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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所属书籍: 两京十五日

    首先映入吴定缘眼帘的,是庄重恢宏的午门城楼。

    这是一个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阔九间、高拔七丈的朱色门楼,立于厚实的墩台之上,东、西两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还立有两栋崇楼。这三面相连,如五峰耸峙,又如一个巨人微屈双臂,环抱住面前的一个宽阔巨大的广场。

    吴定缘在金陵听人讲过,说京城的午门广场是用金砖铺地,特别耀眼。他现在虽然已能亲眼看到午门,却无法确认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

    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太庙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面,让午门有如一座湖中孤岛一般。

    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盖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

    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挡,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暑,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没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可这番景象,并不是最令吴定缘惊讶的。最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广场上居然还有人!

    准确地说,在广场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岛,孤岛上站着两堆人,和一具棺材。在午门广场的东测,是一个用竹竿与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宽台,只堪堪高过洪水一线而已。从宽台的杂乱结构来看,似乎是随着水势上涨不断加高的。

    宽台之上,竖着十几柄硕大的绣团红罗伞。这本是卤簿用的仪仗,现在却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罗伞下方,站着一位身披翟衣、头戴龙凤冠的年长女子,气质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张皇后。她身体站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像一只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惫母豹。

    在她身旁,还紧紧依偎着两个少年,俱是身披斩衰。两个人已困得东倒西歪,若不是母亲用手搀着,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必是越王与襄宪王。

    在两位藩王的身后,还有一排排身着素青丧袍的文臣勋贵们,或老或壮,都是长髯飘飘。吴定缘一个都不认得,但估计身份都不低。躲在罗伞下的他们彼此不断交换着眼神,偶尔还小声嘀咕两句。其中有一人与其他人站得略开。

    在午门广场西侧,也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宽台,上头比这边的人数要少很多,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别显眼。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须,外头虽然披着一件素黑长袍,内里衣襟却隐隐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颜色。吴定缘心中一动,这人莫非就是两京之谋的幕后之人,汉王朱高煦?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朱高煦脸上虽也尽显疲色,可仿佛被一种力量强力支撑着,环目圆睁,双拳攥紧,死死盯住对面,如同饿虎。仿佛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他便会猛然跃起将其撕碎。

    在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人,想必应该是世子朱瞻坦,汉王的次子。

    这两处宽台一东一西,彼此隔水对峙。无论是张皇后还是朱高煦,都没有做进一步动作,两边全都紧绷着,似在彼此忌惮,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吴定缘观望片刻,才发现在两处宽台之间,也就是午门广场的正中央,还有第三处台子。这台子相较前两处要讲究得多,方梁圆柱,吊垂白帛,高立铭旌,铭旌上写着“大行皇帝梓宫”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辆没有套上辕马的马车。

    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在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

    尽管吴定缘看不懂礼法上的门道儿,但一见这棺材便可以确认,里面装的一定是洪熙皇帝。东皇后、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没想到,京城里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门广场前如此诡异地聚齐了。

    他们到底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午门前淹成这样子了,谁都不挪窝?就让洪熙皇帝的棺材在台子上晃荡?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于谦在场,一定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哪怕是昨叶何或阮安在,说不定也能辨认出几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本来他打的主意是,设法跟张皇后说上一句话。可眼下张皇后是整个午门前的焦点之一,根本没法偷偷接近。再者说,现在午门前一片汪洋,三个宽台各成孤岛,让他怎么靠过去?难不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过去吗?

    吴定缘轻轻挪动了一下身躯,把视野放得稍微远了点。他注意到,在这三处台子的外围,还有大批禁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这些士卒也分割开来,他可没那么容易能混进来。

    趴在太庙顶上的吴定缘叹了口气,从这个高度俯瞰过去,午门前就像是一个险恶旋涡,内中暗流涌动,彼此冲撞出一种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有人没搞清状况就贸然踏进去,便会被骤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彻底撕碎……

    这一局里的棋子,俱是参天大树,一只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

    吴定缘在太庙顶上趴了许久,还是没理出头绪,下方的形势依旧没任何变化。他甚至开始佩服起午门前那些贵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居然能在大雨中坚持那么久,实在是不容易。皇权的吸引力,把他们个个都变成了超人。

    快过午时——这个只是吴定缘的猜测,因为靠天色完全无法判断——局面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

    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东边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几个大食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诸位大员手里。看来这一场对峙已然持续良久。

    吴定缘目光一闪,转身悄悄从太庙顶上爬下去。他避开守卫的视线,潜身来到太庙与午门之间的阙左门后。太庙是众殿之尊,所以这里的门槛比别处都高,恰好把洪水挡在外头,不致流入庙内。刚才送食的那条小舢板,就停泊在阙左门前。

    两个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阶上喘气,有一个吊梢眼的老宦官跑过来骂道:“懒骨头!还不快再运点木板过去垫高,水都涨成什么样了!台上随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杀你们!”

