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个陌生人
第一次见到Joe,他送给小恩一盘CD,是LeonardCohen的精选。
一张原版碟。封面上是男人陈旧的黑白照片:穿着衬衣和西装上衣。光滑而干净的短发。双手搭在蒙着绒布的椅背上。一张中年的面容。薄唇,鼻子两边深的纹路。眼神深邃。
小恩以为那是一张好莱坞早期男明星的照片。粗粗看了一眼,觉得英俊,却无从猜测这张CD所能呈现的声音。就像Joe,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棉衬衣,坐在和她隔了一张桌子的对面椅子上。她却不熟悉他的气味。
他是一个陌生人。
2坠入深海的女子
认识Joe是在3个月之前。她那时还未从德国公司辞职。还是每天要一早起床对着镜子把自己梳洗妥当,然后飞奔着去地铁赶车的一个小职员。还是在和上司恋爱着。那个男人比她大11岁。在郊外有别墅。家里有全职太太和三岁的幼儿。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加班的深夜,在送她回家的宾士车里,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轻轻地对她说,如果你不是人鱼,怎么会有像海藻一样的头发?
她记得那天夜晚下雨。她知道自己浓密漆黑的长发带着微微的潮湿,散发出的清淡芳香。他手指上的热力透过发丝,渗透到她的肌肤里。是温暖的气味。她知道这注定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感情。而她的确是一条鱼,盲目地扎入,在寂寞的深海里丧失了方向,一旦脱离就会无法呼吸。于是就这样游下去。
她在OICQ上给自己取的名字,就叫:坠入深海。
Joe问她,深海是黑暗还是如花美景?
那段日子她常常下班了也不回家,等在公司里争取加班的机会。加完班了,深夜11点左右,依然不想回去。回去能做什么?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他的电话,还是对着冰冷的空气回忆他曾经出现过的身体和眼神?
就这样挂在网上看新闻,做心理测验题。然后不时有陌生人在OICQ里问候她。她不愿意和别人说话,看到对话的框框跳出来,就把它去掉。一次一次重复。直到他问她。深海是黑暗还是如花美景?
3盲的鱼
有很多个夜晚,小恩都是失眠的。她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失去了睡眠的夜晚。她在电脑上给她的男人写信。有时候她写,我想明白我们之间大抵只是一场误会。有时候她写,我对你没有任何目的。除了我爱你。
写完的信最后一律都是丢弃到回收站里。然后她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穿着一条宽大的蓝色条绒裤子趴在窗口上,看渐渐明亮起来的清凉的天空。
空下来的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根香烟。小恩划了火柴点上,呼吸,对着窗外清冷的空气轻轻地吐出烟雾。
那大概是她26岁的生活里最煎熬的一段日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陷入这样一场寂寞的感情。海水苍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
然后Joe出现。她在公司中的电脑里看到他的第一句问话。
她回复他,坠入会什么都看不到。只会变成盲的鱼。
渐渐习惯了每天都在线上和他聊一会儿天。那个在上海做软体的男人。如果彼此刚好没有在同一个时候碰到,就会留下几句问候。这样陌生而温情的关系迅速地膨胀和扩大起来,渐渐占据了生活,变成一个坚强的支柱。
她一直叫他Joe。那是BradPitt扮演过的一个角色。是他和她都很喜欢的男演员。Joe在电影里和一个喜欢的女子相遇,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刚刚分手道别,就在大街上遭遇了死神。那是一部关于死神和感情的电影。
Joe很少谈到他自己。只是倾听小恩。小恩把那些不能对身边任何一个熟悉的人诉说的语言,托付给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然后12月的时候,Joe说,他会来北京出差。
小恩说,如果你来,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酒吧。
4已经够了
Joe不让小恩去机场接他。他说,我处理好公事,就给你打电话。
那天早上,天气很阴冷。天空是一直灰蒙蒙的颜色,很压抑。小恩在办公室里忙碌,中午抬起头看天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雪。宽阔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办公室里有人发出轻轻的惊叹,但马上又恢复了工作。小恩靠在落地玻璃窗前,看得心里发痛。她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这几天在做最后的交接工作。她已经不能再继续面对那个男人。
他的感情,他的温暖,他的自私,他的虚伪。
已经够了。
5下雪的夜晚
下班的时候接到Joe的电话。他在手机里对她说,我现在在马甸附近,下大雪了,路上打不到车。小恩说,我在国贸,我们选择一个中间的位置,然后一起过去。
两个人两个小时之后走到约定的地点。头发上,大衣上全是雪花,头发潮湿,一身狼狈。
那个男人清秀而干净,单眼皮,短发,有长得很漂亮的嘴唇。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和黑色大衣。他走过来叫她,小恩。
小恩略略失神。突然觉得有些惆怅。不,不会是这样高大而真实的一个男人。她已经习惯了把他的气味保留在她的情绪和记忆里。那样遥远的一个男人,在电脑里陪伴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微笑,他的语言,他的风趣,他的温情,都是熟悉的。
但是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她倒退了一步。
Joe微微一笑。他明白了她。他说,小恩。我们是朋友。
他们伸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找了一家做烤鸭最好的小餐馆。两个人都吃得少,吃一会儿就停下来抽烟,看窗外的雪。他抽的烟是茶花。烟盒上有两句话:和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街上都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喧嚣一片。很热闹。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
小恩说,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应该是明天。
就那么短的时间?
