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雪斋
民国十二年秋,天津,英租界。
沿着马场道往前走,瞧见天津工商大学了就拐弯,再走不远便能进入一条小街,小街两边洋房林立,洋房之内洋人倒是不多,住户基本全是前朝的遗老遗少们。
遗老遗少们成天无所事事,吃饱了便想往画雪斋里钻,然而画雪斋的大门在下午之前一定是紧闭着的,因为据说金性坚这人的睡眠时间较长,日落之前而作,日落之后立刻休息,一天之内清醒不了几个小时。
金性坚就是画雪斋的老板。
画雪斋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刻印章,也兼卖一些文玩古董。刻印章不是什么稀罕手艺,但既然是个手艺,那就要分三六九等,况且金性坚看着虽然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在社会上颇有声望,是位公认的文人雅士。
他到底雅到了什么程度,那不好说,反正在他这里,是一印难求。既是难求,价格自然也就高昂,所以金性坚可以住洋房,坐汽车。下午睡醒之后,他西装革履地往书房里一坐,因为生性好静,所以长久的一言不发,甚至连饭都不大吃。
书房里靠墙排列着博古架,架子上摆着的全是各色玉石,金性坚和玉石同呼吸,看着像是随时都能石化。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耀着他,光芒虚化了他半张面孔,余下的半张面孔显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很英俊,长眉凤目,鼻梁笔直,从人中到嘴唇到下巴的线条,清晰得像是名手雕刻而成。
双手平平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皮肤洁净,衬衫雪白,肉体是绝对的静止,唯有钻石袖扣和怀表链子偶尔一动,闪闪烁烁地反光。
静坐够了之后,他也会随着心情接待几位客人,比如此刻,他面前这位男客油头粉面花容月貌,乍一看像个名伶,其实和名伶一点关系都没有,本职是个裁缝,名叫叶青春。
叶青春乃是他的邻居,开了一家“克里斯汀洋服店”,年纪与他相仿,但是出身于书香之家,曾有游学欧洲七年的经历。但他浪迹欧罗巴七年,花了他老子成千上万的洋钱,竟连半张文凭都没有混到手,可见他也是个奇人。
他确实是个裁缝,而且是个手艺好、很受摩登男女们欢迎的裁缝,但他对此不肯承认,硬说自己是艺术家,之所以能把洋服剪裁缝制得如此美丽,能够紧跟巴黎潮流而又不被巴黎牵着鼻子走,那是因为他曾经研究过七年美学,换言之,那成千上万的洋钱并没有白花,他老子因为这个把他臭揍了五六顿,是很没有道理的。
金性坚是叶青春的老主顾了,双方只有一墙之隔,墙还很矮,绝拦不住叶青春那两条灵活的好腿。叶青春觉得金性坚这人很神秘,自己和他做了一年多邻居,也赚了他不少的钱,但竟然还是完全地看不透他,便按捺不住,一有时间便跳墙过来做客,对金性坚是看了又看。金性坚是个雅士,而他也是自封的艺术家,所以他很想和金性坚谈谈美学。然而金性坚一贯冷淡,很不上道。叶青春不便逼着他和自己谈美,情急之下,不得不降了档次,开始没话找话地嚼舌头。
他既来了,且一定要嚼,那金性坚也不好把他撵出去。木雕泥塑一般地端坐着,他听叶青春说道:“我有个中学同学,姓白,我叫他小白,你知道吧?”
金性坚一点也不知道,但还是“嗯”了一声。
“小白看着那么斯文,其实他家里是码头上开脚行的,有势力着呢!”
“嗯。”
“可惜啊,他爸爸去年没了,小白只好接下了他家的买卖。可小白一身的学生气,在码头那种地方怎么混得开?听说他上半年被流氓盯上了,嗬!好几帮大混混,追得他没处藏没处躲的,小白愁得要跳海,但是没真跳,和鱼过上了。”
金性坚把叶青春这番话反复地思索了一番,末了,因为觉得对方言谈太蠢,所以很不客气地给了回答:“不知所云,重说。”
与此同时,远在码头的小白少爷似有所感,对着大海打了个大喷嚏。
二鱼与白玉书
小白少爷的大名叫做白玉书,名字斯文,人也斯文,撩起长衫蹲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他一边掰着蛋糕往水里扔,一边喃喃地咒骂,骂都骂得很斯文:“那帮王八蛋,他母亲的,一天三趟地过来捣乱,今天早上甚至把半桶汽油泼到了脚行大门口,想要点火吓唬行里的工人——气死我了,我那什么他们奶奶!”
碎蛋糕漂在浅浅的水上,水很清澈,水下摇头摆尾地活动着一条小鱼。小鱼只有巴掌大小,品种不明,一身七彩鳞片,阳光射入水中,把它照耀成了一团彩虹光芒。
白玉书是从渔民手里把这条小鱼买下来放生的,救它的原因纯粹只是觉得它太美,让人剖肚刮鳞炖了吃掉,实在是太可惜。结果这条小鱼竟然从此天天在海边游弋,专等着白玉书来投喂。
白玉书不知道它是真通人性,还是纯粹地馋,不过此鱼既然张着大嘴肯吃,那他也就像上班一样,每天都捏着一点干粮点心过来给它送饭。白玉书除了手里这点鱼食之外,还揣着一肚子的心事,这点心事无人可诉,他就索性对着这鱼倾诉起来。
这鱼边吃边听,时常是听着听着就忘了吃。
白玉书以为是蛋糕不合它的口味,便叹息了一声道:“你怎么也像那帮流氓一样,总想着不劳而获呀?海里那么多小鱼小虾,非得等着我来喂你吗?”