    两个小宦官叹息着,又跌跌撞撞朝外跑去。老宦官骂了几句,抹一把脸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搂靴子里的水,忽然一条胳膊从门后伸出来,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了阙左门旁边的大柏树林后头。

    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

    “接下来,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胳膊突然勒紧几分,勒得老宦官双眼猛凸。

    老宦官拼命点头,胳膊稍微松开了点。他颇识时务,也不趁机挣扎,反而低眉顺眼地问尊驾想知道什么。

    “先说说看,你是谁?”

    老宦官自称叫作海寿,早在永乐初年便已服侍宫中,如今已是御马监的少监。

    “哦,这么说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寿闻言苦笑道:“尊驾不知我御马监。我虽是少监,可负责的只是近侍杂务,跟朱老公这种实权差遣的提督太监可不一样。同僚可不敢称。”

    吴定缘道:“这么说这几天宫里的事情,你都很清楚?”

    海寿没有回答,反而长长叹息了一声:“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可实在没见过这种局面。”

    “说来听听。”

    “可是……尊驾到底是谁?为何要打听这些?”

    “少啰嗦,快说!”

    海寿惊惶地点了下头:“好,可这从何说起啊?”

    “就从天子昏迷开始吧,给我好好说说。”

    于是,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海寿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来。

    “前头的事儿,老奴就不详说了,就从五月十二日说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了汉王送的续命奇方之后,呼吸也有了,脉搏也回来了,宫里头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却迟迟未醒,我们只能拿人参、龟鳖、鹿血一起熬出的鸡汤往嘴里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张皇后也罢,汉王也罢,那一班什么气运加身的重臣也罢,都没闲着,日夜祈醮。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还是溘然去世,到临死连句话儿都没留下。”

    说到这里,海寿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天子驾崩,得赶紧把太子召回来哇,于是几位大学士一起拟了封诏书,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来。”

    吴定缘心里冷笑。那会儿距离宝船爆炸都六天了,汉王还在这里乔张做致。

    海寿继续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规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发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天子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

    “别废话,说重点!”

    “呃呃,好……大殓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了大殓阶段,却出大麻烦了。”海寿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大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嗣皇帝率众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谁呢?是太子,可他远在南京,不及赶回。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太子不在,我这做叔叔的应该服其劳,我来吧——这事,可就费思量了。”

    “上个香、磕个头而已,有什么费劲的?”

    “您这么觉得,张皇后也是,她点头同意了。汉王正趋身要拜,可谁知杨少傅却突然站出来,说这样绝对不行!”海寿觉出来了,胁迫自己的这位对朝廷并不熟悉,所以很贴心地加以解说,“这位杨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潜邸旧臣,叫杨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所以对礼仪极为敏感。他告诉张皇后,大殓致奠之礼,寓意上绍帝统,不可轻予非人。”

    “听不懂,说明白点。”

    “也就是说,大殓的时候,谁带头给大行皇帝致奠,谁就会被承认有了继承皇位的名分。”

    海寿觉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颤,赶紧继续往下讲:“您也一定知道,汉王对那把龙椅是有点想法的。经杨士奇这么一提醒,张皇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汉王打算从丧仪这个角度来争位,差点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绝。

    “可就算不是汉王,总得有一个人带头致奠才成啊。张皇后思来想去,既然太子未归,索性从自己另外两个亲生儿子,越王和襄宪王之中选一个。没想到汉王还没跳出来,那些朝廷重臣却分裂了。您想啊,致奠只能是一个人,可藩王却有两位。杨士奇说越王年长,应该选他,可没想到另外一位叫吕震的大臣说襄宪王聪颖早慧,应该选他。

    “这个吕震啊,是永乐皇帝的老臣,资历上压过杨士奇一头,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所以礼法的事,他的意见特别重要,比别人都有发言权。他这时候跳出来唱反调,乃是因为一桩积年恩怨。”海寿跟瓦子里说书似的,居然带起腔调来,“当年,嗯,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爷刚一登基,丧袍穿了二十七天。吕公上书,说按古礼,请更换吉服。杨士奇却认为孝心未尽,应该多穿几日。最后洪熙皇帝听从了杨士奇的意见,大大落了吕震的脸面。而这两个人也因此结了深怨。没想到一年不到,两人居然又因为天子丧仪的事情吵起来了。”

    “说正题。”吴定缘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们两位打起来不要紧,可苦了其他人。这时候选藩王,差不多相当于选天子了,谁敢轻易选边?结果几位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肯发表意见。本来呢,张皇后加上那几位重臣,完全可以压制汉王,可吕震一挑起这问题,这边人心登时不齐,汉王便压不住了。”

    海寿重重一叹:“几方争起来不要紧,可天子遗体不能一直摆在那里呀。大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由张皇后带头致奠,汉王、越王、襄宪王并排施礼,这才算把大殓流程走完。”

    “……有意思,这点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这样?”

