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王家堡一百里外的平度县城,乃是山西境内银庄云集之地。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晋商可谓是富贾天下,五湖四海都有晋商的生意,晋商之胜,直到抗日战争时期才逐渐没落。
平度作为晋商票号银庄云集之地,繁华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平度县城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彩旗招展,衣着光鲜华丽的富态之人举目皆是。
这般银钱流通之处,来往客商众多,街头是个人就钱袋鼓鼓,当然要有贼人出没。只不过哪里这么好偷,衙门里供养着上百号抓贼的公差捕头,各大商家还都聘请着武功高强,防盗抓贼的镖师,防盗之严格,抓贼之犀利,惩处之残酷,让平度最多只有四处流窜的贼人,根本没有奉天城那样能够成气候有规模的荣行帮会。
正当黄昏,气候凉爽,乃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各大酒楼都灯红酒绿,宾客如织。富贵人家的小姐少爷,也都选在这个时候外出活动活动筋骨。
平度并不是没有穷人乞丐,越是热闹的时候,越有些乞丐跪在街头,磕头如捣蒜,求过路的行人,施舍几个小钱。
在街角一个拐弯处,前方街面上有两个乞丐正在哭爹喊娘地讨钱,他们后面的石阶上还坐着一人,正埋头飞快地啃食一个烧饼,显然是饿得狠了。这人的衣着打扮尽管不是乞丐那样破烂,但也是满身尘土泥垢,狼狈不堪。
前面的一个乞丐回头望了望,绕到这人的身边,一巴掌打在这人的后脑勺上,气哼哼地骂道:“你他妈的到别处吃去!搅了你乞丐爷爷要饭,打断你的腿。”
这人的烧饼被打掉在地,他也顾不上疼痛,赶忙捡起来,咬在嘴上,支支吾吾地说了声对不住,赶忙往巷子里退去。
乞丐指着这人骂道:“滚,滚远一点,妈妈的,要饭不要饭,还装什么人五人六的!滚,别让丐爷我看到你!打不死你这个小狗日的。”
这人走了十多步,算是离街面离得远了,才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目光呆滞,毫无神采,失魂落魄一般,继续啃着手中的烧饼。
他就是火小邪,离开纳火寺已经有半个月的光景了。
火小邪自从离开了纳火寺,茫然不知所措地沿路游荡。火小邪受了此次打击,真是万念俱灰,无论怎样自责、发泄都缓不过劲来。
火小邪最难受的倒不是没成为火家弟子,而是觉得因此对不住太多的人,其一是烟虫李彦卓,毕竟烟虫将自己师父的临终托付寄望于火小邪,又从张四爷手中救出自己,点拨自己破解秋日虫鸣术的法门,要不是烟虫提前离开,自己可能不会如此冲动地站出来质疑郑则道杀了人;其二对不住水王流川,水王流川赠予黑石火令,唯求让自己成为火家弟子,学成水火交融之术,救水妖儿一命;其三对不住水妖儿,尽管不是水妖儿自己来青云客栈的,但事关水妖儿性命,自己恐怕再也帮不上水妖儿;其四对不住郑则道,郑则道就算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但怀疑郑则道杀人,甚至要用磕头赔罪来做赌注,怎么都说不过去;其五对不住林婉,要不是林婉给自己治腿伤,自己也没有机会进到纳盗之关。
翻来覆去的思量,火小邪真觉得辜负了太多太多的人,甚至包括已经死去的奉天城浪得奔、老关枪、瘪猴三个兄弟。
火小邪悔啊!悔得无以复加,寝食难安,胸口堵着一团破絮,每一口呼吸都艰难之极。
火小邪身无分文,他从纳火寺出来的时候,哪有心思给自己要一点钱傍身?若火小邪开口要钱,以火家的富厚程度,几百个大洋不是问题。
火小邪更没有心思去偷窃,每每动了偷窃之心,都会难受得心如刀绞。
火小邪甚至觉得,自己是否没有资格做一个贼?
