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笙径直摔入后山禁地的湖中,一潭刺骨冰凉的水顿时侵扰了她所有的感官。
腹中的绞痛在如此寒凉的水中似乎也轻了许多。尔笙不会泅水,自小便不会,此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得手忙脚乱,肌肉绷得死紧,然而她越是挣扎便呛了越多的水,往湖底沉得也越快。
会死掉……尔笙想,左右拉不出东西迟早也得憋死,而今被这水憋死,倒也死得好看一点。
只是唯一的遗憾便是此生还未寻到长渊……不知长渊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还记得他有一个小媳妇,知不知道这个小媳妇一直在找他……
尔笙的意识越发模糊,但是身上的感官却越来越清楚,她清晰的听见四周水流的流动的声响,感受到水流流向的逐渐变化,由最初的寂静无波,然后慢慢旋转得迅速。
“尔笙。”
谁在叫她?
声色平淡而语气却是久违的温柔。
“尔笙。”
是谁……
尔笙感觉自己背脊似乎触到一块坚硬的物体,似铁似墙。忽然,这块坚硬的东西驮着她开始慢慢移动起来,顺着水流快速向上,然后冲出冰凉的湖水。
彼时孔美人正与仙尊在空中缠斗得厉害,其实若单论法力孔美人却还胜仙尊一两层,但是方才那霸道的两记袭击已伤了孔美人内息,他一运气便觉得胸腔内隐隐作痛,根本无法使全力应付仙尊,偏偏这无方仙尊又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对付妖魔向来不会吝惜着灵力,处处皆是狠辣的杀招,孔美人忙于招架,处处落了下风。
他正恨得牙痒,忽觉下方有股莫名的气息泛出,仔细一探,竟与方才偷袭他的那两记法力极其相似,孔美人不由心生顾忌,慌忙接了仙尊一招,往下方看去。
仙尊自然也察觉到了同样的气息,他目光淡淡往无方后山一瞥,随即眉头微皱,眨眼间手中便凝出一柄透蓝的长剑,更是气势汹汹的冲孔美人砍去,一副速战速决的模样。
孔美人被这突然的一剑砍得措手不及,狼狈躲过之后不由动了真怒:“与尔等玩笑,你还真当本王是好欺负的。”言罢,口中咒语低吟,一柄极为艳丽的折扇便握在手掌间,“本王且认真与你切磋切磋。”
无方的上空一时撞击出各种颜色炫目的光,下方的弟子们看得皆是惊叹,唯有后山禁地一片死寂。
尔笙一脸惨白的被拖上湖边,发丝混乱的耷拉在脸上,显得她更是狼狈,但是此时她对周遭变化已浑然不知。
一袭黑色长袍的男子以手覆在尔笙的腹部,微微用力,尔笙便吐出一口清水,接着呛咳不断,她迷迷糊糊的睁眼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可是还没看清容貌便又捂着肚子疼晕过去。
男子浑身也已湿透,探查到尔笙的脉搏依旧强健的跳动着,他长舒一口气,在尔笙身边坐了下来,然后用食指轻轻摸了摸尔笙紧皱的眉头,沉默了半晌,有些心疼的问:“很痛么?”
尔笙昏迷着自然不能答话,他便更是用力的想去抹平尔笙额头上的褶皱。
上空的激烈打斗仍在继续,法术撞击出的炫丽的光映入透亮的湖水之中,又反射过来,投进男子黑色的眼眸里,澄净的瞳中一丝金光一闪而过,黑衣男子的面目逐渐冷了下来:“何以……欺辱于你。”
尔笙呛咳两声,恍惚中呢喃:“长渊……”
他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伸手摸了摸尔笙的额头:“待我且去帮你打那妖怪一顿,替你出出气,可好?”言罢,长渊起身欲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尔笙拽得死紧。
他不忍掰开尔笙的手,便也只好压了心底的邪火,好脾气的坐下来,只顾一动不动的瞅着尔笙,好似这样瞅瞅尔笙便能很快醒来一般。
上方的斗法愈发激烈,引得无方灵气激荡,湖水无风自动,一些树叶甚至被法术的余威削了下来。
长渊却不适时的将尔笙看呆了去,一如他这几年时常做的那样,尔笙静静打坐或者望着某个地方发呆时,他便也躲在角落悄悄的望着尔笙发呆。所以等他眨巴着眼回过神来时,才发祥空中那两人已斗得天上乌云遍布,仙山无方俨然一派妖山的光景。
长渊皱了皱眉,心道,此两人皆是集道法之术大成者,如此斗下去必定得伤了天地元气。无方仙山灵气四溢,若是山下镇守着什么上古的邪魔妖物……
他还未想完,大地猛的一震。
只见眼前的湖水一阵激荡,急速的旋转起来,湖中心仿似有一个怪物,将水全都吸了进去。待湖水尽数干涸之时,平坦的湖底露出一块不知立了多少年的石碑,上面的朱砂字仿似是才用鲜血抹上去的一样——
无极荒城。
三界外,上有万天之墟,下有无极荒城。皆是无日月、无生灵的死寂之地。有进无出。
长渊见此碑,不由肃了面容。无极荒城,永囚大凶大恶之徒的蛮荒之地,它的入口竟是在无方么……长渊想,难怪此处被无方立为禁地,这样的地方,着实不该为人所知。
“唔……”
一声呻吟自尔笙口中传出,长渊回头一看,却见尔笙的面色竟比方才更白了三分。长渊心底不由起了惊慌,伸手一探,发现尔笙的脸如冰块一般冻人。
“好痛……”尔笙全然无意识的呢喃,“肚子要爆掉了。”
长渊一听此言,白了脸色。
此时,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此次并不如方才那般震一下便停了,而是持续的颤动,仿似有什么巨大的怪物要破土而出一般。
上方的仙尊与孔美人二人已停下了殊死决斗,仙尊脸色铁青,而孔美人的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口中念念有词的说着:“无极荒城……无极荒城竟在此地。”
空中一道晴雷劈下,接在写有无极荒城四字的石碑之上,忽然间一扇硕大的城池临空出现在闪电之后,巨大的黑色城门“吱呀”一声响,对着尔笙所在的方向,缓缓开启。
一丝诡异的风自城门中卷出,仿似一只手抓住了尔笙便把她往城门中拖。
长渊下意识的抱住尔笙,与那股无名的力争相对抗。
城门越开越大,拖住尔笙的力也越来越大,长渊黑眸之中闪现的金色也越来越重,尔笙额上的冷汗如雨下,翻来覆去只会浅浅的呢喃一个字“痛、痛。”
城门大开,城里的世界被一片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一点红色的影子在浓雾之中若隐若现。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个身着猩红色大衣的女子在浓雾之中翩然而舞:“朝思暮念,问君胡不归。”她边舞边唱,其声幽怨凄哀,仿若地狱锁魂的怨鬼,令听者无不胆寒战栗。
一舞将毕,女子凄然长叹:“君不归,所为何,所为何?”
