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和腾蛇跟着判官一路回到邑都,那里的景色半分也没变,城门外的忘川河依旧斑斓欲溶,两岸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好似鲜血拼成的地毯,铺开很远很远。璇玑觉得既熟悉,又怀念,忍不住微笑起来。
判官也跟着笑道:“还记得当时你成日流连在忘川河畔的景象吗?”
璇玑点头道:“嗯,有印象。可是我想找的东西,一直找不到,现在也是模模糊糊的。”
判官低声道:“是造化,是劫难,便看你自己了。以后总会知道的。”
腾蛇听他俩一路唧唧咕咕,说的都是莫名其妙的话,不由好生不耐烦,大声道:“少说废话行不行?无支祁呢?难不成他被关在邑都?”
他这样一大吼,璇玑和判官倒还好,只把两旁的小鬼和阴差吓得簌簌发抖。邑都里的人见识自然多一些,晓得璇玑和腾蛇的真实身份,有识趣的早早就躲了老远,不小心撞上的,也急忙抱头鼠窜。路上几个小鬼见璇玑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们头顶的肉瘤上,显然征兆十分不妙,只得用手悄悄捂住肉瘤,低头找地方躲起来。
判官笑道:“你走了这么些日子,余威仍在。把这里人吓得不轻。”他竟不理会腾蛇的焦急,领着他们走到一座华美的楼台前,那高翘的屋檐犹如凤凰展翼,当真是飞阁流丹,层楼叠翠,凡间再也见不到这般气势的高楼。
“我须得向后土大帝禀明此事,由他许可。否则连我也等闲不能见到无支祁。二位请随我来。”
朱红色大门缓缓被人打开,判官领着他二人进去,一路穿堂过屋,那种种华丽气派自也不必多说,走到最后,连腾蛇都有些花了眼睛,暗暗咋舌,果然先前不该小看地府,从外面看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楼,哪知里面这么多玄机。
判官停在一扇门前,说道:“二位随我进去拜见后土大帝吗?”
腾蛇从未与后土大帝接触过,他此番私自下界,又闹到地府来找无支祁,白帝必然要说他胡闹,想来后土大帝也不会放弃唠叨他。他急忙摇头:“我不去了,在外面等着。”他最怕被人唠叨,特别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判官并不强求他,当即带着璇玑走进了那扇门内。这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墙角放着屏风,对面安置着几把椅子,奇怪的是椅子对面那扇墙,是用一整块暗色帷幕从上到下笼罩起来,半点缝隙也不露。璇玑从进来之后,就一直盯着那帷幕看,直觉那后面似乎藏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
“属下见过后土大帝。”判官对着那帷幕下跪行礼,璇玑手忙脚乱,也只得跟着抱拳弯腰,那一跪,是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的。
帷幕后传出一个非男非女的古怪声音,却十分柔和,道:“璇玑,你是要见无支祁?”
璇玑听他不用问就念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呆,突然想起好像这名字还是当时后土大帝赐给自己的,于是说道:“嗯,是的。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见他,不过我有几个朋友一定要见……”
后土大帝道:“因缘巧合,往来如是。当日你将他擒住,又擅自放走,从而遭致大罪,种下了因。今日你历劫来此,与他重逢,此为结果。一因一果,不若如是。寡人许你去见他,你们的因果,今日要亲自了结。”
他这一番文绉绉的话令人头晕目眩,璇玑怔了半天,才道:“什么亲自了结?我要怎么了结?”
判官恼她无礼,一个劲朝她使眼色,璇玑却没发觉。后土大帝并不在意,只是柔声道:“无支祁犯下滔天大罪,本应有这千年的囚禁之劫。而为他了结此劫,送他去轮回的人,非你莫属。寡人听闻凡间有许多妖魔蠢动,试图救出无支祁,再掀风浪,可惜一切因缘都有因有果,今日你来此,便是天意。”
这下璇玑总算明白了,原来离泽宫也好,不周山也好,天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却偏偏不出手,由着他们胡乱杀戮,就为了等一个什么劳什子因果。原来柳意欢嘴里所谓的天道不可违背,指的是无支祁最后应当由她来到阴间铲除,这是他们之间的因缘,就是所谓的天道。
她冷道:“我已经不认识他了,前世发生了什么事,也和我这辈子没关系,我为什么要杀他?你们就为了等我来杀他,了结这段因缘,所以放手不管凡间那些妖魔作祟,由着他们乱杀人!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能明白!”