火小邪一路上真的如同乞丐一般,捡一些残羹冷饭来吃,饿得慌了,也会找乡民村妇讨个冷馍硬饼充饥,总算是不至于饿死。火小邪不知道该去哪里,茫然无措,只是沿着大路行走,走到哪里便算哪里,花了不少日子,来到了平度,今天已是在平度的第三日了。
平度没有荣行,但有丐帮,一众乞丐见了火小邪落魄的样子,本有拉他进丐帮的,但火小邪都是摇头拒绝,惹得这些乞丐见了火小邪都是看不顺眼,嫌火小邪碍事,又打又骂,赶着火小邪离开。
火小邪既不还嘴,也不还手,他自幼孤苦,又受此挫折,意气不在,甘愿挨打受骂,权当是自己活该。
火小邪坐在角落中,低头猛啃手中的硬饼,却听到巷子一头,有人大叫:“抓贼啊!抓贼啊!”
火小邪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精瘦的少年,从街面狂奔进了巷子,边跑还边龇牙咧嘴地乱骂,他的身后抓贼声密密呼喊,似有七八个人追他。
这少年逃进巷子,一抬头就看到火小邪缩在前面不远处,眼睛一转,向着火小邪跑过来,一把将一个钱袋丢在火小邪怀中,低喝了一声:“藏着!”说着继续狂奔向前,一攀手登上一段矮墙,身手倒是敏捷,这少年侧头向火小邪挤了个鬼脸,跳下墙头不见。
火小邪微微一愣,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手一翻,就把钱袋塞进怀中。
巷子里眨眼追上来七八个警察,跑过火小邪身边不远,却不见了刚才那个少年。
有两个警察转回来,拿警棍一捅火小邪,骂道:“你,看到刚才跑过的小贼了吗?”
火小邪啃着饼子,木讷地说道:“看到了。”
警察骂道:“去哪里了?”
火小邪指了指前面一个地沟:“钻沟里了。”
警察转头一看,那地沟早已废弃,干涩得很,并无稀泥水垢,入口处的确可以勉强钻入一个不胖的人,警察哼道:“小子,你可不要瞎说。”说着转身招呼其他人,“钻地沟里了!妈的!追!”
警察们齐声应了,沿着地沟向前追去,眨眼转了个弯,跑得远了。
火小邪撇了撇嘴,把饼子放入口袋,慢慢站起,沿着与警察追贼相反的方向走去。
火小邪走了两条巷子,忽听前方岔路口有人叫他:“喂!兄弟!这里这里!”
火小邪抬头一看,正是把钱袋丢给自己的小贼,这小贼戴着一顶鸭舌帽,脸上干瘦干瘦的,但精神得很,一双不大的眼睛滴溜乱转,显得十分警惕。但这个小贼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挤眉弄眼,看着搞笑得很,活脱脱像只刚变成人形的猴精。
这小贼飞快看了几眼火小邪身后,伸出手招呼火小邪:“来这里!来!”
火小邪也没有拒绝,跟着小贼进了小巷。小贼在前面一路带领,转到一处屋角,把火小邪拉了进去,两人蹲了下来。
这小贼嘻嘻哈哈地说道:“喂,兄弟,谢谢你了啊。我的钱呢,还我吧。”
火小邪好像没听见,看着上方出神。
这小贼有点着急:“喂,黑吃黑啊,你还我,我分你一半的钱,行了吧。我说话算数。”
火小邪还是不理不睬。
这小贼上下打量了一下火小邪,口气一硬,说道:“喂,兄弟,你要不还我,别怪我动粗,告诉你,别看老子瘦,一身都是腱子肉,从小就练铁布衫的,你要是把老子惹毛了,发作起来,一指头就能戳你一个血窟窿,你信不信?老子最后警告你一次,还给我,不然老子就打人了!”