小鱼鼓着两只大圆眼睛看着他,像要说话似的,吐出了个大气泡。
白玉书又叹一声:“你要是条狗就好了,夜里帮我看看大门也是好的。”
小鱼听了这话,立刻就决定去做狗。
因为这鱼不是凡鱼,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成了精。
鱼精生性泼辣,是条雌鱼,虽然年纪至少是在一百岁以上,但放在妖精堆里,她还是个小姑娘。听了白玉书这些天的牢骚过后,她早已义愤填膺,气得眼珠子都要往外鼓。白玉书喂鱼完毕,拍拍手转身离去,而这条小鱼一甩尾巴一转身,也潜入深水,箭似的往那远方海中游去了。
在深不可测的水下,小鱼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鲲哥。
鲲哥当然也是条鱼,不过奇大无比,成精的年份也比小鱼久远许多。鲲哥的身份很神秘,起初自称是条鲸,后来又说自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中的“鲲”。鲲哥游遍太平洋,见多识广,所以小鱼在干大事之前,认为自己有必要先向鲲哥讨教一番。
“气死我了!”小鱼摸着黑对鲲哥叫,“我要上岸去做狗,把那些欺负白玉书的坏蛋全部咬死!”
鲲哥——暗暗地有点喜欢小鱼——所以听了这话,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说,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
小鱼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的事!”
“那你就不要去管人间的闲事。”
“我不是管闲事,我是一身正气,憋得难受!”
鲲哥毕竟是多吃了许多年的鱼虾,颇有几分智慧:“我告诉你,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可毕竟是人妖殊途,没有一对是落到好结果的。远的不提,就说那个白素贞,好好的一条大白蛇,就因为看上了许仙,最后落得——”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小鱼早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越是苦口婆心,她越觉得烦。原地做了个向后转,她一声不吭地游向了码头,且游且想:“少拿那条倒霉蛇和我比,我悄悄地上岸,悄悄地帮忙,谁能看出我是妖精?妖精俩字写我脸上了?”
午夜时分,小鱼游到了码头岸边。
一道白光从水中激越而出,停泊在角落处的小小空船随之猛地一荡。
白光落在船尾,迅速地分化出了头颅四肢,于是水中的小鱼不见了,船上多了一名水淋淋的光屁股小姑娘。十几年没上过岸了,小鱼一边抬手拢起长长的湿头发,一边蹲下来对着那水面去照。
今晚的月色好极了,恢复了平静的水面上,也影影绰绰地现出了她的面容。她做鱼时漂亮,如今变成了人形,也是一样的美,瓜子脸杏核眼,眉毛睫毛都是湿漉漉的浓黑,皮肤点缀着亮晶晶的水珠,则是月光一样的银白。
沾沾自喜地抬手摸了摸脸,她起身弯腰跑进了船舱。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出了来,周身已经换作了渔家女的打扮。笨手笨脚地将一头长发编成了大辫子,她就这么穿着偷来的衣裳,赤脚跳到岸上去了。
这码头所在的海岸,乱石丛生,只用木板临海铺了一条栈道,大轮船停靠之处,才有像样的道路和建筑。小鱼在水中游惯了,两只赤脚又是嫩得很,根本扛不住栈道上的碎石头,所以一路走得摇头摆尾,苦不堪言。待到她寻寻觅觅地找到脚行大门之时,已经是快要龇牙咧嘴地落下泪来。
脚行这地方白天热闹,里面的工人出出入入,专为往来货轮搬运货物;如今到了后半夜,则是无船无人,大门紧闭。小鱼一屁股在大门前坐了下来,想要歇歇自己的腿脚,顺便设下一计,混入脚行与白玉书相见。可是未等她那一计成形,身旁的大门“咯吱”一声,竟是被人从内推开了。
小鱼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去看,结果就见一名颀长男子站在门内,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昏黄灯光照清楚了他的清秀面孔,正是白玉书!
白玉书提着马灯,小鱼扳着脚丫子,两人互相瞪着,一起吓了一大跳。白玉书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你你你、你是何人?为何大半夜地跑到我家门前抠脚?”
小鱼连忙松了手,忍痛站起来面对着他,她万没想到两人竟会如此相见,窘得面红耳赤:“我才没有!我是走累了,脚痛!”
“你是谁家的姑娘?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外面走什么?”
“我……”
小鱼眼珠一转,在一瞬间福至心灵,酝酿出了一个弥天大谎。
“我是来自峨眉山的女侠,行走江湖,专为了伸张正义、打抱不平。这个月我到了天津卫,听说你自从死了爹之后,变得十分软蛋,臭流氓们都来欺负你,我心里气不过,所以决定过来保护你的周全,助你一臂之力!”
