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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年间,天津卫的大小书场子多到什么程度呢?仅在前文书提及的河东地道外一带,就不下三四十家。蔡记书场可称个中翘楚,是最早开业并且规模最大的一家,牌匾上的正经字号是“盛芳茶社”,以此为中心,前后左右陆陆续续开设了幸福茶社、卿和茶社、立通茶社、会友茶社、新芳茶社、顺新茶社、乐园茶社、双台茶社……这都是能坐一两百人甚至两三百人的大场子。容纳六七十人的小书场、野书棚也不在少数。站立在地道外十字街上,四下里一望,幌子、布招、水牌子星罗棋布,几乎将说书这个行当推至了空前繁荣的程度。有了财源地,短不了能耐人,随便在地道外溜达一趟,打头碰脸的准能遇见几个说书人。不止天津卫本地的先生,五湖四海的评书艺人也纷纷投奔至此,有能耐的借着这方宝地大红大紫、名满津门,也有没能耐的,要么改行转业另谋营生,要么被困于此潦倒落魄,要么抱着脑袋滚出天津卫。
说书的艺人们为了能够站稳脚跟,自然是各尽其能,施展出浑身解数:嘴皮子利索的擅使贯口,开脸儿、摆砌末、诗词赞赋,说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听书的字字入耳,直呼过瘾;身上练过的,刀枪架摆得漂亮,说到紧要之处,拉云手、扎马步、铁门槛、双飞燕,抬胳膊动腿,要哪儿有哪儿;还有嗓门儿亮堂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抄起来就能唱,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文起来婉转动听、韵味十足,武起来铿锵顿挫、气吞山河,一嗓子将整个书场子灌满了堂,听书的能不捧吗?也有人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占据一家野书棚子,一早买几张八卦报纸,从中挑一两段小道消息,提前看明白记住了,吃完晌午饭往小桌子后头一坐,手上的醒木一拍,掰开了揉碎了讲这件事,连批带讲再加上一通胡吹海侃,老百姓管这个叫“念报纸”,说得越玄乎,听的人越多,看似有凭有据,实则不靠谱!
传了多少辈子的长篇大书是不错,读报讲实事也能抓人,怎奈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耳音越来越高,总恨不得听点出奇的玩意儿,尤其是发生在九河下梢的奇闻异事,编撰成评书故事,出在哪条街哪条胡同哪间屋子,哪条河道哪个码头哪处水洼,都有具体的方位,似听过似没听过,真假参半,有鼻子有眼儿的,那才能够叫座。只要听书的掏了钱,那就是衣食父母,人家爱听什么就得给人家说什么。艺人们为了多挣钱,全都卯足了劲,眼睛勤踅摸,耳朵多扫听,什么奸情人命、沉冤奇案、风土人情、奇谈怪论,一车不嫌多,一句不嫌少,甭管是头八百年,还是后五百载,能揉的就往一块儿揉,能凑的就往一堆儿凑,转着腰子剜着心眼儿推陈出新!
一个将军一道令,一个神仙一套法,单以这方面来说,当属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说书的崔老道最为出类拔萃,他这个没门没户没正经学过的海青腿,凭着自己半生的离奇际遇、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外加胆大包天,别人不敢想的他敢想,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穿针引线、抽撤连环,愣是前赶后凑胡编乱造出了一部皮子厚、瓤子杂的《四神斗三妖》,前后勾搭得不说滴水不漏,却也有头有尾足够严实,还有不少外插花的“飞来笔”,篇幅顶得上好几套长篇大书,把一众听书的腮帮子勾得结结实实!
按说这可是祖师爷赏饭吃,如同当初的京剧名家“麒麟童”周信芳先生,十五岁倒仓哑了嗓子,于唱戏的而言,最要命的莫过于此,说不定这辈子干不了梨园行了,可人家周先生因势利导,重吐沙音、行腔苍婉,自创出苍劲浑厚的麒派唱腔,迷倒了多少听戏的?这不就是祖师爷恩赐的能耐吗?
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也是如此,随便拿给二一个门里出身的,凭着这一套书,可以足吃足喝混一辈子,甚至说上到北京城、下到济南府,走哪儿都有饭吃,不过崔老道是何许人也?九河下梢人称“殃神”,生下来左手写着“活该”,右手刻着“倒霉”,什么好事搁到他身上也成不了!
好比头些日子,崔老道应蔡九爷之邀,去蔡记书场说“灯晚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提前给定金,按场拿份子,这对一个杵在街边说野书的来讲,无异于祖坟上冒了九色烟,做梦都得乐醒了。眼下有了正经事由,您给人家好好说不就得了吗?不成!崔道爷毕竟在龙虎山五雷殿看过两行半天书,身为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能跟凡夫俗子一样吗?为了多混几天安稳饭,恨不得把一碗疙瘩汤改成两盆抻条面,门口水牌子上写的《窦占龙憋宝》,他非拿《岳飞传》对付书座儿。其实在正书前边说点别的,铺平了垫稳了再入正活,拿行话讲叫“铺纲”,本来也没什么,可自打祖师爷创下说书这个行当,就没见过敢拿整本书垫话的,况且“说岳”他也不好好说,胡编乱改掺汤兑水,要多稀溜有多稀溜,还越说越没人话,瞎诌白咧、满嘴胡吣,看见什么说什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存心故意地扯闲词儿。听书的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把个崔老道打得跟烂酸梨似的,抱着脑袋滚出了蔡记书场。
崔道爷的脸皮再厚,他也不能再去地道外蒙吃蒙喝了,无奈又拖着瘸腿,回到南门口算卦说书。其间听闻蔡记书场又来了一位先生,每天夜里开书,说的正是自己这段《窦占龙憋宝》。崔老道生气带窝火,觉得这是有人从自己嘴里抠饭吃,当即乔装改扮了一番,藏着损、憋着坏,意欲前去搅闹。哪知道头一天去就给听傻了,台上赤红脸的说书先生太厉害了,不知姓字名谁,也不知师从哪家,一张嘴是口若悬河、天衣无缝,连着说一个多时辰,连口水也没喝过,说的全是崔老道肚子里那本《窦占龙憋宝》,而且人家台风端正、神足字清,无论坐在书场子哪个角落,都让你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擅长运用人物赞、景物赞,赶板垛字、语调铿锵,说到书外书,也是剖情入理,精批细讲,换了崔老道登台,真不见得能比人家说得高明。崔道爷越听后背越凉:“如若是台上那个说书的赤红脸,自己编出一部《窦占龙憋宝》,那也不足为奇,怪就怪在他说的那部书,从头到尾全是我编的,我又没在外边说过,他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
有了勾魂摄魄的玩意儿,又不收进门钱,前来捧场的书虫子自然乌泱乌泱的。肉烂嘴不烂的崔道爷,从来是心胸狭窄、目中无人,居然也被那位的书扣子拴得死死的,白天他还得去南门口摆卦摊儿,挣下个仨瓜俩枣儿的就来听书,没挣到钱也觍着脸往里混,自己揣着空茶壶进来,专蹭别人的茶喝。虽然他没穿道袍,又拿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但是去的次数多了,难免露了行迹。在场的书座儿谁不认得他?免不了挖苦几句:“崔道爷,您偷艺来了?串同行的门可不规矩啊!”崔老道泰然自若:“那什么……台上是我徒弟,我给他把把场子、择择毛儿。”谁都知道他这是放屁拉抽屉——遮羞脸儿,大伙是奔着听书来的,也懒得跟他较真儿。
书场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生说的最末一场书,刨去茶水干货,挣的钱全归先生。一晃过了三个月,《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告一段落了,当天赤红脸先生说完了最后一场,又将下一本《九死十三灾》的内容交代了几句,相当于拴上一个大扣子,醒木往书案上一摔,台底下彩声如雷,经久不息。小伙计手捏笸箩,道着辛苦穿梭于人群之中打钱,有的书座儿为了捧先生,连明天早上的锅巴菜钱都掏出来了。经过崔老道面前的时候,不知这个向来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瓷仙鹤怎么想的,竟也从怀中摸出了几枚铜钱,撇舌咧嘴地往笸箩里一扔。当时乱乱哄哄的,给先生打钱的书座儿又多,谁也没注意崔老道扔的什么钱。
赤红脸说书先生在台上鞠躬道谢:“劳您诸位破费,学徒我经师不名、学艺不精,又是初来乍到,难得老少爷们儿这么捧,我给您行礼了!”说完抱拳拱手,一躬到地。此时小伙计刚好走过一圈,笸箩里的铜钱已经装满了,高高兴兴摆在了书案上。赤红脸先生往笸箩里瞥了一眼,却似受了多大的惊吓,如触蛇蝎一般,急忙往后躲闪,几乎是与此同时,书场子里卷起一阵黑风,灯盏骤灭,台上台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听书的人们立时炸开了锅,胆小的争着往门口跑,奈何台底下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根本跑不出去,这个踩了脚,那个扭了腰,喊的喊叫的叫,整个书场子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转瞬之间,悬在屋顶的电灯灭而复明,再往台上一瞅,说书先生却已踪迹全无,一笸箩铜钱仍摆在书案上,旁边的那盏铜灯也灭了。书座儿们一脸茫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是唱的哪一出?唱戏的戏台上有砌末机关,大活人变没了不出奇,书台上可没有,先生这是什么手段?怎么一眨眼人没了?说完书白饶一段变戏法?”鸡一嘴鸭一嘴正乱着,忽听台上有人高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众人定睛一看,登台的不是旁人,竟是自称“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崔老道,只不过今天没穿道袍,乍一看没认出来。