火小邪淡淡说道:“那你试试。”
这个猴精的小贼瞪了眼火小邪,正要发作,突然脸色一软,又露出一副央求的神色,挤到火小邪身边,伸手摸着火小邪的胳膊,嬉皮笑脸地说道:“大哥大哥,刚才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大哥缺钱,我就都送你了,大哥心情好,人品好,一看长相就知道大气的人。要不,您给我留一两个子,赏我吃顿饭吧。行不行,呵呵,大哥,累了吧,我给你捶捶肩膀,要不您躺着,我给你按摩按摩,我按摩的手法可是师出名门,保证让你身轻体健……”
“还你。”火小邪将钱袋从怀里拿出来,丢给这小贼。
这小贼倒是愣了,接过钱袋,眉开眼笑正要说话,火小邪却已经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这小贼见火小邪要走,努着嘴狠狠眨巴眨巴了眼睛,跳起身追了上去,凑到火小邪身边,笑哈哈地说道:“大哥大哥,别走啊,我还没分你钱呢,我说话一言九鼎,分你一半分你一半。”
火小邪默默地快步行走,也不看他,说道:“不用了,你留着吧,我不需要。”
这小贼更不乐意了,咕咕咕咕嘴上不停,看来是个废话连篇的话痨,他追在火小邪身侧,不住说道:“大哥,你怎么称呼啊,是不是刚来平度啊。我叫张潘,江湖人称八脚张,嘿嘿,玩笑玩笑,这是我自封的,认识我的人都叫我潘子,我也是刚来平度没几天,我是山东人,水泊梁山那地方的,我祖上可都是梁山好汉的啊!大哥,听你的口音,你好像是东北的啊,东北人可是山东人半个老乡,都是闯关东过去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们要不然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大哥,你有义气,是不是也是一个人啊,我虽然是个独行大盗,向来一个人千里独行,神出鬼没,也是可以结交朋友的。喂,大哥,慢点走,你听我说。”
火小邪站住,这个叫潘子的小子倒把自己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说道:“我怎么没见过哪个山东人像你这么啰嗦的!”
潘子见火小邪总算说了话,喜不自胜,叫道:“总有特例的吧,别看我话多,我说话可中听得很啊,天文地理,人文百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要是个说书的,没准能红透半边天,我要是个唱戏的,那怎么都是个名角,你可别不信,我是说真的哪。我可是有本事的人,咱们认识一下,我可以照应着你啊,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天塌地陷,咱们可以一起顶着!还有……”
火小邪听得耳朵嗡嗡直响,双手一举,说道:“别说了!我服了你了行不行。我不想说话,你别逗我说话。”
潘子叫道:“我没逗你说话,我这是自我介绍,自我介绍你懂吧,越有诚意越好,诚意你知道吧,话少了还能叫诚意吗,我说的有一句废话没有,没有啊。大哥,你怎么称呼?”潘子说了半天,也就大哥你怎么称呼这句不是废话。
火小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叫火小邪。”
这个潘子脸上没肉,全是脸皮,厚比城墙,见火小邪终于口气缓了,更是嘴上悬河,唾沫横飞地拽住火小邪说个没完。
潘子非要拉着火小邪,请火小邪吃好的,火小邪对潘子这种牛皮糖一样纠缠的人根本无计可施,只好答应下来。
潘子领着火小邪穿街走巷,拣着偏僻之处,走了大半天,算是到了一家破烂不堪的小饭店,这饭店里也不见个人。
潘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喝道:“老板!八脚张爷爷来了!快出来伺候着!”
一个中年男人从旁面跑出来,见了潘子,怒气上脸,骂道:“乖孙子!你还敢来,昨天欠我的饭钱还没给呢!老子正想抓到你暴打一顿,你来得正好!”
潘子指着中年男人骂道:“放你的屁!你张爷爷今天来,昨天的钱付你双倍,狗东西,狗眼看人低的玩意,没看到今天我请了贵客来给你这个烂鸡毛的饭店捧场吗?”
中年男人拿着擀面杖骂道:“孙子,你还以为你骗得了我?老子这就把你舌头割掉,把你的贱骨头打折喽!”
潘子呸了一声,嗖的一下从手中弹出一个大洋,正落在中年男人的怀中。
中年男人眼睛一亮,赶忙拿起来,定眼一看,吹了一吹,果然是真的。中年男人收了怒气,脸上摆出一副笑脸,说道:“呦!你发了?偷的吧。”
潘子骂道:“滚一边去,废你娘的祖宗的废话!好酒好菜都给老子端上来,动作慢了,别怪老子不给你赏钱!快去快去,妈妈的,你们这些开黑店的奸商,无罪也该杀!”