“尔笙。”女子幽幽唤道,“且回来吧。”
话音一落,长渊只觉怀中一空,尔笙已临空被夺了过去,长渊眸色微沉,想也未想,跟着便也追了过去。
巨大的城门阖上,将两人都关了进去,城池一如突然出现时那样,瞬间便在空中消失的踪迹,唯留下一个干涸了的湖泊和石上血字更加鲜艳的石碑……
尔笙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红色的沙尘之中。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摸一鳞剑,将它好好的握在手中之后才开始想其他事情。
被灌了珠子,被抛进水里……其他的尔笙便记不得了。她感觉腹中依旧在隐隐作痛,却没有初时那么厉害了,尔笙甩了甩有些呆滞的脑袋,茫茫然的站起身来,往四周一看,皆是一片荒芜的红沙:“师父。”她弱弱的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答,她左右看了看来回踱了两步,又唤道:“师父、师姐?”
红色的沙尘弥漫,尔笙走出去两步便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在那个位置了,一转身便迷失了方向。
四周如死一般寂静,空无得让尔笙觉得可怕。
“有谁在吗?”尔笙大喊,“师父、师姐、仙尊、孔美人!谁都好,有谁在吗?”
回答她的依旧是无止境的风吹着沙,簌簌而过的萧瑟之声。
何曾有过如此处境,以往再是可悲,身边也总是有人陪伴的,即便是无人陪伴,四周也总是有人气的。尔笙本就最怕孤独,此时留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没一会儿她便红了眼眶,而她又明白哭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便又只能咬着唇强忍情绪。
左右摸不着头绪,尔笙便随便捡了一个方向便闷头往那边走去。她本想用御剑术,飞上天去,至少能看看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咒语一念才发现自己内里空空,灵力竟然全数不见了,
尔笙唯有在漫天飞舞的红色风沙吃力行走,此处的沙地极为松软,走一步便陷进去一步,一脚能没入膝盖深。尔笙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在向前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尔笙已累得满头大汗,抬头一看,前方依旧只有红色的沙尘。
一时她只觉无比泄气,登时没了继续向前的意念,耷拉这脑袋,看着自己深深陷入黄沙中的双腿,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委屈的细声唤着:“师父师姐不在,孔坏人也不在,长渊也不在……长渊不在这么久……都跑哪儿逍遥去了。”
“自是嫌你麻烦,都独自走了呗。”
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不知从何方响起,刺得尔笙心中更是发酸。尔笙赶紧将泪抹了干净,在四处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见人影,她戒备道:“你是谁?”
“我?我不过是个幻影。”那人道,“尔笙,此生你注定是孤寡之命,没人陪着你是正常的,这都是注定了的命运。”
“孤寡之命……”尔笙呆呆重复,“为什么注定是我?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无错也得受着,这便是命。”
“什么狗屁!”尔笙骂道,“我活着便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活,什么命运,谁给我定的命运,那人凭什么又来定我的命运?脑子被屎糊过了还是吃饱了撑得慌?”
那阴阳难辨的声音一时没了动静,尔笙还在奇怪,忽听前方蓦地传来一声轻唤,用她日思夜想的声音:
“尔笙。”
只一声便叫尔笙彻底呆住,忘了反应。
黄沙之外隐隐透出那人的身影,尔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拔了腿,在一脚深一脚的沙地里跑得飞快,直直奔着那人而去。她心中狂叫着那人的名字,但是到了嗓子眼反而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只字半语。
前面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楚。尔笙一边跑着,眼眶像被朱砂画过一般急速红肿起来。
“长……”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自己这一下喝进了多少黄沙,只想这一声喊出他的名字,然后扑进他怀里抱住他再也不松手。
但是世事难料,尔笙艰难的‘跋涉’了如此长的路程,但是临近长渊身边的时候却过于激动,功亏一篑的软了腿,“啪叽”一声,难看的整个人扑在长渊身前,摔了满身满脸的沙。
尔笙抬起头来,一脸的泪痕混着沙在她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诡异至极的蜿蜒而下的黄色曲线:“长渊……”尔笙叫得委屈,嗓音已近沙哑得不可听闻。
黑衣男子蹲下身来,耐心的替她抹干净了满脸污渍,神色虽极是平静,但眼眸中的温柔却是尔笙在其他人眼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怎生仍旧如此鲁莽?”
尔笙蹭起身子来,老实不客气的拽了长渊的衣袖,呼了鼻涕,然后蹭到长渊脖子边,抱着他便不撒手了。
“长渊……”尔笙颤抖着唇唤着他的名字,眼泪鼻涕顺着他的颈窝留到了衣服里去,“我找了你好久,找了你好久!”
尔笙抱着长渊哭得惨不忍睹,初始还能哽咽着说两句人话,到了后面,便是‘长渊’二字也哽得吐不出来了。
而长渊久未被尔笙如此亲近过,身子还是有些僵硬,过了许久才慢慢缓了下来,犹豫了几番,终是将双手环过尔笙的背,轻轻把她揽住,任由尔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泣湿了他一肩的衣裳。
漫天黄沙之下,尔笙跪着,长渊屈身蹲着,他们静静拥抱着彼此,一个泪流满面浑身狼狈,一个满眼温和而动作却僵硬不已。
但同样的是,他们都不舍得放开对方。
不知过了许久,等沙尘已被风卷走,天地间终是归于彻底的寂静,尔笙才堪堪止住哭泣,肿着一双眼,可怜巴巴的望着长渊,问:“你这么久、这么久……在外面,莫不是有了其他女人?不然,不然怎么会连来看我一眼也不曾。”
听罢这话,长渊哭笑不得的盯了尔笙许久,随即老实的摇头:“我不曾有过其他女人。”
尔笙心里顿时觉得更委屈了,刚才止住的泪眼瞅着又要往下掉:“那……那你是讨厌我了吗?很讨厌?连看一眼也不想看?所以才一言不发的走掉?”