白玉书听闻此言,看着小鱼,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才从口中蹦出了一句:“开什么玩笑?我知道我没出息,可也不至于软蛋到全天津卫的人都知道吧?那我岂不成了个名人?”
小鱼正色答道:“没错,我正是慕名前来。”
白玉书听了她这番正义的言辞,简直快要落下泪来:“好啦,姐姐,你可别和我闹了。你家到底是在哪里?大不了我送你回去。码头夜里没有人,很危险的。”
“我不怕危险,你不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你和我怎么一样?我是个男子,睡在荒郊野岭里都没关系的,可你是个漂亮大姑娘,万一——”
小鱼听见了“漂亮大姑娘”五个字,登时心花怒放。忽见大门旁的砖墙上倚着一根木棍,她伸手抓起来舞了个棍花,一摆姿态亮了个相:“我真是女侠,武功高强得很!真有坏人来了,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白玉书本是个清秀美男子,如今眉头紧锁,变成了清秀苦瓜脸:“你这小姑娘,怎么疯疯癫癫的?你——算了,你先进来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
白玉书这脚行夜里常遭恶徒骚扰,他手下的伙计又是各怀异心,越来越少,所以他索性住在了脚行里,天天夜里亲自提着马灯出去巡逻一圈。
今晚巡不成了,但是他心中提防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守着一盏油灯,依然是不敢睡觉,眼巴巴地等着天亮。
天亮之后,他洗了把脸,烧了壶热水,打算用热茶和饼干喂饱小鱼的肠胃,然后自己好把她打发走。然而水还没热,大门外面传来了骂街之声,他冲出去一推大门,紧接着又捂着鼻子退了回来——门上地上粪水横流,臭气熏天,一帮半大孩子堵着大门站了,手里抄着刀斧木棒,见白玉书露了面,当即开骂。
为首一人大概是十五六岁的野小子,口齿尤其犀利,把白家祖宗十八代的女眷都问候了个遍。
白玉书骂不过他们,又不能越过大粪去同他们对打,气得浑身发抖,只说:“你们这帮无耻之徒……我叫警察去!”
此言一出,反倒招来那帮小子们的哄堂大笑,可惜这笑声并不持久,因为小鱼趿拉着一双大布鞋走了过来。不声不响地蹲下来捡了一块小石头,她站在白玉书的斜后方,对着为首那名野小子狠狠一掷。
野小子的叫骂戛然而止。
下一秒,他捂着嘴哀号了一声,低头啐出了一块小石头和一枚大门牙。抬袖子一抹嘴上鲜血,他抽出腰间斧子向前一挥:“好啊,白玉书,你家里的娘们儿敢下黑手,这可别怪本太爷不客气了!兄弟们,上!”
白玉书见势不妙,立刻想要关门御敌,可是一只小手从他身边伸出去,一把抄起了那根倚在门旁墙壁上的木棍。
木棍带着疾风地向前一甩,白玉书只听“啪”的一声响,棍尖已经抽上了那野小子的手腕,对方疼得一松手,斧子当即落了地。
白玉书大吃一惊,一边关门一边大喊:“你真是女侠啊?”
小鱼从门缝中往回一收木棍:“那还有假!别关门,今天我要替你出一口恶气!”
白玉书手忙脚乱地上了门闩:“别!他们人太多!过会儿巡警过来巡逻,他们自然就退了!”
说完这话,他顾不得避嫌,把小鱼硬拽回了房内。这回隔着房门和院门,外面的叫骂声音淡了许多。
白玉书背靠墙壁抬手捂了耳朵,极力地想要把那污言秽语隔绝在外,可是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还站着个人,他便抬眼望向小鱼,又疲惫地放下双手,笑了笑。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我确实是个软蛋。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人打过架,就是有人想欺负我,一听我爹的字号,也都吓得退避三舍了。”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几乎有些惨淡:“我也知道,我不适合在码头上混日子,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帮地头蛇就是想把这家脚行抢过去,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们要抢,我就得给呢?我想不通。”
小鱼听到这里,一颗心硬了又软,白玉书的短发毛茸茸的,他比她高了一头,可她满怀柔情,只想举手去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
“有我在呢!”她对他说,“我是为你来的!”
小鱼留在了脚行里,不走了。
短短一个月内,她替白玉书打了十几架,因为战果辉煌,所以名声大噪,成为远近有名的女侠。白玉书起初有些惶恐,毕竟天降女侠是罕有的事情,他自认是个凡夫俗子,就算真有神迹,也没理由落到自己头上。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他渐渐发现,老天或许没有降下神迹给他,但确确实实是给他降下了个小伴儿。
“你把你的功夫教我几招吧!”他对小鱼说,“我要是也会几招,下次那帮混蛋再来滋事,就不用你出面了。”
小鱼反问道:“为什么不用我?”
“因为……你是个姑娘。”
“姑娘就不能见人了?那边渔船上的姑娘还要打渔呢!”
白玉书不假思索地答道:“别人家的姑娘我不管,我只管你。”
小鱼反问道:“你只管我?为什么?我是你家的姑娘?”
