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拨了井袖的手机。
井袖的手机倒是跟工作挂钩,彩铃是段按摩服务的中英文介绍,而且中文在先。
看来即便身在海外,还是接待中国客人居多。
井袖接起来:“hello?”
易飒说:“井小姐吗,有个朋友向我推荐你,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约个上门服务的全身按摩。”
井袖很爽快:“只要是在城区二星以上的酒店,都没问题,什么时间?”
易飒走出门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午后了,如果她抓紧时间,马不停蹄,晚上应该可以赶到暹粒。
“能约今天晚上吗?”
井袖说:“你稍等一下。”
听筒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井袖似在斟酌:“……我下午安排了一个,六点还有一个,晚上的话,八点之后应该可以。”
这时间很宽裕了,易飒嗯了一声:“那我晚点发你地址。”
挂了电话,易飒思忖着这一趟走,要做些什么准备。
门口恰有条小舢板经过,船尾带出的水道金光泛亮。
撑船的人跟她打招呼:“伊萨,你把陈博士家当自己家啦?”
是麻九,平日里撑船捕鱼过活,暗地里接洽偷渡,当年乌鬼能一路辗转过来,有他的功劳。
他一贯尊称陈秃为“陈博士”,因为陈秃开的是诊所,开诊所的人应该叫doctor,叫成“博士”,显得更有范儿。
易飒朝他招手,候他靠近之后,钱包里抽了两张十美刀递过去,又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乌鬼:“帮我把它送去香姐那。”
麻九夸张地笑:“哇,伊萨,你发财啦,这么点路,给这么多!”
易飒也笑:“你想得美,这是订金。”
她压低声音:“我要出趟远门,可能会回国,你等我电话,万一有需要……”
她眨了下眼睛:“也送它回去探个亲呗。”
麻九恍然:“懂了……”
他瞥了眼乌鬼:“游子想念祖国,是该常回家看看。”
***
井袖拎着大包,走到街口招突突车。
本来今儿只剩下两个活了,临时又加了一个,当时是一口答应了,事后有点后悔——不该排这么密的,客人经常会出幺蛾子,万一前头的搞出点状况,后头的时间就没法按时接上了。
有辆突突车在她面前停下,井袖都已经上去了,忽然瞥到街口刚拐过来的那辆,又忙不迭下来,然后撵那司机:“你走吧,不坐了。”
司机不乐意:“哎,你……”
井袖指过来的那辆:“那是我朋友……”
说着还朝那头招手:“哎,阿帕!阿帕!”
好像真是朋友,照顾朋友的生意,天经地义,司机没办法,嘟嘟嚷嚷地开走了。
这一头,阿帕不情不愿地过来:“干嘛啊。”
井袖把大包扔进车里,抓着车杠上了车:“小兔崽子,我照顾你生意,你还这么大爷!”
***
井袖是在宗杭失踪之后,才跟阿帕熟起来的。
因为两人都是案件关键人物,一个是最后见到宗杭的,一个在宗杭失踪之前,跟他喝了一晚上的酒——成为警局的座上客,一再接受盘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之后,阿帕就辞了职,说是要自己找门路,一定要打听到小少爷的消息,井袖劝他不该放弃稳定的工作,他就跟井袖跳脚。
跳着跳着还哭了:“我有什么办法?我把小少爷带出去的,一次被打个半死,一次找不到了,我还干得下去吗?”
听得井袖怪难受的:阿帕其实比龙宋还难做,年纪又小,一根筋。
所以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阿帕,比如优先坐他的车,有时候路上看到,即便不需要坐车,也会坐上一段。
她不知道阿帕其实挺反感她这样的,因为那些一道开突突车的人,总会揣着下流念头调侃他,问他“是不是跟那个按摩女有一腿啊”、“阿帕,你还小呢,那女人对你来说,是不是熟过头了啊”。
阿帕气得要命,觉得霉运上头,诸事不顺,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每天都像个刺猬,逮谁戳谁。
井袖只当他是年纪小,不跟他计较,找着机会就想劝他两句:现在想找份稳定的工作多难啊,既然老板都没开口辞你,你就先干着呗。
阿帕问清她要去的地方,调转车头。
他个子小,肩背都瘦削,真不该去硬扛那些责任。
井袖问他:“打听到什么了吗?”