    “可不敢这么说。我大明礼仪,从无小事。任何一个细节,都关乎那张龙椅的归属,大有可争之处。这一闹,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于是从大殓那一天开始,没有人敢离开紫禁城,每个人都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局势便会大变。结果怎么样呢?一大堆人就耗在钦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监视掣肘。只可怜张皇后一介女流,为了不让奸人得逞,也只能咬牙硬扛着,可太让人心疼了。”

    海寿擦了擦眼泪,不待吴定缘催促,又道:“古书有云:天子七日而殡。大行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这一干人等硬是在宫里头守到了六月初一,着实令人钦佩……可到了出殡的时候,又冒出麻烦来了。”

    吴定缘的胳膊松弛了半分,他终于接近真相了。

    “按照礼法规矩。在出殡当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亲自请梓宫升龙輴。哦,对了,这个龙輴啊,就是盛放天子尸身的灵车,前面在车辕上画两条龙,后头有一根粗大的哀绳。乃是老奴在御马监的得意之作……喀喀,别勒,我继续……最关键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绳,一边哀号一边导引,从钦安殿一直把龙輴引出午门,行至端门前。然后百官劝慰,砍断绳索,以示止哀。嗣皇帝这才停止引车,去太庙行辞祖之礼。”

    看得出来,海寿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稔。他解说得很明白,如果说大殓之时,张皇后带头致奠还能含糊一下,那么到了出殡阶段,她就不合适了,谁导引龙輴灵车,则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来皇位的归属。

    “这一回,汉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说要为兄长挽棺出午门。张皇后说已经过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出殡不迟。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震忽然又站出来了。他一脸悲伪地说刚刚家里从南京收到飞鸽传书,说太子的宝船一抵达东水关,即发生了爆炸,可能是白莲妖人所为。”

    讲到这段,海寿的声音开始发颤,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殿内登时哗然,张皇后几乎要昏倒过去。杨士奇站出来指责吕震胡说八道,吕震也不辩解,只说是家人传信。殿上诸公谁在南京没个眼线,都纷纷派人回府里,果然这几天都有类似的消息回报,只是消息都很暧昧,有说太子被当场炸死,有说太子被接进宫去,彼此抵悟,但宝船爆炸是确凿无疑的。

    “你说咱们大明何曾出过这种倾天大案。原本张皇后只盼着太子返回,这一下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只有杨少傅站出来,坚持说太子生死还未可知,现在议嗣未免太早。可这时候洪熙皇帝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了,到了非移不可的地步。张皇后想故技重施,在两个儿子之间选一个代挽,可结果还是一样,吕震非要坚持选襄宪王,搅得始终没有定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吩咐我们御马监的中官,把盛放梓宫的龙輴到了午门前。

    “从钦安殿到午门这一段,算是宫内,我们内官推送龙輴,勉强还能解释。可从午门到端门这一段,别看就几十步,但旁边就是太庙,非得嗣皇帝来挽绳导引不可。汉王跟张皇后,这下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张皇后指斥他居心叵测,窥伺大宝,汉王则骂她……呃呃,老奴不敢复述,反正就是没照顾好先皇的意思。汉王还说,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交给幼儿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只是要替兄长监国,等幼儿长大再还政。嘿,这话他自己恐怕都不信。

    “这帮大臣自然不干,纷纷反对。汉王又转过头去骂那些大臣,说如今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只有靠亲王训兵待命。哎呀,他这话一说,可真是把所有人给将住了。”

    “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是太宗皇帝当年起兵靖难时,写在檄文里的原话,天下皆知。这些大臣若指责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于连太宗皇帝也骂了。所以汉王这一句话,犹如护身符,一时间无人能反驳,也无人敢反驳。”

    海寿说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朝中迟迟议论不出结果,老天爷可忍不住了。这几日本来就阴雨连绵,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说几位贵人该暂去避雨,可龙輴装的是天子灵柩,出了午门,绝没有回头的道理。龙輴不走,贵人们谁敢走?这可是定夺皇位的节骨眼呀,结果……结果就都留在了原地。

    “开始还好,内廷准备了十几顶大罗伞,勉强够用。可谁知道雨势不断变大,到后来洪水从金水河倒灌上来。可那些贵人谁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着,不肯后退半步。您说我们这些内臣怎么办?只能拼命搬东西给他们垫脚,一来二去,生生在午门前垫出了三处宽台,免得闹出皇后亲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话……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海寿简直不用胁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来,可见也是憋闷太久了。

    “那御马监的勇士营呢?二十二卫亲军呢?三大营与五城兵马司又在做什么?”