崔道爷那是久战街边儿的功底,云遮月的嗓子窜高打远,当时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痰嗽一声说道:“诸位,实不相瞒,说书的赤红脸乃是江湖同道,来咱天津卫闯码头,久闻我铁嘴霸王活子牙崔道成的名号,下了车没找别人,先求到我这儿来了。虽说艺不可轻传,但是咱多仁厚啊,念在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拜着同一位祖师爷,一笔写不出两个说书的,能看着他饿死吗?贫道便给他一番指点,传授了他一本《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然则《四神斗三妖》是贫道我的顶门杠子,不可能传给他一整套,够他说上三个月,赚够了吃喝路费也就差不多了。您看那位问了,《窦占龙憋宝》他也没说全,怎么突然跑了呢?不是还有一本《九死十三灾》吗?那不奇怪,再往下他不会说了,不跑还等着台底下往上扔茶壶吗?大伙没听过瘾不要紧,还想接着听后文书怎么办呢?您明天上南门口来,贫道我伺候各位这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说完兜着衣裳前襟,端过书案上的笸箩,哗啦一下把钱倒进去,真是不客气,一个大子儿也没剩。小伙计不干了,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牛鼻子老道竟敢抢钱?赶紧跑过来拦着:“哎哎哎……这是我们书场子的钱,你怎么明抢呢?”崔老道理直气壮:“休得胡言,谁不知道末场书的进项全归先生?他那点玩意儿都是我传授的,特意留下末场钱来孝敬我,与你们书场子何干?”小伙计急道:“你说是你传授的,何以为证?”崔老道伸手往外一指:“可着天津卫你扫听去,谁不知道《窦占龙憋宝》是我崔老道的书?我不教他,他能会吗?不信你把那个说书的赤红脸找回来,让他跟我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掰扯,快去快去!”小伙计手勤嘴笨,如何说得过崔老道?只得看着他兜上钱,下了台扬长而去。
书中代言,崔老道说的是真话吗?那怎么可能呢,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吗?何况他也不敢吐露实情,据他事后所言,头一天来听书的时候,心里边就纳着闷儿,自己在肚子里编纂的《窦占龙憋宝》,又没对别人说过,赤红脸怎么会说这部书呢?况且上坡下坎、明线暗线,连拴的扣子都差不多,只怕肚子里的蛔虫也没知道得这么细致。他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开了道眼定睛观瞧,但见书案上的铜灯中显出一缕黑气,化作人形在台上说书!
蔡记书场桌案上的这盏灯,铜壳琉璃罩浑然一体,做工说不上有多精致,但也颇为古旧。有人说是蔡老板他爹从北京城琉璃厂买回来的,也有人说还要早,是蔡老板的爷爷从火神庙里拎回来的。其实都不对,老蔡家祖籍河南登封蔡家村,他们那个村子里,有一座古窑,烧出来的瓷器明如镜、声如磬。窑火千年不灭,谁家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有什么邪祟作怪,用油灯接一个火头,搁到屋里摆上几天,家宅即可安稳。后逢战乱,村民们被迫东投西奔,各寻活路。临走之时,挨家挨户从窑口接了一点灯头火。蔡老板的祖上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家的灯头火续在一盏铜灯里,不分昼夜,从没让它灭过。岁月更迭,一直传到蔡老板祖父手上,带着铜灯辗转来至天津卫,开了一家书场子。起初将铜灯摆在书案上,只是为了照亮,后来场子里拉上了电灯,铜灯却还天天点着,按时往里添油,久而久之成了蔡记书场的惯例。那一点长明不灭的灯头火,照着一位又一位的说书先生登台献艺,得了那些个说书人的精、气、神,年久而通灵。崔老道在蔡记书场一连说了两天书,他身上的能耐,也不免被灯头火收了去。书场子座位有限,赶上叫座儿的书目,很多人会提前包月,半道不说了,或是说不下去了,你得退一赔三。赔钱事小,砸了招牌事大,愁得蔡老板茶饭不思,整天摇头叹气。灯头火方才显化人形,变成一个赤红脸的说书先生,出来给蔡老板救场。
崔老道看破了灯头火在台上说书,心下愤恨不已:“我一个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龙虎山上看过两行半的天书,五行道法在身,移山填海不在话下,岂能让它抢了饭碗?”他之前没有轻举妄动,无非是怕遭报应,可眼瞅着再不出手,下一本书也得让人家说了!
虽不敢擅用术法,铁嘴霸王活子牙那一肚子坏水,也有的是损招。他家里存着九枚老钱,穷得腮帮子当肉吃也不敢拿出去花,因为那是给死人垫背的魇钱,想花也花不出去。此钱却有来历,还是当年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的孙小臭惹了官司,逃至山东地界,从棺材中盗出的九枚魇胜冥钱。魔古道混元老祖大闹三岔河口铜船会,火神庙警察所的飞毛腿刘横顺,凭着九枚冥钱,破了混元老祖的邪法。后来有打鱼的从河里捞出了冥钱,见之不祥,顺手扔在地上。别人见了躲着走,崔老道却不在意,他是批殃榜的火居道,捡回家去万一有用呢?话虽如此,这么多年全凭耍嘴皮子混饭吃,从来没使过,眼下刚好派上用场,趁末场书伙计打钱之时扔入笸箩。那九枚辖地的魇胜冥钱,可以凑成鬼头王的形势,千年老狐狸尚且避之不及,一个灯头火受得了吗?当场化成了一缕残烟,形神俱灭再也点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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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南门口热闹非凡,真有不少听书的一早过来等着,眼睁着赤红脸的说书先生走了,除了他崔老道,天津卫再没别人有这块活儿了,听书看戏最怕看了开头,没看着结尾,大伙被《窦占龙憋宝》勾得百爪挠心,没着没落的,吃不上灵芝草,只得找狗尿苔,如若他还是拿《岳飞传》糊弄人,大不了再揍他一顿,一个个摩拳擦掌,等着听崔老道开了书说什么。崔老道心里一清二楚,再不说点儿正格的,今天准得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头天晚上捣鼓了半宿的活儿,一早起来洗漱已毕,他忙着准备说书,有了钱也顾不上吃点儿顺口的,凉饽饽就着热茶,啃了半块咸菜疙瘩,对付着吃罢了早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最干净的道袍换上,戴好九梁冠,蹬上如意履,将拂尘的马尾巴毛一根一根捋顺了背于身后,找了张白纸,研了块碎墨,舔好了笔,刷刷点点,龙飞凤舞,右边写一行小字“长篇大书——《四神斗三妖》”,左边是一行大字“《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又在面缸里刮了老半天,弄出些白面渣子打成糨糊,把字纸贴在卦车上,权当水牌子。崔老道说书可是真不易,里外里就他一个人,老板、伙计、说书的活儿全得自己来。推着小车吱吱扭扭地出了家门,一步三晃来到南门口。刚站住脚步,卦车还没停稳当呢,就凑上来一两百人。崔老道瞧见来了那么多听书的,得意之余心中暗骂:“姓蔡的你个老小子不厚道,当初人家追着打我的时候,你在后台看了半天才出来,还他妈以为我不知道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给多少钱我也不去你的场子说了,还得把书座儿都抢过来,否则你也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实际上根本不必呛行市,自打他灭了铜灯,蔡记书场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别的书场子人满为患,他家则是门可罗雀,无论邀请哪路的说书先生,始终叫不来座儿。到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蔡老板穷困潦倒,迫于无奈自己下海说书,最拿手的书目是《活埋崔老道》,号称津门实事!
后话不提,只说眼目儿前的,围着崔老道听书的人越多,他越沉得住气,弯腰捡了两块砖头,塞到轱辘底下稳住卦车,摘下背后的拂尘,冲着一站一立的诸位老少爷们儿打了一躬,口诵道号:“无量天尊!”一众听书的看见卦车上分明贴着“《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一行字,心里头却没底,这个牛鼻子老道满嘴跑舌头,说不上三五句正文,保不齐又给你拐到什么地方去了。有起哄架秧子的问他:“崔道爷,我可等了不下三五年了,您今天舍得说这段书了?”旁边又有人嚷嚷:“崔道爷,为了听下一本的窦占龙,我是一宿没睡踏实,天不亮就出门了,由河东到南门可不近啊,走得我腿肚子直转筋,您可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崔老道故作高深微微一笑:“贫道留着《窦占龙憋宝》不说,那是有意而为,为什么呢?得让各位先听听我那个红脸儿的学徒是怎么说的,听完了他的,您再听我的,才分得出谁的玩意儿地道,也知道知道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咱刨人家,就他说的那点儿东西,枉费了贫道我一番传授!如若我接着他的书给您往下说,按着书梁子走该是二一本的《九死十三灾》了,可是头一本的《七杆八金刚》让他说得缺须短尾,很多褃节儿没交代清楚,我不给您讲明白了,您各位等于没听过这部书!”
