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圆月如盘,遍照河山。
远山覆雪,而近处的湖面皆被坚冰覆盖,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蓝光,带着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独自行走,一步一步,终于,他停在了一处,那一处与周围的冰面没什么不同,但黑衣人将手从斗篷中探出,他双手握着一柄寒剑,剑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凿,坚冰应声而裂。
他退开两步,看着面前的坚冰慢慢裂开蛛网一般的纹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
黑衣人眼中光华也因此微微转动。他收起了剑,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扑通”一声,黑衣人潜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潜去,速度极快,周围的水将他戴在头上的兜帽拉开,露出了他的脸来——林昊青。
在月光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他向着湖底的微光而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法术,光亮自他指尖而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层层深蓝色“冰块”所包裹的女子模样。
湖水太透彻,以至这么一点光亮已经足以将她容貌照清,还有她脸颊上被那蓝色“冰块”一同包裹起来的“珍珠”。
鲛人泪……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长剑刺向那蓝色“冰块”,剑尖所到之处,“冰块”裂开,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地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剑尖刺破所有包裹纪云禾身体的“冰块”,触到她的腹部,再一剑扎下,剑尖微微一顿,似刺入了什么东西里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将剑尖猛地拔出。
随着剑离开纪云禾的身体,那蓝色“冰块”似有愈合能力一样,再次封上所有的缝隙,不让纪云禾的身体接触到周围的水。
林昊青将剑收回,此时,在他的剑尖之上凝着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什,好似一颗结在纪云禾身体里面的丹药。
林昊青将那丹药收好,负了剑准备离去,但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纪云禾沉静的脸上,那颗因一点微光就闪出足够耀目光华的珍珠……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纪云禾好似永远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样。
纪云禾喜欢哭吗?
从小到大,认真算来,一次也没见过。她是个心极硬的人。
应当是不喜欢哭的……
…………
湖心岛小院被封了,长意再也没有往那处去。
他搬回了自己应该住的地方,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务繁多,而今大批驭妖师又降了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烦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来报,说林昊青逃了,当时天刚擦亮,长意揉了揉眉心,摆手让来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来了书房,看见疲惫得一脸苍白的长意,张了张口,本想问他几日没睡觉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打从他把纪云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没有闭过眼了。
这个鲛人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么办?”空明最后开口,问的却是这句。
“抓回来。”
“嗯,还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将一封信摆在了长意的书桌之上,他肃容道,“京师的那个公主约莫是真的疯了。”他顿了顿,声色透凉,“见北伐的驭妖师阵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当真命人在几条主要的河流源头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长意微微闭了闭眼,复而才转头看空明,一双蓝瞳此时因血丝遍布,几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让他看起来像是入了魔一般,有几分可怕。
“情况如何?”