阿帕不耐烦:“没呢。”
井袖平心静气:“阿帕,我跟宗杭是朋友,我也关心他,但有些事不能想当然,那么多媒体关注,那么多警察在查,大使馆出面了,宗杭他爸光悬红就百万起,到现在都没结果,你这样没头苍蝇样乱找,是行不通的……”
阿帕打断她:“你懂什么?我看过很多警匪片,有些事急不得的,就是要慢慢来,再说了,你们中国人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嘛……”
阿帕是华人家庭长大的,还颇会引用一两句地道的中国俚语。
井袖让他噎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羡慕他:也就是他年纪小、血热,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但勇往直前的冲动吧。
反观自己,是不是有点凉薄了:除了唏嘘惋惜,好像也没为宗杭做过什么。
她说:“是,有志者事竟成,但有志者也得吃饱饭啊,酒店的工作好歹是个保障……”
阿帕没吭声,他知道井袖说的是对的:突突车生意不好做,在暹粒,突突车比客人多,有时候一个客人,被四五辆车抢,人吃不饱饭,总被生计的事分心,志气确实会短……
但少年人心性,撞了墙也要显摆两句脑壳硬,他重又硬气,反说井袖:“啰里啰唆,顾着你自己吧。”
井袖被他气笑了:“我怎么了?”
“小少爷在大街上都能失踪,说明社会复杂,你的客人也复杂,你这样的,叫高危从业者,还有心思说我,多顾你自己吧。”
小屁孩儿,张口闭口还论起“社会复杂”来了,井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又不是黑按摩,接单有原则的,地点必须是在城区二星以上的酒店。”
阿帕仰头向着空气,“哈,哈,哈”,干笑三声。
他说:“二星以上怎么了?坏人就不住酒店了?”
***
不知道是不是被阿帕的话影响了,进电梯时,井袖心里有点毛毛的。
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酒店很老,是暹粒第一批面向华人游客的住宿场所,陈设偏旧,走廊里的感应灯时灵时不灵,电梯运行起来吱呀响,就跟随时要出故障似的,不过仗着资历久,门路多,勉强拽上了二星。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儿的客人素质也偏低,压价的、拖时间的、动手动脚的,都不在少数,要不是因为约客是个女人,井袖多半会推掉。
走出电梯,时间刚刚好,她沿着走廊,一路找房号,找到了218房,正要抬手去敲,身后正对着的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有个女人叫她:“井袖?”
这也太突兀了,井袖吓得一个激灵,茫然回头。
对面门里很暗,大概拉了遮光帘,门只开了掌宽,女人全身都裹在暗里,头发又有些遮脸——井袖看不清她面目,只隐约觉得是个中年女人,状态不太好,似乎很疲惫。
这女人怎么会叫她的名字呢?井袖看看218的门牌,又转头看那女人,有点搞不清状况。
那女人话说得很和气:“是我电话预约的,开始是住218,那个房间马桶下水不好,就调到这间了。”
“忘了跟你说了,后来想起来,看看时间,你也快到了,就想着当面说也一样的。”
这样啊,井袖笑起来:“这酒店设备是老坏。”
那女人也笑,往里退了一步,把门拉开。
屋里挺暗的,这么大白天,遮这么严实,只开了一盏晕黄色的壁灯。
不过稀奇古怪的客人本来就很多,井袖也见惯了。
进到屋里,她先把包拎到茶几上,一样一样往外拿按摩的服装和用具,无意间一抬眼,看到那女人站在不远处,正上下打量她。
井袖有点尴尬,说实在的,应付男人她是有一套,但跟女客人相处,总有点局促。
她指女人身上宽大的长袖连身浴袍:“那个……这种衣服,按摩起来不太方便,大家是同性,你要不介意,穿内衣就可以。”
她终于看清这女人了,干瘦,枯槁,如柴样披拂的长发下,露一张灰白色的脸,目光很黯淡,像是时刻都在失神。
一看就知道气血不畅,是需要多做全身按摩。
那女人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我以前受过伤,身上有疤,怕吓到你。”
井袖赶紧摇头:“不会不会,事实上,受过伤的皮肤,跟完好的皮肤是不一样的,按摩的时候手上更要分轻重,最好能让我看到。”
说完了又讷讷,觉得这女人虽然态度温和,但自己在她面前,没来由的很不自在。
还是快进正题,早完事早好,她指了指洗手间:“我能进去……准备一下吗?”
