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天,看门灵鬼传讯说有客拜访时,眉山君正坐在亭中赏雪,红泥小炉上热着前几日傅九云送来的美酒,香气浓郁叫人垂涎。他被勾引得心神不宁,半点见客的心都没有,毫不客气地叫人赶出去。
谁知没过一会儿,灵鬼们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叫道:“是那个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他居然还活着!”
眉山君也被吓了一跳,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有多久没听见这人的消息了?一百年?三百年?当年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传闻他一个人跑去极西荒地中的重雷之山,那地方终日雷鸣电闪,犹如阴暗鬼蜮,遍地暗藏杀机,就算是仙人,擅自过去也极易受到重创。
果然大僧侣去了后就再也没见踪影,方外山乱成一锅粥,好在那会儿有狐一族和战鬼的争端已暂时停歇,有狐族人几乎倾巢出动四处寻人,沸沸扬扬闹了数年,连根头发也没寻着,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默认他人已死,又过了许多年,才再无人提他。
原来他竟然还活着!
眉山君一骨碌跳起来,脚不沾地朝门口狂奔,一靠近门口便嗅到那股十分熟悉的有狐一族的薰香气息,门外积雪的木桥上停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大车,拉车的极乐鸟姿态傲然,形态美妙至极。
车前站了三人,为首那人身着白衣,领口袖口皆纹绣着华丽的金色花纹,显得十分清贵。听见了踏雪声,他缓缓回身,眉山君不禁怔了一下,此人面色苍白,却奇异地不显病态,一双眼微微上挑,目光湛然若神,冷漠却不刻薄,惬意却不浪荡,那出众的五官与这双明亮至极的双眼比起来,竟也显得黯然失色。
无论如何,这是个极俊美极出色的年轻男子,最关键的是——很眼生,他确定自己一次都没见过,他是谁?有狐一族的大僧侣?这是他的真面目?
眉山君见他微微一笑,霎时间天地间一切景致都被他比了下去一样,他甚至突如其来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当即暗咳一声,道:“大僧侣殿下?”
源仲笑着从袖中取出两只白玉小酒坛,晃了晃:“眉山,许久不见,可愿共饮一杯否?”
那是美酒天下无双!眉山君霎时间喜得嘴也合不拢,连连挥手:“快进来!”
他见源仲身后还跟着两人,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个个头戴斗笠,上面坠下纱巾,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不由一面走一面奇道:“这二位是有狐一族的仙人么?”
源仲笑着将那男子的斗笠揭开,却见斗笠下居然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五官无一处不像,可表情却要生动得多,并没有真正源仲那迫人的风采,却多了无数可亲近的味道。
眉山君又被结结实实吓一跳:“这是你……双生兄弟?”
他好像没听说大僧侣有双生兄弟啊?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那戴斗笠的男子顽皮一笑,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发出空空的声响,他望着眉山君长大的嘴巴,哈哈笑道:“看,脑袋里是空的,我是机关人。”
机关人!眉山君一连串受了太多惊吓,已经完全傻了。机关人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传闻?上古时期才有工匠造机关人的传说,据说造出的机关人活灵活现,与常人一般无异,甚至有自己的想法与性格,堪称逆天之术。
神魔之战后,上古时无数奇巧之术都已流失,机关人便是其中之一,眼前这男人居然说自己是机关人,叫他怎么相信!
源仲目中忽然浮现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抬手将源小仲的脑袋揪了下来,眉山君惊得踉跄着倒退数步,便见那颗脑袋在源仲手上眉毛倒竖,露出十分恼怒的神情,口中更是怒道:“大仲!你又来这套!跟你说了多少次在旁人面前不要这样!我虽然是机关人,也有尊严的!”
