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雨细成了牛毛,但卫来没有再赶路的意思:埃高的路很差,尤其山地,多悬崖,很多地方都直接禁止夜间通行。
他觉得就地过夜就不赖。
晚餐重点是烤鸡,他拿刀子劈了粗细不等的树枝,粗的搭烤架,细的削成串钎,一系列准备工作做完,天已经全黑了。
橘红色的火生起来,带着潮呛味,针尖似的雨丝密密簇簇往火头上去,没挨近就蒸成了水汽——岑今形容说,像扑火的蛾子,都成了烟。
听着怪凄凉的。
但烤鸡是真香,卫来的手法挺好,他自己说,在冰湖过活的时候,顿顿是鱼,除了实在不能举火的时候生吃,其它时候,他都用烤的:烤多了无师自通,自然琢磨出一套技巧。
而这技巧的重中之重在于——
他把烤好的鸡翅递给岑今:“必须有想象力,你现在不能觉得自己在吃一个简单的鸡翅,你要想象着它被红酒煨过,色泽鲜艳,上头洒了牛奶渍过的洋葱粒,还有微融的细盐。”
然而心思都白费了,岑今的想象力,从来都不在吃上——风声、叶声、残存的雨滴声,一点动静,都能惹地她一再回头。
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浓地化不开的黑。
每看一次,她就往卫来身边凑一点,卫来憋着笑,就是不说破。
她忍不住:“你说……山里会有老虎吗?我非洲的同事讲过,它们脚下有肉垫,走路的时候不发出声音,慢慢接近你背后,把你往后那么一拖……”
说得自己后背发凉,又回头看了一眼。
卫来说:“别问我啊,这个你是专家——埃高有老虎吗?老虎狮子应该更多在大草原上吧。”
岑今喃喃:“好像没有……有埃狼和豺……”
卫来叹气,让她换位置:背靠车,面向他,中间是烤架和篝火。
这样总该没有背后偷袭的烦恼了。
真心服了她了,她居然能低头往车底盘下看。
“万一有什么东西,从车底爬过来,拽住我的脚往下一拖,速度很快,你想救我都救不了……”
看来除了港片爱情片,她恐怖电影也看过不少。
卫来说:“直说了吧,你是不是想让我抱着你?”
岑今说:“你滚蛋,胡说八道。”
顿了顿又补充:“但是晚上睡觉,你要抱着我的……我最怕那种两个人一起睡觉,然后其中一个人被叼走了,另一个人都不知道……”
说着,又打一个寒颤。
车上有帐篷,但是地势不平,不方便扎帐,而且山地太湿,潮气重,卫来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在车上睡。
他用帐篷罩住棕榈席,以防晚间渗雨,又把帐篷的边角尽量往车底盘上扎绷,即便有漏口,也至少作出个圈围的感觉。
然后吩咐岑今:“我睡前头,你,去车后座睡。”
岑今眼巴巴看着他。
卫来说:“看什么看,我说正经的。做人要独立点,我不想抱着你睡,压得我胳膊怪酸的。”
岑今气地直接就把自己摔进后座,身子蜷起来,脸埋进皮垫,再不看他。
卫来说风凉话:“哎,小姐,你讲不讲究?你知道那垫子是谁屁股坐过的吗?脸还埋那么深……”
这比热脸蹭冷屁股还悲凉,只能蹭冷屁股坐过的冷垫子。
岑今咬牙,头也不抬,伸手摸到一双编织拖鞋,没头没脑向着他的方向扔。
卫来伸手捞住,哈哈大笑。
收拾到末了,拨散火堆,亮红的火星在黑暗里上下窜跳,他过去抱岑今,说:“好了,接你回家了。”
岑今赖了一回,终于忍不住笑,任由他抱起来。
卫来倚住车身,抬头吻她,火星高飘,零碎的光亮一点点飘灭在暗里。
席子边沿积了好久的一滴雨落下,挟着最后一点橘红的水光滴入他后颈,顺着滚烫脊背一滑到底。
明天,一定要找个有顶有床、有遮有挡的地方。
——
这一晚睡得很好,只半夜里醒了一次:他听到悉索的动静,身体的反应比意识快,手里的枪迅速端起,然后才想起要睁开眼睛。
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那是只埃狼,瘦到有些小,尖尖的耳朵耸起,尾巴在屁股后头轻轻晃着。
它在拨弄早就熄灭的火堆,翻找吃剩的鸡骨头。
卫来吁了口气,放下枪。
对视了一会之后,他用口型说了句:“吃吧。”
那埃狼好像听懂了,并不怕他,又低下头去,不紧不慢地在灰堆里翻弄,齿间偶尔传来细细的啮骨声。
走的时候,慢慢吞吞,一点一点融进夜色。
卫来低头看岑今。
她睡得很熟,呼吸轻缓匀长。
小姑娘,如果今晚没有我,你就要被那么大的一头狼给拖走了,你知道吗?