    历来政争,无不是以武力为后盾。午门前居然演变成那么一番局面,周围禁军京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很值得琢磨。

    海寿嘴角抖了抖,似乎有些苦涩:“他们也难哪。汉王从头到尾公开争的只是礼仪,没说要篡位,只说要监国。您也知道,汉王在军中是有威望的,只要不是公开造反,各位将领也不好介入。”讲到这里,他声音不由得压低,“再往深里说,皇后那边俩孩子都年幼,真要选个新皇上,为啥不选个熟悉的成人……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难怪连城墙都坍塌了,驻军仍旧按兵不动。看来禁军将领们是各怀心思,两不偏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锁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门。在宫里有了决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动,以免造成误会。

    可禁军这种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看来汉王没少下功夫。

    吴定缘再次看向午门,这回他看得透彻多了。原来这一个难以言喻的诡局,竟是天灾、地势与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势。整个大明最聪明的、最凶狠的、最高贵的一群人聚在一块,盘结成一大团错综复杂的绳结,密网纠葛,渊深如海。

    老天爷就像是一个高明的丑角,随手拨弄几下,便向瓦子里的观众们抛出一个荒诞至极却真实无比的难题。

    “哎,要是太子在就好喽……”海寿哽咽起来,不停地用衣袖擦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要他在,汉王的一切举动,都将丧失正当性;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不会首鼠两端;只要他在,一切僵局都不再是僵局。

    “原来如此,啧,真是麻烦。”

    海寿听到身后的人感叹了这么一句。他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抱怨什么。忽然间他感觉脖颈一痛,“咕咚”一下趴到了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

    张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晃动肩膀,试图缓解一下来自头顶凤冠的压力。

    这顶凤冠层叠三重,前饰九条衔珠金龙,下分九羽点翠金凤,宝钿璎珞,兰叶博鬓,天下没有比这更华贵雍容的顶冠了。皇后只有在极重大的祭礼场合,才会戴上它出现在皇帝身边。

    张皇后从来不知道,这九龙九凤冠竟是如此沉重。她已经戴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感觉就像顶着一座泰山,肩颈酸疼到无以复加,令整个身躯摇摇欲坠。可她不敢摘下来哪怕一瞬。

    按照规矩,她应该身着丧服,而不是翟衣、凤冠这种礼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规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调彰显出皇后的身份,压制住对面的滔天凶焰。就像是孔雀只有在被强敌激怒时,才会亮出最漂亮的羽毛。

    过去的十多天里,简直如同噩梦一般。张皇后的心情从愤怒到惊慌,再一点一点滑入绝望的深渊。她已经精疲力尽,真想扑在丈夫或儿子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他们一个躺在梓宫里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在遥远的南京粉身碎骨。

    隔着重重雨幕,汉王与汉王世子的身影有些狰狞。他们向天子和太子下了毒手,他们买通了禁军与阁臣,他们已经筹划好了一切。只要一直这么对峙着,天平便会慢慢倾斜过去。

    不知不觉,她的身躯朝前弯去。张皇后骤然警觉,脊背一挺,双手从两个儿子手里拔出来,去扶凤冠的两侧。现在她全凭这顶凤冠在提醒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若是它不小心坠地,张皇后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住。

    扶好顶冠,张皇后垂下双臂,正要重新牵住两位藩王的手,却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

    吱呀,吱呀,吱呀。

    这声音在雨幕中不甚响亮,可真切得很。张皇后的视线从汉王身上稍微挪开一点,注意到一个宦官正划着小船穿过浊水,朝着这边过来。这条运送吃食、资材的小船她已经见了很多次,只是这个宦官的身形有点陌生。不过这场对峙持续的时间太久了,宦官们轮替换班也不奇怪。

    张皇后把视线收了回来,把全副心神继续放在对面。可吱呀吱呀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她又瞥了一眼,柳眉轻轻皱起。这条船怎么回事?往常它都是绕到宽台后头停泊,怎么这一次却大喇喇地越过子午中轴线,来到三座宽台与龙輴之间的水域,几乎处于最醒目的位置。

    别说张皇后,就连群臣和汉王都注意到这个不和谐的小墨点,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谁划的船?如此不知分寸!张皇后十分不悦,正要开口呵斥,却见那个瘦高宦官晃晃悠悠从船头站起来,仰起脖子,用能穿透雨声的雄浑嗓门大喊了一声:“南直隶应天府捕吏吴定缘,向皇后娘娘捎来太子的口信,他还活着,很快回京!”