空明和尚摇头:“很不好。河水带着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饮水,寒霜对普通人无害,却令不少有双脉之体的幼儿中毒,不幸中的万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释不少,未致人死亡,却……也害了他们一生。”
长意伏在书案之上,默了片刻,握着笔的手微微攥紧,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松开拳头:“这么多年,你对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虽无破解之法,但亦可缓解症状,你可愿南行……”
“我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启程,哪怕能解一个孩子的苦痛,也好过在这里空坐。”
长意点点头:“嗯,我守在北境,你带百人南下,救人之时,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点头,转身离开前,身形微微一顿,他看着书桌后的长意,在长意身后,是驭妖台主殿颜色深沉的屏风,他的一身墨衣几乎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银发与苍白的脸色很是突出。
“你也歇歇吧。”空明终于道,“而今再如何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空明离去后,空荡荡的大殿里,长意独坐主位之上,笔尖在纸上顿住,不一会儿便晕染了一大片墨迹。
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
他哪里是在惩罚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来。
在他漫长的一生当中,纪云禾出现的时间那么短,而他与纪云禾遇见的时间,更是短暂,但就是那么奇怪,如此长的生命跨度,对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的人生。以至在她离开之后,长意竟然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间,都有纪云禾的影子残存。她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时而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吸,时而在他眼前轻浅地微笑,还偶尔在他闭眼的瞬间笑着唤他长意。
长意,长意……
一声一声,笑中似带叹息,几乎将他所有的神志都要唤走。
长意猛地放下笔,他有些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
“来人。”他声音嘶哑地唤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门去,在站起来的这一瞬间,外面阳光照入大殿,长意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几乎没站稳身子。直到被他唤进来的仆从扶住了他,他才缓过神来。
“尊主,你已经许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长意摆摆手,从主座的台阶上走下,他走在朝阳初升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着千斤铁链,每一步,都让大脑眩晕,但他还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驻足,因为一旦犹豫片刻,他便会彻底迷失。彻底忘记,他这副躯壳,到底是为何还在这儿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开。
杏花林间一个女童嬉笑着,左右奔走,一会儿在地上拔根草,一会儿在树上摘朵花。
女童双瞳漆黑,笑声爽朗,只是头上冒出的两个黑色耳朵显示了她并非普通的人类。她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银色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更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了几分。
“阿纪。”一个女声从杏林另一头传来,一袭蓝衣的女子缓步而来。女童笑嘻嘻地一头扑在女子身上,咧嘴笑着,仰头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么是个这么闹腾的性子?以前可不这样。”
“思语姐姐,你和师父总说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
思语沉默了下,随即道:“你以前比现在瘦多了。”
“思语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语牵了阿纪的手,带她从杏花林间走过,一直走到杏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破旧的院子。思语带着阿纪推门进去,里面院子不大,正好有两个房间,院中有一棵杏花树,飘下来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石桌旁,蓝衣白裳的男子正皱着眉头在看书,一边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全然未觉外面的两人已经回来了,直到阿纪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盖上一趴,脑袋顶掉了他手里的书,阿纪将手中的草编花环递到他面前。
“师父!你看我给你编的花环!”
林昊青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愣怔了片刻,被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浮现。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样的时候,面前的这人也如现在这样,对他笑得灿烂。
林昊青收了手,将阿纪手中的花环接过。
“好看吗?”
“好看。”林昊青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思语。思语颔首恭敬道:“留意了,无人跟来。”
林昊青这才点头:“饿了吧,吃饭了。”
一顿饭,阿纪吃了五十个林昊青的量,桌边的饭桶没一会儿便被掏了个空。吃完一整桶饭,她似还有些肚子饿,思语便将自己碗里的饭都给了阿纪。她吃了个肚子滚圆,这边一吃完,马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师父,我困了。”
“去屋里睡会儿吧。”
阿纪便自己回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在那简易的床上一头倒下,登时呼呼大睡了。
而神奇的是,在她睡着后不久,她那吃得滚圆的肚子便开始慢慢地消了下去,每消一点,她的头发便也长长一点,翻身的时候,刚还合身的衣服这一会儿时间便已经露出了手腕脚腕来。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思语道:“从内丹化妖形,才十来天,睡一觉便蹿个头,这样下去,屋子怕是装不了她了。”
林昊青笑笑:“长到她原来的个头便不会再长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书,“而今国师府和北境都欲拿我,带她出去且小心些。”
“是。”思语答后,顿了顿。
林昊青看她:“怎么了?”
“属下只是不明白……”思语奇怪道,“当时……纪云禾身躯刚刚断气之时,主上明明知晓解救之法,却为何没有救她?而后又为何大费周折,将她从湖底带走?”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书上,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看到的纪云禾枯槁的脸颊……
“她想离开那儿。”林昊青道,“帮她一把而已。”
思语闻言,沉默下来,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后,站在院中,淋着这杏花雨,静静地陪着他,如影子一般,又度过了一段时光。
油灯光亮微弱,林昊青左手手指轻轻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右手拈着一片轻薄如纸的物什在细细地看,他看得十分专注。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卡在书页里,将书合上,贴身放好,这才迈步走向门边。还未开门,他便问道:“怎么了?”
