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一大清早山门就热闹起来。太平公主斥重金举办夜宴,欲与神都上元盛会争光,可惜闹出血案,一连死了四人,山庄里人心惶惶,根本没人有心思参宴。
众人在雪山上煎熬地等了好几天,终于山路通了。无论宾主都长松一口气,忙不叠套车下山,生怕走得晚了一步就又被厄运缠上。
山庄门口,车马如龙,各家奴仆呼来喝去,争相抢路。明家的侍从不断往马车上搬东西,明华裳裹着斗篷,和众人道别。
明华章对江陵说道:“这些日子打扰江世子了,多谢!”
江陵坐在马车里,豪迈地挥手:“多大点事。可惜我带来的好酒还没开封,你们哪一日有空,不如我们……”
明华裳一听,连忙转移话题:“快看,前面有空位!江世子,快点走吧,再不走路又被堵了!”
江陵赶紧探出头看:“快快,卡住那个空位,不许让人超过!那我先走了,等回神都后,你们一定记得来江安侯府喝酒!”
明华裳嗯嗯应下,完全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宝宝从江陵旁边探出头来,好奇地朝后张望。明华裳脸上的不舍真挚了许多,用力挥手,等江家的马车再也看不见后,她还是一脸留恋。
明华章问:“你真打算去江安侯府?”
明华裳诧异地看了明华章一眼:“不啊。二兄,你怎么会有这种疑问?”
明华章叹气:“君子言出必行,你既然不想去,那答应他做什么?”
明华裳把自己裹得更紧一点,黑眸颇为无辜:“要是不这样说,他会走吗?”
明华章一时竟无言以对。哒哒的马蹄声渐近,明华裳和明华章回头,看到任遥牵着马走过来。
任遥穿着利落的胡服,手臂、小腿都用护具扎起,英姿飒爽,雌雄莫辩。她行事亦很男儿气,握着缰绳对他们兄妹略一抱拳,道:“筵席千日,终有一别。我走了,再会!”
明华章同样抱拳回礼,明华裳笑着道:“任姐姐,记得汤食记的馎饦!”
任遥抬腿飞上马背,背对着明华裳挥了挥手,洒脱道:“记住了。”
她说完,高叱一声,座下骏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毫不在意前路积雪皑皑,车马塞道,十分危险。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任遥的马贴着江陵的车掠过,正好甩了一兜雪到车窗里。
江陵掀开车帘,怒骂道:“是谁啊,把雪溅到小爷脖子里了!”
明华裳瞧着任遥策马奔腾,恣意张扬,眼中颇为羡慕。
她回头,眨巴眨巴眼睛,试探地问:“二兄,我能不能……”
“不能。”明华章无情斩断了明华裳的妄想,“就你那半吊子骑术,在平地上骑马都不利索,还敢在雪山上骑?去坐车。”
“哦。”
明华裳恹恹应下,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说:“路上车这么多,除了任娘子这种将门虎女,别的马想快也快不起来。二妹妹想骑马,这有何难,我的马十分温顺,可以自己走山路,马上的人只需握紧缰绳就行。二妹妹想骑的话就骑我的马,我替妹妹坐车。”
明华裳脸上笑容微僵,一下子给她整不会了。
其实,倒也不必。
明华章嫌弃地瞥了谢济川一眼,道:“滚一边去。你也真好意思说。”
谢济川还是笑嘻嘻的,问:“认识妹妹许多年,还不清楚妹妹名讳。不知妹妹叫什么名,可有小字?”