    他的嗓音没有于谦那么洪亮,用词也很粗鄙,可没人顾得上计较这些小毛病。此时即便一声炸雷在午门前响起,所有人也不会听见,因为满耳都是吴定缘后半截的话: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

    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

    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

    张皇后身子一晃,几乎一头栽倒在地;而汉王浑身一僵,四肢血脉像是瞬间凝结;至于那一班习惯先谋后动的重臣,被这句话蕴含的意义直接砸蒙在原地。整个午门广场,被这一句话摄走了所有的声音与魂魄。若不是水面上仍旧泛着无数涟漪,简直要让人错以为这是一幅不会动的工笔重彩画卷。

    四面八方的目光,如万箭攒射到这条小船之上。吴定缘抱胸站在船头,神情平静,如同站在秦淮河畔观望城头落日一般。

    他不懂朝政,也不明白宫廷角力的奥妙,更不可能解开这团乱麻。但何必去解?索性一刀劈断,最简单不过。午门前的局势甭管有多复杂,吴定缘只认准一点:太子一出,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诸位大臣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杨士奇和吕震。这一对冤家对视一眼,居然很有默契地同时站出来,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南直隶应天府捕吏吴定缘,我不是说过了吗?”吴定缘有点无奈地回答。

    这个头衔令诸多大臣面面相觑。应天府?捕吏?一个未入流的卑微小吏,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这时张皇后从罗伞下冲入雨中,踉跄着扑到宽台边缘,嘶哑着嗓子追问:“太子,太子他怎么样了?”

    吴定缘双拳一抱,大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在南京没被炸死。如今他沿着漕河北上,明日即到京城,特派我先来报信。”

    “我的儿啊……”张皇后骤闻喜讯,不由得大叫一声,瘫软在宽台边上。越王和襄宪王左右拥着母亲,听说大哥无事,也按捺不住欢喜。午门前的对峙局势,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等一下!”

    吴定缘的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如雷巨吼。他回过头去,终于与两京之谋的始作俑者直面相对。此时汉王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有一副极显眼的浊黄大牙,此时左右磨动着,像是要一口把吴定缘吞下去。

    但喊出声的不是他,而是世子朱瞻坦。他与父亲的相貌一般无二,只是脸孔略瘦,显得很是阴鸷:“等一下!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吴定缘看向他:“太子死没死,难道你们还不清楚吗?你们从金陵到京城,可是派了不少人阻拦呢。”

    “血口喷人!”朱瞻坦冷笑道,“你一条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蕞尔狗驴,凭几句没实据的空口,就想糊弄皇后殿下与朝堂诸公吗?”

    吴定缘眉头一皱,“蕞尔”他不懂,“狗驴”却听得分明。这时杨士奇开口道:“你既然说是太子派来,一定带了凭证,可否取出来与我们一观。”吕震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若是没有,便是欺君之罪,理该凌迟!”

    这时张皇后也从激动中缓了过来,她看向吴定缘没作声,显然是默认了其他几人的说辞。这人横空出世,不明来历,不拿出证据来确实难以服众。吴定缘笑了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竹鱼筒。鱼筒里一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乃是临行之前太子手书,内中详叙了从南京到北京的曲折经历,还有张泉的附署背书;另外一封,则是张皇后发去南京的密函。

    朝中大臣对朱瞻基以及张泉的书法,都不陌生;而张皇后当然更认得出自己发的密函,有这两封信相互印证,足以证明吴定缘的说辞。而只要朝中接受了太子还活着,汉王将会彻底失败。

    吴定缘右手高举着鱼筒,左手摇动小桨。船头推开两道涟漪,朝着张皇后的宽台划来。每一个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鱼筒上面,随之移动。这里面藏的东西,将决定大明的未来小船刚刚划过半程,吴定缘心中陡然生出急切的警兆。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远处响起一声巨响,随即吴定缘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溅。

    他的右掌在南京时曾被苏荆溪刺伤,后来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毕竟新伤初愈。此时一枚弹丸炸入掌心,将筋络肌腱搅了个粉碎。五指无可抑制地松弛下来,那一个鱼筒朝着洪水里直直跌去。