这个时辰来敲他门的,总不会是他的妖仆思语,他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阿纪。
时间已过了半月,阿纪个头长得极快,这眨眼间便已是少女模样,出落得与以前的纪云禾别无二致,只是神色间少了纪云禾暗藏着的冷硬与果决。
林昊青看着她,她头发披散着,手里还抱着枕头,因为情绪有些不安,所以头上毛茸茸的黑狐狸耳朵微微颤抖着。
一个什么过去都没有的纪云禾。心里想的,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如果没有经历驭妖谷的过去,她就该长成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师父……”她抱着枕头,不安道,“我又做梦了。”
“先进来吧。”林昊青将门让开,阿纪便走了进来,她熟门熟路地将枕头往林昊青床榻上一放,然后坐了上去,将他叠好的被子抖开,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道:“师父,还是那个梦,我又看见我躺在湖里,四周都是水,可冷了……”
林昊青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阿纪:“只是梦而已。”
阿纪接过茶,摇头道:“不是的,很奇怪……我睡着的时候也会做别的梦,但是……但是不是像这样的……”
“怎么样的?”
“我……我还梦见了一个长着鱼尾巴的人,他的尾巴又大又亮,可漂亮了!”阿纪说着,双眼都在发光,她的神情让林昊青瞬间失神地想到了驭妖谷地牢中,初见那鲛人的第一面……
那着实是一条令人惊艳的鲛人尾……
而激动完了,阿纪又垂下头,盯着手中茶杯里的水,有几分失神:“但是……他好像不开心。他在我面前的湖水里漂着,看着我,然后有珠子从他眼睛里落下来,落在我脸上……”阿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还有冰凉的触感在她肌肤表面停留。
林昊青目光微微一转,看向阿纪颈项间的银色珍珠。
“就像这个!”阿纪激动地将自己戴着的珍珠取了下来,“师父,你说捡到我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在我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呀?”
林昊青轻轻接过阿纪手中的珍珠,将那珍珠链子又戴上了她的脖子。
“阿纪,这叫珍珠。这茫茫世间,万千江河湖海,里面有许多珍珠,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颗而已。你的梦也只是万千幻梦中最平常的一个而已。”
阿纪沉默了片刻,林昊青的回答让她有些失落:“只是这样而已?”
林昊青点头:“只是这样而已。”
阿纪看着他毫无隐瞒的双眼,两只狐狸耳朵失落地耷拉了下来。“可是……”她握紧了手中茶杯,“为什么那个大尾巴人出现后,我……”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入茶杯。
林昊青一愣,阿纪也是一愣,阿纪抬头望向林昊青,只见她眼角上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下,那么醒目。
阿纪将泪珠抹掉:“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林昊青沉默了片刻,想了许久,终于道:“吃东西吗?”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睛,刚哭过的眼瞳像被洗过一样明亮,她呆呆地看着林昊青:“啊?”
林昊青转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下,递给阿纪一个果子。阿纪果然不哭了,专心吃着手里的果子,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林昊青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这才又在她面前坐下。
“我之前……也做过梦。”
“师父做梦,也会这么难过吗?”
“难过,但比难过更复杂……”林昊青沉默片刻,声音又沉又慢,“我梦见我以前很恨的一个人……”
阿纪不是一个好听众,她迫不及待地问:“有多恨?”