白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刚想辩解,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话也没错:“那……你现在本来就是在我家嘛!我说你是我家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对的。”
小鱼背了手,歪着脑袋去看他的眼睛,白玉书和她对视了一瞬,慌忙移开了目光——这两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有点不敢正视她,或许是因为她换了一身合体的新衣,身段俏丽起来,配着齐腰的大辫子和绯红的小脸蛋,美得有些刺人眼睛了。
忽然间的,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不是没家?”
小鱼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决定实话实说:“没有。”
白玉书扭头看着窗外,又问:“那……你还走不走了?”
小鱼怔了怔:“你……你想让我走吗?”
白玉书红了脸:“没地方去的话……不走也行……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不过还不至于吃苦受穷,再怎么样,粗茶淡饭总有的吃。你看……”
小鱼眨巴着大眼睛看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听明白了,又似乎是没听明白。她没有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心肠,所以干脆直接地问道:“你是喜欢我吗?”
白玉书昂首挺胸地凝视窗外,耳垂通红,呼吸滚烫,并且坚决不看她:“我现在这样狼狈,不敢强求什么,我尊重你的心意。”
小鱼到了这时,转身坐在了椅子上,两条腿颤颤的,随着心脏一起跳。真是站不住了,心跳得这样慌张,她忍不住地想要扭扭摆摆,露出鱼相。
她当然是喜欢白玉书的,要不然她跑到岸上来做什么?有和流氓打架的瘾吗?可她总忘不了那“人妖殊途”四个字,她是妖精,和白玉书一样,她本来也是“不敢强求”的。
两只手绞在一起,她想要实话实说,可是话到嘴边,她却是听见自己嘤嘤咛咛地哼出了这么一句:“我么……倒是不怕受穷,反正……我饭量小,吃得也不多……”
说到这里,她偷偷地做了个深呼吸,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而白玉书慢慢地转过头来望向了她,也是心跳如鼓擂。
“其实……前天傍晚,我还给你写了一首诗……”
“你还会写诗呀?怎么想起来给我写诗了?”
“因为那天夕阳很好,你在后院晾衣服,姿态很美,我就一时冲动,诗兴大发……”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窗前桌旁,低头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笔记本翻开来,很不安地嗫嚅道:“你要不要听一听?名字叫作《晚霞中的女郎》。”
小鱼决定听一听,听到一半就发现白玉书是个很诚实的人,仅从这首酸诗来看,他确实是有文不成武不就之嫌,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鱼本来就不是奔着他文武双全而来的!
在白玉书念完情诗的第二天晚上,小鱼和他在院子里晒月亮,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本是互相都有话要说,然而不知怎么搞的,迎面撞了个正着,都撞在了嘴上。
于是小鱼那留了一百多年的初吻,就这么交待了。
她羞了个满脸通红,白玉书也是。两人站在月亮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看到最后,都觉得不能善罢甘休。于是白玉书一把拥抱住了她,两人心有灵犀,在一团乌云遮住明月之前,鸡啄米似的又亲了二十多个嘴。
亲过之后,两人咻咻地喘着,紧紧地搂着,小鱼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心中只觉得他好,哪里都好,好得不能再好。
“小鱼。”白玉书开了口,小鱼自称姓鱼,他便一直叫她小鱼,“我们结婚吧!”
小鱼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看见他的目光温柔如水,还看见明月走出密云,繁星满布天空,有风从高处吹过,浩浩荡荡,风卷残云。
小鱼想要回答,可是忍不住地微笑,笑得抿着嘴开不了口,只能对着白玉书连连点头。白玉书看着她:“傻笑什么?疯啦?”
说完这话,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出一口很整齐的白牙齿,笑得嘴角有了深深的梨涡。
三良辰、美景、奈何天
白玉书母亲早逝,父亲也没了,是无牵无挂的光棍一条。他的婚姻大事,只要他和小鱼双方愿意,便不会有任何阻碍。
从积蓄中取出了一笔钱,他和小鱼携手上街,要为他们的婚礼做准备。白玉书不是个能张罗的人,小鱼更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惹人注目,所以两人一起摩登起来,决定文明结婚,到时各自穿上一身新衣服,小小地办两桌酒席招待招待朋友,也就是了。
两人兴冲冲地逛大街,在购买零碎玩意儿之前,先进入英租界,直奔了克里斯汀服装店。进了大门之后,店里的伙计先迎了上来,非常洋气地打招呼:“哟,sir,miss,欢迎欢迎,please里面请。”
白玉书带着小鱼正要迈步,不料前方楼门一开,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了个青年。白玉书抬头一看,当即笑道:“青春兄,许久不见了!”
叶青春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平稳着陆,也笑着寒暄:“小白!我们岂止是许久不见?上次见面时,还是我刚回国的时候呢!”随即他看见了小鱼,“这位小姐是——”
白玉书扭头看了看小鱼,感觉小鱼是全天津卫数一数二的美人,心中就很骄傲:“这是我的未婚妻,Miss鱼。我们今天来,是久仰你这里的大名,想要做几身衣服。”
叶青春一听这话,当即开始谦逊。小鱼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向前看,却是猛地怔了一下。
她发现不知何时,那大敞四开的楼门口,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高大颀长,西装笔挺,短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半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另一半面孔也是没有表情。双手背在身后横握了一根文明棍,他分明是不动如山,可小鱼的汗毛一乍,就是感觉他有攻击性,是危险人物。
叶青春这时回了头,对着那男人大声说道:“金兄!这身西装,穿着是否合体?”