此时又有听书的插话:“崔道爷,您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人家那位先生说的有头有尾,甩了一个大扣子留到二本书,怎么会没说全呢?”崔老道侃侃而谈:“咱说书的褒贬忠奸评善恶,非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才说来使人口快,听来使人心快!别的不提,单说白脸狼和老窦家的恩怨。窦敬山身为杆子帮大东家,只不过养下一房外宅,搁到以往来说,有钱人三妻四妾的太多了,天津卫城厢内外比比皆是,他也没做过什么恶事,没杀过人没放过火,更没把谁家孩子扔井里,最终落了个引狼入室惨遭横祸的结果,死得冤不冤呢?您让贫道我说,那是一点不冤!且不论此人在生意上恃强凌弱、官商勾结,您瞧他东窗事发之际,扔下妻子儿女一人逃命,看到全家老小死于非命他也没怎么样,瞅见六缸金子没了才呕血而亡,足见此人贪财负义,天意必然不佑!咱再说天底下有钱的这么多,为什么白脸狼不去抢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偏去抢杆子帮的大东家窦敬山呢?前后两次血洗窦家庄,这得是多大的仇?想那白脸狼杀人如麻,却抢了六缸金子,在关外当了几十年的大财主,虽然最后落了个乱刃分尸的下场,但这报应是否来得也太迟了?铁斑鸠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落在窦家庄呢?窦家庄那座七爷庙是怎么来的?还有在窦氏宗祠的祖宗影儿中,憋宝发财给儿孙留下六缸金子的那位老祖宗,跟窦占龙一样,也长了一对夜猫子眼,此人到底是不是骑着黑驴收元宝灰的老馋痨?如果说是同一个人,老馋痨又怎么长着一双睁不开的死耗子眼?那不是对不上吗?不瞒您各位,这其中可有一段大因果在内!正所谓‘说书不说帽,等于不开窍’,贫道我权且将这一段当成书帽子,做个得胜头回,引出下一本《九死十三灾》,得嘞,我说说,您听听……”
秤砣虽小压千斤,磨盘再大寸难行;青砖便宜焚不尽,黄金值钱遇火熔;蟒长丈八钻山洞,龙生七寸会腾空;英雄出自草莽辈,豪杰年少多白丁!道罢几句闲词,咱们说上一段《窦占龙憋宝》的书帽子:早在清朝初年,八旗铁甲入关,王公贵族跑马圈地,很多庄稼人被迫弃农经商。相距北京城不远的乐亭县也是如此,占着房躺着地的土财主不着急,地没了家里的存项也足够吃喝,顶不济举家远迁,接着置产业吃地皮钱,土里刨食的穷人可就麻烦了,有许多人沦落街头乞讨过活,稍微宽裕点的典卖牲口农具,换成了货郎担子一肩挑,走街串巷、赶集上庙做小买卖。怎奈“人离乡贱、货离乡贵”,当乡本土的东西本儿小利薄,顶多落个温饱。其中有脑子活泛的,买通了给朝廷送贡品的马队,挑着货物随他们到关外贩卖,一路上山高水险、谷深林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多遇虎狼之险,不过往返一趟获利颇丰,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还凭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挣下一份千金难换的口碑。老百姓称乐亭一带的口音为“台儿腔”,将挑担叫卖的乐亭行商叫作“老台儿”,姓什么就叫什么老台儿,大伙认为凡是操着台儿腔的货郎,卖的东西肯定地道!
在众多跑关东的小贩中,有一个精明能干的窦老台,中等个儿,圆乎脸儿,一双眼又黑又亮,看着就比别人多个心眼儿,天生是做买卖的料。说话这一年,窦老台二十来岁,出去跑买卖一走一年,家中妻小无人看顾,便托给一个朋友代为照料。此人姓白,比窦老台小不了几岁,长得浓眉细眼,有点连鬓胡子,生得人高马大身子板结实,为人忠厚质朴,打小跟窦老台对脾气,出来进去形影不离,一个馒头掰开吃,一碗粥转圈喝,两个人合穿一条裤子长起来的,所以他才放心托妻寄子。
窦老台在外跑了几年,道儿越走越熟,买卖越做越顺,家中一切安稳,尽管够不上富裕,倒也不缺吃穿。有一年他从关外回来,招呼这个姓白的朋友下馆子喝酒。酒桌之上窦老台可就说了:“如今哥哥我挣着钱了,你的侄子们也立起个儿了,家里头不用人照顾了,你又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儿一条,不如跟我出去当个行商,多挣些个银子,往后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姓白的往常凭着两膀子力气,给人家打八岔干零活儿,不说是有上顿没下顿,反正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次荤腥,得知窦老台要带他出去跑买卖,自是感激不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承蒙哥哥提点,粉身碎骨相报也不为多!”窦老台也挺高兴:“你这一叫哥哥,我倒想起来了,咱哥儿俩从小好到大,一直以兄弟相称,可还未曾结拜,不妨趁此机会义结金兰!”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付过了酒钱,摇摇晃晃来到路口的土地庙,在香炉里插了三炷大香,跪下指天指地:“磕头三次入祖坟,好比同胞一母亲,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随即磕了三个响头,说不尽掏心挖腹的热乎话。由打土地庙出来,窦老台告诉姓白的:“我在关外人称窦老台,兄弟你去了就叫白老台,打从今儿个起,咱哥儿俩摽着膀子做买卖,同心戮力发大财,往后再也不受穷了!”
从此他们二人合伙做买卖,一人挑一个货郎担子,装满了针头线脑、胰子手巾、红绿颜色、虾酱糖块,亚赛挑着个杂货铺子,在关外各处串游,一口锅里吃着,一张炕头睡着,真可以说是情逾骨肉,不分彼此,又跟小时候一样了。窦老台能说会道,骨子里透着精明,擅于寻找商机;白老台也是个能做买卖的勤快人,干活儿不惜力气,背的背扛的扛,逢山开道遇水搭桥,遇上捣乱的、抢行市的他挡在前头。出门跑买卖,不说风波之险、虎狼之厄,起码免不了两件事:吃瘌痢碗,睡死人床。吃也吃不干净,住也住不干净。可这哥儿俩堪称一文一武,彼此有商有量,苦不觉苦,累不觉累,钱是越挣越多。然而能做买卖的跟会做买卖的不同,白老台是能做买卖的,踏实肯干、任劳任怨,不怕起早贪黑,认头挣一份辛苦钱。窦老台则不然,他属于会做买卖的,吃一望二眼观三,有如下棋一般,走一步看三步。有一次他跟白老台说:“卖力气管饱不管老,等咱将来上了岁数,腿脚跟不上了,还怎么做行商?我寻思着要想挣大钱,咱哥儿俩得分开!”白老台闻听此言眼睛瞪得溜圆:“哥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地方让您不称心了?”窦老台笑道:“你先听我说,咱是人分买卖不分,你看啊,你光棍儿一条,家里没个老小,不如拿一半本金留在关外开个小商号,不单卖咱的货,此地应时当令的山货皮张,该收的你也得收。等我转年过来,把老家的货给你备足了,再带着你收的山货回去卖,咱不就两头儿赚钱了?”
主意是不错,但白老台心中多有不舍,他不在乎一个人在关外吃苦受累,但是如此一来,哥儿俩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难叙手足之情。窦老台看出了兄弟的心思,劝道:“说实话,我也跟你没好够,眼下辛苦几年,等到攒足了本金,咱哥儿俩当个甩手掌柜,就不必撇家舍业在外奔波了。”两个人合计定了,托当地的牙侩到处找铺眼儿,最后赁下一家,位于大集东口,门面不大,前明后暗两间房,前头卖货后头住人。小买卖人能省则省,哥儿俩自己动手粉刷墙面、裱糊顶棚,又置办了栏柜、货架、账本、算盘、床铺、被褥,桌椅板凳能用的凑合用,不能用的换新的,各色货品码放整齐,再请人算定了吉日吉时,噼噼啪啪放过鞭炮,门口挑上布招,买卖就算开张了。以往讲究老例儿,说是“开张的饺子散伙的面”。开业头一天,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左邻右舍,哥儿俩提早上板,到集上买了两斤羊肉、两斤白面、四根沟葱、一坛烧刀子,在商号里包了一顿饺子,醋碟里调足了辣椒油,支上砂锅子,煮十个吃十个,这叫“一烫顶三鲜,一辣解三馋”!