长渊叹息:“你误解人的功夫,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长渊摸了摸尔笙的头发,“我很早以前便找到你了,只是,你不曾识得我。”
“胡说。”尔笙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长渊默了默,终是没有把自己被打成一条小蛇这件极其难堪的事告诉尔笙。
他是龙,再是被囚禁了多久也有一个上古神龙的骄傲之心,然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尔笙误认为是蛇,这着实是一件让长渊丢脸到家的事,他岔开了这话,不再继续深入探讨。
“我……此前的追兵没被我斩草除根,我想他伤好之后定然还会来找你我麻烦,索性就隐藏在暗处养伤,一直未曾现身找过你。”
尔笙呆了呆:“如此说来,长渊一直在我身边咯?”
“嗯。”长渊认真的点头,唯恐尔笙不信。
尔笙兴冲冲的握了长渊的手:“那我会读书写字你都看见了吧,我还学会了画画和弹琴,虽然夫子说我做这两样没有天分,但是我却觉得我做得很不错,改天我再给你画画,再给你弹琴好不好?”
长渊怎么会没见过她画的画,怎么会没听过她弹的琴。他知道夫子说尔笙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实在是夸奖了尔笙,但是丑又如何,难听又如何,都是尔笙献上来的宝,长渊断然不会拒绝的。
见长渊点头,尔笙更是开怀了:“我会很多法术,会驾驭一鳞剑,改天我都一一表演给你看好不好?”
长渊一味宠溺的答应她:“好。”
“那前些日子辰渚与我表白,我把他收了,你说好不好?”
“好……”长渊顿了顿,手指不自觉收紧“怎么收?”
尔笙自然而然的说道:“自然是当妖怪收掉啊,我已经有长渊了,要他干嘛,他现在只是对我表了个白,我已经明确的拒绝了,若是下次他再来扰我,我们便一起把他像妖怪一样打发掉,好不好?”
长渊郑重点头:“甚好。”
有了长渊的陪伴,这无日月无生灵的荒芜之地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尔笙一直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这三年生活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和师姐出去除妖,第一次看见师父和师姐吵架,第一次与别的孩子一同在学堂上念书写字,第一次写小话本子拿去给同学传阅,然后不甚被夫子收掉了。事无巨细,不管长渊知道不知道,都一一讲给他听。蛮横而霸道的要长渊分享自己这几年生活的点点滴滴。
尽管尔笙与长渊讲的这些事长渊大都亲眼见过,但是他依旧听得十分认真,那些平凡无奇的事放到尔笙嘴里就忽然变得有意思了。尔笙似乎很有与人讲故事的天赋,一如在万天之墟里给他讲故事的司命一样,每一件细小的琐事,放到她的嘴里永远都会变得无比有趣。
在荒城之中是不知外面天日几何的,所以当尔笙讲得口干舌燥仍未见天黑时终于提出了疑问:“长渊,你知道现在多少时辰么?”
长渊摇头。
尔笙一呆:“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出来太久师父师姐会担心的。”
“要自此处出去怕是不那么容易。”长渊道,“至今,我尚未听过有谁自这里出去过。”
尔笙举目四望,只见四周除了一片无际的黄沙什么都看不见,终是想起了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长渊,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待长渊将此间事端都交代与尔笙听了,尔笙才惊觉现今她与长渊的处境是十分危险的,一来,此处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偶尔刮过的沙尘暴,甚至连雨也不下一颗。二来,此处囚禁的皆是罪大恶极之徒,他们在被关入无极荒城之前应当都曾是一方霸主或说都是有大本领的人,这种人大都脾气不好,被关进荒城以后,没了管制,对外面的世界确实没了威胁,但是在荒城里就成了横行霸道无人收管之徒。
现在没碰到还好,若是以后碰到了,她与长渊又要怎么和别人去相处……
一直与人打架么?
尔笙很是忧虑,但长渊却表现得很是淡定,他平静道:“若是以武力取胜,便无需畏惧。”
尔笙已不是小时候什么事都傻傻相信长渊的尔笙了,她好歹也知道分析事情的利害。她知长渊厉害得应付一两个或者十来个对手不是问题,但对方若有成千上万人呢,彼时长渊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就此被人暗算了又该如何是好?
正在尔笙愁眉不展之际,一队穿着铠甲的士兵找到了沙漠之中的尔笙长渊两人,初时尔笙还以为对方要做什么图谋不轨的事,拉着长渊便要开跑,等那一队士兵在他们身后追了长长的一段路,尔笙才算是弄清楚了,这些个士兵是荒城城主派来的。
荒城城主……
尔笙望着长渊,用眼神问,这么一座关犯人的城居然还会有城主吗?
长渊也以眼神回答了她:去看看便知。
此行若是只有尔笙一人,她是无论如何打死也不回去的,但是瞅了瞅长渊与她紧紧交握的右手,又捏紧了左手的一鳞剑,尔笙这才稍稍安心的随着这一队士兵去了传说中荒城城主大楼之中。
城主住的地方便是无极荒城的城门之上的阁楼,日夜守着荒城城门。
无极荒城只有此一门,只进不出,但凡有想偷偷溜出去的人,无非就是两个下场,一是被士兵们手中的铁戟绞得粉身碎骨,二是被荒城外的结界绞得粉身碎骨,所以,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是不愿意去冒这样的险的。
尔笙与长渊被士兵带到到城门阁楼之上,在厅中等了一会儿,侧厅里有个人影才姗姗来迟。
长渊看着城主,微微一挑眉,尔笙也吓了一跳:“这是城主?”
“……是女的?”
“可是有何意见?”艳红色的长袍摇曳着拖在地上,女子缓步踏上台阶之上,随即坐于最高的椅子上,她面色苍白,眼下青影深沉,目光阴森森的望着尔笙,连向来胆大迟钝的尔笙也吓得腿一软。
怨气好重的女人……
还是,她根本就不是人?