那男人一点头,声音低沉:“很好,不必改了。”
叶青春笑眯眯地转向了白玉书,压低声音说道:“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金性坚!”
白玉书登时惊讶了:“就是那个一印难求的金性坚?他原来不是住在北京吗?”
“早搬到天津了,就住在隔壁,是我的邻居,对我的艺术造诣非常欣赏,经常请我去他家里喝茶吃饭。”
白玉书知道叶青春是个好裁缝,可没想到他真懂艺术。而小鱼在两人窃窃私语之时,悄悄地向旁走了几步,装作是去观赏院内花台上的菊花——非得挪动挪动不可了,要不然她总觉得那个金性坚在审视自己。
然而眼睛盯着菊花,她的耳朵一动,听见了一个声音:“有趣,哪里的小鱼,游到了人间?”
这话让她身心一震,下意识地就回头望向了台阶上的金性坚,结果发现他果然是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欲言又止地张开了嘴,她对着他只做了个口型:“你?”
金性坚微微地一点头。文明棍向下一点,他迈步走下了楼门前的石头台阶,这回,他距离她近了些许。
“人间险恶,不是你这种小妖精能来的地方。”
他的声音极轻,谁也听不见,除了她。
“我、我不是小妖精,我是大姑娘!”她心虚至极,嘴硬得很。
金性坚冷淡地一笑:“执迷不悟。不过没关系,等你走到了无可挽回之地时,也许可以向我求助。我很愿意和小妖精们做交易。”
说完这话,他迈步向着大门走去。小鱼盯着他的背影,抢着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两个字:“兽医。”
小鱼登时生了气,心中暗想:“呸!你才是个兽!”
虽然小鱼对偶遇的名流兼兽医很有意见,但是进了店门之后,她立刻就拜倒在了那一架子一架子的洋装面前。
白玉书不吝惜钱,自己只要一身新西装,其余的钱全部花给小鱼。
等到交过了订金量完了尺寸,两人喜气洋洋地手拉手走出了大门,直逛到了天黑才回家去。
小鱼觉得实在是太幸福了,忍不住要问:“玉书,我们会不会太快了?”
“快?”白玉书想了想,然后摇了头,“不快,一见尚且能够钟情,何况你我都认识那么久了。”
小鱼歪着脑袋笑着看他:“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钟情的?”
白玉书也笑了:“就是在你刚到我家里的时候,我那几天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又想送你走,又怕你真走。你呢?”
小鱼一甩大辫子:“我不告诉你。”
有些话,她不能告诉白玉书,可是有些事,她却是不能不告诉鲲哥,比如,她已经定下了结婚的大日子。
鲲哥虽然说话不中听,但毕竟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这一夜她悄悄溜到荒凉的海边,将衣服脱下来压在大石头下面,一跃入海。海面上银光一闪,她恢复成了本来模样,一路乘风破浪地游向了海洋深处。
轻而易举地,她在深海之中找到了鲲哥。
鲲哥本来正张了大嘴,一吞一吐地吃那海中的小虾,忽见她回来了,当即放弃夜宵,怒道:“你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在岸上变成臭咸鱼了呢!”
“呸!我在岸上的日子好着呢!”
“好?怎么个好?”
小鱼原地转了个圈,吐出一串泡泡来:“我要结婚了!你要参加我的婚礼哟!”
“和谁?”
“白玉书嘛,还能有谁?”
“他不知道你是条鱼精?”
“我好好一个大姑娘,又没长出鼓泡眼和尖嘴巴来,他为什么会怀疑我是鱼?”
“那你嫁给他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们结了婚,那就要生儿育女,万一你生出来一堆鱼籽,看他会不会乱棒把你打出去!”
小鱼听到这里,触动心事,勃然大怒:“放你的鱼屁!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和你绝交!”
“你为了个小白脸和我绝交!好,好,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肯定是被那个小白脸骗身骗心了!我游遍太平洋,哪个大洲我没去过?白玉书那种小白脸我见得多了,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鱼气得转身就走:“你当天下的男人都像你,见了一只母海龟就游不动了!我的婚礼你爱来不来,我不管你了!”
小鱼怀着一团高兴前来,揣着满腔怒火回去,一路上游也不好生游,最后猛地向上一蹦,她在半空中化为人形,直接落到了那块压着衣服的大石头上。
跳下石头找出衣服,她草草地穿戴了就走,完全没意识到在不远处的芦苇丛里,藏了五六双眼睛。
这几双眼睛的主人都不陌生,每一位都在白家门口骂过街,若不是白家忽然多了一位女侠,那他们骂得不耐烦,早就抄家伙打进去了。既然女侠可恨,那他们就花了几天的时间,专门跟踪研究女侠,结果研究到了现在,他们一起傻了眼。
等到小鱼走得没影子了,芦苇丛里传出了颤巍巍的说话声:“她不是投海自尽了吗?怎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还能活着再上来?”