在此之后,窦老台关内关外两头跑,白老台留在关外守着商号。这几年下来,白老台算盘打得滚瓜烂熟,记账盘账不在话下,里里外外一个人全包了,没见他有闲着的时候。他也没少琢磨买卖道儿,比方说卖鞋,来买鞋的人要上脚试试,就得看脚拿鞋,别怕拿大了,穿着大再换小的,如若一上来先拿小的,容易把鞋穿走了样。再有一个,卖货你要勤拾掇,早来的货靠外摆紧着卖,避免压货太久砸在手里。兄弟二人的买卖风生水起,最初只卖些鱼干虾酱、针头线脑、帽子鞋袜,后来也倒腾布匹、砖茶、生烟,逐渐地再收点皮货、山珍,货硬利就足,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往账上进。
钱是越挣越多,窦老台的野心也越来越大,有道是“钱滚钱不费难”,如今有了这么多的本金,不接着做买卖不成冤大头了?他胆子比别人大,敢想敢做,遇事豁得出去。这一年他看商号里的货底子出得差不多了,让白老台拢一拢账,把能带的钱全带上,跟着他到山里收皮货。白老台一向对兄长言听计从,将铺子关门上板,拿上所有的银票、铜钱、散碎银子,去到银号兑成整锭的元宝,因为深山老林中的猎户不认银票,只认现钱。二人仍是货郎打扮,各自挑着担子,装上沉甸甸的银子、货郎鼓、杆秤,雇了一个领路的老军,带着一条猎犬进了山。
窦老台明里寻暗里访,货比三家,收了不少上等皮张,还有灵芝、棒槌之类的山货。哥儿俩兴高采烈满载而归,心里估算着这一趟能挣下多少银子。不承想刚回到集上,恰逢贼寇劫掠,到处杀人放火。来的还是一票狠心贼,劫了财还不留活口,红着眼杀人放火,亏得窦老台和白老台跑得快,逃到山里躲过了一劫,可是财货两空,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连绵起伏的关东山,自东北到西南呈卧龙之势,山高林密、千峰百嶂,山外既有守龙脉的八旗老兵,又有打鱼、采珠、狩猎、挖参为生的丁户,从关内来的行商,如若没有买通当地人跟着,一旦被他们撞见,不是当场丢了性命,就是被强行充作垦荒的奴隶,耕不完的功臣地、随缺地,一辈子翻不了身,直到活活累死为止。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更是凶险莫测,一脑袋扎进去,鬼知道遇上什么东西!
3
窦老台和白老台侥幸逃入山林,饥餐野果渴饮山泉,躲了三五天不敢出去。窦老台愁眉不展,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买卖,如今落了个血本无归,待在老家当个小贩不也饿不死吗,何必不远千里上赶着给人家送钱来?悔得他恨不能找棵大树一头撞死。白老台在旁紧着劝他:“买卖是人干起来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兄弟的命在,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时。”窦老台听罢满眼是泪:“兄弟,你哥哥我是一朝棋错满盘皆输,连累得你也折尽了本钱,你不恨我?”白老台满不在乎:“生意人爱财,却也懂得惜命,想那飞灾横祸,又不是你我二人的过失,咱哥儿俩是磕过头的结拜兄弟,有什么恨不恨的?何况由始至终我也没出本钱,不是哥哥你带着我做买卖,我上哪儿挣钱去?丢了只当没挣过罢了!”窦老台长叹一声,明白兄弟这是给自己解心宽,低头抹了抹眼泪,又对白老台说:“如今我这脑子全乱了,你看咱下一步该作何打算?”白老台做买卖不及窦老台精明,可也不是傻子,遇事有个计较:“贼匪作乱不过一时,多半已被官军打退了,眼下这山里头一天比一天冷了,咱二人又跑得慌促,身上衣衫单薄,一旦延误了时日,说不定得活活冻死,应当尽快寻一处山口出去,白手起家接着做买卖!”
窦老台连连称是,跟着白老台掉头寻路,怎奈莽莽林海,进来容易出去难,东走西绕看见林子里有条若隐若现的小道,还以为有了人踪。哥儿俩心慌意乱,寻着断断续续的路径闯入一片老林子,周遭尽是插天蔽日的苍松,又见路径泥痕上全是爪子印,方知误拿兽迹当人踪了,再往前无路可走,身后的狐狸小径也找不到了。两个人嘴上不说,心里边都起急,尽管没碰上虎豹豺狼,可是按照关外说法,“走麻答山”也了不得,深山密林中潜灵作怪之物甚多,慢说藤精树怪、蛇仙山鬼,够年头儿的黄鼠狼子放个屁也能把人迷晕了!
二人脑门子直冒冷汗,白天有心火顶着不觉知,眼见夜幕渐合,此时让寒风一拍,不由得全身颤抖。正踌躇间,深林中忽然走出一个人。窦老台和白老台吓了一跳,定睛打量来者,头顶黑帽,身穿黑袍,长得五短身材,尖脑壳,细短腿,肚大腰圆,手捋两撇小黑胡,瞪着一对小眼珠子,冲他们施了一礼:“二位贵客,来到我黑老七家门口了,怎么不进屋坐会儿呢?”
哥儿俩见来人形貌怪异,哪里敢跟着他走?那个身形肥硕的黑老七却不由分说,一手一个抓着他们俩的腕子,使劲往松林中扯。窦、白二人挣脱不开,只好半推半就跟着往前走,似乎也没走几步,便已出了松林。窦老台见地势豁然开阔,心里庆幸不已,以为此地真有住家,可再借着月光一看,顿觉毛骨悚然,前边是座孤零零的大屋,后边有谷仓,不远处则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东一个西一个,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黑老七伸手一指那间屋子:“请二位到寒舍一叙!”哥儿俩面面相觑,跑是不敢跑了,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提心吊胆地跟着黑七爷进了门。但见屋中摆设简陋,桌子上放着一根粗麻杆子、一块腰牌、一沓子火纸,四角点着四支泥蜡烛,也没插在蜡扦子上,就这么立着。黑老七让二人坐下,给他们沏了一壶香茶,又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素面。窦、白二人又冷又饿,多少天没吃过正经东西了,看碗中只是寻常的面条,闻着也喷香,并非蚯蚓长虫,便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心里头踏实多了,自己宽慰自己:“估摸黑老七是住在深山里守坟的,却不知这么一大片坟地,埋的都是什么人?”
黑老七等他们二人吃喝完了,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此地名为狐狸坟,我是给胡家门看坟的!”窦老台嘴里正含着一口热茶,想咽还觉得有点儿烫,闻听此言噗地一下喷了出来。黑老七告诉二人:“祖师爷曾许下我,守坟三十年,便可到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拿上一粒灵丹。不过狐狸坟一般人进不来,在此守坟一不吃苦,二不受累,等于一份闲差,怎知有一个骑着黑驴的憋宝客找上门来,想讹我的粗麻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妄图以此打开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取宝,我与之相斗良久,不分高下,他怀恨而去,不久又将卷土重来,仅凭我一人,只恐拦挡不住,还望你们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哥儿俩相顾失色,白老台硬着头皮问道:“黑七爷,恕我直言,听说憋宝的皆为旁门左道,我们两个凡夫俗子帮得上您什么忙?”黑老七说:“憋宝客二次来狐狸坟,会引着一只怪鸟,名为铁斑鸠,我得借您二位的手,打下这只怪鸟!”窦老台到底是行商出身,做买卖的那股子机灵劲儿一上来,怕也不觉得怕了,反倒以为是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冲着黑老七一揖到地,口中千恩万谢:“没有您带路,我们走不出老林子,又吃了您的面喝了您的茶,给您帮个忙那是应该的,本不当计较,不过我们兄弟二人跑关东做买卖,却才遭了贼匪劫掠,折尽了财货,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给您帮忙?”黑老七立刻说:“二位有恩于我,不论你们折损了多少财货,我定当如数奉上!”白老台喜出望外,以为天上掉馅儿饼了,当场就要给黑七爷磕头。窦老台心念一转,买的没有卖的精,怎么着不得再讲讲价?忙扯住白老台,又对黑老七一拱手:“按您所言,我们打下铁斑鸠,可不止是助您一臂之力,还保了胡三太爷府,您不能拿小恩小惠打发我们。别的不敢求,您带我们去胡三太爷府里走一趟,让咱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奇珍异宝,我们哥儿俩不贪多,一人只挑上一件!”黑老七脸色一沉:“不行不行,胡三太爷府岂是常人进得去的?你们不怕遭了天打雷劈?”窦老台吃准了黑老七有求于己,能要跑了不要少了,笑呵呵地说道:“买卖生意,许我高开,就许您低给,行与不行咱不得有个商量吗?”他不愧为买卖人,凭借伶牙俐齿,跟黑老七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谈妥了,只要打下铁斑鸠,黑老七愿保他们哥儿俩一人十年财运!
