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锦
不知是第几次午夜梦回,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软软的叫着“师父”“师父”唤得他心间一片柔软,然而又倏地酸涩。
这百年时间过得空寂,青竹峰上只余一棵快枯死的桃树,和一张断了弦的残琴,他日日闭关,潜心修炼术法,再不曾让自己受过那样的重伤,只是这般努力到底为何,他也说不清楚。他想护着的想等的那个人,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点了灯,坐于书桌旁,他提笔欲画些什么,但是却又觉得自己什么也画不出来,唯有放下笔,静静走出屋外,望着那株桃花与残琴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站了一天一夜也浑然不知。
“哎呀,好个清绝的人儿。”一声惊叹蓦地出现在青竹峰之上,木锦转眼看去,是个身着蓝衣手握君子扇的男子。他兴趣勃勃的打量了木锦两眼,“以你的修为已可成仙,为何还要留在下界。”
木锦疑惑:“你是?”
“小神敖信,路过此地,感觉下界有股清绝之气,一时好奇便来看看。没想到竟还真让小神看见个有趣的人。”。
木锦对他点了点头:“神君可要进屋坐坐?”。
敖信又上下打量了木锦两眼:“我倒为何还只是个凡人呢,原来是没有渡劫飞升啊!以你的能力飞升为仙应当不是难事,你莫不是为找到劫数吧?”
木锦笑了笑,浅浅摇头。
“既然你我有缘,小神便指点你一下。”敖信掐指算了算,忽然笑了,“这个劫数倒是有意思,你且把那副琴毁了,毁了便能渡劫了。”敖信说完,暗自嘀咕了一句,“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简单的劫数。”。
木锦仍是摇头。敖信奇怪的望着他。
木锦道:“这劫不渡也罢。”
“嘿!”敖信笑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为了一把琴放弃飞升。以你现在这模样,若不渡劫顶多再有二十年寿命。”
木锦望着那琴发了会儿呆道:“宁弃千年修为,宁不飞升为仙,不毁此琴。”
看见木锦的神情,敖信微微一怔,一时竟没能分辨出他到底说的是不毁此琴亦或是不悔此情。
“神君好意,木锦心领,只是……你若想留下来,木锦只能招待杯清茶,你若想走,恕木锦不远送了。”
敖信挑了挑眉气恼的拂袖而去:“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对他而言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歹罢了。
梓琴。
“孽徒!”。
散魂鞭抽在我的背上,疼如散魂。恍惚之间,我听见掌教怒极喝骂:“此一鞭打你不守门规,妄动凡心。”。
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清俊的面容,他最喜坐在青竹崖边的桃树下,听我弹一首悠长的曲调。他总是在听完一曲后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的告诉我:“琴儿,调又错了。”
又是一声清响,空旷的无极殿中似乎能听见它的回响
“此一鞭打你大逆不道,竟对自己师父生了妄念!”。
疼痛使我指尖不由自主的卷曲,而眼神却不想服输的对上掌教怒圆的眼,嘴角微微扬起:“师父……也罢,妄念也好,梓琴所执着的,不过是……不过是他木锦一人,与掌教你……与你们又有何干系?”
刑台之下,仙门长老们听罢这话皆是气急,一脸铁青。唯有祈灵姑姑红了眼眶,做着唇形让我别说了,别说了……
连她也认为我错了。仙门都认为我错了,罪大恶极,而我又错在哪里?。
要说错,不过是缘错了。
“混账东西!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散魂鞭又是一记狠狠抽下,我咬紧牙关,仍抑制不出闷哼。掌教厉声问,“可认错?”。
“没……错。”。
“好!好!木锦教出来的好徒弟!”掌教怒极而笑,“你为盗灵药怂恿同门前去死谷,致使同门重伤,没错?”
我沉默。
师父重伤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唯有死谷灵药能救得了他,然而那种地方,进去的人从来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依着师父那脾气断然是不会让谁去帮他取药的,我唯有趁着他昏迷之时冒险前去。但是没想到扶霜师姐也跟着我一道进去了。
结果药取到了,师父救了。师姐却为护我出谷,受了重伤。我唯有求长老们帮忙。然后入死谷盗药的事迹败露,我对师父的念想也败露了
因为死谷灵药,解万毒,肉白骨,却只能救自己的心上人。
台下有长老道:“孽徒如此执迷不悟,必不能再留在仙门之中,还请掌教代木锦尊者清理门户!”。
“请掌教清理门户!”众人纷纷附和
掌教望着我,眼眸中杀气一闪而过。我心底一寒,清理门户,清理门户我便不再是师父的徒弟了。
“掌教!”祈灵姑姑站了出来,红着眼道,“琴儿……梓琴好歹是尊者亲自收的徒弟,此事何不等尊者醒过来后自行处理?”
“不可!”另一位长老站了出来,“尊者心善,到时怕是只会放了她。彼时梓琴出了仙门,若被有心人知道了此事,恐怕有损仙门颜面啊!”