    吴定缘想要去接,可根本来不及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水中,几下便失去了踪影。

    周围所有人同时“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吴定缘毫不犹豫,立刻扔掉船桨,不顾右手已残,整个人猛然跃入水中。

    洪水虽深,毕竟只是临时涨起,水中没那么多杂物。他很快便在下面摸到了一枚圆筒物事,大喜过望,可一捞出水面,却是心中一凉。只见鱼筒的盖子没了,里面灌满了浑浊的沙水。他单手无法抽取里面的东西,只得朝着宽台上奋力一扔。

    鱼筒划出一条弧线,径直落在了张皇后脚边。她急忙俯身捡起来,颤抖着双手朝鱼筒里看去,心下一片冰凉。那两封至关重要的信笺都是生宣写就,吸水性强,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便被泡成了两团糊在筒壁上的半黑纸糜,别说阅读,连从筒里取下来都难。

    张皇后想要把它弄出来,可又怕彻底搞坏。尖细的指头在筒口彷徨良久,始终无法下手。她瘦削的脸颊迅速褪色,上天怎么如此残忍,先给了一点希望,再残忍地在她眼前掐灭。一股磅礴怒气,从她的胸中升起:是谁敢如此大胆!

    在不远处,另外一条小船在洪水中飞速接近宽台。船头是一个锦袍胖子,双手抬着一把余烟袅袅的手铳,刚才那一铳即是他发出来的。这胖子感受到了皇后的怒意,施施然转过头来,放下火铳,跪倒在船头:“微臣临淄王朱瞻域,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一听这名字,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是谁,汉王已是喜上眉梢,大牙磨动,暗暗叫了一声好。而他身旁的世子朱瞻坦,见到鱼筒被毁先是大喜,随后发现动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五弟,那欢喜神色还没来得及收回,便与随后涌出的嫉恨撞出一片尴尬。

    “你护的什么驾!禁军呢?你们都在干什么?快把这个在午门之前袭击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来!凌迟处死!”张皇后愤怒至极,几乎口不择言。

    朱瞻域不慌不忙,叩首大声道:“臣先前在漕河之上追查找害太子的凶手,此人至为可疑。臣尾随一路到了京城,可惜晚了一步。眼见他假借太子之名,欲接近皇后殿下行刺,臣示警不及,只得举铳阻之。只要您与两位亲王无恙,臣甘受责罚。”

    他说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一时间周围的重臣们都有些动摇。吴定缘毕竟来历不明,在鱼筒书信证实之前,谁也没法下定论他是太子一方的。朱瞻域匆忙赶来,一见疑犯靠近贵人,情急之下先发矢阻止,道理上是能解释通的。

    张皇后怒道:“你若生疑,为何不先射人,却去射鱼筒!”

    朱瞻域摇头苦笑:“臣射艺不精,有愧列祖列宗。”

    从朱瞻域射击的位置到吴定缘,差不多有个百步之遥,火铳射偏一点实属正常。至于怎么会恰好偏到右手鱼筒,这只能归结为巧合了。

    这时汉王也开口喝道:“你这个孽子,我不是教你在家读书!怎么又跑去漕河了?”有了父王垫话,朱瞻域立刻接道:“启禀父王,儿臣在乐安州听闻南京惨事,极为不安。恰好靳荣遣人送来书信,说有可疑之人在漕河活动。儿臣便自作主张,要为兄长报仇!”他演技很好,此时抬起头来,双眼居然跳动起复仇的火焰。

    “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个山东都指挥使,相隔千里,怎么轮得着他发现线索?”杨士奇站出来质疑道。

    “皇后殿下、父王,还有朝堂上的诸公,你们难道还没想到吗?”朱瞻域抬起头来,扫视一圈。

    吕震不失时机地高声道:“难道……是白莲教佛母?!”

    白莲教发祥于山东,结结实实地造了几年反。后来虽然被朝廷压制了下去,可佛母开枝散叶,全国皆有信徒。这些重臣精于政务,对这个极为敏感,一听说是白莲教所为,顿时觉得合情合理。

    朱瞻域一指吴定缘:“宝船行至南京时,正是因为船上混入白莲教徒,伺机引爆火药,以致储君山崩。而这个人,极可能是白莲信徒中的护法一流,身负任务闯入午门。”

    他说的这些细节,与诸多大臣收到的消息几无区别,一时间连张皇后都有些动摇了。杨士奇眉头一拧,他一看吕震那张遮掩不住的得意嘴脸,便知事情一定有蹊跷。可鱼筒既毁,他着实难以回护,只好开口道:“吴定缘,你可有什么要辩白的?”

    吴定缘站在小船上,捂住汩汩流血的右手,任凭大雨泼浇:“太子明日即可到京,你们多等一天不就得了?”

