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泰和是掌管天河数亿星辰的神君,乍一听好像很厉害很威严的样子,不过第一次见到他,他却坐在天河畔的石头上吹着小风车玩儿。
她站得老远望他,心里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神君应该是什么样的她还不是很清楚,但总不会是随便一件青绸长袍,披头散发半躺在石头上的模样。
他脚下数亿的星辰,被天河浅浅的云雾缭绕包裹,闪闪发光,好像撒在丝绸上的金屑。
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她,好奇地和她对望,目光清澈而且温和。
“来,过来。”泰和冲她招手,好像招呼一只陌生的小野猫。
她躲得越发远了,缩在长生树后,只露出两只凶光闪烁的眼睛。
泰和笑眯眯地不理她,张嘴吹着手里五彩斑斓的小风车,天河里轻薄的云流随着他吹拂的节奏上下翻卷,星海沉浮,斗转星移,令人目眩。
突然天河中窜出一尾巨大的鱼,色泽如血般鲜红,它在空中漂亮地打个卷儿,尾巴不客气地狠狠甩一下,像是抱怨他的吹拂动作打扰了它。
哗啦啦,它的尾巴摔落一蓬巨大细密的金色细砂,下雨一样淅淅沥沥飘落。
她的眼睛又亮了,不是戒备的凶光,而是工匠见到稀世奇材的那种光芒。
天河里的星沙,那是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材料,她难免开始遐想可以用它做什么惊世绝伦的东西。
泰和用丝囊收集那些星沙,想了想,将丝囊放在青石上,自己却跳下来,吹着风车走了。
她守了好久,眼睛都瞪涩了,确定周围确实没人,这才静悄悄地溜过去,抢了丝囊就跑。
不料背后突然传出“嗤”一声笑,她惊慌失措地回头,却见方才明明已经走掉的泰和半躺在青石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心些,”他声音很温和,“别贪玩掉天河里,我可捞不上来。”
谭音睁开眼,入目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天早已亮了。
这具身体应该已经死了,可她还是会做梦,为什么?
只怕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谭音起身拍拍尘土,她也没想到自己会露宿山林,居然忘了放一只玲珑屋出来,昨天是怎么睡着的?
她远远跟在大僧侣后面飞,他停下来休息吃饭,她也停下来休息吃饭,他起身继续飞,她也跟着起身继续飞,反正就是不叫他看见自己。这样飞了四天四夜,两人都没睡过觉,大僧侣后来骑在极乐鸟上很明显歪歪倒倒,好像随时会摔下来似的。
昨天晚上他大概终于撑到极限了,气呼呼地找了块平地落下去,生了一堆火,像是要露宿找东西吃的样子。
谭音躲在暗处,瞅见他瞄准一只野兔,她立即出手帮忙。乾坤袋里装的大多是她做的各种器械工具,她翻出小弩箭,装上铜针,无声无息把山坡上能找到的兔子都给扎了麻药,这样他捉的时候就毫不费力了。
不过好像他并不是很高兴这个局面,在遇到第十只扎了麻药的兔子后,他放弃了,胡乱摘了些野果生吃,吃完倒头就睡,看也不朝她这里看一眼。
谭音只好也找了块离他不太远的平地,坐地上发呆。
她一生中遇到的男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做人的时候,姬家本身就人丁单薄,到了她稍微懂事的年纪,死的就只剩她和她老父了。后来……遇到的是泰和还有其他几位神君。
泰和性格随和,其他几位接触不多的神君也是一派潇洒,没一个有大僧侣这么狡猾难缠的,又多疑,又警惕,遇到不能解决的人立马就跑,完全不能接近。
夜晚的山林凉风习习,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声,谭音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这些脆弱的小生灵在忙着搬家,想必明天要下雨了。好吧,明天,明天大僧侣这只狐狸又要往哪里瞎逛呢?
她想着想着居然感到困倦,不知是这山风吹得太舒服,还是风送来的香气太好闻的缘故。
香气……?
谭音回头,却见本来应该睡着的大僧侣又起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紫铜香炉,正往里面添香,那些香料不知是什么做的,点燃后冒出的青烟极其清甜温和,山风把香气送到她这里来,虽然变淡了许多,但悠悠远远,反而更加销魂蚀骨。
听闻有狐一族善制香料,她虽然只给大僧侣做了短短几天的侍女,但他们平时身上都会带着香炉香料的事她倒是很清楚。他赶了四天四夜的路,风尘仆仆,此时薰个香再正常不过。
谭音打了个呵欠,完全无法抵御那香气的包围,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连一丝警惕之心都没来得及起,就沉入梦乡。
……所以,其实她还是被那狡猾的狐狸摆了一道。
有狐一族是仙人,仙人岂会饥饿疲惫?就算有,也不该短短四天就撑不住,她经验不足,又被他跑了。
谭音走到昨晚大僧侣露宿的那块平地,他升起的火堆早已熄灭,人去火灭,想必昨天夜里她刚睡着的时候他就跑了。
真是难缠,谭音暗暗摇头。
地上散落着一些极其细小的黑色粉粒,她弯腰拾起,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正是昨天那香料的味道。
此时天色不好,想必很快要下雨,趁着气味还浓,她得尽快找到大僧侣的踪影。
谭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揭开盒盖,里面却是一只极其精巧的小笼子,笼子里居然还有一只比小拇指还小的通体翠绿的鸟。她将那些细碎的香料颗粒一粒粒慢慢喂给它吃了,这只小鸟立即兴奋起来,发出清脆的啼鸣声,翅膀扑腾,脑袋转向南方,长而尖的鸟喙可笑地朝那个方向一个劲点。
是飞往南边方向了?谭音骑上机关鸟,朝同一个方向追随上去。
自由了!自由了!