祈灵姑姑怒瞪着那个长老,忽然拂袖而去。
无极殿中一时静默,半晌后,掌教沉声道:“孽徒梓琴,违背常伦……不知悔改,施以五十鞭刑,逐出仙门。”。
五十鞭刑足以令我魂飞魄散,然而更让我害怕的却是最后的四字……
我道:“梓琴是师父的徒弟,师父不逐我,我便仍是他的徒弟。”
下方有长老冷笑:“哼,仙门从不收妖怪,若不是尊者心善,当初岂会让你这半灵半妖的妖物入门。”。
他这话虽然说得轻蔑,但是却也没说错,我原身是一把古琴,琴上带有灵气,有仙人欲将我炼化为人,然而熟不知琴上的灵力还不足以令我化为人形,仙人只好借了妖怪的妖气杂糅在一起最终才将我炼化了出来。
半灵半妖,没有同类,没有族人,连那唯一的仙人也在漫漫岁月中仙逝了。
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年,直到遇见了师父,在明月初生的大海之上,他踏着月色而来,宛如传说中的神明,将我从海妖的手中救下。我抱着他不撒手,他浅笑问我:“不回家吗?”
“没家。”
“既然如此,你可愿随我回青竹峰,做我的徒弟,以青竹峰为家?”
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从那一刻清晰鲜明起来。他给我取了名字,教我术法,让我识字,在青竹峰上陪着我看过仙山雨雪风霜,牵着我走过青竹峰的每一寸土地。
在他们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木锦仙尊,大爱而无情,但是我知道他也有情绪,会因我的欢喜而浅笑,会因我的调皮而恼怒,会因我受伤而焦急担忧
“无需多言。”掌教一挥手打断我的思绪,“即刻行刑。”言罢将手中的散魂鞭交给了一旁的执教长老。
手脚腕上的阴石封住了我所有的力量,半点也反抗不了。
执教长老与掌教不同,仙门中的惩罚多是由他来下令执行,他能将人抽上几百鞭也不会重伤,亦能一鞭抽掉人半条命魂
当第一鞭打下,我便知道,仙门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师父……知道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不愿看见你伤心。
不知挨了多少打,我只觉得身体已全然没了疼痛的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只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越发清晰:“琴儿,琴儿。”一直回响,仿似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
“住手!”一声厉喝在耳边炸响,我隐约识得,这是祈灵姑姑的声音。@
姑姑不是走了么……。
我撑着脑袋迷迷糊糊的一望,无极殿的石门破开,姑姑的脸在逆光中让我看不真切,然而我却认得她身边的那个人影。
眼眶酸涩的一热,心底抽痛,我颤抖呢喃:“师父……”
“木锦不知,掌教竟有动用私刑的喜好。”。
声色中竟是众人从没听过的凌厉。我知觉腕间阴石碎裂,眨眼间便落入了一个温热而熟悉的怀抱
我已眼花得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隐约觉得他的手臂颤抖,不似以往那般安稳将我抱着。
“琴儿,不痛。”他声音轻得像小时候哄我喝药那般。
“回家,回……家。”。
“好,师父带你回青竹峰。”
“站住!”掌教厉喝,“木锦可知你的徒弟对你……”。
“木锦的徒弟如何,木锦心里有数,不劳掌教操心。”
无极殿外的阳光落在我已麻木的脸上,我想,此时殿内长老们脸上的表情应当会比我更加僵硬。
青竹峰上应当是刚下完一场雪,寒气有些渗人,我想此时青竹峰上应当是遍地的白,师父一脚踩上当会有一个不浅的印子吧。
此时,我的眼前已经一片黑暗,耳边也嗡鸣不断,执教那几鞭已将我魂魄打飞了不少。散魂鞭,散人魂,死了便是永无重生之日了。
“师父……”我嗓音已渐沙哑,“伤好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好了,琴儿的药很管用,你祈灵姑姑来找我的时候我便醒了。”
“怪我么?”。
他沉默。
“怪我喜欢师父么?”。
他沉默了许久,我因看不见他的神情,心中起了惊慌。他道:“不怪。”语气中却带着我无法诉说的悲伤
我笑了笑:“师父,我想弹琴。”。
“琴儿乖,先疗伤。”
“最后一次了,让琴儿弹给师父听吧。”
点破他不愿说出口的事实,他猛的一顿,胸口几个起伏,脚步终是转了方向。他抱着我坐在琴边,我却没有力气将手放到秦案之上。心中一声叹息,我努力的挤出了个微笑:“以前受伤了,师父总是煮茶给我喝,那茶像有疗效一样,今天师父再帮我煮一次可好?”。
“……好。”。
感觉我倚靠着的温暖离去,我拼尽全力坐直身子,听见开门的声音,我想师父应该已经进屋了吧,再也撑不住身子的重量我缓缓将脸贴在琴弦之上。今日琴弦紧绷得似乎要勒开我的脸。
“今日起,你便叫梓琴可好?”
恍惚间我仿似听见师父第一次将我带上青竹峰后对我说的话:“以后受了欺负,受了委屈,都予为师讲,为师护着你。”
这一生,不知为何而活,但是能得你护卫,实乃大幸
忽然间沉重僵冷的身子似乎轻了许多,我抬手,放于琴弦之上,思绪不受我的控制渐渐越飘越远
“师父!我会弹琴了!”
“哦?让为师听听。”。
“琴儿……如此大力,手指可疼?”
“不疼!”。
“可是我瞅着这琴弦可禁不住你这般弹几次。”
“弦不会断的,琴儿活着,弦就不会断的……”。
我微微一笑,食指轻勾。
“铮!”一声铿锵之响,宛如子规啼血之声
弦断,我轻阖双眸
隐约间,我似乎听见有茶杯碎裂的声响。然后,世界寂静如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