头掉了还能说话!眉山君浑身都僵住了。
源仲又将那颗脑袋拧回去,笑道:“就是这样了,只要发条能转,他就永远能说能跳能跑。”
那、那旁边的女子也是机关人?眉山君又转向那头戴斗笠的女子。
源仲但笑不语,与他踏雪进入小亭,红泥小炉上酒正沸腾,香气四溢,他毫不客气自己先斟了一杯,放在唇边浅尝一口,道:“哦,这是东边申河龙王所酿的霞光,不错,好酒。”
眉山君狠狠喝了三大杯酒,终于把散乱的思绪拉回来了,他盯着源小仲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奇异,不禁喃喃道:“这是谁做的?哪一位惊天动地的工匠?太像了……太厉害……”
源仲默然片刻,淡道:“她会回来的,回来后便可见到。”
这话不知是说给眉山君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数百年来,这样的话早已在心底说过无数次,没有人比他更笃定,也没有人比他更不相信这脆弱的谎言。
眉山君终于听出这位大僧侣话语中的沧桑无奈之意,他的目光又落在这数百年不知所踪的仙人身上。
“大僧侣殿下,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源仲笑了笑:“四处走走罢了。”
天下之大,兴许谭音就藏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一处一处地找,一处一处地看,看遍了无数风景,也看过了无数的人,只没有一个是她。
人家摆明了不想说,眉山君便识趣地不再多问。霞光酒喝完,那两坛天下无双也很快进了肚皮,虽然分量少,却依旧让他这身经百战的酒鬼感到微微醺然。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轮新月,澄澈清寒。眉山君趁着酒意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四处走走?说起来,上回你给了傅九云十坛天下无双,是要问一个女人的事情?这些年是在找那女人?”
大僧侣消失前来过眉山居一趟,问了一些关于天神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其后又突然送给傅九云十坛天下无双,把他拉去一边问了好久的悄悄话,后来人走了,傅九云才透露,他是问一个女人的事。
奇怪的是,那女子傅九云心中有印象,确然是见过,可怎样也想不起与她见面的情形,甚至连容貌声音与姓名也想不起,这情况颇为诡异,他二人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丢在脑后不去想了。
想不到,素来高洁淡漠的有狐大僧侣,也会对女子这般念念不忘,眉山君颇有些妒忌地看着他出色的容颜,就凭这张脸,他还愁没有美女投怀送抱?
源仲叹道:“不走了,我要回自己的洞天。这次来找你,是想托你替我弄些材料,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也省去我许多工夫。”
他反手将身后那始终沉默的女子头顶斗笠揭开,眉山君骇然发觉它居然也是个机关人,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机关人,纵然身姿曼妙,可那张脸却斑驳开裂,五官很是古怪,一看就与源小仲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这、这是……”他又开始结巴。
源仲爱怜地摩挲着它开裂的木头脸,声音变得十分柔和:“这是我做的,时间太长,木头有些朽了,须得重新打磨下。”
这位大僧侣殿下居然连机关人都能做出来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结识了什么徘徊上万年的工匠老鬼吗!眉山君的好奇心已经到了快憋不住的地步,正想要问个清清楚楚,却见源仲面上流露出一丝深刻的伤感。
这种伤感他一点也不陌生,当年傅九云也有过同样的眼神与表情,那是失去心爱之人的表情。
眉山君用力咬住舌头,把脱口欲出的问话硬生生咬回去,疼得他眼泪汪汪。
源仲在月下细细摩挲着那磨损的机关人,仿佛正爱抚着藏在心底的人,很久很久都没有抬头。
或许是月色太凄迷,也或许是那天下无双的美酒后劲太足,眉山君此时此刻竟也被勾起那些久埋在心中的回忆,对了,他也曾爱过一个姑娘,可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她最美妙的年华里,他与她相遇,可惜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他的。
已经数百年了啊……眉山君长叹一声,昔日倩影,早已成了黄土,被留下的人徒留淡淡伤感,无可奈何。
眉山君的动作果然快,两日不到,重做小二鸡的材料都已送来,大大小小堆了满车厢。源仲毫不留情拒绝了眉山君想要观摩制作机关人的心愿,驱车回到了暌违数百年的小洞天。
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景致,却丝毫不影响源小仲回到家的兴奋,凡人几年不回家就开始个个吟唱思乡之情,他可是几百年都没回来!都快忘掉小洞天长什么样了!