中年男人拿了大洋在手,见钱如见爹娘,哪里还生气,赶忙答应着,退回厨房,给潘子准备饭菜去了。
潘子得意洋洋哼了哼,带着火小邪坐到店内一角桌边,笑道:“火大哥,这些人,都是给脸不要脸,全都是见钱眼开,见了钱什么都能忘了。哈哈!”
等饭菜端上来,潘子大吃大嚼,也把自己的身世对火小邪讲了个清楚。
火小邪听着潘子讲着讲着,倒有点惭愧起来。
潘子从小也是无父无母,从记事开始,就是一个人四处流浪。民国初年,天下乱成一团,各地军阀战乱不止,民不聊生,所以到处都能看到潘子这种父母双亡的孤儿。潘子曾经也被丐帮、荣行收了去,可潘子生性好动,不服管束,每次都逃了出来,于是天南海北地流浪,走到哪里,便在哪里混迹几日,偷偷摸摸尽管惊险不断,屡次被人抓住差点打死,但都活了下来。潘子在外面四处浪迹,到今年已经有近十个年头了。
潘子前三日才到平度,算得上与火小邪同日到达,前两天已经注意到火小邪。潘子见火小邪神态不振,既不像乞丐也不像小偷,一个人独来独往,尽管潘子对火小邪很感兴趣,但出于警惕之心,一直没有上前来结识,没想到火小邪竟能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次。
潘子性格外向,按理说结交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应该不难,可是潘子至今还是一个人独行,其一是因为潘子一般不在一地久留,多则十日,少则一两日,全看此地是否便于自己偷窃,当地的流浪儿要么是拉帮结伙,要么是被人利用,潘子一般不愿去招惹他们;其二因为潘子在三年前有一个小兄弟同行,在他们途经湖北的时候,碰上了瘟疫,那小兄弟不幸染上疾病,他们又无钱可治,潘子眼睁睁看着这位小兄弟死在自己面前,自此更是不愿与他人结伴。
火小邪倒是问,那你为何要拉着我呢?潘子一边嚼肉,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第一嘛,你帮了我;第二嘛,我看你年纪比我大;第三嘛,你看着比较顺眼。”
火小邪和潘子在自己到底多大年纪这个问题上,都是搞不清楚,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互相一问,反正不是十六就是十七,于是潘子提议就互相直呼其名,不用呼哥喊弟的,来得轻松。
不过潘子说完,哼哼一笑,突然小声说道:“火小邪,你长毛了没?”
火小邪一愣,问道:“什么长毛了没?”
潘子坏笑:“裤裆里长毛没有啊,你说是哪里?你要是没长,肯定就比我年纪小,你知道吗,成年的男人都要长毛的,没长的就是小孩子啦!”
火小邪哭笑不得,这个潘子还真是天马行空地乱说话,于是挤着脸说道:“长了啊,多得很。”
潘子又挤眉弄眼地问:“火小邪,你和女人睡过觉没有?”
火小邪还真是没有,只能说道:“这个,还真没有……我就在窑子里偷看过……”
潘子一拍胸脯,气势顿起:“我操,那你跟着我混吧,我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啊。哇哈哈,跟你说啊,和女人睡觉,是天底下最过瘾的事情,对了,和你说你也不明白,你还是个处。不过呢,你想不想听听?”