尔笙想起每次除妖霁灵都告诉她不要漏怯,她刚挺直了背脊忽然又想到现在她已经找到长渊了,全然没必要再表现得如此无畏无惧,理当给久别的相公一个表现的机会才是。
于是乎尔笙娇羞的一掩面,退到长渊身后,拽住他的衣袖,假惺惺的捏着鼻子道:“长渊,我好怕。”
大厅里的握着兵器凶神恶煞的护卫们皆是被这声撒娇刺激得虎躯一震,默默的撇开脑袋。
长渊浑然不觉尔笙的做作,拍了拍她的手,轻言安抚:“莫怕,没有杀气。”
高高在上的女子昂头看着他们,见长渊如此对待尔笙,黑眼圈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眼睛微妙的眯起来,她默不做声的一挥衣袖,一记阴柔至极的杀气便荡了出去。
装柔弱是一回事,真被欺负了是另一回事,尔笙勇猛的把长渊往身后一揽,一撸袖子,蹿上前去便用一鳞剑将这记杀气劈砍开,指着红衣女子便开口吼道:“谁敢欺负长渊!”
全场没有人吭声,只有长渊摸了摸尔笙的头发,老实答了:“他们都不敢。”
红衣女子对尔笙的无礼却没有生气,只是弹了弹指甲,倚在椅背上,幽幽的说:“我不想动手,但是别让我看见情侣亲密,我会嫉妒。控制不住嫉妒。”她神色淡淡的,一如一个会开口的死人,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尔笙狐疑的打量了她一阵,见她真的没有再继续攻击他们的打算,方才将一鳞剑收了起来。这时,她又忽然想起自己抢了相公的风头,忙又屁颠屁颠的躲回长渊的身后,指使道:“长渊!保护我!”
“嗯,好。”
又是一记杀气砸来,长渊挥手挡下,这次两股力量碰撞而出的冲击力将整个大厅都震得抖了抖。
尔笙怒道:“见不得人好,这是什么毛病!”
“不好意思,我嫉妒。”女子将手藏在衣袖中,依旧死气沉沉的开口,“忍不住又动手了。”
尔笙嘴角抽了抽,长渊却理解道:“怪不得她,此乃怨气凝聚而成的妖怪,生性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
女子挑了挑眉,似乎颇为讶异长渊知道这些事情,然而惊讶只有一瞬,立即她便又没了表情,只机械的点头赞同道:“我名唤女怨,乃是集女子怨气而成。暂代此荒城城主之位。”
集女子怨气而成,尔笙想,原来世间女子的怨气便是见不得人好么?
在无极荒城这么一个积聚天大罪大恶极之徒的地方,坐上城主宝座必定靠的是真本事,也就是说这个女怨打遍了荒城之中所有的人,最后强势上位……
尔笙懂了,原来女人的怨气才是世间最可怕之物。
“我最不喜见人成双成对,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攻击的欲望。所以两位请见谅。”
尔笙撇着嘴没说话,长渊道:“无妨,左右伤不了我们。”
对荒城城主说这么一句话委实有点不敬,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女怨作为荒城最强大的存在,其实是被这些以武力服人的恶人们十分尊崇的,长渊说的是实话,但是听在人家耳朵里便是极为藐视。
一时,大厅之中嘈杂起来。
尔笙最听不得别人说长渊哪里不好,此时看见这些人窃窃私语,登时便火了,抽了一鳞剑要戳人,女怨突然道:“是句实话。”
厅中的护卫们皆是一怔,连尔笙也不解的看向女怨。
她道:“早在公子入城之前我便感到了,你我身上皆有同样的气息。”
长渊望着女怨,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女怨微微一眯眼,道:“公子何以有此大怨?深入骨髓……”
此言一出,长渊垂头,静默无语。尔笙呆呆的看着长渊:“大怨?长渊你怨什么?”
长渊扭头望着尔笙,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微微有些叹息:“此怨,并非我所愿。”
尔笙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与长渊一同待在回龙谷里的时候,那耸入天际的巨大龙柱身上遍布的怨字,密密麻麻仿似一股不甘之气化作的利剑,直指苍穹。
“因你有此冲天之怨,我才不甚误以为公子乃大恶之人,招入了荒城之中。”女怨道,“荒城不收无罪之人,待时机允许之日我便打开荒城城门,送你出去。”
尔笙一听见不日便能从这蛮荒的地方中出去,霎时乐开了眼,也将长渊心中怀有怨气这事给忘了。刚拽了长渊的手呵呵的笑便听见长渊微冷着嗓音道:“尔笙呢?”
尔笙一呆,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女怨说的话,放长渊出去,而不是放长渊和她一起出去。
“她乃罪人,不可释放。”女怨神色淡然,言语却阴森森的,“邪灵珠蕴藏体内,她迟早会犯下滔天大罪。”
“我为什么是罪人?”尔笙不满的反驳,“那个什么珠又不是我想吃的,我现在爱花爱草爱百姓,爱师父师姐,爱仙尊爱无方,最爱的长渊也找到了,我为什么要犯下滔天大罪?我又不傻。”
殿内的士兵们都被尔笙这番抢白逗乐了,唯有长渊严肃着一张脸认真点头道:“尔笙确实聪慧。”
女怨依旧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无论你怎么说,荒城大门绝不会再为你而开。”
尔笙气急:“我又没做错事。”
“你身中带有天罚印记,乃是上位者打下的,若非已犯下大错,天庭为何要降罚?”
长渊眸色一冷,执起尔笙的手,静静的探着她的脉搏,问:“何时被天庭责罚的?”
尔笙茫然:“什么责罚,什么天庭,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女怨道:“荒城乃是极罪之地,我乃荒城之主,自然熟知天上地下各种责罚,我若没看错,此罪印乃是天帝亲自降罚。天君既已降罚,你便是迟早要入荒城之人,不能出去了。”
听闻“添弟”二字,长渊眸色微微一沉。他探不出添弟给尔笙下了什么罚,害怕尔笙受苦,起了担心。
尔笙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搞的鬼!”她拽着长渊的手,怒气冲冲道,“当初就是这个叫做添弟的家伙,追到回龙谷去的!他给我套上了这个再也取不下来的圈子,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最后竟然断言长渊你会弃我而去……”尔笙眼眶一红,压抑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有些埋怨,“我还骂他来着,但是……没想到你还真就弃我而去了!”