“我看她是飞上来的,飞上来的时候还有一道白光……我没看错吧?你们也看见了吧?”
“她……会不会是个妖精?狐狸刺猬黄鼠狼都能成精,那海里的鱼虾……是不是也能成精?”
“难道是个鱼、鱼精?”
芦苇丛后安静了片刻,末了一个老成些的声音做了总结陈词:“妖精咱们可弄不了,这得去找高人啊!”
此言一出,很奇异的,无人应和。
说话者扭头看了看两边,发现身边的兄弟们一起回了头,正在直勾勾地行注目礼,便也跟着回了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极其高大的秃瓢和尚,巍巍然地就站在自己身后。秃瓢和尚穿着一身黑衣,浓眉直鼻,眼窝大而微凹,低垂眼帘注视着他们,宛如一尊苍白的护法金刚。
坏小子们实在是无法在一夜间接受这许多诡异的形象,故而志同道合地一起翻白眼昏了过去。
小鱼没有听见芦苇丛中的对话,她急急地向前走,头发湿透了,被夜风一吹,真是吹得她透心凉。走到脚行后院了,她打算爬墙进去,谁也不惊动,可就在她高举双手搭上墙头的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当即警惕地收回了手转过身:“谁?”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和尚。
说是和尚,又不是和尚,光头上有着浅淡的戒疤,身上穿的却是一套黑色的便装。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人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是用力地嗅了嗅。
然后,他说道:“原来只不过是个小妖精。”
小鱼一惊,明白了他方才那动作的含义——有的人,是能够嗅出妖气的!
一把打开了他的大手,小鱼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答道:“我是莲玄。”
小鱼登时吓得白了脸——莲玄这个名字她是听说过的,据说这人天赋异禀,又有家传的秘术,自小便能行走江湖,降妖除魔。
“我是好人,我不认识你。”她有点慌了。
莲玄看着她,黑眼珠里一点感情都没有:“人有人界,妖有妖界,各守本分,方是正途。”
“不用你管!”小鱼来了一点脾气,“我又没有害人!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你管我是人是妖?”
莲玄冷淡的一笑:“人我不管,我只管妖。也算是你运气不好,偏偏在你上岸的时候,有我经过。”
小鱼背靠着墙壁,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双手藏到身后交握了,她闭上眼睛垂下头,想要调动自己有限的一点点法力。大水在她的召唤下,飞快地淹没浅滩,分成无数股水流涌向了她。
莲玄听见了后方汩汩的水声,然而似乎不为所动,他是心如铁石的法师,面前这条小小鱼精的生死哀乐,对他来讲,轻如鸿毛。
妖精都是邪恶的,他想,都是蛊惑人心、祸乱人间的!
于是,在大水汇聚成浪之前,他猛然出手,一掌击向了小鱼!
小鱼惨叫一声横空飞起,同时一股大浪劈空而至,正拍在了莲玄头上。
院内房中的白玉书闭着眼睛坐了起来——他在梦里听见了小鱼的声音,所以在清醒之前,先有了动作。
光着脚跳下床,他先是冲进了小鱼的屋子里,随后又打开院门跑了出去。脚下的泥泞让他彻底恢复了精神——没下雨,怎么会有满地的水?
院子前头没有人,于是他凭着直觉往院后跑,正和小鱼撞了个满怀。紧紧握住小鱼的肩膀,他低头去看她:“怎么了?又有人来捣乱了?”
小鱼哆嗦着像是要说话,可是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白玉书的脸,她心里还清楚着,能觉出五脏剧痛如焚,莲玄那一掌,正好打中了她的胸膛。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死死抓住了白玉书的衣襟,有话要讲,可是气息混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白玉书慌了神,扶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前方有人朗朗地开了口:“这是妖精,还不放手?!”
白玉书这才发现自己面前还站着个落汤鸡似的光头大个子。把小鱼拽到自己身后,他问道:“是你打伤了她?”
“替天行道而已!”
白玉书抬手指了莲玄的鼻尖:“行啊,你们这帮混账流氓,现在又来耍这套花招了?你这样一条大汉,动手打伤一名弱女子,还振振有词说是替天行道,你还知不知羞?你还要不要脸?”说完这话他弯腰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今夜我跟你拼了!”
莲玄不以为然地一摇头,只对着前方一挥手。一道金光从他指尖飞出,越过白玉书的肩膀,直奔了小鱼的面孔。小鱼慌忙一躲,可金光来势太快,还是击中了她的脖子。白玉书只听她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声,回头看时,就见金光已经消失,只有一道黄符紧紧贴上了她的脖子,所贴之处嗤嗤地冒烟,黄符周围的皮肤也在痉挛扭曲。
小鱼心知不好,捂着脖子拼命地推他:“别看我,你快走!求你快走!”