火小邪看了眼潘子,哼了声:“就你?我不信,你最多能去窑子逛逛,可你这个样子的,没哪个窑子能让你进去。”
潘子眼睛一转,倒有点难堪地说道:“谁去逛窑子啊,我是有相好的女人,我行走天下,处处留情,跟你说老实话,我之所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是因为凡是和我相好的女人都逼着我娶她,哎呀追我追得那个紧,哭天喊地的。我不堪其扰,只好拔腿走人。哈哈。”
火小邪实在忍不住,哈的一下笑出声来:“我不信我不信,你骗不了我。”
火小邪哈的一笑之后,心中猛然一愣,自己怎么会笑了?难道这个潘子不断说话,胡扯八道影响了他?还是潘子的乐观开朗,对自己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火小邪这一笑,倒一下子让自己胸口的郁闷之气顺了很多。
火小邪把头一低,止住笑容,狠狠抿了抿嘴,再不说话。
潘子见火小邪突然变得沉默,不禁问道:“火小邪,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显得这么心事重重的?你肯定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要不然说出来听听吧,憋在心里干什么,我保证你说出来我不笑话你。哎呀,我们这些人吧,运气好一点,能活五六十年,大约二万天,过一天就少一天,何必自寻烦恼嘛。”
火小邪沉声道:“潘子,有些事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前段时间,的确是干了一件蠢事,辜负了无数人的期望,也对不起很多人,所以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得很。”
潘子正撕扯着一个猪脚,听到火小邪这么说,顿时大叫道:“我操他奶奶的,你操这么多心干嘛!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火小邪看着潘子,沉默不语。
潘子丢下猪脚,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骂道:“人这辈子,除了爹娘真心对你,不求回报,其他人都是互相利用,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各有所图,说得难听一点,都他妈的是虚的。我尽管没活多少年,但也知道天下万物,天偷地,地偷天,人偷物,物偷人。谁欠谁的谁说得清楚?你要是觉得你欠了别人的,那才俗气了咧!火小邪,你快别这么想了,没准所有人还都欠着你呢!欠大发了!一辈子都还不过来呢!”
火小邪轻轻说道:“可是!”
潘子说道:“可是什么啊。你是不是觉得我请你吃饭,你就欠了我的?你帮我支开警察,我就欠了你的?大错特错,我们谁都不欠谁的。”
火小邪听这个潘子说的话,尽管有些牵强,粗糙得很,但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火小邪在脑海里转了转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猛然心中狂呼,我凭什么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凭什么要被黑三鞭利用去偷女身玉?我凭什么被严景天他们绑走差点被他们切开肚子?我那几个小兄弟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死了?我欠着谁的了?郑则道本来就可能杀了人,我不过如实说了,我欠着谁的了?烟虫师傅让他重回火家,他不愿意,我不能进火家,我欠谁的了?火家又怎么了?火家不让我当弟子,不当就不当,我欠火家的了?火家不让我当弟子,我自然救不了水妖儿,水王流川都救不了水妖儿,我就一定能救?我欠水家的了?
火小邪啪地猛拍了一下桌子,心中一股子烈火顿时把胸前的郁闷之气烧了个干净。
潘子吓得一抖,以为自己说话把火小邪惹生气了,忙堆出一副笑容,说道:“火小邪,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其实我,我欠你欠的多了啊,你……”
火小邪大叫一声,打断了潘子的话:“老板!拿酒来!”
火小邪和潘子都不胜酒力,走出这家小饭店的时候,早就天黑得厉害了。
两人东倒西歪,彼此搀扶着走路。潘子的脸越喝越白,但醉得厉害,若不是火小邪搀扶着,早就瘫倒在地。火小邪还稍微强点,勉强能够站直身子,但已是满脸通红,呵呵不住傻笑。
火小邪哪里知道潘子住哪里,潘子满嘴酒话,更是指不清楚路,这两人嘻嘻哈哈,最后走到一个死胡同前,再也不愿意走了,一撒劲,两个人都坐了下来。
潘子醉醺醺地哼哼道:“妈的,这点酒不算什么,老子是山东好汉,三碗不过岗,老子都能喝三十碗,这几碗酒算个屁啊!老虎呢?老子要打老虎?老虎在哪里?”
火小邪一拍潘子的肩膀,咽了咽口水,笑骂道:“就你这个怂样,还打老虎呢!老虎一个屁都能震死你。”
潘子嘀咕道:“火小邪,你知道我最想当谁?水浒一百零八好汉里面。”
火小邪说道:“谁?”
潘子说道:“鼓上虱时迁,大盗啊,劫富济贫,妈的,哪个家伙欺负穷人,老子就偷他个倾家荡产,只给他留条女人的裹脚布,供他上吊。哈哈,过瘾啊!”