    张皇后在宽台上盯着这个有些惫懒的家伙,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游移,平静得好像午门前的这些变故他一点都不在乎。不知为何,她一看便知道这个人没有撒谎,这么多年了,无论宫里朝内,她还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眼神。

    “多等一天?”她在提出疑问,语气却像是寻求肯定似的。

    “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们可以把我关起来,等着看到底谁在撒谎。”

    张皇后转向其他人,杨士奇率先表示赞同。都耗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天。其他大臣也纷纷点头,吕震却跟他唱起了反调:“这人一拿不出身份证明,二说不清白莲信徒。他说多等一日,诸位便多等一日,万一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我等可就是帮凶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吕震提高了嗓门,“白莲教徒,个个悍不畏死。我来问你,倘若他们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只欠一日便可布完局面,送一个死士过来拖延出殡。出了事你能负责?”

    两边眼看又要吵起来,这时朱瞻域又开口道:“以臣之见,这一天必是白莲教拖延之策。”

    汉王佯骂道:“冲撞御前的罪过还没算清楚,谁让你开口!”

    吕震不失时机接过去:“你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朱瞻域把船划到三个宽台的中心点,四方拜了一圈,盯着吴定缘大声道:“因为太子确凿已然身亡,所以他说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别有所图,不可中了奸贼的圈套!”

    杨士奇冷笑道:“他说太子归京没证据,你说太子身亡,可有确实证据?”

    “宝船爆炸,东宫全员身死,诸位贵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了吗?”

    “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说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说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乱。你凭什么说太子确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证据,不是道听途说!”

    杨士奇豁出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没死,否则局面将不可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时,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得意,仿佛早就在等着自己这句质疑。他暗叫不好,还未想该如何反应,朱瞻域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物事。

    这物事乃是一块青莲云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镌“惟精惟一”。不过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细节。朱瞻域高举着这一块玉佩,划着小船接近张皇后所在的宽台。当经过吴定缘身边时,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玉佩恭敬地交给张皇后。

    张皇后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来。不是因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

    这一块“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时赐给皇太孙朱瞻基的,寓劝勉向学之意。朱瞻基将其贴身挂着,从不离开。无论宫中朝外,都很清楚这玉佩来历。张皇后一上手,便能判断出绝非赝品。远处诸位大臣虽然见不到细节,但看到张皇后的反应,无不面色大变。

    这块玉佩,此时却落在朱瞻域手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

    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的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

    凤冠这一摔,牵着杨士奇的心意也猛地一坠。

    张皇后是洪熙皇帝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这边将再无能与汉王抗衡之人。杨士奇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还要昂头继续抗辩:“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路!”可这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中气不足。吕震得意地瞥了杨士奇一眼,去问朱瞻域:“杨少傅的疑问也有道理,你从哪里得来这物事的?”

    “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个白莲教徒身上搜检而来,臣知道是太子之物,这才急忙送来京城。”

    汉王喝道:“畜生,怎么走得这么慢!为何不早送来!”

    朱瞻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儿臣因为调查真凶,一路被白莲教徒追杀,几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挥使拨来一支兵马,把儿臣一路护送到京城,不想还是没赶上为先皇送终。”

    在场之人,心头无不大震。不是被汉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动,是因为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靳荣的山东兵,竟然到了京城了?

    朝中原来保待大体平静,是因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这意味可大了。想当年靖难之役的一开场,建文密旨给北平布政使张爵、都指挥使谢贵,让他们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当时谢、张二人明明掌握着北平明军主力,没想到朱棣早早集结了八百私兵,一待二人进府便一举扑杀。可见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装力噩,是多么重要。

    汉王会不会故技重演,用这支力量把忠于前朝的大臣们也杀死在午门之前?谁也不好说。

    太子玉佩的出现,张皇后的晕倒,如今再加上山东兵进京的消息,让午门前的均势彻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应似的,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掀飞了所有的罗伞,甚至让飘摇的雨势顺着风向扭转,如同一条矫矫水龙浮现于皇城之上。

    所有人都狼狈地抬起手去遮挡,所有人都强烈地感应到,这天,要变了……

    朱瞻域跪在雨里,双手却不自觉地前撑支起,心中豪气横生。这一番局面,乃是凭他一己之力翻转过来的,说是一举定鼎也不为过。而反观他那位兄长,只会紧跟着父王,无所作为,怎么有脸做世子?做太子?