是啊。出公差只能这样。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小恩。他说,你这样看过去很好,小恩。在线上谈话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你。担心你走不出来。但是你的眼神是这样坚强。
我已经辞职了。Joe。我会离开他。
不要作勉强的决定,那样只会累了自己。当你真正想做的时候才做。
我明白。
6音乐
吃完饭,他们步行去三里屯。路上的雪冻成了冰,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会失去控制。小恩一边走一边笑。Joe伸出手,说,来,搭着我的手。摔一跤并不好玩。
路上有出了事故的汽车停在马路当中。很多人在走路。两边的公寓楼里投射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小恩扶住Joe坚实的手臂。
三里屯却一如从前,有很多兴致勃勃的人。他们在这里集会,做各自喜欢的事情。吆喝,唱歌,聊天,走路,喝酒,发呆,大笑,或者沉默。人常常在夜晚才会自由自在。小恩把Joe带到她常去的酒吧。
酒吧位于南街。比北街冷清一些。里面很大,经过走廊,还有深深长长的位置。墙壁是黯黄的,天花板是深绿的。所有的木头桌子和椅子都是笨重的,朴实的。酒杯里的威士忌,是灼|热的。放的是民谣。墙壁上挂着圣诞节的树枝和花环。
他们挑了一个墙脚的位置。
小恩说,你喜欢吗?
Joe说,喜欢。他又问服务生,放音乐的机器在哪里?
我们只放店里的音乐。
你放心,店里的客人会听到更棒的音乐。
他拿了送给小恩的CD跑开。一会儿,音乐就换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在空旷旷的房间里回荡。他唱的是一首平静的、冗长的、饶舌的歌。咬字很奇怪。
Joe走回来,坐回到小恩的对面,拿出一根香烟点上。他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说,等会儿我们离开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要取回CD。
小恩点头。她微笑。你的记性这么不好吗。
不。我只是常会以为好的东西不会太容易属于我。
7睡着了
这是小恩曾经预想过的一个夜晚。北方大雪的夜晚。热闹的人群。威士忌加冰。一个眼神温暖而清醒的男人。以及安静的自然的对话。
有时候,他们对话。有时候他们沉默地看着窗外走过的行人。很多身份不明的人,像鱼一样快乐地游过模糊的夜色。有时候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他们曾经在网上说过太多的语言。往事,疼痛,向往。
某一刻小恩突然想掉下泪来。就像深夜失眠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想起她爱而失望的男人。就像对着电脑,看到Joe说出一句打中她心扉的话。
没有人和她对话,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她。可是看着Joe的时候,她想掉泪。
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Joe平静地看着她。
他说,那盘CD里有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曲。《DanceMetotheEndofLove》。
小恩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泪流满面地点头。然后她睡着了。
当她在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3点。酒吧里的人几乎已经走空。Joe还坐在她的对面。他平静地看着她。他的姿势和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过。
他说,你醒了。服务生已经来提醒过几次,说他们要关门。我说,必须要让你醒来。
小恩说,对不起。前两天一直失眠,几乎没有睡过觉。
我知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们穿好大衣,走出酒吧。外面雪已经停了。空气冷冽清新。沿着寂静的大街走着。路灯照亮堆满了白雪的大树。经过一家小小的灯火通明的超市。Joe说,你等一下。
他出来的时候买了一大袋德国巧克力曲奇饼干。他说,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小恩想起来自己曾对他说起过,喜欢吃这个牌子的饼干。他什么都记得。
Joe自然地看着她。他说,如果你要回家,我送你回去。如果你还想在外面呆一会,我带你去我住的酒店。
8酒店里
Joe住在五星级酒店。他就职的公司是一家著名的跨国集团。
他带小恩上了48层他住的房间。走廊里有轻轻的音乐和厚软的地毯。Joe开了门。房间里温暖干净。
他说,我给你倒点热水,你吃饼干。我先洗澡换衣服。
他倒了热水给她,把电视调到音乐台,又从冰箱里取出水果。小恩坐在地毯上看电视,吃东西。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依然坐在地毯上,但把脸趴在床单上睡着了。
饼干和水果还放在身边的地毯上。她的长发遮住了脸。像一个疲倦的孩子。Joe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脱掉她的大衣,鞋子和灯心绒裤子。然后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她发出睡眠中的呼吸。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手表上的时间指向6点钟。再过5个小时,他就要上飞机。
小恩模糊地醒过来。她先是感觉到自己的头埋在一个柔软的大枕头里。然后感觉到温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这是熟悉的感觉。
有很多男人爱过她,附带地爱过她海藻一样的长发。然后,每一个人都不能停留很久。她依然很累,不想睁开眼睛。但是看到Joe起身,取出行李箱。
他没有开灯,怕吵醒她,一直在黑暗中靠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在收拾东西。他收拾妥当,拎着箱子走到她的床边。低头看她。俯下身亲吻她的头发,额头,眼睛,脸颊……然后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一闪而过。像蝴蝶的翅膀掠过。
他打开门,又轻轻关上。
他走了。
912个小时
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所有时间。
12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