火小邪把潘子的脸拨过来,用手在他鼻子下面划了两下,哈哈笑道:“潘子,你这么一说,你还真有点像时迁啊,都是尖嘴猴腮的。”
潘子醉哄哄地哼了声,说道:“别闹别闹,喂,火小邪,你,你最想当谁啊?”
一瞬间,各式人物从火小邪的脑海中闪过,小到奉天的三指刘、黑三鞭、落马客栈的郑大川、潜地龙,中到青云客栈十八贼、甲丁乙、烟虫,大到水王流川、水王严烈、火家九堂一法。这些人形象各异,都默默地看着火小邪。
火小邪向上翻着眼睛,长长地连喘几口气,说道:“我,我谁都不想当,我只想当我自己。”
潘子哦了一声,突然又来了劲头,一股脑翻身而起,晃晃悠悠地站着,指着火小邪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你你,你想当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我同意,我同意,好主意好主意,要么咱们两个开宗立派,成立个什么什么,火邪潘子帮,怎么样?咱们也收百八十万个徒弟。”
火小邪把潘子一拉,将他拽到自己身边,骂道:“你娘的祖宗的,百八十万个徒弟怎么够,咱们收七八,七八千万的徒弟。”
潘子狠狠点头:“行!行!加加加,加上徒子徒孙,咱们凑他个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人。”
火小邪和潘子这两人穷酸落魄的小子,哈哈大笑,酒后的这一通胡说,尽管狂妄,却也说起来痛快得很。
这两人正在嬉笑,忽听街头一边,有无数人的喊叫声传来:“在这里!在这里!围住他!”
火小邪一听,激灵灵一个哆嗦,连忙把潘子一拉,叫道:“抓你的人来了,我们快跑!”
潘子一听,大叫:“我操!我才不跑,来……”
火小邪哪管这么多,拽着潘子就要向胡同中钻去。
潘子还在胡骂:“抓你爷爷我!抓抓!”
两人没走两步,就觉得身后一个人影奔来,将他们两个狠狠一推,从他们头上跳过。
火小邪和潘子扑通倒地,火小邪随着一滚,抬头就看,只见把他们推倒的人背影有些熟悉。
这人扭头恶狠狠地一瞪火小邪,和火小邪照了个正脸,顿时也愣了愣。
原来这人正是张四爷!
张四爷见是火小邪,身子略略一顿,嘴中一句话没喊出来,外面的无数呼喊之声已经传来。张四爷狠狠哼了一声,向前跑去,见是一个死胡同,也不避让,加速跑去,腾地跳起,伸出手在墙上一抓,咔的一声,似乎五指齐插入墙中,顺着身子一带,另一只手在墙头一抓,整个人就已经翻身而过。
火小邪心惊不已,怎么风水轮流转,张四爷变成贼,让人追杀了?
火小邪来不及细想,赶忙把潘子拽开一边,一大群人已经高举火把,冲进胡同里面。
来人都是警察和军人,还有数个便衣,都是荷枪实弹,万分紧张。他们进来胡同,见前面是一个死胡同,有军官顿时大喊:“张四跳过墙了,绕过去追!王二,你们翻墙继续追!”
哗啦啦,这些人分成两组,一组人呼喊着绕开追去,其他人则上前翻墙。他们自然没有张四爷的身手,搭着人墙而上。
喊话的人见火小邪和潘子缩在一边,上前骂道:“你们两个,刚才是不是看到有人翻墙过去了?”
火小邪酒已经醒了大半,狠狠点头。潘子也略微清醒了一点,只是跟着火小邪乱点头。
军官骂道:“你们快离开这里!乱枪无眼,小心丢了性命!”
“啪啪啪!”连续的枪声响起,划破天际。
军官望了一眼枪声传来的地方,顾不上火小邪他们,跟着士兵也翻过墙头,一群人很快走了个干净。
火小邪见人都走了,赶忙拼命把潘子扛起来,急急说道:“潘子!清醒点!咱们快走!”
潘子呼呼着:“怎么了这是?不是抓我啊?”