林昊青看着她,笑了笑。“大概是这世上我最想将其杀之而后快的人吧……”他的回答有些吓到阿纪了,阿纪眨巴着眼看他,没敢搭话,林昊青便继续道,“可我梦见的这个人,所做的让我憎恶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世上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事,大抵都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得已的缘由的。没有无端的善,也没有无缘的恶……”
“师父……我听不太懂。”
听到这么一句话,林昊青愣了一会儿。
林昊青抬手,摸了摸阿纪的头,看着她的目光,林昊青忽然觉得,不知道是老天对她垂怜,还是要给她更多的磨难,天意让她一朝忘却所有,回到最本真的她。但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
“总之,师父在梦里,不管以前对那个人有多怨多恨,而后都不恨也不怨了,我甚至还要和那人协作,去完成某件事。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但我怎么控制自己的梦境,才能算不回头呢?”
“梦里梦了便也罢,醒了,就不要念念不忘了。”
阿纪默了片刻,手紧紧地将果子握住。她下意识地觉得她师父说的是对的,她应该照着师父的话去做。但是……但是为什么,一想到要将那个长鱼尾巴的人忘了,她就又难过得心口都抽紧了?
见阿纪又陷入了沉默,林昊青收回手,故作严肃地问她:“你有这么多时间沉溺于一个梦境,可见是将我教你的法术都学会了?”
阿纪一愣,果然被岔开了心神,挠了挠头道:“师父,你教我别的法术,都简单,结印、画阵,都没问题的!但是……那个……那个变脸的法术……”阿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林昊青一眼,“我会是会了,但变了脸,总是不自在,情绪一动,稍有不注意,就又变回去了,没办法一直保持另一个模样……”
林昊青这下是真的严肃了起来。“其他的法术,你若能学会,自是好的,但变幻之术,你必须会。”他严厉道,“阿纪,这是你以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你真实的这张脸,除了我与思语,谁都不能看见。我让你死记的规矩,你忘了?”
他的严厉让阿纪有些瑟缩:“阿纪记得……不去北境,不去京师,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用双脉之力……”
见她如此,林昊青的情绪微微缓了下来:“你是九尾狐,天生便该有九张脸,变幻之术当是你的看家本领,你好好练,一定可以控制好。”
阿纪点头:“但师父……为什么我明明是妖怪,却有驭妖师的双脉之力啊?思语姐姐是剑妖,她没有双脉之力,师父你是驭妖师,但你也没有妖力……”
阿纪自顾自地问着,林昊青不知如何作答,纪云禾被林沧澜炼人为妖,拥有双脉之力,也拥有妖力,而拥有妖力则必定会凝聚内丹。而妖怪只要内丹不破,便不会身亡。
或许连纪云禾自己也不知道,在她被炼人为妖后的这么多年里,她自然而然地有了两条命,一条在她作为驭妖师的身体里,一条在作为妖的内丹里。
所以他在冰湖冰封中取出她的内丹,根本没有费多少工夫,将养几日,便让她在天地之中再凝成形。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以人的身躯承载妖力,而是以妖的身躯承载双脉之力。只是她的记忆,算是彻底留在了那具被冰封的身体之中。
但这些话林昊青没办法与如今的阿纪解释,因为一旦他说了开头,便又将面临着一大堆的“为什么”,而这些过去,林昊青并非懒于解释,他只是认为,既然新生,便彻彻底底地新生,那些繁杂的过去,就都抛下吧。
是以林昊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声道:“阿纪,不回头。”
大半个月过去。
院里的杏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枝开始冒出新芽。阿纪终于不再疯狂吃饭长个,也终于可以好好地控制自己的变幻之术了。
而阿纪没想到,当她用变幻之术呈现完美的男儿身站在林昊青面前时,林昊青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也好,也该离开了。”
于是思语一言不发地转身收拾了东西,当即便给了阿纪一个包袱,道:“阿纪,你该南下了。”
阿纪接过思语手里的包裹,有些蒙,她看看包裹又抬头看看林昊青与思语,随即变回了自己的模样,还没开口说话,便见林昊青眉头一皱,她会意,立马又变回了男儿身,她挠头,有些不解:“师父,你们不跟我一起吗?”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以后,便不与你一起了。”林昊青看着阿纪呆怔的脸,道,“记着我与你说的话,北境、京师都不可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用驭妖师之力。”
阿纪点头:“我都记得的,但是……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
思语轻轻摸了下阿纪的头:“我们不是要抛下你,只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阿纪不解:“我不能去?那你们是要去北境,还是京师?”