窦老台心中窃喜:“什么叫十年财运?吃香喝辣穿绸裹缎可够不上发财,这十年我要多少钱,你就得给我多少钱!”白老台心直,只是在想如何才能不负所托,他问黑老七:“您尚且对付不了铁斑鸠,我们兄弟赤手空拳,如何打得下来?”黑七爷告诉他:“凭我的四个泥蜡烛,不见得斗不过憋宝客,但必定是两败俱伤,谁也活不了。有你们哥儿俩给我助阵,方可稳操胜券!至于如何对付憋宝客呢?说来也不费难,我给你们一个石匣、一把铁尺,你们俩一个人拿石匣,一个人拿铁尺,只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下他的铁斑鸠易如反掌。可千万记着我的话,一个人打下铁鸟,另一个人捡起来封入石匣,绝不能俩人一起动手!再有一节,打下铁斑鸠,憋宝客有死无生,你们将此人的尸身抬到远处,他的财物取之无妨,但是一定要将尸首烧毁,切不可妄动贪念拿他身上的鳖宝,此人大有来头,他那个鳖宝并不是从黄河老鳖脑袋里抠出来的,而是得自外道天魔,入了此道,万劫不复!”窦、白二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是外道天魔?”黑七爷闭目摇首:“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待到黑七爷交代完了,从箱子中拿出一个遍刻咒文的石匣,还有一把乌黑锃亮的铁尺,上边錾着七个窟窿,匣是地官匣,尺是七星尺,分别交给二人。窦老台自己接了铁尺,又让白老台拿了石匣。三人击掌为誓,有负今日之言,愿遭雷打火焚!
窦老台利令智昏,有了十年财运的指望,不觉有些飘飘然了,问黑七爷:“您不找别人帮忙,单找我们哥儿俩,是不是看中我兄弟二人福大命大造化大了?”黑七爷说:“咱立过誓了,我不能瞒着你们,铁斑鸠是一件至邪之物,打它一次或动它一下,或是折福,或是损寿,至少也会折损一半,一个人担不住,所以才让你兄弟二人一个打一个捡,至于说谁折福谁损寿,我也看不透。”窦老台大惊失色,暗骂黑七爷太鸡贼了,立誓之前不说,到这会儿才吐露实情,福分还好说,福大之人一辈子享不完。阳寿可是万金难换,我已经三十岁了,再折去一半的阳寿,那还有几年能活?可若当场反悔,一来怕惹恼了黑七爷走不出深山老林,二来觉得机不可失,先前跟白老台合计着,出了山接着跑买卖,大不了再辛苦十年,仍可东山再起,不过我们哥儿俩那座东山本来也不高,再折腾十年,不也还是个做小买卖的行商?况且再过十年,黄土也该埋住半截身子了,怎及这一朝富贵来得快当?窦老台琢磨来琢磨去,他是一不想折福,二不想损寿,更不想丢掉十年财运,这可如何是好?
哥儿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按着黑七爷说的,在狐狸坟大屋中一连住了几天,渴了喝饿了睡。那天夜里,黑七爷说时候差不多了,二人才从屋里出来,通往狐狸坟的山口处,有一棵粗达三围的枯树,他们俩在树后边一隐,等着憋宝的上门!
此时天气转凉,透膛的山风打在身上,砸得人遍体生寒。窦白二人哆哆嗦嗦等到后半夜,天上月影西斜,突然从高处传来一阵怪响,乍一听似是小孩嬉笑,却又格外刺耳,比夜猫子叫得还难听。兄弟俩心知有异,抬眼往树上一看,但见树杈子上坐着一个童子,形同庙里的小鬼儿,蒜锤子脑袋,尖嘴猴腮,斗鸡眉,三角眼,盯着狐狸坟一脸狰狞。窦老台只觉脊梁沟里一道寒气上下乱窜,一时间惊得呆住了。亏得白老台胆子壮,拿手一扯窦老台,叫了声:“快打!”窦老台忽然动了个心思,手一抖掉下铁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白老台以为兄长吓蒙了,急忙抢上一步抓起铁尺,瞅准了方位,使劲往上一扔。七星尺跟长了眼似的,挂动金风打中了树杈上的童子。耳轮中只听嘡啷一声响亮,小鬼儿似的童子化为一缕黑烟,紧接着从枯树上坠下一物,月光下看得分明,是个锈迹斑斑的铁鸟,一拃多长,铁嘴尖锐,利爪如钩。白老台手疾眼快,抓住铁鸟扔入石匣,随即合上了匣盖。
窦、白二人定住惊魂,再到山口一看,地上倒着一个七窍流血的黑脸大汉,已然气绝身亡了,身上背着蓝布褡裢,背后插着一杆挺长的烟袋锅子,旁边还立着一头黑驴,想来这个黑脸大汉,正是引来铁斑鸠的憋宝客。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鬓冷汗直流。黑七爷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憋宝客的尸身不能埋在狐狸坟,一定要抬到远处烧成灰,尸身上的东西也不能留,否则必有祸端!
二人不敢耽搁,胆战心惊地抬上尸首,搭在黑驴背上,趁着茫茫夜色,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又将尸首卸下,正待引火焚烧,窦老台又动了心思。其实他早已想得一清二楚,刚才故作惊恐,丢下七星尺,正是想让白老台一个人把活儿全干了,折福损寿落不到自己头上。他也是占便宜没够,见那个长杆烟袋的铜锅子玛瑙嘴儿十分精致,顺手拿了,插在自己后腰上,又打开蓝布褡裢翻看,里边有一柄带鞘的短刀、五六锭金子、几件零七八碎的东西,还有一册账本,上面的字他一个也认不得。窦老台身为行商,在外闯荡多年,听说过憋宝的行当,凡是干这一行的,脉窝子里都埋着鳖宝,有用不尽的气数、使不完的造化,个个是大财主。当即拔出短刀,从憋宝客的脉门里剜出一个肉疙瘩,捧在手中余温尚存,不禁暗自思忖:“有了这个鳖宝,岂不是想发多大的财,就能发多大的财吗?”白老台见他盯着鳖宝出神,急忙劝道:“哥哥,你可不能打这个东西的主意,黑七爷说了,此人身上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万万碰不得!”窦老台愣了一愣,又咽了咽口水,迟迟不肯放下手中的鳖宝。刚才他拿走了憋宝客的长杆烟袋锅子和褡裢,白老台就已经看不下去了,虽然黑七爷说过可以取走憋宝客身边的财物,但憋宝的皆为旁门左道,拿了这些东西不怕招灾惹祸吗?此刻又见他攥着鳖宝不撒手,怎么劝也劝不住,白老台心里担不住事儿,情急之下便要上前来夺。窦老台见白老台脸色变了,哥儿俩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可从没见他翻过脸,忙说:“兄弟放心,我留着死人身上的东西干什么?你来瞧……”跟着一抬手,将鳖宝扔到了一旁。白老台一看那可不行,还是得按黑七爷的吩咐,投入火中焚化了才是!说话扭头去找,怎知窦老台扔出的只是一块石子。《摩诃僧祇律》中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才为一弹指,足见人的念头何等之快。窦老台正是在闪念之间起了杀心,白老台刚一转身,他就拔出短刀,狠狠插入了结拜兄弟的后心!
4
窦老台原本只贪图十年财运,想让结拜兄弟一人承担折福损寿之厄,却因白老台不让他拿鳖宝,那无异于断他的财路,黑老七许下的十年财运虽好,十年之后怎么办?得了鳖宝,那可是一辈子发不完的财!俗话说“贪心起,歹念生”,心中的贪念一起,哪还有兄弟之义、手足之情?结拜的兄长,变为取命的恶鬼,在兄弟背后下了绝情手。他一刀捅死了白老台,全应在一个“贪”字上!“贪”字怎么讲?“今贝”为“贪”,“今”为眼下,“贝”指钱财,窦老台眼下见财,岂能不贪?
窦老台一不做二不休,抬鞋底子蹭干净刀头的鲜血,拖着死不闭眼的白老台,与憋宝客的尸首一并烧了。
书中代言,白老台应允黑七爷,一人打下铁斑鸠,一人捡起铁鸟封入石匣,他自己一个人全干了,所以他是头一个应誓的。窦老台看着两具尸首烧成灰烬,牵了黑驴驮上石匣去狐狸坟复命。走过去一看,坟前哪还有什么土屋瓦舍,地上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窦老台为了求财,什么也不怕了,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再抬头的时候,黑七爷已然到了他面前:“姓窦的,你可太阴险了!”窦老台咬着后槽牙说:“仁不统兵、义不行贾,我是买卖人,论利不论理,咱可有约在先,不能出尔反尔,如今我兄弟已死,他那十年财运就该归我!”黑七爷满面怒容:“我修的是善道,岂能保你这个奸狡小人?”窦老台说:“此言差矣,真要论个是非曲直,也是您耍心眼儿在前,跟我们哥儿俩揣着明白装糊涂,等到击了掌立了誓,再也不能变卦了,方才说出打下铁斑鸠的后果。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修善道的这么干,不怕遭报应吗?所以咱谁也别说谁了,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谁敢说他白老台没动过杀我的念头?事已至此,您许下的二十年的财运给谁不是给?您保着我二十年大富大贵,我给您造庙宇塑金身,香火不断供奉不绝,岂不是两全其美?”