火小邪骂道:“你还用这么多人抓吗?他们抓的是御风神捕张四爷!”火小邪头昏脑涨,话已出口,后悔都晚了,只求潘子没听清楚。
潘子别看喝多了,耳朵还是尖得很,抬头看着火小邪,惊慌道:“火小邪,你说什么,神捕?张什么,这是我本家啊?这世道,这世道出什么问题了?”
火小邪骂道:“别问了!快走吧!”
火小邪死命拖着潘子,奔出胡同,沿着大街向黑暗中跑去。
大街上不是平常夜深人静的样子,早已乱成一团,街头上不仅有高举火把的骑兵马队相续跑过,还有不少警察挨家挨户地吆喝着:“紧闭门窗!不要出来!慎防生人!”
看样子,整个平度城都已经被惊动,严阵以待,誓要把张四爷抓到。
火小邪边跑边胡想:“这个张四啊张四!怎么跑到平度来了?他得罪了什么人,全城戒严来抓他。这是个什么事啊,张四是御风神捕,抓贼的人,只有他抓人,怎么变成让人像抓老鼠一样到处撵着!”
火小邪还不知道,张四爷带着钩子兵,在王家坳杀了数百王贵的晋军士兵,早就被全山西境内悬赏通缉。张四爷、周先生的通缉令,这两天一直贴在平度城各处公示牌上,只不过火小邪进了平度之后,没有心思凑热闹看布告,又尽量躲着人多的地方,所以一直没有看到罢了。
潘子受了这一番的惊吓,连跑边哇哇猛吐了几口,加上贼性不失,再醉得厉害也醒了五成。两人一路躲着警察士兵跌跌撞撞地急奔,总算跑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蹲了下来。
潘子擦了擦嘴,连连喘气,说道:“心肝肺都要跑出来了!这下好,今天的东西算白吃了,几口给吐了不少,可惜了可惜了。”
火小邪骂道:“你还想着舔回来是不是?潘子,你到底住在哪里?我们赶快走。”
潘子抓了抓头,嘀咕道:“我没地住,刚来平度也就二三天,一直随便找个地睡觉。今天才偷到了钱,可以去找个客栈住住。”潘子转念一想,问道,“火小邪,怎么你认识他?”
火小邪哼道:“他是谁?”
潘子说道:“还能是谁,那帮警察士兵要抓的贼啊,你好像说叫什么张四爷?御什么神捕?”
火小邪眉头一皱,心想这个潘子还真是记性好,自己随口一说,潘子醉得走路都走不直,却能记得清楚。
火小邪只好说道:“认识,这个张四爷是东北奉天过来的,以前见过,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被人抓捕。”
潘子瞪大了眼睛,抓着火小邪的衣袖,说道:“火小邪,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不简单,你果然不简单啊!”
火小邪不想与潘子多说,看了看外面的光景,说道:“现在不说这个了。潘子,我不能再呆在平度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潘子紧紧拽着火小邪,惊道:“火小邪,你要去哪里?”
火小邪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去哪里,反正不能呆在平度。潘子,认识你真的很高兴,我想明白了好多事情,谢谢你!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吧!”
潘子大叫:“不行不行,我和你一起走,咱们要开宗立派,收千万个徒弟的,你走了怎么行?我跟着你!”
火小邪无可奈何地说道:“潘子,酒话你还当个真?潘子,我有很多对头,刚才逃走的张四爷发现我了,他一定会来抓我,我一旦被他抓住,可就惨了!你不能和我一起走,太危险了!”
潘子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火小邪的前胸,骂道:“火小邪,我不嫌弃你,你还嫌弃我了?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只有我甩了人,没有别人甩了我的!废话少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个时候让你自己走,我岂不是不仗义,贪生怕死。你别想让我以后抬不起头!”
火小邪心中感动,这个潘子看着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关键时候还真算得上一条好汉!
火小邪看了潘子几眼,点了点头,狠狠拍了拍潘子的肩头,说道:“好吧!潘子,咱们一起走!”
潘子乐道:“火小邪,咱们两人,一起去干一番大事业!”
火小邪重重点头,紧紧握住了潘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