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玉尘是一个优秀的杀手,杀人时从无杂念,杀人后也全无惧怕。
但在他杀了莹心之后,玉尘却开始常常想起她。
莹心仿似成了一只世人所说的幽灵,钻入他的梦里,闯进他的脑海里,偶尔还出现在他眨眼的片刻间,让他失神。
他走得越远,想得越多。忽然间他就想到了莹心以前和他说过的,但他并不理解的词——思念。
莹心好似变成了云间的雨滴,湖边的微风还有他眉间的山丘。
玉尘很困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和莹心在一起的时候,看着她的笑也寻常,闹也寻常,但当他将她杀掉之后,莹心的身影就失控一样出现在他生活里,时时刻刻,方方面面,无法停息。
到后来,路走久了,莹心出现得太多了,几乎影响到了他继续行走。所以每当想起她,他都会到路边,找个树荫坐下,然后从怀里把莹心的心拿出来,打开层层叠叠包裹的布,看着她黑色石头一样的心脏,发呆。
这是他杀了莹心后,剖出来的心脏。他打算拿回去做药引子的心脏。
莹心的心脏又硬又黑,和她平时微笑的模样一点也不像。
莹心的笑的时候……
玉尘抬头,见林间簌簌落下的梨花,他想,莹心的笑就该是这样的,似春风拈花,从脸颊一直能抚进心里。也就是这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他对莹心动手的那一天……
第一章
那天,是惊蛰之后的暖阳日,夜晚的春雷带走了冬日最后的冷冽,落花飘零的院里,莹心一如往常的在打扫院子,他自屋外归来,一身夜雨湿了衣裳,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脸上,莹心抬头,看见了他。
她抿了抿唇,声音微低,眉眼下垂,似有些委屈:“我煨了一夜的酒,未等到你来喝。”
是了,前一天,他们还相约惊蛰这一日,要在屋里共饮暖酒,静听春雷与春雨。
但是这天过了,明年,也不会有今日了。
“你昨晚到底去哪儿了?”她看着他,似乎又有些心疼,“也未曾躲躲雨,我去帮你拿条面巾,你赶紧擦擦。”她放下扫帚,背过身打算进屋。
“莹心。”他唤住她,莹心侧过头来,他腰间的剑便已经出鞘了,剑尖抵着莹心的后背。剑刃上还有渗入剑鞘的夜雨,映着朝阳的光,闪出森冷的光。
“我是回来杀你的。”他平静的说出这话,莹心身形微微一僵,随即慢慢转过身来。
她的表情比他想象中平静太多。
好像莹心一直都是这样,当他开口说出令人骇闻之事时,她总是平静的接受。然而当他以为这些事平凡无常,不过如此的时候,她却常常会红了眼眶。
他一直理解不了她。
“你一定要……在今天动手吗?”
她的问题,也总是如此不同寻常。
不在意他要杀她,却在意他杀她的时间。
“嗯。”他也没有多问的习惯,“一定是今天。”
“为什么?”
“我昨日明白过来,你对我动心了。而我的任务就是,你对我动心之后,就杀了你。”
莹心笑了笑:“那从你遇见我的那一天起,你就可以杀我了。”她说完这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可以……晚一天吗?我今天,还不想……”
“我的任务,不能耽搁。”
话音一落,他剑往前一送,毫无犹豫,一剑穿心。
莹心看着胸膛的剑,又抬头望他,她没有多么哀怨的表情,甚至连痛苦也没有多少,她只是身体慢慢没有了力气,她倒在一夜雨后泥泞的地上。
玉尘其实并不是想接住她,他只是要剖她的心,所以必须将她抱在怀里,方便动手。
在剖开莹心的心脏前,玉尘看见她一直望着他,目光中是他看不懂的情愫。
玉尘一直是一个不愿意多问的人,他对莹心没有好奇心,可以说,他对世间万物都没有好奇心。所以,莹心是谁不重要,她为什么对他动心不重要,她为什么不想在今天死去也不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有结果。
但此时此刻,看着莹心的目光,他忽然疑惑了,好奇了,他问:“你在看什么?”
莹心以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拇指触碰他的脸颊,在他脸上轻轻一抹,湿润的感觉在皮肤上蔓延开,他以为是雨滴,但莹心却说:“别哭了,我早知道有今天。”
他哭了?