明华章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了,低头对明华裳说:“二娘,你先去车上。我们马上就出发。”
明华裳甜甜应了声,对谢济川笑了笑,就提着衣摆,走上马车。车厢合上后,外面的声音有些变形,像今天的日光一样,白晃晃的漂浮起来。
明华章的语气不算好,也是,女子闺名不能外传,谢济川直接问未出阁女子的名字,较真的话是有些唐突。
但不较真的话,其实也司空见惯。毕竟这世上正常人才是多数,没那么多人天天拿着礼法说事。很多家族结通家之好,娘子郎君彼此交换名字,以兄妹相称。谢济川是明华章的朋友,私下问好友妹妹的名字,也不算出格。
明华裳靠着车厢,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车轮声,有些出神。
他们在飞红园住了好几天,快离开时谢济川才问她名字,各中原因她大概也能猜出来。
无非是先前谢济川没将她放在心上,对她温柔体贴只因为她是明华章的妹妹;但现在他发现明华裳不只是一个娇娇弱弱的闺秀,稍微还有些可取之处。谢济川真正将她放入眼里了,这才值得记名字。
明华裳陷入发呆,等她回过神,发现马车发动起来,谢济川站在路边,语含笑意对他们说:“景瞻,二妹妹,路上小心。我们神都见。”
明华章能对谢济川不理不睬,明华裳却不能失礼。她掀开车帘,对着谢济川叉手行礼:“谢阿兄,回见。”
谢济川对她微微一笑,少年站在白雪苍松中,目送他们远去。
明家的马车越来越远,谢济川唇边的笑也越来越淡。他长久看着马车边那个墨紫色的背影,不期然想起那夜的话。
明华章想让太平公主出手,但堂堂公主不会在乎庶民的命,她怎么会为了几个婢女,落自己驸马的面子?
明华章要想替那三个女子伸冤,将凶手绳之以法,就必须透露庐陵王。只有太平公主得知这些事是冲着庐陵王去的,她才会彻查到底。
而一旦卷入武家和庐陵王的斗争中,明华章就再也没法独善其身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懂。谢济川沉默了许久,问:“景瞻,这些事一旦介入就没法抽身了。你当真要趟这滩浑水吗?”
明华章亦平静道:“我本就没有选择。”
山庄渐行渐远,谢济川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明华裳放下车帘,靠在车厢上,颇有些无聊。
招财见状,了然道:“娘子,您是不是饿了?”
明华裳眼睛噌的一下睁大:“你怎么知道?”
“早就给您准备好了。”招财熟练地从车座底下拿出一盒糕点,说,“这是八珍盒,各种口味都有呢。娘子您尝尝?”
明华裳高高兴兴应了。招财揭开盒子,捧到明华裳面前,其中有一枚做成白色圆形,中心点了一个黑点,乍一看很像眼球。
经历过山庄惊魂夜后,招财和如意看到此物心里都是一咯噔。如意立刻就要打哈哈将这块糕点扔出去,没想到明华裳却和没发现一样,最先挑出这块。
招财正要张口提醒,明华裳已经一口咬下半个“眼球”,招财噎了一下,默默合上嘴。
她们家姑娘真的好胃口……也是,再厉害的妖怪也是飞禽走兽修炼来的,吃掉就好了。
明华裳吃得香甜,其实,她并非没发现这块糕点的异常。她只是觉得不能把晦气带回家里,干脆在路上吃掉。
只是明华裳不懂,魏王、定王想制造怪谈,撞鬼有那么多种表现形式,为什么偏偏是挖眼?
挖眼,或者说眼睛,代表着什么?
明华裳想不通,只好又咬了一口眼睛状的糕点。
车外响起清脆的马蹄声,旋即,一道清冽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二娘。”
明华裳应了一声,赶紧擦掉嘴边的糕点渣,掀开车帘:“我在。二兄,怎么了?”
明华章单手勒马,跟在马车边。后方是嶙峋怪石,皑皑山雪,他一身墨紫色圆领袍,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姿,像是上苍造物时精心勾出的墨迹。他瞥了眼明华裳的嘴角,说:“二娘,山庄里发生的事情,出去后不可和人说,连父亲也不行。”
明华裳点头:“我明白。”
“还有你感受凶手心理的事。”明华章道,“我不知你为何有这种能耐,但这不是好事,杀人者皆狠辣恶毒,你沉浸感受他们的想法,绝非正途。以后,这种办法你也不许用了。”
明华裳哼唧两声,有些遗憾。但她想到再用这种办法,就意味着她身边又出现了命案。相比之下,再也用不着是好事。
明华裳微微叹气,慢吞吞点头:“好。”
她答应后,明华章并没有放松,还是肃着脸:“哪怕没有命案,也不能再在别人面前展示。谨言慎行,勿要出头,小心被人盯上。”
明华裳心想明华章太看得起她了,她这么普通的人,会有谁盯上她?她玩笑道:“二兄,这种事你放心,我文不成武不就,想出头都找不到地方。”
明华章瞧着她嬉笑的模样,知道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对于她这种小娘子,哪能想象洛阳除了万象神宫、市井繁华,还有一半隐没于黑暗之中呢?