林昊青道:“你不用知道,拿好行李南下吧。”
“我……”阿纪抱着包裹更加无措起来,“可我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林昊青走上前,抓着她的肩,将她的身体推过去,面对大门口,林昊青在她身后,推着她向前走,一直走到门边,而后,不由分说地将放在她背上的手一用力,轻轻一声响,她被推了出去,也是在推她出去的这一瞬间,阿纪听见林昊青在她耳边低语:“你总会找到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
声音没有起伏,还是如平时一般严肃,阿纪却忽然感受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当她着急地转头,想要再看林昊青一眼时,身后“嘭”的一声,院门已经关上。
阿纪的鼻尖碰在脏兮兮的院门上,触了一鼻子的灰。
阿纪抱着包袱,呆呆地在门口站了许久,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反复思量着,难道是最近自己哪里行差踏错,惹师父不开心了?
她在门口蹲了半日,半日后,她再敲门,屋里已经没有了回应的声音。她厚着脸皮,推门往里面闯去——院中清清冷冷,地上凋落的杏花无人扫,庭院间一片萧索。
不过半天的时间,院里已经人去楼空。
她在院中待了一会儿,便只好转身启程,走出小院,走过杏林,当她踏出杏林的那一刻,身后的杏林突然化为飞花,簌簌而落,被风一吹,穿过她的发间,转向长空,随即化为无形,她转头一看,身后哪儿还有什么杏林,阳光之下,这里不过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荒草之地。
忽然间,阿纪心头一空,心头便似长了几寸荒草一样,她感觉自己成了一棵没有根的浮萍,一无所知地从虚空里走出,没有父母,没有过去,一身的秘密无法得到解答,这世间,她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长大,又莫名其妙地回到孤寂一人……
没有人可依靠,她咬咬牙,只好独自踏上南下之路。
但愿这一路南下,还能见更多繁花。
…………
南方已经回暖,但北境依旧苦寒。
而在这驭妖台北境尊主的房间里,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
冰霜在他身上凝结,自他身上蔓延至床榻,一直到殿内地上与墙上,皆覆盖了满满的寒霜之气。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躺在床榻上的银发鲛人眼睑动了动,猛地睁开眼睛,一双蓝色的眼瞳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直到外面敲门声再次传来,他才缓了缓情绪,捂着头坐起身来。
“进来。”他开了口,外面的侍从才推开门,一时间屋内的寒气涌出,侍从踏进来的一瞬间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又恰巧一脚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登时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东倒西歪,宛如耍杂技一般挣扎了许久,才终于稳住身子,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侍从出了丑,悄悄瞥着长意,一声不敢吭。
这北境的尊主自打离开湖心小院之后,身上寒气越发厚重,脾气也越发让人难以捉摸。换作以前,空明与洛锦桑还在,见侍从出丑多半是要笑上一笑,他们便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了,但而今……
长意一言不发地瞥了跪着的侍从一眼:“什么事?”