长渊听了尔笙前面的话本来心情略沉,而后又见尔笙红了眼眶一时有些慌乱起来,呆愕的眨了一会儿眼睛才想起自己应该要哄她一哄,忙道:“呃……我并未想过会离开这么久,我……”
上古神龙何时干过安慰人这种差事,以前的司命气了会直接拿雷轰他,从不曾红着一双眼凄哀的埋怨,长渊情急之下只有摸着尔笙的脑袋,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曾料到那人竟会是天帝,也不曾想过对方会那般难缠,回来晚了,是我的错,尔笙别气。”
长渊与那人交手时就奇怪为何这么一个小小追兵就如此厉害,他还怀疑是自己道法不精,被时代甩开了,原来那人竟是天帝……若是早知道那人是天帝,长渊只怕拼了命也还会再补上一爪子——
让司命那么好的姑娘心神俱伤,他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长渊的错。”尔笙不知长渊在想些什么,只顾自己抱怨,泪意已经泛到眼睛里。
“对!是长渊的错!”他连忙应声附和。
被心中的伤疤被揭开,尔笙也不管方才是在讨论什么话题,也不管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抹了一把辛酸泪,絮絮叨叨的念叨,仿似要把这几年自己独自说过的话,有过的伤心气馁全都告诉长渊: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在找你。”
长渊小声为自己辩解:“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长渊小心翼翼的揉了揉尔笙额前的碎发,“尔笙说的都对,别哭了。”
台上的女怨眯起眼,手指已经蜷了起来,浓郁的怨气慢慢凝聚,眼瞅着便是一记杀招准备就绪,但是,忽见长渊亲了亲尔笙的额头,那全然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在嘴笨的不知怎么用言语表达自己感情的情况下,借由肢体的触碰传给她安抚。
长渊自己不察觉,尔笙也只顾着埋怨,没有发现。
额头上轻轻一碰,满是珍惜和心疼。
那个男子神色温和得仿似春日的阳光,夏日的微风,丝丝皆是体贴,皆是真心。
女怨不由看痴了去,脑海中莫名的浮现出那年花前月下,流波仙山外爬满缠滕的十里亭中,飞絮漫天,男子唇畔微凉,眸光却带着炙热……
那般奇妙的月夜,此生必定不会再有了。
心中妒意澎湃而出,指尖已渐消散的怨气再度凝聚而起,蓦然砸向殿中相拥的二人。
这记杀招来势汹汹,长渊不由放开尔笙,回身抵挡。长渊性子并不暴烈,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淡漠迟钝,但是他的招式却并不如他人一般温吞,继承了龙的血性,向来便喜欢硬碰硬,毫无技巧,光凭灵力便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是以女怨这一记怨气若是换了个人,定会想法子将它化解了,但长渊却眯了眼,一掌迎了上去。
硬碰硬的后果很明显,没人知道历史的无极荒城城楼的屋顶被无情的掀开,碎成了沙子,随风散走了。一屋子的人皆暴露在荒城没日没夜吹着的干燥热风之中,夹着沙子,糊黄了一张脸。
女怨面无表情,长渊也神色淡漠,众守卫一阵哀嚎,尔笙刚才哭过,黄沙贴在她泪迹斑斑的脸上,让她无比难受,一边吐着沙子,一边擦脸。
“不怪我。”女怨道,“我警告过他们的。”
“城主!”有守卫不满的吼道,“这已经是第十九次盖屋顶了!十九次了!”
“唔。”女怨点头,“下次正好凑个整数。”
掀了屋顶,众人无奈之下只好到城楼之下的行院中去。此行院乃是女怨素日住的地方,高大的城墙挡去风沙,在荒城之中是个难得的阴凉之地。
守卫们各自去寻找砖石搭盖屋顶,女怨看着长渊道:“公子且在我行院中住些日子,待时机到时,我自会护你离开。”
“我与尔笙一同走。”
女怨淡淡的点头:“如此,等到她死便可。”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并非嘲弄,而是好心的提议。
长渊皱眉。他寿命漫长,在荒城里耗几十年不算什么大事,但对于尔笙来说这便是她的一生,即便这一生只是司命历的劫数,他也无法眼眼睁睁的看着鲜活的尔笙在这种地方被囚而死。
长渊心里正在琢磨,忽听尔笙正经道:“我没有犯错,你不该关我,就算有那个什么添弟降罚也不行。”尔笙迎着女怨怨气重重的目光道,没有丝毫闪躲,“无极荒城是关犯罪了的人的地方,如果你真的笃定我以后会犯错,为何不等我犯了错再来抓我?那时候我定心甘情愿的与你进来,现在你擅自判了我莫须有的罪,既于理不合,也不足以服人。”
女怨打量了尔笙一会儿:“你说的在理,且容我回去琢磨琢磨。”她给尔笙和长渊各自安排了住所便回了自己的屋。
目送女怨离开,尔笙拽了长渊的衣袖得意笑道:“师姐平日就是这么与我说话的。我怕师姐,这个女怨果然也怕。”
长渊摸了摸尔笙的脑袋,淡淡微笑,在他看来,尔笙方才那模样,与其说是像霁灵,不如说是像司命,几分正经,几分无所畏惧。长渊想,即便轮回转世,神的灵识仍在,尔笙总是不同于寻常人的。
“谁要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尔笙哼哼的嘟囔了几句,又望着长渊灿烂的笑了,“我答应过长渊,要陪你看尽世间百态,和你一起走遍名山大川,体验人情冷暖,品尝人生百味。我现在会法术也会飞,可以一直陪着你!”
心跳莫名的乱了一个节拍,看见尔笙如此认真的神色,长渊不由更软了眼眸。他知道,世间何其的大,尔笙即便穷其此生也无法与他一起走遍,他也知道与自己而言,尔笙的这句“一直”短得仿似一瞬,但是,她这么信誓旦旦的许诺,令他情不自禁的想要相信。
心中无数感慨划过,最后让尔笙听见的,就只有一个淡淡的“好”字。
也就这一个好字,让尔笙傻傻的咧嘴笑了许久,直笑得他耳根烧出了一抹羞红,长渊盯着尔笙清澈的眼眸,忽然略带小心的问:“尔笙,我……”
“嗯?”
“可以咬你一下吗?”他顿了顿,“就轻轻一下……”
尔笙怔了怔。
长渊紧张的看了她一会儿,一声叹息,声色中竟藏了些许委屈:“我是真的忍不住了。”言罢,埋头在尔笙唇上轻轻一啄,然后咬住她的唇瓣……就一直这样咬住了。
一直咬着……
半晌后终是不舍的松了嘴,眼中湿润润的瞅着尔笙:“能别打我么?”