白玉书不理会,伸了手就要去揭那张黄符,可就在这时,一股大浪从天而降,竟把此地的三个人全拍倒在地。大浪之中落下一个赤条条的黑大个,那黑大个拎起小鱼就跑,白玉书见状,不假思索地爬起来就追。两人一前一后跑得飞快,而后方的大浪是一浪接一浪,彻底吞没了那个莲玄。
在远离码头的一座破屋里,黑大个停了脚步。
小鱼脖子上的黄符不知何时脱落了,露出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肤。此刻她已经觉不出疼痛了,只觉得心中闷如火烧,四肢却又冰冷。眯着眼睛看清了黑大个的面孔,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鲲哥。”
鲲哥把小鱼气跑之后,心中很不踏实,忍不住破了例,化成人形追上了岸。
他真的是见多识广,真的是知道小鱼在岸上久了,一定不会落到好结果,可小鱼不信他的话,小鱼看见了个清俊些的小白脸,就疯疯傻傻地追着人家跑了。
她就是不懂人间险恶,就是不懂只因为她是个妖精,她便天生有罪,她便只该藏在江河湖海里,藏在深山老林里!
可是他不肯再责备小鱼了,因为小鱼的瞳孔扩散开来,眼中含着那样痛苦悲哀的光。
有人拖泥带水地冲了过来,跪在小鱼面前急急地唤她。小鱼迟钝地转动了眼珠,看见了白玉书。
“我对你撒了个大谎……”她说了话,奄奄一息的,含羞带愧的,“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白玉书气喘吁吁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伸手要把她从鲲哥怀里抢回来:“咱们赶紧去医院!”
鲲哥抱着小鱼一躲,不肯把人给他。
小鱼的脾气忽然温柔了,谁也不责怪了:“玉书,我确实是个妖精,我骗了你。你记不记得那条七彩小鱼?它就是我,你喂了我那么久,我还变成人的样子……来骗你……”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我知道错了……你别恨我,好不好……”
白玉书盯着她,气息一颤,眼中便有了泪。抬袖子一抹眼睛,他伸手又要去抢人:“医院夜里也开门的,咱们走!”
鲲哥冷冷地推开了他的手:“你聋了吗?我们是妖精,我们的伤,不是你们人类大夫能治的!我这就想办法带她回海里去。她年幼无知,耽误了你几个月的年华,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了!”
说完这话,他起身就要走,哪知白玉书一步迈到他面前,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小鱼是我的未婚妻,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把她给我!”
鲲哥咬牙切齿地答道:“滚开!我们是鱼,是妖精,是邪祟,没有资格高攀你们人类。我们从海里来,死也死回海里去!”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了,忽听小鱼轻轻地说了三个字。白玉书连忙把耳朵凑到小鱼嘴边,小鱼重复了一遍,这回他听清楚了,是“金性坚”三个字。
“金性坚?”白玉书带着哭腔问道,“你要找金性坚?”
小鱼闭着眼睛微微一点头,很奇异的,她会忽然想起这个名字。她完全不信任金性坚,可是在这个人间世界里,至少那个人对于妖精,是有一点点善意的。
她想活着,不想死。
白玉书找来一辆马车,扬鞭催马成了马车夫。一辈子没这么心思澄明过,一辈子没这么孔武有力过,他的马车掠过夜深人静的街头,飞一样地直奔了画雪斋。
在画雪斋内,他们见到了金性坚。
金性坚似乎并没有入睡,裹着一袭黑地红花的丝绸睡袍走下楼来,他的短发丝毫不乱,脸上也没有睡意倦容。双手插在睡袍两侧的口袋里,他漫不经心地看了面前这三人一眼,没有说话。
白玉书喘得激烈,所以是鲲哥先开了口:“先生,小鱼受伤了,听她说您能救她,我们就找了过来。劳驾您帮忙瞧瞧,她、她还有没有活路?”
金性坚的态度是轻描淡写:“我可以救她,诊金是她的半颗内丹。”
这话一出,白玉书没怎的,鲲哥却是脸色一变。凡是修炼成精者,体内皆有一枚内丹,内丹便是修炼者毕生修为的精华。少了半颗内丹,便等于是虚度了半世的年华。
“先生,咱们商量商量。”鲲哥几乎是哀求了,“我付你钱,金银财宝要什么我给什么,您把内丹留给她吧!她本来就没有多深的道行,这要是再缺了半颗内丹,岂不是——”
金性坚不假思索地一摇头:“我对金钱并无兴趣。”
“那、那我把我的内丹给你一半?”
金性坚继续摇头:“我这个地方,装不下你这样的大鱼。”
这话白玉书听不懂,鲲哥则是一听就明白。妖精少了半颗内丹,法力不足,自然也就无法维持人形。可他的本来面目和小鱼不同,精致的人类房屋,确实是容不下他这样巨大的一条鱼。
“那行……”他替小鱼做了主,“内丹就内丹,只要您能救活她,留她一条小命就行!”
金性坚一点头:“跟我来。”
画雪斋竟然藏着两层地下室。
顺着盘旋楼梯走下去,他们随着金性坚进入了一个封闭的新世界。这个世界被黯淡的灯光照亮着,灯光所及之处,是他们的影子在动,灯光不及之处,不知隐藏着何等秘密。
高大的青玉案靠墙立着,金性坚将一只白玉碗放到了案子上面:“请先付酬金吧!”