“回尊主,空明大师从南方传来消息,说受寒霜之毒影响的人甚多,他或许要耽误回北境的时日了。”
“嗯。”长意应了一声。
侍从为了不让自己再摔倒,跪着趴在地上往外退。长意忽然开口道:“明日你不用来了。”
侍从一怔,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连忙退了出去。
他走了很远,出了好几个门,这才与相熟的侍从交头接耳道:“还说北境比京师好待呢,我看咱们是来错了地方,这个尊主不比顺德公主好伺候,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
“不应该啊……听说这北境尊主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出了那湖心小院便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妖邪法术,你看这每日起来,殿里面冰天雪地的,还不如让我在外面站着吹冷风呢。明日不让我伺候他了,正好正好,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唉……”
他们以为自己抱怨的时候无人知晓,殊不知这些话语一字一句都传入了长意的耳朵里面。
长意听着这些话,心底并无任何感觉,他觉得他们说得对。
他的脾气他自己也越来越无法控制,他看着这人世,便如同看着一片荒草一般,枯寂无聊,看着那些人脸,也如同看牲畜一般,没有丝毫触动。
他知道自己对这人间越来越没有兴趣,只因为他所有的执念和顽固,都已用在了一个人身上,而她将这些都带走了……
长意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苍白,他每喘出的一口气,都在寒凉的空气中卷出白雾。
冰封纪云禾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变成这样了。长意知道,是因为他在纪云禾身上留下的印记,才让自己受这苦楚。他在纪云禾耳朵上咬的那一口,是鲛人给伴侣的承诺,这会建立他们两人之间的无形联系,在她活着的时候,这印记能让他感知她的所在。
而当她死了……
鲛人一生都生活在海里,所以当鲛人身亡之后,便如同陆地上的妖怪身亡一样。陆地上的妖怪身死,化为无形,如粉末一般在空中消散,越是力量精纯,越是消于无形,或成一抔土,或直接在空中消散。
而在海中的鲛人亦是如此。他们的力量来自大海,所以当身亡的那一刻,周身力量也都还于大海,他们会化成海上的泡沫,在无形中消散。
纪云禾虽然不是鲛人,但她被他打上了鲛人的印记。只要长意将纪云禾的尸身放入大海,海水便会夺去她这身体上的鲛人印记,或许还会将她化为泡沫。而只要印记消失,长意便不必再受这冰霜之苦。
但他不愿意。
他以层层寒冰封住纪云禾的尸身,将她沉在湖底,便是不愿斩断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纪云禾可以走,可以放手,可以自由。
他不可以。
他偏执地要抓住这一丝毫无意义的联系,不理智,不明智,甚至可以说有些不管不顾。只因为……
这周身的寒冷,让长意在夜深人静的梦里,好似能躺在与她同样的冰湖里,好似还能听见她在他耳边哑声低唤:“长意……长意……”
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这一丝熟悉的感触,便足以支撑他在一夜更比一夜凉的刺骨寒冷中入眠。
长意走下床榻,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屋外,日光倾洒,照在他身上,他却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这渺渺人间,山川湖海在他眼中都已无甚趣味。长意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听过的,国师府的那个大国师要为天下办丧……
为天下办丧……
大抵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因为再也无法感受这世界的美好与有趣了,所以苍生倾覆,天地颠倒,也都与他无关。
“尊主。”又有其他侍从走上前来,长意转头看他,他这张脸与之前那个侍从的脸,在长意看起来差不了多少。侍从道:“前一阵子降于北境的驭妖师卢瑾炎与在北境的蛇妖发生了冲突,两人动手,引起了驭妖师与妖怪的一次争斗,而今争斗已然平息,但双方仍旧心怀不满,尊主,驭妖师与不少妖怪而今都在我北境,此前人少,众人也算齐心,而今从几方驭妖地降来的驭妖师却……”
“杀掉吧。”
长意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来人一怔:“尊……尊主?”