尔笙哪会打他,呆了好一会儿,蓦地霸气道:“不再来一口?”此话一出,长渊一怔,尔笙直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她尚记得,夫子教过,女子应当矜持,她抹了一把脸,娇羞嗔唤道,“夫君说哪里的话,尔笙……尔笙早就任凭处置了。”
长渊盯了尔笙好一会儿,眉眼皆笑,他又埋下头,唇畔再次相接。
忽然箭一般的阴气刷刷的射了过来,长渊带着尔笙侧身躲开,阴气打在地上,激起阵阵尘土翻飞。
女怨站在不远处,神色淡漠的望着他们,身上的哀怨之气把尔笙都吓得僵了一僵,但是想到她打扰了自己和长渊的甜蜜不由出离的愤怒起来:“你不是走了吗!”
女怨望着远处的天空,仿似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一样:“我看见了很多红色的泡泡,闻到了很甜的味道。心烦,就手滑了。”
尔笙气得牙痒,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拽了长渊便往屋里走。女怨快速的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走,她也走,他们停,她也停。
尔笙忍无可忍的吼道:“见不得人好就算了,你这又是什么毛病!”
女怨继续望着天空:“巡城。”
有你这么巡城的么……
尔笙嘟嘴,突然觉得以前缠着霁灵的自己居然是这般无赖的模样,难怪师姐一直对她没有好脸色……
长渊倒还大度,轻声道:“她出生特殊,女子怨气之中难免夹杂着爱恨难分,喜怨不明的成分,她这般,是在羡慕罢。”
女怨一怔,望着远方的眸子沉了下去,她冷冷看了长渊一眼:“公子,荒城之中,还请少言。”她拂袖而去,脸上神色未有半分改变,但却是真的怒了。
尔笙看着女怨渐行渐远,忽然回过头来问长渊:“她羡慕我们什么?”
长渊被问得一呆,有一个字在他喉头上下蹿动了几番,最终仍是咽了下去,他摇了摇头:“我不知。”他回头看了看尔笙,情不自禁的摸上她的头顶,苦恼的想着,若真是那样,该如何让尔笙长出角来呢……
还有鳞片,尾巴和爪子……她一样都没有啊!
荒城之中并无日夜之分,但进荒城的人在之前再如何大罪大恶,毕竟都还是人,习惯了白天活动晚上休息的生活,所以每当到了一个固定的时辰,城墙上挂着的大钟便会被敲响,响彻整个荒漠,以示一天中时辰变迁。
女怨给尔笙和长渊安排的住所在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一所普通的小屋,然而里面却与外界寻常百姓的家全然不同。屋内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地洞,顺着阶梯走下去,下面才是真正的起居室。荒城无夜,人们习惯在黑暗的地方睡觉,这才有了住在地底的习惯。
尔笙点亮了蜡烛,在漆黑的洞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实在是睡不着,便抱了被子想悄悄潜入长渊的屋里。不料她刚刚出了门,又在屋外看见了女怨。
尔笙撅嘴道:“你又要干嘛?”
女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要与他睡做一堆?”
“当然。”尔笙以为她又要捣乱,忙摆出了戒备的姿势,“不要以为你一次又一次的打断我与长渊亲热就真的能分开我们,我们早就睡做一堆过了!”
“你们是相互喜欢的。”女怨幽幽道,阴沉的声音听着依旧可怕,但却比往常多了一分真实,“我能感到……”
她垂了眼眸,转身离去,身形在风中看起来竟有些萧索。一时,尔笙仿似真的看到了长渊所说的那种心情——羡慕,她在羡慕着他们。
尔笙望着她的背影眨巴着眼道:“若想找男人了,直接动手不就是了。”
“尔笙?”长渊在屋里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开门出来,看见尔笙抱着被子站在门口,出声询问,“一人睡觉害怕吗?”
尔笙胆肥,哪会害怕一人睡觉,只是想与长渊呆在一起罢了,她随口应道:“嗯,害怕。”随即自觉的往长渊屋里面挤,“咱们今晚睡一起吧。”
她说完这话便屁颠屁颠的跑到了地洞里面去,独留长渊一人在外面呆了呆,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红晕蓦地爬上了耳根。长渊伸手捂住心口,听着越发稳不住的心跳,苦恼的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那种事……我尚无经验……”
但事实证明长渊是想多了。
当他拘束的走进地洞,尔笙已经把自己的被子在床上铺好,乖乖的钻了进去,拍着身边的空位道:“长渊快睡吧,今天可真是累够了。”说完便自顾自的捂了脑袋,呼呼睡去。
长渊傻傻的站在床边,向来淡漠得迟钝的他此时竟生出了苦笑的冲动。
当真只是睡一起呐……
一时间,长渊竟不知自己心里的感觉是松了口气还是莫名不满。
那一“晚”,荒城中飘散着一个幽怨的歌声,飘飘扰扰,入了无数人的梦境。
长渊躺在床上,斜着脑袋打量尔笙熟睡的鼻眼,一如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样。无方中的仙人们都说这些年尔笙长变了许多,但是在长渊看来,尔笙与他初见时并无二般,一样直白得有些鲁莽,而眼眸从来清澈有神,个性迷糊却半点不糊涂。
若要说变,怕是他变了吧……
他看见尔笙时越来越想咬她,脸颊,嘴唇,都想咬一咬。像一口咬下去能尝到蜜一样……
翌日,城墙上的钟敲响之时,尔笙手中正握着长渊的一缕头发,象是怕他跑了般,拽得死紧。而长渊仍旧睁眼将她望着。等尔笙睫毛微颤,眼瞅着要醒了,长渊才闭上了眼,假装熟睡。
尔笙在他耳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扭了扭身子,手指仍旧拽着他的头发,拉得他有些疼痛。
半晌后,尔笙终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她看见身边的人,呆了呆,第一件做的事竟然是捏住了长渊的鼻子,修行到长渊这个地步,便是屏息个几月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尔笙想玩,长渊总是舍不得拂了她的心意,于是便装作气短的睁开了眼。
“怎么了?”长渊被捏住鼻子,声音显得有些奇怪。
尔笙怔怔的放开手,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长渊……还好,是活的,是热的。”
长渊听得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竟有点心痛的感觉。他摸了摸尔笙的头:“我以后都陪着你,可好?”