    朱瞻域微微抬起头来,与朱瞻坦四目相对,后者怨毒深刻,前者却露出一丝无上的决意,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汉王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态毫无知觉,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经年的隐忍,横跨两京的漫长筹谋,这一切终于接近尾声。中间虽诸多波折,但毕竟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汉王磨动牙齿,松了松乌角腰带,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来。

    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接下来,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

    这时吕震的声音,从风雨声中传了出来:“天色有变,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

    他虽然没指明让谁挽车,但答案是明摆着的。汉王傲然望向那边,两位小藩王趴在晕倒的母亲身边,正嘤嘤地哭着。没了张皇后站出来,这两个孩子什么也做不了。至于那一群大臣,他们更没资格再来质疑。

    引龙輴,挽哀绳,舍我取谁?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资格跟我一争?

    朱瞻域恰到好处地把小船开过来,载上汉王。朱瞻坦也想跟过去,汉王却淡淡道:“你在这里等着。”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经把船划开了。小船晃晃悠悠,朝着停放龙輴那一座宽台游去。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睥睨四方,每近龙輴一分,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

    为了不让洪水淹没棺椁,海寿他们带人在龙輴下面堆了好多砖石木架,堆得犹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了宽台边缘,朱瞻域知道父亲需要独享这一段美妙的时光,便留在了船上没动。

    汉王从船上走下来,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兄长,我给你亲自送去陵寝,那把椅子,就给我吧!”汉王喃喃自语了一句,抬步朝着山顶缓缓走去。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牵起棺椁后的哀绳,导引龙輴出得端门,再去太庙辞祖,帝位归属便无可动摇。他走到龙輴前,低头去寻找那根哀绳。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绞绳,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

    若在平时,应该有内官把绳头递过来。不过如今情况特殊。汉王便猫下腰,亲自去捡那边的绳头。可他伸手即将碰到哀绳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皂纹翘头靴子正踩住绳子。龙輴旁边还有人?汉王心中一惊,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

    这一脚力度奇大,汉王顿觉呼吸一窒,身子朝后仰倒下去。这座小山搭得仓促,坡度很陡,他这一仰倒,直接滚落到了宽台边缘,嘴巴狠狠撞在一处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吓了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搀父王。汉王狼狈地爬起身来,摸了摸满是鲜血的嘴边,手里竟多了两枚断裂的门牙。

    曾经有相师说,他这一对骈齿是圣贤之相,比如孔子就是这样的。而现在,这对他引以为豪的骈齿,居然被生生磕断了,到底是谁?胆敢对大明天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父子俩恼怒地朝上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龙輴车顶,叉开两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他的右手垂下来,手掌处还滴着鲜血,一滴滴都洒在棺椁之上。

    “吴定缘?!”朱瞻域吼边。

    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张皇后那里,没料到这个小贼居然偷偷跑到龙輴这里了,打了汉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太子养的死士?”汉王疑道。

    朱瞻域摇头道:“确实只是应天府的一个小捕快,不过太子没死,与他大有干系。”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吴定缘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大局已定,连张皇后都没办法,他一个小捕快还指望有机会翻盘?

    难道他在拖延时间,等太子赶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说他已派出两股青州旗军精锐,在京津之间拦截围堵。就算太子运气逆天逃过追杀,他也绝等不到。周围那么多禁军,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把他刺成一堆肉泥。

    如此垂死挣扎,意义何在?

    从吴定缘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他也不多想,直接从船上抄起那把手铳,填药装丸,动作十分麻利。刚才对准的是右手,这一次该瞄准的是心脏了。早点弄死这只苍蝇,不要再耽误父王夺位了。这个距离,绝不会射偏。

    吴定缘也看到了朱瞻域的举动,他淡定地伸出仅存的左手,在半空轻轻紧握,然后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抬起长腿,对着龙輴的车厢用力一踹。

    龙輴乃是移灵专用,所以四边车厢不需要似寻常大车那样加固,仅仅只是用榫卯卡住几条雕花挡板。被吴定缘这么一踹,雕花挡板应声而碎。

    这座宽台的坡度很陡,龙輴车在顶端摆成一个倾斜的角度,只是车轮被朝石挡住。此时挡板没了,搁在车上头的楠木棺材登时失去约束,从车厢徐徐滑出。

    这是大行皇帝出殡用的龙棺,不是陵寝里用的那种真正的棺,但也得有两三百斤。这么沉重的一尊重物,靠着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条从干船坞下水的大舟。朱瞻域本来已瞄准了吴定缘,一见此物泰山压顶般朝他们父子撞来,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收起火铳,抱着汉王朝旁边的小船上倒去。

    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盛殁着洪熙皇帝遗体的龙棺与汉王擦肩而过,呼啸着砸入水面。一时间,午门前诸多贵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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