黑七爷沉吟半晌,对窦老台一点头:“行,我保你二十年财运,但须约法三章!其一,你回到老家,给我造一座庙,金身法像、供桌香炉,别的庙里有什么,我的庙里就得有什么,一件不能缺,一样不能少,唯独不必点油灯,只用四根泥蜡烛照亮即可;其二,你把装着铁斑鸠的石匣贴上封条,供于自家佛堂,使之不再作恶害人,或可积攒阴功;其三,我只保你二十年富贵,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二十年之期一到,咱俩的账该怎么算怎么算!”
窦老台为了发财,把自己的结拜兄弟都宰了,别说这三件事,再来三十件事也不在话下,当场一一应允,在黑七爷的指点下,骑着驴出了山,回到老家乐亭县。白老台光棍儿一人无亲无故,这几年在关外盯着商号,村里人几乎把他忘了。倒是窦老台的媳妇儿心细,当家的这趟走之前说了,今年要带兄弟一道回家过年,此刻却只身而返,怎能不问问他白老台的去向?窦老台亏着心,遮遮掩掩地说自己兄弟在山里让狼给掏了,唬得他媳妇儿信以为真。又在离家不远的河边,挑选了一处上风上水的宝地,他砸锅卖铁连赊带借,再加上憋宝客褡裢中的金锭子,给黑七爷造了一座庙,塑金身供牌位,四个泥蜡烛分列左右,摆设香炉供果。家里媳妇儿孩子看着直犯嘀咕,不知当家的撞了什么邪,他一贯不信神佛,家里连财神码都不供,怎么出门这一趟,再回来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跟庙里磕头?家人一再追问,窦老台却不理会,问急了他眼珠子一瞪,来上一句:“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噎得大奶奶嗝喽嗝喽的。不过窦老台的香可不白烧,头也没白磕,从此他的买卖打着滚儿挣钱,牛角越长越弯,买卖越大越贪,倚仗着黑七爷的护佑,他又置办车马、成立商队,在关外罗圈坨子开设总号,当上了杆子帮的大东家!
穷日子难熬,富日子过得可快,一转眼过了十九年,窦老台早不是当年那个吃苦受累跑生意的行商小贩了,低矮破旧的土屋瓦舍,换成了富丽堂皇的大院套子,娶了三妻四妾,生下九女十男,开枝散叶、金玉满堂,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手底下的使唤人不下几十个,那真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眯缝着眼在家享福,烧香磕头自有庙祝来做。整个乐亭县这一带,提起他们老窦家,谁不是流着哈喇子高挑大拇指?
窦老台不敢忘了黑七爷的恩惠,三番五次修整黑爷庙,每逢六月十五黑老七的寿诞,还要连开三天庙会。门口搭台唱戏,请来什样杂耍,足足演上三天三夜,引来方圆左右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求财的、求药的、求姻缘的、求子嗣的,求什么的都有,外带着赶集逛庙,真比过年还热闹。尤其是腊月二十三这一天,不仅祭灶过小年,还要恭送黑七爷回狐狸坟巡山,当天也是窦老台做寿的日子。说话这一年,又到了腊月二十三,窦老台该做寿了。如今家趁人值,身为杆子帮的大财东,他过五十大寿,能是一碗单勾卤、一头红皮蒜打发了的吗?那肯定不行,家里人从头一天就着手准备,门口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大院套子里边悬灯结彩、布置寿堂,怎么忙活的不必细表,单拿吃寿面来说,那就不简单,乐亭靠着海,当地人最得意三鲜卤,老窦家的三鲜卤远不止三鲜,蟹黄、瑶柱、鱼翅、虾仁、海参、鲍鱼全得搁齐了,腊月里罕有鲜货,用提前备下的干海货,该泡的泡,该发的发,泡得了剁碎,加上肉丁、香干、木耳、花菜,用香菇水熬煮,煮得差不多了勾上芡,淋入鸡蛋液,出锅之前还得再浇上一勺滚汤的花椒油,吱啦吱啦的响声过后,那个香味儿窜着鼻子在屋里绕,岗尖儿岗尖儿的来上一大碗,一边吃一边挨板子,你都顾不上喊冤!
腊月二十三正日子,天上阴云密布,压得人喘气儿都别扭,看似将有一场大风雪,可挡不住老窦家的热闹,打从一早上开始,就没断了来人,远亲近邻、各个分号的掌柜,有过往来的乡绅富户,纷纷穿红挂绿登门贺寿,带来的寿礼五花八门,嘴里说不完的吉祥话。本家大少爷带着两个使唤人在门口迎着,旁边摆了桌案,有管账的先生写礼单。窦老台穿上里外三新的衣裳,坐在正厅之内等着,做买卖的有几个不势利?贺客也让他分了个三六九等,有那年纪长的、腰里阔的、势力大的,提前多少日子就得下请帖,骑马坐轿来到大门口,手底下人一声连着一声往里通禀,窦老台还得从寿堂迎出去,叙过礼携手揽腕一同进屋,让到客座上喝茶。辈分小的或者财势差的,不用他起身相迎,坐在太师椅上,等着来人给他作揖行礼,再由仆人带到客房稍坐。比这再不如的,连寿堂也进不了,跪在院子里磕几个头,就去场院中等着开饭了。老窦家腾出两排厢房,拆去隔断的门窗,一间屋里摆上四张八仙桌子,场院里也搭了暖棚。后厨紧着忙活,三鲜卤打好了拿小火煨着,墩儿上的菜切丝的切丝,切块的切块,锅铲刷得干干净净,旁边摆好油盐酱醋各式作料,眼瞅着到了晌午,宾主均已落了座,飞也似的开上四碟八碗共十二个菜的流水席,丫鬟、老妈子、小伙计忙里忙外端汤上菜,摆布碟,拿空碗。这边吃到一半,那边灶上开始忙着煮面,大锅里开水烧得咕嘟咕嘟翻花冒泡,抓起面条不许揪断,讲究越长越好,扔到锅里煮得了,泡在大瓷盆中端上去。宾客们自己过来盛,一边盛一边捡好听的说:“咱给窦老爷挑寿了!”不过这顿饭不算正经的寿宴,重头戏还得看晚上那顿,有那没出息的,故意不吃饱,留着肚子等晚饭。
宾客们连说带聊,晌午饭吃了不下两个时辰,仆人们撤去残席,端上瓜子、麻糖、京糕、瓜条、萨其马、蜜麻花之类的各色零嘴儿、点心,壶里沏好了香片,大伙接着谈天说地,有困乏的可以去客房里睡一会儿,额外还留出几间屋子,摆上麻将、天九、骰子,供喜欢耍钱的贺客消遣。搁到往年,窦老台通常要去卧房眯瞪一会儿,起来之后洗洗脸,换一身寿袍,寿宴摆设齐整之后才会出来。今年却一反常态,挎上憋宝的褡裢,拿着长杆烟袋锅子,将正支嫡长的几个儿孙叫到后堂,睁开一对夜猫子眼告诉他们:“我憋宝发财,创立了杆子帮,给咱家埋下六缸金子,你等不可轻动,以此为本金,从银庄票号借贷货款,哪怕买卖赔光了,仍可东山再起。记住了我的话,老窦家的后辈儿孙不许憋宝,佛堂里的石匣也不许开!”众人听得莫名其妙,过五十大寿的当口儿,老爷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可窦老台在家从来说一不二,谁也不敢多言。
等到晚上开饭的点儿,东西两侧的厢房里华灯高悬,各摆下二十桌燕翅席,杯盘碗盏罗列,烧黄二酒齐备,宾客们相继落座。窦家大少爷一使眼色,让下人去请老爷出来。过不多时,那个下人去而复返,惊慌失措地跟大少爷回禀:“老爷没了!”窦家大少爷让这句话气得脸色铁青,一巴掌甩过去,打得下人原地转了三圈,骂道:“你个不长眼眉的东西,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有他妈这么说话的吗?你爹才没了呢!”下人捂着脸叫屈:“大少爷,我没胡说八道啊,真找不着老爷了!”