明华章在心里叹了声,心道罢了,这些事本也不该她来操心。她一辈子吃喝玩乐,呼朋唤友,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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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紫微城,大内。
女皇看完最上方的奏折,抬手,上官婉儿立刻上前,扶着女皇站起来。
女皇年事已高,到底不如年轻时那样铜筋铁骨,不知疲惫了。才看了半个时辰奏折,她就觉得气闷疲惫。
上官婉儿在女皇身边侍奉多年,最擅察言观色。她看出女皇累了,善解人意道:“陛下,丽春台的梅花开得正好,不如您去丽春台散散心?”
女皇淡淡嗯了一声。上官婉儿侍奉着女皇,众多宫人、女官簇拥在后,陪着女皇往御花园走去。
前些日子洛阳刚下了场大雪,宦官们将贵人要走的路扫开,但屋顶、墙角、树梢还压着雪,放眼望去紫微城宫阙连绵,宛如天寰。
女皇行走在高高的汉白玉回廊上,两边飞檐斗拱,红柱重叠,无数侍从静默地跟在她身后。
她已有七十高龄,这个岁数放在普通人家都该老糊涂了,但女皇依然脚步健朗,眼神犀利,手里握着帝国最高权力,没有任何人敢把她当一个老妇人看。
女皇一边赏雪,一边随口般提起:“听说前段日子,庐陵王行馆里的宫女死了一个?”
上官婉儿心里抖了抖,她小心觑女皇的脸色,奈何女皇十分平静,连唇角的沟壑都是那样深不可测。
上官婉儿收回视线,心中飞快盘算,但又不敢停顿太多时间,最后提心吊胆回道:“回禀陛下,是有这么回事。天冷了,今年雪又极多,宫人们耐不住寒,病去一两个也不是罕事。”
女皇点点头,又问:“太平呢,回来了吗?”
这两个问题风牛马不相及,看起来毫无关联,但上官婉儿却觉得不是偶然。
她们这位女皇绝不会说无用的话,女皇问完庐陵王后,突然又说起太平公主,是不是太平前两天的来信中写了什么?
上官婉儿拿不准太平公主说了什么,只能斟酌着回报:“禁卫军昨日来报,说山雪已除,想来最迟今日下午,公主就回神都了。”
女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上官婉儿却觉得心惊胆战,女皇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女皇发现了她曾给太平公主递话?
不应当啊,她明明做的极其隐蔽。难道是二张兄弟在她身边埋了细作,告发她的?
余下半程路,上官婉儿走得如芒在背,却还要装出笑脸,依着上位者的兴致说俏皮话。女皇年事高了,在风里没走多久就觉得累,她们最后没到丽春台,仅在观文殿看了一会就回来了。
回宣政殿后,上官婉儿来不及休息,立刻为女皇端来暖身的茶。女皇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说:“传庐陵王过来吧。”
上官婉儿一惊,本能感觉到欢喜,又赶紧压制住,肃穆行礼:“喏。”
天下皆知,女皇如今仅有两个儿子活着,幼子皇储被囚于深宫,三子庐陵王被贬斥庐陵,过着圈禁幽闭、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年前,女皇秘密召庐陵王回京。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上官婉儿算一个,她拿到消息后,立刻就让传信的宫女去见太平公主。要命的是,没过多久,这个宫女就死了。
上官婉儿为此心惊肉跳许久,她不相信宫女是意外死亡,但也想不通宫女为何而死。她一直警惕着,等待着幕后之人出第二招,但一直等到今日,也不见对方下一步。
上官婉儿捉摸不透,但她更不懂女皇的心思。
女皇的心比海底针还深,她一手将小儿子拉下皇位,将他囚禁在宫中,不许见外人,却又立他为皇储。如今同样的套路出现在庐陵王身上,女皇秘召庐陵王入京,却又迟迟不见他。
这一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上官婉儿这种伺候了十多年的近侍都糊涂了。幸好,在上官婉儿被自己的猜测吓死之前,女皇终于肯见庐陵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