“闹事者,诛。”长意留下这话,转身便走了,徒留侍从在原处呆呆地看着长意的背影,一脸错愕。
…………
阿纪带着自己的包裹,用变幻之术化成了男儿身,一路南下。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茫然无措或者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但没想到,她的适应能力总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在山水间走过,她发现自己意外地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求得,不畏失,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任逍遥。
也是在离开了那杏林之后,阿纪才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原来她这么喜欢蓝天,喜欢艳阳,喜欢暖风习习,喜欢在溪水里抓鱼,也喜欢吃饱之后躺在草地里,一睡一整天。
前些日子被林昊青丢下的怅然与不快也都释怀了,她觉得林昊青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很对,她会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
是日艳阳高照,阿纪在小溪边走着,忽听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哭声。
阿纪一愣,连忙跑上前去。
前方溪边,一个母亲抱着浑身乌青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了?”阿纪连忙询问。孩子母亲没有回答她,阿纪低头探看,只见孩子周身冰凉,浑身皮肤都是极不自然的乌青色,阿纪眉头一皱,将孩子手腕一握,发现孩子体内隐隐藏有双脉。
竟然是个有双脉之力的孩子……
“他中毒了……”母亲哭诉着,“这水里都是毒呀!”
阿纪转头看了一眼溪水,她也日日喝着溪水,也未曾这样。她握着孩子的脉搏,眼见气息越发微弱下去,她皱眉道,她该帮他护住心脉,但孩子有双脉之力,她万万不能将妖力灌入他的体内,林昊青之前与她说过,寻常人只有一股力量,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像她这样,所以她要藏好自己,不能动用自己的驭妖师之力……
但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小孩送死吗?
忽然间,小孩微微抽搐了两下,小小的身躯在无助的母亲的怀抱里显得更加可怜。阿纪没再犹豫,握着他的手掌,便将自己的力量灌入了孩子身体之中。
没一会儿,小孩的抽搐微微停歇,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这一身乌青虽然没有消退,他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睁眼了!”母亲破涕为笑,看着孩子,不停地摸着,“没事了,孩子没事了,阿娘在,阿娘在。”
阿纪退开两步,看着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母亲,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
入了夜,阿纪跟着母子两人来到他们暂时栖身的小破庙里面。
母亲称他们是从家乡逃出来的,孩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她看着睡着的孩子,抹泪道:“小安生下来,大夫说他有双脉,我和他爹连夜带着他就逃离了家乡,为了不让他被抓到那四方驭妖地去……”
火光摇曳,阿纪看着母亲略显沧桑疲惫的面容,恍惚间,她脑中有一幅画面闪过,也是一对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仓皇逃走的画面……
“小安爹早年被官兵抓住杀了。而后我就带着小安躲在山里,东躲西藏,就盼着那大国师死了,朝廷倒了,我们也就不用躲了,好不容易等到北境起兵了,不承想京城里的公主竟然把毒都投在了江河里。我让孩子不要喝河里的水,每日接了露水,还有下雨时接点雨水给他喝,但那哪儿够,孩子口渴,实在受不了了,趁我没注意,就趴在溪边喝了水……我宁愿他喝我的血,也不要他为喝一口水变成这模样……”
阿纪听得心惊,对母亲口中的公主更是直觉地感到厌恶:“那公主怎么如此丧心病狂?”
女子摇头:“那公主再如何做,我们也只得认倒霉,我想带着孩子去北境,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那里冰天雪地,至少有口干净的喝的。”
阿纪闻言,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阿姐,你莫伤心,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露水。”
女子看她:“多谢小公子了,今天也是多亏了你……”
“没有,阿姐,你答应我,明日离开这儿之后便将我忘了,千万不要记住今天的事。”
“我知道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公子救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给公子添乱。只是这深山老林的,公子若是也要躲避什么,不如和我们娘儿俩搭个伴,一同去北境?”
阿纪摆手:“不了,我还要去做别的事。”
翌日,阿纪与母子两人分道扬镳,她顺着溪水而上。她答应了林昊青,不去北境,不去京师,但她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去做点什么。
比如找到这条溪水的源头,至少想想办法,让喝了这溪水的双脉小孩不再中毒。
…………
阿纪顺着这条溪走了两天,入了一座大山。她找了个地方睡下,想等明天天亮了再探看一下溪水的源头。
而这天夜里,她听见了山背后传来一阵阵搜寻呵斥的声音,她在树上睡着,坐起身来抬头往远处一看,便看见不少人举着火把,在山林间寻找着什么。
阿纪心里奇怪,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而她刚一落地,忽听旁边草丛里传来一声惊呼,她往旁边一看,月光之下,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年满脸狼狈地摔坐在草丛里。
她眨巴着眼看了少年两眼,一个字还没说,少年忽然蹦起来将她的嘴捂住。“嘘!”少年惊慌道,“别说话!”