源仲心情愉快地骑在极乐鸟背上,此刻阴沉沉的天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终于甩脱了那个怪女人!什么叫神清气爽?!什么叫扬眉吐气?!什么叫逍遥自在?!他觉得自己此刻完全明白僧侣辛卯那句逍遥自在的意思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他简直不愿想,随便去哪里!只要是没有姬谭音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他在漫无边际的山林里胡乱飞了半个多月,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又往东,直到确定身后确实没有人跟着,这才指使极乐鸟向着西方慢慢飞去。
姬谭音的事不能这么算了,子非查不出来,他索性自己来查。
到白头山是四个时辰之后的事,源仲还未飞到山顶,便觉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雨点还颇大。
他抬头看看,白头山半个山头都笼罩在烟云之中,这可是从未见过的景象。白头山是眉山君度过天雷劫坐化成仙的地方,这里一草一木,天气诸般变化,都与眉山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稀里哗啦的下雨,莫非眉山君近来情绪不佳?
极乐鸟显然很不喜欢被雨淋湿的感觉,长啼一声,拍着翅膀闪电般窜上山顶。
山顶的情况好像更糟糕的样子……源仲跳下来,四处打量,他记得那边好像原本有座小木桥呢?怎么……怎么木桥没了,变成一条河了?门前种的花被雨打得垂头丧气,随时会掉下来的模样。
源仲一肚子疑问,举起木棒敲了敲门旁的小皮鼓,等了老半天,才有两只灵鬼打着伞哭丧着脸开门,一见门口站着个陌生男人,灵鬼甲毫不客气地说道:“主人说了,近日不见客,请回吧。”
源仲笑道:“连我也不见么?”
两只灵鬼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发现他身后牵着一只巨大华丽的极乐鸟,灵鬼乙才惊呼:“您、您莫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又换了张脸?差点没认出来!”
源仲看看头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暴雨,奇道:“这里怎会下雨?眉山出了什么事?”
小灵鬼们嘟起嘴巴咕哝:“还不是为了那个什么小湄……”
小湄?什么人?好像很耳熟的名字?源仲更奇怪了,随着灵鬼们进入院子,但见小路都被水给淹没了,曾经开满院落的鲜花个个凋零,好好的眉山居死气沉沉地,似乎后院那边淹水更厉害,灵鬼们打着伞在那边忙着扫水,时不时传出惊呼声,想必是被水溅到化成了白纸原型。
“大僧侣殿下……”把人领到后院,小灵鬼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道:“您别在他面前提起辛湄这个名字,不然眉山居真要被淹了。”
源仲转着眼珠子答应下来,推开门,只见满地酒壶酒杯,屋里酒气冲天,眉山君半醉半醒地靠在矮桌上,手里还勾着一壶酒,眼看就要掉地上。
源仲笑吟吟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真喜欢辛湄那个凡人小丫头?”
眉山君朦胧间乍听见辛湄二字,胸口就疼,张嘴便嚎啕大哭起来。
源仲哈哈大笑:“原来是真的?”
他扶着下巴回想自己与辛湄接触的种种,嗯,小丫头长得是不错,不过那脾性,只怕没人敢吃下去。
“你你你……”眉山君一面哭一面抬头看这个笑得极其欠扁的人,一见是大僧侣,他的哭声立时弱了。
他与大僧侣交往并不多,不像傅九云甄洪生那么肆无忌惮,何况此人身份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血统高贵,眉山君不敢无礼,当下立即止住哭声,双手合十,带着鼻音行礼:“大僧侣殿下今日怎有空大驾光临?”
源仲笑道:“有空了便来看看你,却想不到你为情所困一个人喝闷酒,不如我陪你喝两杯?”
眉山君苦笑道:“您……您也要来笑话我……”
“非也非也。”源仲摇摇手,轻笑,“相思刻骨,人之常情,我何必笑话你。只是这样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哭也不是个办法,再哭下去,白头山便要发大水了。”
眉山君长叹一声,半晌不说话。
灵鬼们手脚麻利地换了酒,源仲举杯望着他,道:“听说找你办事,须得在酒量上赢了你,可是这样?”
眉山君那几份朦胧的酒意立即醒了,愕然道:“您要找我办事?”
“嗯……”源仲沉吟片刻,又道:“族里许多美酒,只是我出来匆忙没带上几坛,酿酒的册子也不在手边,只能陪你喝几杯。”
有狐一族的美酒那可都是曾经供奉天神的!眉山君想起傅九云曾经带给他的那几坛“醉生梦死”,登时两眼放光,手里的酒一下子就成了不屑一顾的渣渣。
“不妨事不妨事!”他恨不得亲切地握住大僧侣的手,“下回用两坛醉生梦死补上也就罢了!您要查什么?只管说!”
源仲啼笑皆非,用手指蘸了碧绿的酒液,在桌上缓缓写下三字:姬谭音。
“查一下这个女子。”
眉山君张大了嘴,为难地看着他:“天下重名的人何其多,这……这个……”
“查不到?”源仲似笑非笑地起身,“那我告辞了。”
“等着!我马上查!”眉山君实在舍不得那两坛醉生梦死,当即叫出小乌鸦,让它往金蛇一族跑一趟,借了它们的天书来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