但他并未觉得自己的情绪又任何波动。所以一定是莹心看错了。
“炉上酒尚温,喝完再离开吧。”言罢,她便慢慢闭上眼睛,鼻息也渐渐隐去,“北上,风凉。”
她知道他杀了她之后,要带着她的心北上,但她怎么会知道?
玉尘没法问了,她死了,留下了永远的疑问,
后来玉尘剖了她的心,遂了她的愿,将炉上温酒饮尽,然后带着她的心,上了路。
从这一日起,他要背离江南的春风暖阳,一路北上,直至还在天寒地冻的北国。将她的心,交给堂主,用以疗伤延寿。仿似是在以命换命。
第二章
春风随着他的脚步北上,一路顺遂,除了莹心的身影时不时出现以外,他并未觉得不妥,只是让他走得慢了点。
堂里的兄弟有人来催促过他,让他快些北上,药引不得耽搁,但对于这个任务,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他走不快,莹心的时常出现,甚至让他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将她杀了。
她大概没死吧,不然,怎么会那么栩栩如生的,处处皆在呢。
及至清明,蒙蒙细雨间,他路过一酒家,酒家卖酒的姑娘在内外忙活,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去年的秋日。
那是他找到莹心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在酒庐间忙活,手脚麻利,神情专注。
他故意上前,让端着酒的莹心撞上了他。莹心连忙与他道歉,她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他,然后愣住了,道歉也忘了,帮他擦酒也忘了,背后客人的喊声也忘了。
那时候他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让莹心对他动心,上面千叮万嘱,一定要等她动心了,再杀她剖心。
但玉尘并不知道动心的标准是什么,所以他也不知道莹心见他第一眼之后,那怔愣的瞬间,他就可以取了她的心脏。
他留在莹心的身边,跟着她卖酒,陪着她回家,他不知道怎么让人动心,所以他会做的,就是尽量多的待在这个姑娘身边,抬重物时帮她的忙,有危险时护她安全。
莹心一开始会羞涩的和他说:
“你,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去我家提亲,我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哥哥,我哥哥以前受过伤,唔……你只要给他吃糖,他什么都答应你。”
这等于是变相的给他走后门。
玉尘这事还是清楚的,他分析了一番,认为一个姑娘让人去给她提亲,那必定是动心了。
但是堂里的兄弟不这么认为。
他们给他分析说,这或许不是动心,可能就是依赖——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还带着一个傻子哥哥一起生活,想要找个送上门来的劳力嫁掉,这叫图方便,不叫动心。
玉尘认为,堂里的兄弟身边总有数不清的女人,他们知道的,大概也就是女人最真实的模样了。
所以他信了他们,认为莹心还没有对他动心。
但老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堂里的兄弟安排了人,将莹心的哥哥绑了,想让玉尘来一出英雄救美。
可谁也没想到,莹心的哥哥早年受了伤,脑子不好,身体更不好,在冬天的雪夜里绑了一晚上,竟然死了。
莹心和玉尘“破除万难”去救了她的哥哥,但他们见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玉尘是从来不屑于关心他人的人。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些不自在,他说不出这样的不自在是什么样的情绪,可他接下来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的黏在了莹心身上。
他关注着她,注意力一分也未挪开。
16:532018-10-21
按照玉尘对人的了解来说,这个时候,莹心是应该要嚎啕大哭的。
而她没有,她静静的看着她哥哥的尸身,走上前去,将她哥哥抱住,很久都没用动,也没说话。好像,就这样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情。
后来……后来日子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莹心将她哥哥埋了之后,还是照样卖酒渡日,只是她的表情像是被冬日的雪冻住了一般,她笑得少了。
堂里的兄弟又来告诉玉尘,说莹心内心肯定是难过的,让他趁虚而入,讨她欢心。
可是,要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他不知道。他思索了很久,想起来,莹心哥哥爱吃糖,莹心也爱吃糖,他们兄妹最爱的就是隔壁镇上王大娘家的桂花糖糕,只是过了秋天,没了桂花,王大娘做不了桂花糖糕,再有冬天大雪封山,两个镇子之间道路也不通,就算有剩余的糖糕,也没人拿过来卖。
玉尘第一次离开了莹心,整整一天,他翻过了雪山,到了隔壁镇子,在王大娘的铺子前敲了半天的门,像是抢劫一样,拿着刀比着王大娘把家里的糖糕存货拿出来。吓得人家一家人战战兢兢的给了他东西,他丢了锭银子转身就走了。留王大娘一家看着一坨白花花的银子直发愣。
他回来的时候,风雪加身,莹心也坐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她什么也没干,手指已经冻得通红。
玉尘走进屋时,莹心慢慢转头看他,脖子转动,似乎都能听到僵硬的声音。
莹心看了他很久:“你没走?”