推开房门,里面的积灰简直比外面的雪还要厚,脏得无法形容,以前主人做的那几个专门打扫的机关人早就被岁月腐蚀成了烂木头,一个不剩,源小仲忙上忙下打扫了整整一天,好容易收拾干净了,才捧着瓷瓮去采梅树上的雪花,打算烧水泡茶给大仲送去。
一出门,却见源仲不知何时已坐在湖中心那座小岛上,湖面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雪粒随着狂风在肆卷,源仲埋头专心地修补小二鸡,神情虔诚,甚至隐隐有一种绝望的期待。
对了,那天……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夜,白衣神女落在湖心,落在他怀中,冷浸溶溶月。
源仲熟练地雕凿着小二鸡的脸,数百年过去,他的手法终于也不再生疏,秀致脸庞的雏形渐渐出现在手下,微微带着一丝稚气的面颊,饱满的额头,最后是清瘦的下颌。
将黑宝石嵌入眼眶,头发细细套上去,源仲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白衣在风中翩跹,她像是要乘风而去似的。他不禁张开双臂,将这具冰冷的木头人揽入怀中,不要离开他。
木头人颈后有一根细细的发条,源仲轻轻转了数圈,小二鸡咔咔响了几声,忽然开始原地转圈,数百年过去,他这个主人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只能让它笨拙地转圈,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生硬的声线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湖面上:“姬谭音!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源仲忽然笑了起来,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怎样的奇迹。这一湖雪,一天月,一切的一切都与当年毫无差别,不同的只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偷偷让机关人说出不一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等了数百年,等得心力憔悴,怀抱的那一丁点的希望即将破灭。
要怎样放弃不甘心的希望?或许下一刻她会回来,或许明天她会忽然出现……靠着这些或许,他撑过了许多年,再也撑不下去了。他其实是被一个人留在世上,遗世孤立,了无生趣。
这从不会说谎的女人,在最后的最后居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哄着他痴痴等了那么久,其实她根本不会回来,她早已魂飞魄散,从此世间再也找不到姬谭音的痕迹。
“……骗子。”她这卑鄙的骗子。
“姬谭音!你这骗子!”
源仲在空荡的湖面上怒吼着,狂风吹散他的长发,风声呜咽,像是她在说话,说没有骗他,可是很快一切又陷入无声的死寂。
他仰面倒在积雪中,苍穹辽阔,漫天的星子,还有一轮凄冷弯月。
像是她的眼睛在看着他,源仲缓缓合上双目,一颗泪水从眼角掉下来。
他好像又做梦了,粉白嫣红无数花枝缭乱,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花树林中缓缓走着,不知要去哪儿。
即便手执画笔,却无人可画;奏琴高歌,却无人相和;举杯对花,却无人伴他白螺杯。
花下一个白衣人影凝立,源仲停下徘徊的脚步,眼怔怔地看着那魂牵梦萦的背影,他不敢动,怕一动便将她惊跑了,也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便要醒来,再也见不到她。
即便知道这是个梦,他还是静静地看着这片背影,心底乞求着她能够回过头,望见他。
白衣人影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他心底无声的乞求,她缓缓转过身,还是那张数百年依旧刻骨铭心的面容。她神色温柔,爱怜地凝视他,忽然抬起手臂,指向自己的心口,紧跟着又指向他的心口。
“源仲。”她无声地唤着他。
他在这里,一直都在,一直等着她。
她迈开脚步,轻盈地向他走来,源仲张开双臂,她轻若羽毛般扑入他怀中,倏地消失在他胸前,源仲只觉胸口一阵滚烫,像是要被灼伤般,不禁微微一颤。
一只手在用力推他,源小仲的惊叫声越来越响:“大仲!你快醒醒!你身上在发光!你怎么了?!”
