十年。
等明华章迈过这道坎,成了女皇亲信,可以直接面见女皇后,那隐形好处就远非官阶能比了。天子近臣,哪怕是个九品小官,那也是众多世家子抢破头的宰相预定位。
难怪江安侯要将江陵塞进来了,即便只在女皇面前混个脸熟,对未来仕途的助益也是不可估量的。
明华裳感叹过后,越发坚定加入玄枭卫的心。原本她还担心玄枭卫的人克扣她俸禄,但如果明华章成了高层,那这层后顾之忧就不存在了。哪怕她将来离开明家,明华章看在情面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到时候,明华裳尽可每月干最清闲的活,领最稳定的工资,换个地方混吃等死。别人问起来,她就能自豪地说,我上面有人。
多么美好的愿景,只要她拿到地级评级,这些就是触手可及的未来。
明华裳想到这里,笑容越发真诚了。她自觉非常懂事,完美迎合上司的心,没想到明华章又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情绪,说:“闹鬼一事影响恶劣,要尽快肃清流言,安稳民心。先去隗宅查访吧,外面把木偶闹鬼传得神乎其乎,真实情况还是得问当事人。”
江陵和任遥早就等着这句话了,他们俩立即起身,被明华章叫住:“等等。不要一起出去,江陵先走,你和任遥等半刻钟再出门。”
明华章话中的“你”明显指明华裳,明华裳没什么意见,任遥不愿意了:“我凭什么跟在这个纨绔后面?”
江陵啧了声,也不高兴了:“纨绔怎么了,神都多少人想当纨绔还当不了呢。”
“你还好意思说,当废物当上瘾了?”
“够了。”明华章冷冷呵止。他声音明明没多大,但另两人看到他的脸色,竟不知不觉安静下来了。
明华章脸色不善,道:“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们大声争吵,可能会导致这个地点暴露,店铺老板,包括日后来这里接头的人,都可能因为你们的愚蠢而丧命。你们背后有江安侯府、平南侯府,就算暴露身份也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但天底下不止有侯府,更有养家糊口、刀尖舔血的普通人。”
“我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想要加入玄枭卫,最后奉劝一句,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意味着从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你们会永远活在谎言、伪装、怀疑中。若受不了,尽早走,勿害别人性命。”
明华章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明华裳不知道任遥、江陵把玄枭卫当什么,但她会答应加入,主要是为了混俸禄,其实她并没有实感。
直到听到明华章的话,她才意识到,她即将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这里,杀戮和背叛都是真实的,甚至她未来也会生活在无尽的谎言中。
任遥和江陵都不说话了,但意外的是,两人谁都没有离开。明华章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替他们遗憾,说:“好,既然你们听懂了,那就开始吧。记住,隐蔽行踪,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江陵走了,明华裳想着半刻钟等着也是等,不如干点有用的。明华裳问:“这里真的有饆饠吗?”
剩下三人一起看向她,明华裳摊手,无辜而认真地说:“虽然我不喜欢吃羊肝,但点都点了,不吃太浪费。你们要吗?”
谢济川由衷感叹:“二妹妹,你真是个妙人。我要一份。”
明华裳就当谢济川是夸她了,她看向明华章,有些小心翼翼说:“二兄,或者郎将,你要吗?”
明华章脸上颇为一言难尽,但吃货的心就是如此坚定,最后明华章退步了,无奈道:“随你吧。”
明华裳高高兴兴应下,自告奋勇去点菜,并把明华章的那份换成樱桃饆饠。
她知道明华章肯定不会吃的,没关系,她可以吃两份。
果然,等店家把菜端上来后,明华章发现竟然有四盘,脸色都难以形容了。明华裳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刚忘了问,在这里吃饭,是公家出还是自己出?”
谢济川噗嗤一声,笑得乐不可支。明华章深吸一口气,说:“自费,我出。吃完快点出发。”
明华裳清脆地应了一声,立刻拿起筷子执行命令。最近正是樱桃上市的时节,饆饠由细面油煎而成,里面的樱桃色泽不变,还保留着酸甜清香。明华裳连吃三个,眼看盘子都空了一半,她有些不好意思,殷勤地夹了一个给明华章:“二兄,里面的樱桃很好吃,你尝尝?”
谢济川瞧见,正要说明华章不吃油炸,却见他拨开皮,将里面的樱桃吃了。
谢济川和明华裳一起怔住。明华裳最先反应过来,心想不吃皮只吃馅,他果真是一只难伺候的猫。
任遥默默看着这一幕,明华裳自己吃一个,给明华章夹一个,然后明华章剔掉皮吃樱桃,两人的动作连起来竟然十分和谐。任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嘴里的饆饠味道怪怪的。
店家多加了醋吗?
明华裳吃完饆饠,半刻钟早过了,她心满意足地和任遥一起出门。等两人走后,谢济川看着明华章,似笑非笑问:“不吃甜,不吃油炸?”
明华章姿态从容,气度毓秀,其实心里有些尴尬。他确实从不碰过油的食物,但明华裳吃得那么香,双眼亮晶晶说里面的樱桃很好吃,他莫名想试试。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鬼使神差拿起筷子,但确实还不错。
明华章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索性不解释,一脸高冷地另起话题:“等去隗家后,不要让他们过多接触案件,随便打发他们做些消磨时间的事情就够了。江陵不需要考核,二娘不会通过考核,至于那位任娘子,她压根不适合做玄枭卫。这个案件和他们没关系,不要将他们牵扯进来。”
谢济川点头,倏而笑了,意味不明看着明华章:“江陵和任遥暂且不论,二妹妹能被韩颉注意到,可见她天资斐然,天生适合做这一行。你问都不问,直接掐断她的路,好吗?”
“没有谁是天生适合生活在阴影里的。”明华章说,“她想要的只是安稳、平静的日子,更要离玄枭卫远一点。这种相互猜忌、见不得光的地方,原本就不该存在。”
“那你为什么要加入?”
“不然呢?”明华章看着他,目光澹静,“难道我守着镇国公府这艘大船,眼睁睁看着它离中心越来越远吗?”
“可是这是一条不归路。”谢济川拿起茶壶,将明华章手边的茶盏满上,说,“三个背景这么复杂的新人,其中还包括你的龙凤胎妹妹,为什么偏偏分配到你手下,你不多想想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华章拿起茶盏,没有喝,而是缓慢摩挲上面的花纹。他指尖白皙,抵在素色瓷胚上,竟然比越瓷还要清艳:“那你为什么要透露我在升天字级关键点上?”
谢济川没有说话,明华章已经替他说了出来:“因为你想留住他们,至少留住江陵。若我失败,投靠太平公主,好歹还是一条退路。”
谢济川叹气:“天和地,一字之差,但当真是天地之别。想面见女皇根本没那么容易,这只是开始,若你执意要升,未来这种事会没完没了。你一定要走下去吗?”
明华章看着手中素净典雅的越瓷,不期然想起刚才的樱桃。很多他没尝试过,但以为自己会讨厌的东西,其实未必尽然。
明华章最终放下茶盏,说:“李武两家,最终只能一死一活。魏王已经下了战帖,我岂有不战而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