“你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面对尔笙对自己的质疑,长渊有点应付不来,噎了许久才道:“我之前没有让你看见我,一是因为身上尚有封印未解,无法恢复人身,不通人言,二是……见你在无方生活得确实快乐,如此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好。”
“和长渊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尔笙道,“虽然师父师姐也都对我很好……但他们不是长渊。”
或许尔笙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只是执拗的认为长渊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像一种雏鸟心结,认定了便再难改变。
长渊唯有摸了摸她的头,想咬她的冲动再次冒了出来。
他起身离开床铺,快得有点仓皇:“且先……去梳洗梳洗吧。”
尔笙乖乖的下了床,跑到长渊身边,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踮起脚“叭”的一口亲在了他脸上,道:“反正我就是喜欢你,就要和你在一起。”说完,也不管被偷袭的那人是何表情,大摇大摆的从地底走了出去。
只点了两盏灯的洞中,长渊摸着自己的脸颊,垂眸怔了许久倏地咧嘴傻傻笑了起来。
荒城中除了时刻飘散与天地间的风沙,还有人便再无其他活物了。
尔笙闲得无聊,荒城中其他的人更是闲得无聊,没过多久,尔笙便与守护荒城的守卫们混熟了,这些守卫都是在荒城呆了许久的人,早没了进城来时的狠戾劲儿,一天天混着日子,直到命盘寿数尽了,便能死了。
他们喜欢从新来的人嘴里询问外面的世界,听听又出了哪些新鲜事,发现了哪些新鲜的东西,那种生命循环不息,世界生机勃勃的气息在荒城是全然没有的。
尔笙喜欢讲故事,任何一件小事在她讲来都显得趣味十足,听得一群人全神贯注,情绪都被尔笙带着走,听见她入无方又差点被赶出去,都在帮着她咒骂寂悟迂腐,听见她摔了师姐的东西,被收拾了也为她同情的叹息。
每当她在人前讲得眉飞色舞之时,长渊总会站在一群人身后,温和的望她,脸上没有笑,只是神色出奇的温和。
这样过了几日,在尔笙与守卫们都渐渐熟悉起来的时候,女怨突然传来话说,送长渊出荒城的时机快到了,并允许尔笙一同与长渊出去。
尔笙本以为还要多与女怨磨上一阵子,不料她这么便宜的答应了自己,还深感诧异了一阵,长渊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口气:“她虽是怨气凝聚而成,但心肠却不坏,同为女子,她自然知道在这里的苦,不会多为难你的。只是你今后切记不可犯下什么大错……”
长渊后面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尔笙打断了,她只听了前半段,道:“荒城这么的苦,她既然可以把我们送出去,为何不把自己送出去?她喜欢这里么?”
长渊遥遥望着荒城高大的城墙道:“兴许是有什么放不下吧。”
尔笙不解:“我听那些守卫们说,在他们来之前很久女怨就已经是城主了。有什么放不下会心甘情愿的在这种地方呆上几百年?”
长渊摇头说不知,尔笙独自想了一会儿,又道:“不过如果是长渊待在这里,我也可以心甘情愿的陪着。”
长渊摸了摸尔笙的头,将那句“我也是”埋在了心里。
他不擅长说这样的话,正因为都没有说出去,反而记得更牢,也实践得更彻底。
当天他们去见了女怨,她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无极荒城每五十年可由我打开一次,特赦一人,放他出去。但每次有资格出去的人都不愿意再出去了。”
在荒城之中待了五十年,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分了解,出去又能怎样呢,他所熟悉的,都已经不一样了,对于他们来说,那个世界或许又是一个“荒城”。
“我这里累积了许多名额没用,看在你们情况特殊的份上,分给你们两个。”女怨给了两人一人一颗红色的药丸,“此药能助你们走过荒城外的结界。明日钟响之时,城门大开。你们走出去就是,切记,不可回头。”
当“夜”尔笙辗转难眠,兴许是想到明日便要从这地方出去了,心里难免激动,翻到半夜,忽闻外面渗进来一曲阴森的吟唱,仿似在招魂,唱得人心里发毛。
尔笙更睡不着觉了。
她知道女怨爱好每晚都嚎上这么两嗓子,偶尔起夜听见了也没甚在意,奈何她今晚唱得实在凄凉了一点,尔笙想起自己与长渊的那番对话,觉得女怨兴许也是个可怜的人,便披了外衣,翻身下床寻着女怨的房间而去。
长渊睡在她身边,见尔笙出去,眨巴了两下眼睛,翻了个身,将脑袋贴在尔笙方才压过的枕头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
尔笙推开女怨的房门时在门口狠狠僵住。
撇开整个屋里阴森森的气氛不说,一个血红色的无字碑诡异的立于房间中央,其中的怨气把尔笙都吓得一颤。女怨便斜倚在碑旁细声吟唱。她的屋里没有地洞,没有床也没有被子,甚至连桌椅也没有。也就是说,她数百年来都在这屋里倚着块怨气深重的墓碑作息生活……
尔笙深感不可思议。
被尔笙打断了唱歌的兴致,女怨闭了嘴,双目无神的盯着尔笙:“何事?”
尔笙没回答她,反而奇怪道:“这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平时都如何休息?”
女怨扶着红色的墓碑站了起来,一身红衣随着动作起伏飘飘荡荡,仿似地狱来的女鬼:“我生而并非人类,无需休息。”
什么东西会不需要休息,尔笙腹诽,这荒城漫天遍地的橙黄色,看两天就已足够令人疲惫的了,即便身体不需要休息,心也是要歇歇的。整日呆在这种环境中,根本就是自虐。但这些话尔笙也只是想想,她摸了摸脑袋道:“我想着马上便要走了,睡不着觉,又听见你唱歌比往日更忧伤,想着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所以便来看看你,顺便与你道个谢。”
女怨与尔笙并无多少交集,在尔笙看来,但凡认识的人离别时必定都带着不舍,然而女怨却怎么也生不出那样的情绪,她奇怪的看了尔笙好几眼,心中只道她自作多情,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为何谈谢?”她已有许多年未曾听过这字。
“你帮我和长渊出了荒城,自然得谢你。”
“不用。”女怨冷声道,“他进荒城乃是我的误判,理当放出,而你现今尚未落实罪名,等到落实以后,我定再将你捉回来,囚至寿尽。”
尔笙暗自吐了吐舌头:“你别说得那么笃定,我才不会傻到犯下那种大罪呢。”尔笙扫了一眼屋中的石碑,问道:“这个……是什么?”
“墓碑。”女怨头也没抬的简洁回答。
尔笙锲而不舍的问:“谁的墓碑?”
女怨皱了皱眉,似有点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但是默了许久,仍旧老实答了:“给我未亡的夫君和我自己立的碑。”
尔笙一怔:“夫君?可你不是女子怨气凝聚而成的吗?”