阿纪不惊不惧,依旧眨巴着眼看他,他的手将她的嘴捂得很紧,接触后,她察觉出了他身体里的双脉……一袭白衣的驭妖师……这白衣的料子还如此好……
阿纪琢磨着林昊青让自己看过的一些书,心里犯起了嘀咕。
而这边,少年确认她没有要惊叫的意思,这才颤巍巍地放开了手:“你别怕,我不伤害你。”
“你是国师府的弟子吗?”阿纪问,只一句话,又让少年重新戒备起来,他退开两步,背抵在树上,戒备又惊惧地盯着阿纪。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来抓我的吗?”
阿纪没有回答他,动了动鼻尖,她嗅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她转眼一看,少年的左手臂衣袖破开,手臂上好长的一条伤口,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我不是,但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阿纪打量他,“是不是你在这条溪的源头投的毒?”
少年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不……也算是……”少年靠着树,好像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了似的,他无力地坐下,双目失神,“我……和我师兄,受命前来,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中过毒的小孩……他浑身乌青……我……我不想执行任务了,但师兄……师兄还是把寒霜投入了溪水里,后来北境的人来了……师兄被他们杀了,我逃到这里来……”
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好似这一天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惊吓。
他抓着头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少年情绪有些崩溃,“我也不想害人,我也不想死……”
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阿纪看着他,审视着他,而后相信了他。她下定了决心,蹲下身来,对少年道:“我不抓你,你走吧,后面的人来了,我帮你糊弄过去。”
少年抬头看她,满眼的血丝,苍白疲惫的脸上全是不敢置信:“我……我是国师府的弟子……现在外面的人都想杀了我们,你……你要帮我吗?”
“走吧,别和我闲扯了,他们要追来了。”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阿纪,蹭着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我……我叫姬宁,我师父是国师府的姬成羽……”
姬成羽……
阿纪眉头一皱,突然觉得这名字莫名地熟悉。
少年未察觉到她的情绪,继续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若日后……”
“还想有日后?”
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少年看着阿纪身后,登时脸色苍白。
阿纪闻言微微转过头来,看见身后站着的壮汉,那人双手拿着一把巨型大斧,盯着阿纪与姬宁:“国师府的走狗,休想逃走!”
少年脚下一软,再次摔坐在地。阿纪此时却站起身来,挡在姬宁面前。
月色之下,她眸中有点漆之光:“他不过是被逼至此,何必赶尽杀绝?”
“哼,哪儿来的臭小子?休要扰大爷办事!”他说着,脚下一蹬,手持巨斧径直冲阿纪奔来,壮汉每踏一步,大地好似都震颤一下,他一声大喝,冲到阿纪身前,举起手中大斧,狠狠劈砍而下。
阿纪眸中光华一动,眉眼一凝,一抬手,“嘭”的一声,她一手顶住壮汉的手腕,手掌与壮汉手腕相接,气浪荡出一丈余,震颤了四周树木。
阿纪抓住他的手腕,壮汉面上神色渐渐从吃惊、挣扎,最后变成痛苦。
阿纪的手看似轻轻一推,那来势汹汹的壮汉便连连退了三步,右手登时握不住手中巨斧,手一垂,巨斧落在地上。
壮汉不甘地抬头盯着阿纪,阿纪身后的姬宁也是一脸震惊。
只有阿纪一人还是一张平静无波的脸,道:“跟你说了他是被逼的。杀人前,能不能讲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