“我去隔壁镇买桂花糖糕了。”玉尘将怀里的桂花糖糕那出来,赶了半天的路,即便桂花糖糕在他怀里,也冻得发硬。
莹心呆呆的看着糖糕,又呆呆的仰头望他,然后一下就哭了。
眼泪落下来,让玉尘猝不及防,而她哭了一会儿,竟然又自己破涕为笑,她捧着桂花糖糕,就这样又哭又笑的,在院子里站了半晌。
玉尘是真的不懂她。
哭是难过,笑是开心,她现在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而且在唯一的亲人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哭,却因为一盒糖糕哭成了这样。
虽然不懂,但他也并不好奇。
第三章
那日之后,有堂里的兄弟告诉他,莹心对他动心了。
他本是该相信堂里的兄弟的,可他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还没有,一定没有那么快,一定没有那么早。
他继续陪在莹心身边,从初冬,到冬末,他们一起相处的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屋外的大雪常常能下到膝盖那么厚。
莹心很怕冷,而玉尘却很喜欢下雪天,越冷的天,让他感觉自己越发自在。有时候,在彻夜大雪的夜里,他甚至还会做梦,梦里仿佛是在冰雪山洞的牢房里,他一身雪白,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衣裳,连睫毛也是白色的。
在牢房外,是衣衫褴褛的莹心,她常常在牢外扫雪,也时常抬头望着他微笑,那微笑便像是雪地里开的花,又小,又柔弱,但能让想爱惜到心里去……
但每当他稍起情绪之时,梦便断了,他醒了过来,一切化为虚无。
他很少回忆过去,也很少做梦,仅有的这几个片段一样的画面也很难勾起他的好奇心。
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陪着莹心,及至隆冬的一夜,大雪围了屋子,莹心没法去酒庐,便自己在家里温了酒,与他喝了好几壶。莹心喝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眉眼弯弯的看着他笑。
她伸出手,用食指指尖触碰了他放在桌上的食指指尖,她说:“都说十指连心,玉尘,你的心能感觉到我在触碰它吗?”
玉尘没有感觉,手上温热的触感能顺着手臂一直往上,但却到不了心里,所有的温度,到达他的胸膛,就没法再往里走了。
“感觉不到。”他如实回答。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他堂内的兄弟们经常告诉他,对女人,不能太实诚,如果她们问你有没有感觉到,那你一定要说感觉到了。
他想自己大概没有回答正确,正想改答案。
莹心又笑了,醉醺醺的她笑得比平时更好看一些。
她望着他,又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玉尘,你这样很好,非常好。”她迷糊的说着,“你一定要继续这样,保护好自己。”说完,她就昏睡了过去。
他看着莹心含笑睡过去的侧脸,感觉自己真的弄不明白这个姑娘。
她的情绪,她的话,现在包括她的死亡,都让他不解。
但再如何困惑,再如何耽搁,他还是到了北地。
雪雁堂。
他发誓效忠的地方。
在主堂上,他见到了他发誓效忠的堂主。
堂主一身黑袍,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了一些。玉尘将莹心的层层包裹的心奉上,堂主淡淡的接过,看了一眼,然后随手扔到了一边。
莹心那已经变得黑乎乎的心脏就这样从层层包裹的布里滚了出来,躺在地上,像一块废弃腐烂得连狗都不愿意闻的肉块。
玉尘看着那颗心,一言未发。
“我为什么让你去取这颗心,你可知道?”
“属下知道,堂主大限将近,需要动心的女子心,续命。”
“呵,动心女子的心,什么女子的心。”堂主站起来,表情阴鸷,“这不过是一块烂肉!”他盯着玉尘,从怀里掏出一个冰块,冰块坚硬如石,仅仅映着外面微弱的光,便闪耀出了夺目的色彩,“我要的是你的心头血!”