源仲猛然睁开眼,但见漫天飘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源小仲正蹲在自己身边惊慌失措地大叫大嚷着。他有些迷惘,缓缓坐起身,细细的白雪从身上扑簌簌滚落,他忽然发觉自己胸前发出清莹的白光,仿佛怀中藏了一颗小月亮般。
胸口炽热又仿佛要被撕裂的感觉再度回来,源仲一把撕裂衣衫,却见心口处白光四溢,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撞破胸骨而出——这是神力?他体内怎会有神力?是谭音最后一次替他修补身体时留下的吗?
他来不及想清这些,仙人的身体无法容纳活跃起来的神力,哪怕一丁点也不行,源仲只觉胸膛撕裂的痛楚越来越激烈,犹如剜心一般,早已习惯受伤痛楚的他竟也承受不住,咬紧的牙关中开始溢出血来,发出沉闷的痛呼。
源小仲吓得六神无主,他这是怎么了?!会死吗?!他该怎么做?去叫大夫?还是先把他扶上床?
耳边听得源仲忽然痛叫一声,斑斑点点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落在雪地上,他双手捂住心口,剧烈地颤抖着,从他手指缝隙中透出刺目的清光,那不可逼视的清光像是灼灼跳跃的火焰般,将他手掌上的皮肤瞬间烧得焦黑裂开。
“大仲!大仲你要撑住!千万不能死!”源小仲简直不晓得自己在嚷嚷什么。
源仲用力弯下腰去,很快又站直了身体,他剧烈喘息着,鲜血顺着唇角一点点落下,捂着心口的双手却缓缓放了下来,他掌心中有一团清光,像心脏一般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他不可思议夹杂狂喜地盯着这团清光,熟悉的神力,熟悉的气息,是谭音!她真的回来了!这团清光,是她的神之心?
源小仲连连怪叫,可源仲根本不理会他,他双手就这样捧着清光,忽然化作一股狂风冲出小洞天,连声招呼都没打。源小仲急得团团乱转,回头一眼望见后面的小二鸡,立即问:“发生了什么!”
小二鸡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什么,他也只有继续满地乱窜,不知是该追出去看看情况,还是乖乖留在小洞天等源仲回来。
这一等就是三天,源仲回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头发散乱,眼睛里满是血丝,衣服脏得根本不能看,可他两只眼从未这么亮过,一只手捧着那团跳动的心脏般的清光,另一只手提着乾坤袋,依旧一言不发,狂风似的冲上楼。
源小仲急忙追进房门,却见源仲从乾坤袋中取出数朵白莲,这白莲与寻常莲花生得极为不同,花瓣重重叠叠,每一朵都是八十一片莲瓣,生得十分巨大,其上竟还有灵力缠绕,俨然是仙品之莲。
他惊愕地看着源仲将那团清光放入白莲中,霎时间光芒大作,源仲将另外数支白莲都轻轻投入清光,低声道:“为何是这仙品之莲?为何不是人身?”
源小仲惊道:“你在说什么?”
源仲眼怔怔望着那些流肆的清光:“谭音回来了。”
源小仲反倒惊叫起来:“你疯了?!主人她……她已经、已经死了啊!大仲!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几百年!可这种白日梦有什么意义!”
源仲没有与他争辩,这三日他一直在为谭音寻找凡人的身体,从十七八岁女孩子的新死尸体,到活着的人,她的神之心始终没有一点反应,直到他偶然路过方外山,那喷泉池水中,仙品之莲在隆冬之际居然反常地盛开,谭音的神之心在掌中开始剧烈跳动,竟是对这些莲花感到满意。
这其中的缘由,他不懂,可只要她回来就好,哪怕用石头堆一个身体都是好的。
清光渐渐弱了下去,光芒中,隐隐可见一个赤裸的少女闭目躺在床铺之上,五官身段,竟与谭音活着的时候丝毫无差。源小仲清楚地听见自己下巴断在地上的声音,这一次轮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清光过了许久才彻底消散开,赤裸的少女平躺着,好似在沉睡一般。源仲凑上前,听见她细微却平缓的呼吸声,听见她切切实实的心跳声,他心中只是无尽的狂喜,想要笑,甚至快活地大叫几声,可他的眼睛却模糊了。
扯过被子将她的身体裹好,他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再也没有放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