贺寿的宾客中不乏老成练达之辈,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大侄子,大喜的日子何必扫兴呢?没必要跟个下人一般见识,你自己去一趟,将令尊请出来。”窦家大少爷也抹不开面子,当着这么多宾客,我们家老爷子闹的是哪出儿?亲自带着几个下人,去到后宅足足找了三遍,可连窦老台的影儿也没见着,这不要了命了!臊眉耷脸地转回来,冲着年高位重的叔叔大爷们摇了摇头,在场之人无不诧异,做寿怎么把寿星佬做丢了?老窦家的几位少爷,又分头带着下人四处找寻,连茅坑里都打着灯笼照过了,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边厢老夫人一阵急火攻心,坐在椅子打着挺儿晕了过去,贴身丫鬟忙给她捶脊梁、拍心口,过了半天才缓上来。正乱的时候,忽听外边雷声如炸,众人皆是一惊,北方哪有冬天打雷的?惊魂未定之际,紧跟着又是天塌地陷般一声巨响,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有几个胆大的跑到庄外一瞧,登时傻了眼,黑爷庙陷下三尺多深,塌成了一大片洼地,庙顶被雷火击出个大窟窿,冒出阵阵青烟!
撂下老窦家如何收拾残局不表,咱再说说窦老台。当年他在狐狸坟跟黑七爷说定了,黑七爷保他二十年财运,他嘴上不说,心里头可跟明镜似的,二十年之期一到,黑七爷必定会来祸害自己,听说保家仙从来是兴一家、败一家,或是保一代、败一代。怎么兴家呢?金条银锭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无非挪过来移过去,这一家多了多少,另一家就得少多少。等你气数一尽,必然躲不过“衰家败运、命丧财散”的下场,之前怎么保的你,到时还得怎么祸害你!窦老台知道黑七爷忌了血食,却贪恋杯中之物,吩咐庙祝天天供奉陈年老酒。黑七爷受了香火,一年到头烂醉如泥,哪还盯得住他?他也装得若无其事,该怎么发财怎么发财,该怎么享福怎么享福,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躲过此劫!思前想后没别的招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着去分号盘货的机会,偷偷将随身带了多年的鳖宝,埋入了自己的脉窝子,在地窨子中躲了整整一百天,再出来变了一对夜猫子眼,跟两盏明灯相仿,整个人也似脱胎换骨了,之前那位憋宝客的所见所识,皆如他亲身所历一般,褡裢中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在他看来也是八件地宝,乃地八仙所化!
到得腊月二十三这天,窦老台扔下一众贺寿的宾客,到牲口棚牵出黑驴,由打后门出来,骑上驴直奔黑爷庙。窦老台身上埋了鳖宝,看得见粗麻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藏于何处,趁着黑七爷不在庙里,值守烧香的庙祝当天也歇了,他扒开庙底下的獾子洞,轻而易举地拿到三件法宝,黑老七守坟三十年进一次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一次取一粒灵丹,一直攒着没舍得吃,他也顺手拿了,尽数吞入腹中。自以为得计,忽听头上雷声炸响,将庙顶击出一个大洞,霹雳闪电一道亮似一道,窦老台心惊胆战,三步并作两步蹿出庙门,骑上黑驴就跑。
刚刚跑出来,庙中突然腾起一股黑烟,裹着四点烛火紧紧追来,一瞬间将窦老台卷住,他张着嘴没来得及闭,肺腑中呛入一口黑烟,猛地一阵咳嗽,好悬没把肺叶子咳碎了,眼珠子也几乎熏瞎了,一对夜猫子眼变成了死耗子眼。那头黑驴也被地火烧急了,拼命往前一跃,驮着窦老台冒烟突火而出,撒开四蹄越奔越快,那四个蜡烛头却如影随形似的追在身后,黑驴跑得快,蜡烛头跟得也紧,怎么甩也甩不掉。窦老台为求自保,逐一抛出粗麻杆子、火纸冥钱,刻着“足登龙虎地,身入发财门”的古旧腰牌可以一分为二,也让他先后扔了出去,扔一件宝物打落一个蜡烛头,四件宝物扔完了,身后的四道烛火也都不见了。但是黑驴跑得发狂,仍是往前疾奔,窦老台拽不住缰绳,只觉耳朵根子发疼、脑袋瓜子发涨,五脏六腑挪移,恍惚中不知自己是死是活。等他从驴背上摔下来,才发觉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比个要饭的还埋汰,褡裢里的八件地宝均已化为飞灰,若不是吃了黑爷庙中的续命金丹,他也得死在半道上。几经辗转回到乐亭县,此时他给后人留下的六缸金子,早已让关外的刀匪劫掠一空。老窦家被杀得血流成河,封着铁斑鸠的石匣也在祸乱中让人砸开了,铁鸟沾了死人血,不知飞到哪棵树上躲了起来,杆子帮大东家也不姓窦了,不过窦家庄祠堂里还有后辈子孙给他绘的祖宗影儿——骑黑驴挎褡裢,长着一对夜猫子眼,不禁感叹世事如尘,皆是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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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七爷当年为了躲过一劫,指使窦老台和白老台二人对付铁斑鸠,又贪受香火供奉,保了窦老台二十年财运,怎知搬得过来,挪不回去,到日子找不着窦老台,只能自己还债,最后也遭天雷击顶,死尸埋入狐狸坟,这又是一个应誓的!
窦老台也躲不掉因果相偿,埋了鳖宝才觉得后悔,如若找不到天灵地宝,迟早让脉窝子里的鳖宝吸成枯骨。怎奈逃出黑爷庙的时候,他被一口黑烟呛入心肺,咳嗽起来直不起腰,一双睁不开的死耗子眼,再也无从观形望气,唯一的指望是偷入獾子城胡三太爷府,说不定还有活路可寻。于是扮成一个收元宝灰的老馋痨,在窦家庄附近住下来,打算从后辈子孙中找一两个帮手,就到处找夜猫子蛋,给窦家庄的小孩洗眼,并在暗中打探粗麻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的下落。终于得知那几件打开獾子城的宝物,还有四支泥蜡烛,最后落在了敲锣的贼头儿、冥衣铺裁缝、当铺的掌柜兄弟手上。窦老台依照上一个憋宝客的法子,打算以铁斑鸠相挟,迫使那四个人交出三件宝物,又怕折损寿数不敢轻取,这才引着打下铁斑鸠的窦占龙,到县城里走了一趟,这个孩子生来一双龙爪子,还用宝蛋洗过眼,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粗麻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又想借窦占龙之手,拿朱砂笔圈定壁画中的七杆八金刚,逮到这个天灵地宝,他尚有一线生机。只因窦占龙一念之仁,没将铁斑鸠留在当铺,以至于功亏一篑!
书说至此,估计您各位也听出来了,血洗窦家庄的白脸狼,正是那个白老台的后人。白老台在关外经营商号那阵子,跟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暗生情愫,私定终身,却阴差阳错未能凑成一段姻缘,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跟窦老台念叨。殊不知那个闺女已有孕在身,爹娘一怒之下将她赶了出来,跑到商铺寻夫之时,正赶上白老台去关东山收皮货了,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也是个耿直脾气,咬着牙再不登娘家门了,寻一处破瓦寒窑存身,给人家浆洗缝补,将就着把孩子生了下来,负着气一辈子也没告诉孩子他爹是谁。老窦家传了多少辈,老白家也传了多少辈。到得乾隆年间,窦敬山成了杆子帮呼风唤雨的大东家,白脸狼则背着宝刀做了啸聚山林的草寇,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身份地位相差如此悬殊,却借着窑姐儿赛妲己,使这二人有了交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可是白脸狼瞅着老窦家的人就来气,如同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般,他前后两次血洗窦家庄,抢走六缸马蹄子金,仍恨不得斩草除根,非要将窦占龙置于死地不可,正是出于这段因果!
当年有一个书生,作了一段有说无唱的鼓词,说的是“纣王无道,多少忠臣扶保;文王有德,却遭食子之殃;妲己祸国,受的是女娲娘娘差派;姜后贤德,剜眼烙手而亡;奸党费仲尤浑,死后为天上星宿;忠臣梅伯比干,难逃炮烙挖心之殇”!那么说世间万物只有因果,没有对错吗?依贫道所言,那只是书生愚见,凡夫俗子看不透大数。咱搬演故事,讲昔时兴废,正是为了抑恶扬善,替佛道传名!说完这一段书,满给您合上龙门了。想来您各位也听明白了,窦占龙身上埋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再往后他的祸可惹大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二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
崔老道在天津城南门口撂地说书,道袍当大褂,拂尘当扇子,卦车当书案,法尺当醒木,随着他手中法尺往下一拍,这本《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告一段落了。围着听书的人们无不称奇,不仅仅是他的扣子拴得大,主要是谁也没想到,崔老道竟然没扯闲篇儿,足足说了一天的正书,如若搁在以往,这段书帽子足够他糊弄个一年半载的,崔道爷这是不打算过了?
