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漠,可见度并不差,银色的月光镀着每一处沙丘起伏,还有沙漠线被碾过无数次的车辙印。
有卫星电话的GPS经纬定位,卫来并不担心迷失方向,而没有指定的汇合地点,更让他感觉轻松:大方向不变就好,也许日出的时候,就能看到海岸。
越夜越静。
经过游牧民的帐篷,车灯扫过无数或惊起或趴睡的羊。
经过淘金者的营地,有人茫然地从帐篷里探看,帐篷边散着空罐头和水烟壶。
经过补给的小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低矮的房子像随意搭建的积木,车子在空空的街道上急速穿过,后头惊起几十米的沙尘,又伴着车声的远遁落出一条新的辙痕。
这样的沙漠,几近温柔。
卫来觉得,这足可列入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和场景之一。
没法准备、没有预期、踉跄撞上,温柔到只能拥抱,舍不得推开。
岑今低声说:“这路要是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
卫来看了她一眼:“说这话时,能考虑一下司机的感受吗?永远走不到头,你是想累死我?”
岑今笑。
“我帮你开一段?”
卫来摇头:“别抢我活,你时不时跟我说个话就行,省得我犯困。”
她今晚表现不错,没有倒头就睡。
岑今说:“我现在很想吃东西。”
“林永福的手艺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是糖醋咕噜肉,肉块外面裹了一层薄的糖醋芡,很脆,酸里带着甜,又有一点辣……”
“我请的那个日料厨师长,每餐都会做北极贝。冰镇,玫瑰红的裙边,凉凉的,味道很鲜甜,很嫩,又很滑,酱碟里点一抹芥辣……
卫来说:“停停停,你还是睡觉吧。”
他今天就吃了压缩饼干、几个椰枣和一口瓜,经不住刺激。
岑今惆怅似的叹了口气,卫来飞快瞥了她一眼,她细白的牙齿轻咬下唇,这一瞬间,既馋又可爱。
比起初见,她现在给他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倒不是说哪一面是伪装——有一种矛盾的调和、难解的兼而有之。
“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对客户,一直这么多问题吗?”
卫来摇头:“不是。”
“我一般都很冷酷,不大讲话,像一堵墙。”
“然后这墙,到我这就成精了?”
卫来大笑。
说不清楚。
一开始,他可能只是想让旅程轻松点,随时“找点乐子”,不然多闷啊——他是一堵墙,她是一幅画,这一路就是画挂在墙上,风吹沙打,参观客都没一个。
再然后,他其实是想跟她说话,不乏故意去对着干、也不乏故意想逗她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雄孔雀多么高傲,遇到异性,还不是拼命地开屏、扭腰、抖擞羽毛、屁颠屁颠要去吸引对方的注意?
他说:“也不是,对他们没兴趣,所以没什么话讲。”
车子里静了好一会。
远处起了狼嗥,被风送过来。
妈的。
沙漠里有狼,他是知道的,但是这种时候,大自然给他配这背景音,太不友好。
岑今转头看他:“说这话……是对我有兴趣?”
卫来目不斜视:“聪明人说话,别拐弯抹角。我对你有兴趣这件事,没遮掩过,表现的好像也并不含蓄,你要是一直没察觉——那当我没说,高估你了。”
不是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吗?贫穷、咳嗽、还有喜欢。
那索性摊开了晒太阳,哪怕没有回应,至少得一个光芒万丈。
“如果我对你没兴趣呢?”
卫来无所谓:“很多人对文学有兴趣,文学对他们有兴趣吗?也不妨碍他们看书、买书啊。”
“你刚要问我什么问题?”
哦,对了,问问题,他差点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穿晚礼服?”
“因为漂亮啊。”
“就这个原因?”