——
第二天开拨,一路随心随停,小雨季名副其实,有时能短暂迎来日光,但刚翻过一个山头,又会陷进细雨绵绵。
两人换着开车,车子大多在山地蜿蜒前行,这一路只经过了一个大的城镇,和山地村落的唯一区别,就是城镇里会有水泥造的房子,也会有零落的兜售小商品的窝棚。
卫来带岑今喝了一回土制咖啡。
是埃高当地人爱喝的咖啡,在一个木柱子搭起的草窝棚里,四面透风,窝棚里搭了口锅,炒咖啡豆用,炒好的豆用捣杵粗粗捣碎,加了水放进火罐里烧沸就好。
器具都简陋,盛咖啡的是搪瓷小碗,两个人一人端了一碗,边吹凉边小口地抿。
面前的条凳上放糖碟,好多糖粒洒到泥地上,不少非洲红蚂蚁爬进爬出,艰难地把糖粒背走。
岑今喝了两口,来了玩心,拿勺柄在一个蚂蚁前头划沟壑,截断人家去路。
卫来看到了,皱眉:“你就不能让人蚂蚁过点好日子?”
岑今直接在蚂蚁身边划圈:“不行。”
四面受困,可怜蚂蚁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细细的小腿在地上拼命地挠。
卫来说:“遇到狼就犯怂,看到蚂蚁就欺负人家,我就见不得你这样欺软怕硬的。”
他捡了根树枝,伸过去供蚂蚁攀附施救,可怜蚂蚁刚爬上去,岑今就拿勺柄敲树枝。
于是蚂蚁又摔下去。
卫来再救。
蚂蚁再摔。
……
在卫来看来,反正岑今喜欢,逗她陪她,也不费劲。
在岑今看来,反正闲着无聊,有人陪逗,那就继续玩呗。
在小贩看来,反正咖啡钱也付了,就是客人没喝两口咖啡,只顾鼓捣蚂蚁了,怪浪费的,他不是很欣赏。
在蚂蚁看来——
妈的讨生活容易吗老子是工蚁负责找食物连生殖能力都没有你们这种把自己的恩爱建筑在蚂蚁痛苦上的人能滚、滚、滚吗?
——
进入赛门山地的时候是傍晚,这里刚受过一场雨,正迎来落日前最后一抹水意淋漓的金色灿烈。
从高原上层层拔起犬牙交错的大悬崖正笼在这行将褪去的日光里,崖身因着凹凸不平而明暗不定,乍看上去,像了无人烟的斗兽场遗迹。
而体感也从凉变成了冷,岑今在副驾上缩成一团,两层披纱裹在身上也形同虚设,卫来翻出帐篷的地布给她围上,地布因为防水、不透风,裹上了反而比一件厚外套还受用。
大概是近米恩国家公园的关系,路上遇到的行人渐多,这里主要运力是驴,驮米袋、柴火、包裹。
卫来停车,向赶驴人问路,这儿好过苏丹,英语勉强算是通用,简单交流基本没什么障碍。
打听了才知道,这一地带前一阵子发生过军事冲突,米恩国家公园已经不对外国人开放了,但因为管理混乱,保护力量不足,很多村民私自进入公园居住,里头现在甚至有村庄、通道和简易宿营地。
卫来哭笑不得:“但现在到底是能进,还是不能进呢?”
那人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建议他往前再开一阵,先在共达镇住下:那是距离米恩最近的一个大镇子,算是中转站和这一带的中心,不少外国游客来了,都会在镇上停留,想打听消息,那里更合适些。
谢天谢地,前路居然还有个大镇子、中转站、中心。
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和他想象中的“大”有点差别,但卫来已经可以接受:这里虽然不大,但确实可以称得上热闹,街面上一眼扫过去,也有大几十号人,有几头驮货的驴站在街边休息,偶尔尾巴旁甩,胯间送下来几粒表面光的驴粪蛋。
目光上溜,有几处店面上居然有灯牌和拉出的电线,虽然上面有脏的灰迹,但是太给人希望了——有电线就可能有电,有电就可能通水、有电器、有伴随电器而来的一切方便……
卫来转头看岑今:“住这?”
——
镇上只一家旅馆,规模不小,临街带了个餐馆,据说入夜后就会改成酒吧,入口在边侧,里头是个大院子,院里三三两两的人,有男有女,女人都穿色彩明艳的长裙,外头松松罩着白色沙马。
车子开进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扮相独特,吸引了不少目光。
卫来微笑,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像画,远近分层。
这些人和目光是前景。
各色的目光之后,中景是低矮的客房,有几处房顶做平,围栅栏,做成露天的阳台,上头摆一张小桌子,顶上罩大遮阳伞。
而远景……
远景是青灰色的苍茫山峦,高高低低,正在渐暗的暮色里牵连成线。
太阳落下去了,一天又过去了。
以他这一路的肆意张扬,对方如果行动迅速,最早明天,或者是今晚,大概就会盯上他们的梢了。
卫来隐隐有种感觉——
这里,会是某些事情了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