一众听书的有所不知,崔老道为什么这么卖力气呢?一是怕挨揍,二是昨天晚上,他卷走了蔡记书场满满一笸箩的赏钱,回到家数了七八遍,夜里做梦都乐得直翻跟头。他媳妇儿崔大奶奶让他把钱搁箱子里收好了,他这人又鸡贼,家里搁那么多钱不放心,鼓鼓囊囊全揣在自己身上,坠得直不起腰来,说几句书摸一下,心里头一得意,嘴上可就收不住了,干脆说了整整一段书帽子。
当天来听书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伙听得过瘾,一人掏上一个大子儿也不算少了,何况腰里有闲钱的那几位,一高兴免不了多赏两个。崔老道赚得盆满钵满,不比昨天卷走的钱少,喜笑颜开收了卦摊,寻思着昨天在书场子敛了一笔,再加上今天赚的,够买多少大米白面的?半年不出来也饿不着了,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不如歇上几天,跟家包饺子擀面条、捏馄饨蒸包子,给老婆孩子换换季,置办几身新衣裳,再带着老的小的,到大饭庄子、小饭馆子解解馋,完事儿咱也找个大书场子,点上一壶香茶、两碟瓜子、四盘水果、八样点心,让台上的说书先生好好伺候我一段……
此刻已是晌午,该到吃饭的时候了,听书的纷纷散去,却有这么几位没走,抱着肩膀看着崔老道,不是听书没听够的,全是他赊欠吃食的账主子,卖炸糕的、卖烩面的、卖浆子的、卖乌豆的、卖烧饼的、卖卷圈儿的、卖嘎巴菜的、卖煎饼馃子的……以往的崔老道穷家破业,兜儿比脸干净,同在南门口混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穷人懂得穷人的难处,赶上手短的时候,让你赊上几次没什么,今天眼看着你挣了钱,总不能再欠着了,趁着钱还没捂热乎,纷纷上来要账。崔老道无可奈何,都是天天打头碰脸的熟人,再欠着账不还委实说不过去。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钱来,挨着个还给人家。甭看是路边小吃,没什么大开销,架不住他欠的次数太多,费尽唾沫说了一上午,钱是没少赚,可这一下就去了一多半,心疼得崔道爷直嘬牙花子。
推上卦车刚要走,又过来一个卖挖耳勺的,走到跟前笑嘻嘻地看着他。崔老道暗叫倒霉,脸上却不敢带出来。同在江湖上做生意,卖挖耳勺的这位他可惹不起,过去那个年月,但凡撂地做生意的,都有说说道道的管着,尤其南门口,这是上买卖的头等好地,地皮子也不硬,大小生意一个挨一个,没个牵头的还不乱了套?
卖挖耳勺的“宿歪嘴子”,正是南门口一票生意人的会头。各地都有“长春会”,也有人说是“常春会”,会头管着江湖上四大门八小门的各路生意,常言道“宁带千军万马,不带什样杂耍”,不是精得流油黑白通吃的人物,绝对干不了这个。当然了,闲事儿没有白管的,南门口的各处江湖生意,得按月给宿歪嘴子交一份“柜钱”,用于打点官私两面黑白两道,多余的全归他。
崔老道的生意一贯不行,仗着能耍舌头,经常赖着钱不给,这一次崴了泥了,刚置下一份海杵,讨账的就上门了,只得赔着笑脸,给宿歪嘴子作了个揖:“宿会头,您怎么这么闲哪?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宿歪嘴子圆滑至极,讨债之事一字不提:“崔道爷,您今天可发了大财,我给您道喜来了!”崔老道就坡下驴:“嗨,您见笑了,发什么财呀,还欠着仨月房钱没交呢,我这不赶着给人家送去吗?”推个由头,转身要走。宿歪嘴子笑道:“哎哟,您瞧您忙的,那我可不耽误您了……”说着话从挑子里拿出一个挖耳勺,客客气气地递给崔老道:“您拿上这个,给您家里的我大嫂子捎去,就当我谢谢她了。”崔老道莫名其妙,问宿歪嘴子:“您谢她什么?”宿歪嘴子说:“谢谢她掏钱养着我啊!”这个话可得两说着,倘若崔老道如数交了柜钱,那是一点毛病没有,因为他挣的钱有会头一份,等于会头指着他们家吃饭,他们两口子是会头的衣食父母。如果说装傻充愣不交柜钱,他老婆岂不成了偷人养汉的了?宿歪嘴子转过头去满世界一嚷嚷,他这个窝心王八就当定了,脑门子上非冒绿光不可!崔老道闯荡江湖一辈子,凭着一张铁嘴行走天下,谁跟他对得上话茬子?想不到菜里虫子菜里死,今天在河沟子里翻了船,由不得他不认栽了,二话没说,规规矩矩交还了欠债。
打发走了一干账主子,崔老道摇头叹气,今天挣的钱这就十去八九了,多亏还有昨天从蔡记书场卷来的,那也不算少了,大不了包饺子的时候,在羊肉馅儿里剁个西葫芦,把整个肉丸改成西葫芦羊肉的,照样可以解馋!推着卦车正要回家,对面又过来一位,单瞧模样就不是善茬儿,歪戴着一顶军帽,身穿破旧的军装,斜挎着枪套,趿拉着两只布鞋,左手拄着拐,横眉立目拦住了崔老道:“别走,交钱了吗?”
崔老道叫苦不迭,今天出门忘了看皇历,怎么来了那么多要钱的?那个年头兵荒马乱、鸡犬不宁,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穿军装的?尤其是伤兵,从战场上败退下来,打不了仗吃不了饷,就指着连抢带讹过活。崔老道不敢怠慢,低声下气地问了句:“军爷,您让我交什么钱啊?”
兵痞一只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最后从兜里扽出张脏兮兮的草纸,上边压着个大红戳,在崔老道眼前一晃,脸上素得跟刚出完殡似的,厉声喝道:“瞧见了吗?这是上面发的公文,如今战事吃紧,打从今儿个起,凡是沿街卖艺的,挣了钱必须上一份枪炮捐!”崔老道哪敢细看啊,一脸委屈地求告:“军爷容禀,我是画符念咒的火居道,没卖艺啊。”兵痞一指贴在卦车上的水牌子,不耐烦地嚷嚷道:“甭他妈废话,白纸黑字你自己写着了,赶紧掏钱!”
崔老道肠子都悔青了,心说:“我这不自己挖坑自己跳吗?”挨了打谁疼谁知道,明摆着是来讹钱的,崔老道也不敢争辩,当逢乱世,哪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真说攥住了不给,砸了卦车不要紧,挨上三拳两脚几个大耳雷子都是轻的,搞不好再让人家一枪崩了,什么五行道法八九玄功,对上枪管子里喷出来的雷烟火炮,那也是螳臂当车啊!崔道爷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纵然有千般的不情万般的不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破财免灾。兵痞收了钱仍不走,还拿眼瞄着他。崔老道赔着小心问:“军爷,您……还有别的事吗?”兵痞骂道:“老小子你跟我耍心眼儿是吧?交齐了吗?你道袍里头鼓鼓囊囊的,难不成怀了崽子?”崔老道急忙拿手捂住:“这可不是今天说书挣的!”兵痞冲崔老道一瞪眼:“你说不是就不是吗?那钱上写日子了吗?你想让我费事儿是吗?”崔老道乱了方寸,再把这个钱拿出来,那不等于从他心尖子上剜肉吗?只得舍出脸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苦苦哀求。兵痞可不吃这一套,一手拄着拐,另一只手上来就扯他的道袍。崔老道一看这还得了?光天化日这是要明抢啊?双手捂着钱袋子,连连往后躲闪。俩瘸子你争我夺,可就在南门口撕扯上了。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离得八丈多远,不敢往前凑,生怕让兵痞讹上。那位说了,崔老道不是刚交了地头钱吗,会头怎么不管呢?还真不能怪人家,能当上会头的,自是官私两拿,黑白通吃,官府衙门也好,帮会锅伙也罢,会头烦人托窍,没有递不上话的。唯独管不了当兵的,因为那个年头到处打仗,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谁知道是哪路的兵啊?你想去找他的上峰告状,都不知道该去找谁。甭说管着江湖人的会头了,巡警遇到兵痞找麻烦,也就一个字——躲,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崔道爷跟那个兵痞一争一抢不要紧,扯破了穿在身上的八卦仙衣,哗啦啦一下铜钱撒了满地。铜钱是圆的,掉地上骨碌骨碌四下乱滚。怎么这么寸,正巧来了一群打打闹闹的小叫花子,看见满地的铜钱,也不问有没有主儿,争先恐后上去哄抢,抓了在手中就往胡同里跑,转眼都跑没影儿了。兵痞也趁机在地上抓了几把钱,拄着拐一步一瘸地走了。可给崔老道心疼坏了,趴在地上以膝代步,跪爬着一枚一枚捡拾铜钱,捡完了一看,剩下这几个大子儿,刚够他一家老小一人买半个窝头的。
崔老道愣在当场,半天才缓过神来,仰天叹了三叹:一叹自己命浅福薄;二叹养家糊口之难;三叹想歇两天也歇不成了,明天一早还得撂地说书,接着给大伙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