“嗯。”
卫来觉得,她说了真话,但不是全部。
但没关系,爱漂亮挺好,他也喜欢看女人漂亮。
——
后半夜,他让岑今不要再硬捱,想睡就睡。
自己也偶尔停车,小睡个几分钟,或者抽根烟,精神提起来了再继续。
又一次停车的时候,开始觉得冷:沙漠的日温差很大,有些时候晚上甚至能到零下——这里虽然没那么夸张,但降温幅度也够呛。
转头看岑今,她似乎也觉得冷,整个人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团。
卫来起身,从前头跨进后车箱,拿了条盖巾过来帮她盖上,把盖巾的角掖进安全带时,无意间看到她的脸。
心里咯噔了一声,凑近去看。
这一番动作,可能弄醒她了。
普通人或许辨别不出,但他分得清装睡和真睡,看气息频率、眼睛是否平静、还有睫毛的拂动。
他仔细看她睫根,然后对着她睫毛轻呵了口气。
她眼睛动了一下,睫毛微拂——清醒时的条件反射,装不来的。
卫来笑起来,他伸手出去,指背虚顺着她眉,到脸颊,到嘴唇。
然后低下头,吻在她眼睛上。
嘴唇可以感觉到她眼睛的轻颤,还有睫毛,一直拂着他唇边,酥酥的痒。
他在心里说:我知道你醒着。
——
岑今醒来的时候,听到海浪声。
她坐起身,有点茫然。
天还没有大亮,海风是凉的,车子停在一处岸礁,车门全部打开,卫星电话斜挂在车头的反光镜上,天线拉的老长。
向来路看,有一片低矮的小渔村,只几十户,棚屋都歪歪扭扭像是要倒,有只孤独的山羊,在空地上慢慢地走。
卫来呢?
她下了车,手搭在眼睛上,四下看了一回,终于找到他。
他在海里,随着浪一起游泳,有白色的浪头把他整个包住,岑今以为他要消失了——
下一秒,他又冒出头来。
她盘腿坐到地上,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上岸,抹甩脸上的海水。
岑今闭上眼睛。
眼眉上,好像还能感觉到那个柔软的吻,炙烫、风吹不凉。
再然后,忽然有水珠弹了满脸。
睁开眼睛,卫来正对着她笑。
他在她身边坐下,一身的水,短裤湿透了粘在身上,后背上,有小的伤口撑开,那一片的水渍都带血的颜色。
岑今皱眉,然后移开目光。
这不是她该管的事,她不管。
卫来指了指斜挂的卫星电话:“我发了GPS经纬定位过去,也跟他们通了电话,约了明天的时间。”
“明天?”
“赶了一夜的路,我觉得你需要休息,养养气势——不是说谈判要气势吗?”
岑今嗯了一声。
顿了顿,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包,翻到烟盒,弹了一支出来低头衔住,点上了深吸一口,然后仰起头,把烟雾慢慢吐出去。
烟雾模糊了她的脸。
卫来忽然觉得,有一些事情,倒退回从前了。
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说:“休息一天也好,养足了精神,一鼓作气,早点了结这件事。”
“没那么容易吧,不是说有些船被羁押超过25个月,谈判一直不顺利吗?”
他并不想这谈判黄掉,但也不想它顺利到风驰电掣般结束。
岑今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那是双方都没什么诚意,谈判代表也没什么能力。我来谈,不会这么久。”
“这么自信?不是说不了解虎鲨吗?”
“我不需要了解虎鲨,我了解人就行了。”
卫来笑:“说的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你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了解。”
岑今敏感地看向他:“你说谁?姜珉?”
“这么聪明和精于安排,当初怎么会被他抓个现行?是他更难对付,还是你太疏忽?”
岑今微笑:“你说这个啊。”
“我比谁都了解姜珉。”
“他在人多的地方讲话,会很紧张,汗流浃背。所以要带两件衬衫,中途替换。”
“他从国内出来留学,遵从家人的意愿移民,很多想法都很传统。他是个好人,为人很宽容,但有些事绝对不能接受,比如,女人给他带绿帽子。”
卫来一怔。
有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
岑今还在笑,烟身在手边的石块上磕了磕。
“他性情温和,胆子小,晕血,对一些惨烈的场面严重心理不适,想都不能去想——这样的人想死的话,会选择比较温和的方式,不会跳楼、割腕或者走极端。”
“他从来就没想过,是谁把他的药倒了一半,掺了维生素进去。也没想过为什么他的朋友会‘凑巧’去找他打球,门又为什么‘凑巧’没关严,让那个朋友发现了自杀现场。”
卫来盯着她看:“你安排的?”
岑今没有看他,她用力把烟头往土地摁。
“所以,你说,他有什么资格说我是他‘劫难’?”
“如果他觉得,后来遇到的女人才是他的真爱,那他最该感谢的,应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