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留几何 第六卷 茯泉篇(下) 第四十三章
“我本来以为宗兄已经是超群绝伦的人物了，没想到我这个妹妹还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这几天宗兄也见了，她才回来了两年，朝堂之上半数官员都已尽投她麾下。也不知道以后是怎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我这个妹妹。”尹垣塬语气越来越恶劣，难得他遇见一个能让宗云潺吃瘪的话头，可得好好“阐述”一番。
只是宗云潺却没有被他刻意的挑衅激怒，还是冷静的问道：“你带她回来，我看你如今也并没有因此获益，你说半数官员皆投靠与她，那你就只是看着？”
尹垣塬还是笑的坦坦荡荡：“父皇都未曾插手之事，我一个闲散皇子，哪里由得我去管？”
宗云潺垂眸不语，卫清欢一直不曾讲过去之事，他以为自己可以等，现在看来不行了。卫清欢那个狐狸心思，若是自己不开口提，也不知道要多久她才会主动开口讲，到现在宗云潺也只是从方才尹垣塬口里听了这些事情。
一肚子坏水的尹垣塬见宗云潺低头沉思，就又极为欠打的说：“我妹妹向来都是冷静自持到仿佛没有多余感情，客栈半夜找我时一副心死模样，是我第一次见她慌乱，而刚才嘛……就是第二次，这两次都像是因为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
看到宗云潺越来越黑的脸，尹垣塬笑的愈发灿烂。
长公主酒楼遇袭一事，已经过去了三天，可是卫清欢还是揪着那日的人不放，不分敌我，所有参与者都被她一一查问，从未见过她对一件事这么上心。
还幸存的刺客都守口如瓶，审问一言不合就要咬舌自尽，倒是忠心。
不过关于刺客卫清欢只是匆匆问了几句，反而是那日营救的侍卫，以及目睹现场的酒楼人员，被卫清欢盘差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终是一无所获。
朔风肩胛骨受伤，只是卧床休息了一天，就又回到了卫清欢面前，所以当宗云潺上门时，就看到卫清欢拿着一叠纸细看，而朔风立在她身前。
看了一眼卫清欢手里的纸张，都是遇刺一事参与者的供词，宗云潺寻了个凳子在卫清欢身旁坐下，而卫清欢恍如未察。
“这些供词都要被你翻烂了，你还要看多久？”见自己被无视，宗云潺就开了口。
卫清欢没有回话，宗云潺索性伸手夺走了她手里的纸张：“我也在那里，为何你不问我？”
卫清欢闭目揉了揉眉心，耳边又响起了宗云潺的声音：“是因为你知道若是问了我，那你想要的答案就可以不必再查。”
“还给我。”卫清欢伸手去拿宗云潺手里的供词，语气冷漠。
宗云潺就任由她拿回去才开口：“卫清欢，我比你更熟悉他，若是那天他在，我怎会认不出来？”
供词边缘被纤细的手指捏的发皱。
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啊……长时间在黑暗里行走的人，最怕的就是突然见到光。
见卫清欢放下了手里的供词，宗云潺心里才稍微松了些，便借此转移了话题：“前几日我听尹垣塬说起你们刚来茯泉的事情了，我一肚子的疑问，现在等不到你主动来开口。”
卫清欢舒了口气，不再看桌面上的纸张：“你想问什么？”
“你的身体之前在东宸明明是油尽灯枯之态，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现在是如何好转的？”宗云潺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看到卫清欢眼神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宗云潺也未有半点让步：“你之前既然说了要和我合作，那就该坦诚以待。”
她不开口，宗云潺就一直坐着不动，两个人似乎在默默较量谁先退步。
知道她不愿意讲，可是宗云潺就偏偏要逼她讲，卫清欢这个人，看着手段强硬处事果断，可是一到自己身上，就总是逃避，所以宗云潺就拿合作一事来逼迫与她。
可是卫清欢仍是像个缩起来的刺猬一样，沉默不语。
“你不说，那我来猜。”宗云潺的声音格外平静，“可是换命之术？”
卫清欢陡然转头，眼里的难以置信已经证实了宗云潺的猜想。
“你怎么知道……”
“他的事你殚精竭虑，可是我的话，你从来都不放在心上，我分明告诉过你，我见过换命之术。”
一番话被宗云潺说出来感觉格外失落，卫清欢这才想起他似乎真的说过的他见过，是在……洛丘之役。
“我这个人也是不喜心思外露，更不愿同他人谈起过去。在你这碰了一鼻子灰后，我才知道这种自我封闭会让身边的人受多少苦楚。所以这一次，你不愿意讲你的事，那我就先开口说我的。”
言罢宗云潺看向一直在身后的朔风，朔风也很有眼力见地拱手开口：“属下去门口守着。”
看到朔风在门口站定后，宗云潺才转头看着卫清欢，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逐渐坚定下来。
七年前，洛丘陵，宗云潺所带八千余兵被北黎的二十万人围困此地。洛丘地势复杂，北黎无法强攻，宗云潺占据地势便利，率领将士一番苦战。他个人更是以一当百，只身入敌营，十招之内直取北黎主帅首级。
将帅亡，军心散。
随后宗云潺所带的兵愈战越勇，众将士反复冲杀击穿北黎军阵，将北黎二十万军队尽数击溃，仅剩不足一万人马仓皇而逃，而东宸八千余兵，最后仅剩宗云潺一人。
以上皆是东宸和北黎史书共同记载，幸存的的北黎士兵，提起宗云潺个个都是讳莫如深。
再大的军功都会被时间掩去，尤其是北黎和东宸本就战役不断，人们会庆贺战役的胜利，会痛惜战役的失利。可是无论战争胜利与否，那些在战争里死去的小兵小卒，甚至没有人能叫出来他们姓名。