“璇玑!”判官低声喝止。后土大帝似乎并不责怪她的失礼,只说道:“世间千万种道理,你能真正明白的又有多少?你与他有此因果,否则今日你怎会站在寡人面前?妖魔肆虐凡间,自然也是有因有果,擅自插手,实非善举。今日你不了结此因果,他日事情便会发展到不可预测的地步。你不想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秘密吗?不想得回被抽走的记忆吗?你若是杀了他,寡人便立即让你明白一切。”
这……简直是诱拐啊!璇玑不可思议地瞪着那帷幕,喃喃道:“这也太夸张了,为什么非要我去杀他……你们随便派个人不就能了结他了吗?何必非要等我……”
后土大帝并没答话。璇玑心中念头忽转,失声道:“啊!难道是因为除了我没人能杀得了他?所以你们才非得等我来,对不对?”
她看不见帷幕后的后土大帝什么脸色,便去看判官的神情,见他带着三分惶恐,三分震骇的模样,登时知道自己说得十有八九没错。她眉头一皱,说道:“我和他无怨无仇,下不了杀手。”
后土大帝柔声道:“若是没有他的缘故,你又怎会来到地府?凡间又怎会遭这许多劫难?寡人说过,这便是你与他的因果。你不用急着一时决定,等想好了,再去见无支祁吧。”
意思就是她如果不同意杀了他,就别想见到他,还得在地府里干耗着。璇玑想了想,说道:“我……有个朋友,是紫狐。她也跟我们一起来了阴间,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后土大帝笑道:“她自然也有她的因果,她没有事,你不用担心。”
璇玑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她心里对无支祁这个妖魔也十分好奇。和他之前有什么恩怨,她根本也想不起来,所以贸然让她去杀他,简直是匪夷所思之极。但,她不答应,就别想出地府,爹爹娘亲他们一定还在少阳峰等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忽然道:“好,我去杀他!虽然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可能见到他之后能想起一点什么来。”
帷幕后的后土大帝似是轻轻笑了一声,判官从地上站起来,道:“随我来。”
※※※
紫狐被那古怪的吸力吸进洞穴之后,昏昏沉沉,似乎被拖着经过许多地方,最后终于停下来,却一头撞在一个硬物上,当场晕了过去。
她是在一片水汽氤氲中醒过来的,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四处看看,除了白雾,她什么也看不到。紫狐惶惶然跳起来,四处跑了两步,小声叫道:“璇玑?腾蛇大人?……你们在附近吗?”
一连叫了好几声,周围没半点反应。她更觉得悚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虽是一心想找到无支祁,但要是跑错了地方,反而白白赔上一条命,那才是真正让人不甘心之极。
虽说阴间没有白昼,永恒黑夜,然而这地方却有些不同,这里天是亮的,只是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什么也看不清。紫狐在雾里来回走了一圈,见周围没有一个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最后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叫:“有人吗?!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啊啊啊啊!”
回音袅袅,传了好远,忽听远远地,似是有人笑了一声。紫狐如遭雷击,暴跳起来,掉脸就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狂奔而去。
白雾渐渐散开,前面隐约露出一个小茅屋,茅草湿漉漉地耷拉在上面,似乎还在往下滴水,屋门虚掩着,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动。紫狐嗅到一股熟悉之极的味道,那个她思念了千年的味道,梦里也忘不了的,就算死也忘不了的——
她颤抖着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小小的茅草屋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对着屋子里唯一的铜镜,在努力收拾自己破烂的衣服。他从头到脚,四肢上都系满了铁链,足足有八根。
但奇怪的是,铁链栓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狼狈,仿佛天底下再狼狈污秽的东西放在他身上,都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紫狐只觉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全身因承受不住那种巨大的幸福而剧烈颤抖着,她张开嘴,正要轻声呼唤这个令她爱慕之极的人,突然,他飞快转身,面上带着一道长长的血红色的疤,狰狞之极。
他的头发很长,随意结了一根辫子拖在后面,身上衣服虽然破烂不堪,然而脸和手却很干净,脸上的疤虽然有破相的嫌疑,但放在他脸上偏生不让人这样觉得。他修眉星目,高鼻黑肤,委实是个仪表堂堂的汉子,浑身上下自有一股不羁豪放的气息,然而他的笑容里又带了三分孩子气。
这是一个足以让女人为之无奈、尖叫、发疯、如果得不到便恨不得杀死的危险男人。
可是他现在面上带着色迷迷的笑,两眼发亮,仿佛禁欲了一千年终于嗅到一点女人气一样,饥渴无比,回头亮晶晶地看着紫狐,惊喜道:“美女姐姐!你是来看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