堂主将冰石恶狠狠的丢在地上,冰石与青石板撞击出清脆无比的声音,在大堂中徘徊回响。
玉尘静静的看着那冰石,感觉陌生又熟悉。
“封你记忆,禁你术法,挖你冰心,还让那扫地女去引诱你,布了这般长的局,我要的是你心碎之后的心头血!”堂主气得在大堂之上咳嗽,“可你们雪妖啊,当真是磐石之心,无论如何也未动情半分!人都杀了,这心却纹丝不动。”
玉尘像是听不懂这些话一样,只看着地上的冰石发呆。
冰石之中有一个流动的红点,像是堂主口中所说的心头血。
“你这心,我凿也凿了,烧也烧过了,便是奈他无法!算你命大!”堂主一挥衣袖,转身离开,“拿着滚吧!”
堂主离开,玉尘将地上的冰心捡起。
及至此时,他也是没有什么心痛的感觉的。
他拿了冰心,走出大堂,心在他手上,他微微拉开衣裳,胸膛那块肉便变得雪白,然后慢慢自己分开出一个缝隙,玉尘试着将冰心放进去,没有多费力,他的心自己回到了他的胸膛。
皮肤愈合,一切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也是这一瞬间,他脑中忽然涌上来了许多记忆。
他来自冰天雪地,被囚于冰天雪地,一个女孩日日来他的牢房为他打扫,给他送吃食,女孩是个孤儿,只有个痴傻的哥哥,为了让哥哥和自己能生活下去,于是在这雪雁堂讨了个生计。遇见了他。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丫头。”
“别的名字呢?”
“没人给我取。”
“那我帮你取一个,你叫莹心可好?”
“莹心?这……这么好听的名字,我可以叫吗?”
“当然。”
“我有名字了!那……那我也有生日了!”莹心说,“取名字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好不好?惊蛰的后一天,正好!好记。”
惊蛰的后一天。
玉尘一步步走向屋外,外面的阳光晃眼的灼目。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的剑刃冰冷,刺入她的心口,她问她:“你一定要在今天动手吗?”
他给了肯定的回答。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局。为了得到他的心头血,故意让他与莹心遇见,任务是要他让莹心对他动心,其实,是要他为了莹心而心碎。
但是这些凡人啊,心在体外,怎么碎呢。
心回到了身体里,感知到了身体的疼痛,才会碎啊。
玉尘一步踏出,心头钝痛,一口血涌上喉头,心头血自口中呛出。
旁边立即有人在惊喜呼喊:“雪妖心头血!他吐出来了!堂主最后一博果然没错!”
他转头一看,是他在江南见到的堂里的兄弟,是他在惊蛰的那个雨夜,告诉他,你看,莹心邀你喝酒,为你补衣,你对她冷淡,她也回报你微笑,她一定是对你动心了。
一切都是局。
玉尘倒在地上,旁边立即有人一拥而上:“快将他胸膛剖开,里面肯定还有新鲜的血液!”
他们剖开了他的胸膛。
“心呢?”
“他的心碎成粉末了,地上的血是最后的血。”
所有人又都抛开了他,往地上的血迹涌去。
玉尘望着天空,快到夏天,为什么,胸膛会这么冷呢,这还是第一次,他感觉身体,冷得那么的难受。
莹心那天,也是这样吗?
倒在冷冰冰的地上,被他剖开胸膛……
他怎么,能这么坏,而莹心又怎么能到最后,也不喊一个痛字呢?
明明,那么痛啊。
玉尘的世界渐渐陷入黑暗,而在黑暗凝固前,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和痛喊之声。
雪雁堂主听闻雪妖心头血终于吐出来时,急匆匆的赶到大堂之前,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在暮春之际,自己的大堂上竟然遍布冰棱,宛如冰雪地狱,将周围的弟子通通穿胸而过。
雪雁堂主惊得后退一步,却又见那一片雪白之中,一点腥红那么醒目,他又上前一步,也就是在这瞬间,地上冰棱倏尔立起,径直戳穿他的喉咙,将他挂在空中。
鲜血滴答落下,只有暮春的暖风,轻轻吹着,将地上雪妖剖开的胸膛吹过,胸膛里的粉末随风飘散,散到空中,宛如一场晶莹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