“别人说我带兵骁勇善战，其实不过是因为被围困的我们粮草即将用尽，横竖都是一死，大家才能放手一搏。而我入敌阵将受到无数袭击，将其主帅斩于马下后，就已到了强弩之末，只是为了还在奋战的我的兵，我才撑着直到北黎撤军才倒下，我倒下时隐约看到我的兵只剩不到二十人……”谈起这些宗云潺并没有很激动，可是从他的语气里就能听出他此时的心绪不稳。
“可是我再次醒来之时，是在回京的路上，我所受的重伤竟然全都愈合，只剩身上一堆奇怪的画符，本来活着那十几人全都倒在地上，只有一个还勉强残留一口气。是从我参军之时就一直和我同肩作战的其中一人，他将一大串刻着姓名的铁牌递到我的手上，然后他说……”
宗云潺的眼眶第一次发红，声音终于抖了起来，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那个场面。
那个黝黑强壮的汉子举着一堆铁牌，咧着嘴傻笑：“少将军，和您并肩作战是我此生最光荣的成就，我们回不了家，最后只能再劳烦您了。”
卫清欢嗓子口有些发堵，看着拼命忍耐的宗云潺，她伸出来手，迟疑半天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宗云潺抬手握住，卫清欢并没有躲。
从未对他人提起过，原来说出来也不是这么难的事情啊。
“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眼前却只剩一堆尸体。我身上和他们身上的符咒如同烙印一般留在我的脑海里，回京后我开始拼命探查，后来祁家之祸流传下来的消息才得知，那是换命之术的符咒。”
宗云潺看着卫清欢，眼底深处涌动着层层悲苦：“我不知道那十七人是从何处寻来的法子，可是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人问过我一句，我可想要接受？”
十七人已经死了，无人知道当时他们的想法，他们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或许在他们心里宗云潺就是神，所以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献祭自己。可是一战封神，有踩着自己兄弟的尸体封神的吗？
卫清欢心头像是被谁狠狠的割了一刀，曾经她不也是不问司瑾意见，自以为想要用换命之术，拿走病痛给姐姐一个健康无忧的生活吗？所以后来她才为自己的独断付出了代价。
屋里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朔风守在门口无人靠近。
终究是宗云潺先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开口：“换命之术对我来说不是隐秘，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当时你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司瑾吗？”
卫清欢半晌后才点了点头，眼眶已经慢慢变红。
“那她是你什么人？”宗云潺步步紧逼，似乎想刨根问题问个干净。
卫清欢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开口：“姐姐……”
纵使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此时宗云潺还是忍不住紧了紧握着卫清欢的手。
两个人对视，眼里是一模一样是伤痛，突然他们两个都有点想笑，是苦笑。
这天底下的人都这么可怜吗？每个人都背负着属于自己沉重的过去，天下的人各形各色，属于他们的痛苦也形形色色，还真是难得遇到一个遭遇相同的人。
只不过他们两人一个是被动接受，一个是曾主动给予最后遭反噬。
终归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理智，卫清欢很快就收拾了心情，开口：“给那十七人换命之术的人，可有查到？”
宗云潺摇了摇头：“还不曾。”
卫清欢微微眯了眼，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换命之术可不常见啊……朔风。”
唤了一声门口的朔风却一动不动，想着他离得远，可能没有听到，卫清欢就又大些声音叫了一次，朔风这才走了过来。
“把北黎太子赵彦昌的消息给我整理一份。”
朔风点头就下去了，一回头卫清欢却看到宗云潺左手支在桌子上撑着额头，一双眼睛已经没了方才的情绪，此时倒是……柔和的过了头。
“你这是什么眼神。”卫清欢皱眉问道。
宗云潺却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卫清欢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握在他手里，想抽回却被他握紧，他说：“还有很多事你都不曾告诉我，比如你的过去。”
卫清欢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没时间给你说这个，攒了三天我手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没关系，你一天不说，我就问一次，两天不说，我就问两次……什么时候你烦了，自然会开口，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看着宗云潺双眼眯得如同一只假寐的狐狸，卫清欢咬牙切齿地说：“那你是真的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