女怨摸了摸血红色的碑面,阴沉的眼中显出一丝难得的怀念:“在我变成女怨之前,我的夫君……”她没有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沉了下来,她盯着尔笙道:“你该回去准备离开了。”
尔笙眨巴眨巴眼睛,颇为失望道:“可是你的故事都还没说完。”
“嗯,那又如何?”
尔笙撇了撇嘴:“你的个性真不讨喜。”
女怨没再理她,背过身,只望着血色墓碑恍然出神。尔笙独自呆得无趣,刚准备离开,忽听女怨幽幽问道:“可听说过堕仙长安?”
尔笙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好生呆了一阵才恍然大悟道:“那个,那个很厉害的,却莫名其妙的乱打人的仙人!”
尔笙对长安的印象来自于幼时差点被杀掉的那一刻,若不是长渊替她挡了那一掌,她怕是早就死透了。
入无方修仙后才知道,那时找自己麻烦的竟是堕仙长安。传闻中长安的灵力堪与神明一争高低,他三次成仙,皆为凡事所累,最后终是堕仙成魔。尔笙至今不明如此一个人物当时为何非要与她过不去。
女怨听罢尔笙如此形容长安,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静思了半晌道:“此次你去了外界,且帮我探探他的消息。等你再回荒城之日,我必不亏待你。”
“我才不会再回来。”尔笙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后,恍然间明白了这话背后隐含的内情,她问道,“那堕仙长安可就是你的夫君?”
女怨抚摸墓碑的手指轻轻一顿,点头承认。
尔笙的脑袋迅速的转起来,猜测着他们一人堕仙为魔,一人永入无极荒城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没等她思绪飘得太远,荒城的钟声响起,以示新的一天的到来。
女怨淡淡道:“且去准备准备,我随即便去为你们开门引路。”
尔笙想听故事,但更想离开,忙抓紧最后的时间来询问:“你要我去探他的消息,又是探怎样的消息呢?”
“我只想知道他过得不好。”女怨道,“他不好,我便好了。”
尔笙不理解这里面的逻辑,与那人做过夫妻,应当是真的互相喜欢过,既然如此,便应该时时刻刻盼着对方好才是。就像她对长渊,就算不知道长渊在哪里,但心里总是盼着他能过得极好。
为何要他不好呢……自己明明也会难过的。
尔笙还要再问,忽听屋外传来长渊寻人的呼唤声。她忙应了,急急跑了出去。
阴森的屋中重归寂静,女怨咬破手指头,就着腥红的血在墓碑上书写著文字。一笔一划十分认真,血液顺着石碑慢慢往下滑,初时尚有几分鲜艳,而后渐渐模糊不清。她写完一字,前面那字便已消失,融入了血色的大背景中。
这块血色的墓碑,竟象是被女怨这一滴滴血长年书写出来的一样……
望着墓碑呆了一会儿,她回头看向屋外。尔笙跑得急,开了门便忘了关,女怨回头恰恰看见尔笙笑哈哈的扑进长渊怀里,抱着他脖子猛蹭,像一只小狗。而长渊则微微弯着腰,以手托着尔笙的背,让她踮起脚尖的拥抱不至于那么费力。
女怨眼眸微微一沉,心中莫名的妒火又燃烧起来。指尖凝聚了怨气,刚想动手,却见长渊目光深远的望着她,没有杀气,却意含警告。
手间怨气散去,女怨拂袖关上门。她并非是不嫉妒了,而是明白,那个男子不是她能对付的。
外面的尔笙自然不知道方才长渊与女怨之间的交流,她恍然记起什么,猛的推开长渊,力道大得让措不及防的长渊险些摔倒。尔笙神经兮兮的左右张望了一阵,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女怨没出来。”她伸出双手,又笑道“来吧,长渊,咱们接着抱吧。”
长渊哭笑不得的看了她一会儿,无奈道:“还是先出了荒城再说。”
听闻尔笙今日要走,最舍不得的莫过于荒城的守卫们,他们许久没见过这么有趣又爱讲故事的人,面对又要重新无聊起来的生活,皆愁眉苦脸起来。有个驼背的罗圈腿甚至拽着尔笙的手好好泣了一阵。哭得尔笙也红了一双眼的望着长渊,就像在乞求“咱们再待两天吧,再待三天吧,再待几天吧……”
尔笙自幼孤独,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真挚的挽留,所以可耻的心软了,而长渊便也可耻的心软了。
他清楚的知道,尔笙只是现在想留下来,她决计不想在这种地方再留五十年,看着尔笙如此不舍,长渊也与她一起不舍起来,而他只是舍不得看尔笙难受。
他只是……想让尔笙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然而天地运转,自有规律,即便是上古神龙也唯有遵循。
“都嚎什么。”女怨自远处缓步行来,喝退了一众凄哀的守卫。
她冷冷扫了尔笙一眼,眉头一皱,出人意料道:“女子的眼泪当是极珍贵的东西,不该掉得这么廉价。”
众守卫皆惊讶于城主居然会开口教育人,明明是个只会用武力发泄不满的家伙……然而让他们更为惊讶的是,竟还有人敢顶撞城主。
尔笙瞪了女怨一眼,肃容道:“我与他们相处时间虽不长,但也生了些感情,他们真诚挽留,我报以不舍,都是极珍贵的东西,哪里廉价了!”
女怨微微一怔,随即眯眼细细打量起尔笙来。这才第一次将她真正看在了眼里,而非单纯的嫉妒她所拥有的东西。
长渊摸了摸尔笙的头,又指着紧闭的城门道:“时辰约莫到了,劳烦。”
女怨收回心思,行至巨大城门的正前方,自衣袖中掏出一个拳头般大小的人头,那个小人头做得栩栩如生,肤白如瓷,黑发披散而下,竟像活的一般。女怨口中一吟咒,小人头紧闭的眼倏地睁开,在女怨手中慢慢转动起来,接着人头的嘴也跟着女怨一起唱起咒语来。
荒城中不曾消散过的风沙似乎在这一刻微微停顿下来,城门“咔”的裂开一条缝,然后慢慢打开,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人不由心慌。
城门外是一片黑雾,看不见路,更不知道通向何方。
女怨道:“进去后便一直直走,切莫回头。直到见到外面的事物为止。”
尔笙看着浓重的黑雾心中很是犹豫,长渊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坚定的往黑雾中踏去。
他步伐坚定,尔笙举得,就算此时长渊去的地方是一片火海,那她跟进去便跟进去了吧。
左右她是舍不得放开他温暖的手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