那女人点了点头。
井袖拿着按摩工服进了洗手间,揿亮厕灯之后,想锁个门,鼓捣了两下,发现门簧坏了,只得放弃:反正内外都是女人,不怕偷窥。
她手脚麻利地换上衣服,又开了水龙头,打香皂洗手——手洗得干净点,待会抹按摩油也会顺畅。
洗着洗着,忽然皱起眉头,盯着镜子里的场景看。
怎么说呢,这洗手间不大,属于最标准的形制:人站在门口的话,正对着的是坐式马桶,右边是对着大墙镜的洗手台,左边是落地浴缸。
洗手的时候,面对镜子,可以把整个洗手间尽收眼底。
但怪就怪在,浴缸上的浴帘,是全部拉合的。
水声哗哗中,井袖搓着手,后背渐渐发毛。
这浴帘要真是敞开的,一览无余,她也不至于想东想西:偏偏拉这么紧,让人满心不自在,总觉得里头藏了东西。
井袖忍不住回头看,心里头像有猫爪子在挠。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浴缸那儿潮气很重,也不建议这么“闷”着,不方便散味儿。
她瞥了眼洗手间的门,伸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
她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一眼,图个心安。
井袖放慢脚步过去,食指微勾,轻轻把浴帘贴墙的那一边掀了条缝。
触目及处,脑子里突然就爆了。
那是一满缸的水,呈薄透的锈红色,浴缸底下躺了一个人,小腿蜷着,可能是因为个子高,浴缸装不下。
井袖像被火灼了一般猛然撤手,险些尖叫出声,好在反应及时,迅速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浴帘还在轻微地晃动,她原地站着,一双小腿抖得几乎站不住。
死变态、杀人犯、也许是连环杀人魔,阿帕说得没错,酒店也不是什么清静的地方。
井袖周身发冷,她慢慢地、步子极轻地往后挪。
要镇定,要装着没事人一样,出去给那个女人做按摩,然后瞅个空子,夺门就跑,出去了就尖叫,会有人听见的,这里是二楼,即便从楼梯上狂奔下去,也要不了几秒……
井袖忽然不动了。
她的后背,碰到了一个人。
井袖再也受不了了,她能比一般女人镇定,但也就是镇定那么“一点”而已。
她心脏狂跳,急需发泄,于是尖叫出声。
但这声音很快被掐断,那人扼住了她颌骨,这一扼,扼得她脸肉扭曲变形,扼断了她的声音,扼得她即便嘴巴大张,喉头里发出的,也只是咝咝的气。
借着眼角余光,她看得明白,掐她的就是那个女人——这女人力气奇大,衣袖从上抬的胳膊上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皮肤如同乱刀斩过,全是疤痕。
井袖拼命挣扎,指甲抓在那女人胳膊上,抓破皮肉,却没见丝毫出血,那女人像是完全不在意,抬手哗啦一声拽掉浴帘,一脚踹在井袖腿弯,踹得她跪下之后,将她的头狠狠摁向水面。
井袖差点崩溃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她来杀我了!她要来杀我了!
她两只手死死扒住浴缸两侧,两眼紧闭,甚至提前闭住了呼吸:细瘦的胳膊硬撑起上身,只求不被摁进水里去。
再然后,那股向下的力道忽然止住了。
井袖能察觉到,自己的脸跟水面只一线之隔,缸水的凉意就漾在她的鼻端、眼睫之下。
那个女人轻笑了一声,说:“睁开眼睛看看,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