小鱼打了个冷战,发现这屋子里竟然妖气很重,这妖气让她感到了舒适和亲切,以至于她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勉强扭过脸去,再看白玉书一眼。
这便是最后一眼了,她想,一眼过后,失去了半颗内丹的她将不能再维持人形,将彻底地露出真面目。鲲哥说得对啊,他们终究是殊途。
这样的相爱,可还是走不上一条路。
“你还不走?”她轻声地问。
白玉书答道:“你吓不跑我的。”
小鱼虚弱地一笑,思来想去的,也没有话讲,只觉得有歉有愧,只能再说一句:“对不起。”
然后她闭了眼睛,扭过头去对着那只玉碗张开了嘴。血迹斑驳的嘴唇内,有银色的光芒越来越盛,一枚浑圆的银色珠子缓缓升起,她衔住珠子,合拢牙关,用力咬下。
“叮”的一声轻响过后,半枚银珠掉落在了玉碗中。而那银光从小鱼的口中倾泻而出蔓延开来,渐渐笼罩了她的全身。少女的身体倏忽间消失了,鲲哥手里只剩下了一捧衣服。
小心翼翼地把那衣服放到了案子上,鲲哥从中寻出了一尾软绵绵的小鱼。捧着小鱼转向金性坚,他嗫嚅着说道:“先生,您看——”
金性坚把小鱼接到了手中。小鱼的七彩鳞片斑驳脱落,腹部也有鲜血渗出。将小鱼随手丢入一只玉制的小鱼缸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碎石,也扔进了缸内水中。
“让她静养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把水中的石头送还给我。”
鲲哥和白玉书对视了一眼,然后问道:“这就完了?”
金性坚答道:“记住,一个月后送还,不要让我久等!”
鲲哥还想再问,白玉书却是不声不响地把小鱼缸端起来抱在了怀里。水中的小鱼没有动,但是也没有翻白,只紧紧地贴着那块石头。
“原来真的是你。”他用最轻的声音对她说,“你这条小坏鱼,我喂了你那么久,你还装模作样地对我冒充女侠。往后不许你再骗我了,你再骗我,我可要生气了。”
然后他笑了笑,心中竟然会生出一点温暖来——原来是个旧相知、老朋友。
她爱他,他的心思,她早知晓。
金性坚找了一身旧衣,让鲲哥穿了上。
外面天亮了,鲲哥和白玉书重新走回了大太阳下。鲲哥本是想带着小鱼回到海里去的,可是因为有了那一月之约,所以暂时也只能留在陆地上了。对着白玉书伸了几次手,他都没能把小鱼缸抢回来,故而最后就不耐烦地问道:“你有完没完?”
“我还没有嫌你动手动脚,你反倒问起我来!我是小鱼的未婚夫,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小鱼的朋友!我俩认识好几十年了!”
“既然只是朋友关系,那就请你注意一点分寸,不要总想抢我的鱼!”
“你留着她有什么用?”
“我等着她变回人样,和我结婚!”
“你是不是疯了?她现在元气大伤,保住性命就算不易!你知道你要等多久吗?”
“我家里的生意眼看着就要关门,回家闲着也是没事做,那就慢慢等着呗!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说完这话,白玉书走向了停在街口的马车:“你若是肯来,就请来;不肯来,就请便。”
鲲哥连忙跟上了他:“我当然得跟着你,看你疯疯癫癫的,别再把小鱼给吃了!”
四秘密
一周过去了。
叶青春在店里翻看账簿,问伙计道:“白少爷上周定制的那几套洋装,还是没派人来取吗?”
“一直没人来,当时他也没留电话。”
“唉,他们家现在破落得很,也未必会有电话。”叶青春合上账簿,又嘲笑道,“难不成是他婚事有变,顾不得来取这些洋装礼服了?”
说完这话,他丢下账簿,带着个伙计要出门去,然而刚出院门,他便发现画雪斋外来了个不速之客。
画雪斋素来是不缺客人的,但这客人看着实在古怪得很,和“画雪斋”三个字格格不入,且不提他那个护法金刚一般高大威猛的块头,也不提他那个僧不僧俗不俗的造型,只说他那眉宇之间煞气缭绕,一瞧就不会是个风雅之士。
画雪斋内的仆人堵住了大门,正在客客气气地对他讲话:“报歉得很,我家先生此时不便见客,要不然,您换个时间再来如何?”
那人昂首问道:“你没告诉他,我是莲玄吗?”
仆人赔笑答道:“我告诉了。”
“那就再去告诉一遍!我今天是非见他不可!”
仆人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内走,结果不出半分钟的工夫,便又跑了出来。那叫莲玄的大个子当即问道:“这回他又说什么了?”
仆人答道:“先生说……”
“说什么?”
仆人有些为难:“先生说,他死了。”
叶青春听到这里,捂着嘴窃笑离开,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粗鲁莽汉,活该受到这种待遇。
金性坚知道此地是英租界,治安很好,容不得莲玄公然撒野,所以在地下室内坐得很踏实。
地下室是阴冷的,然而他不在乎,甚至感觉有些惬意。不知道那条小鱼和那个少爷如今是怎么样了,感情这个东西,可以比金坚,也可以比纸薄,他说不准,也懒怠说。
越是见得多,越是懒怠说。
在椅子上坐够了,他起身走到青玉案前,案子上摆着一只小碗,碗里的半枚珠子,还是上周那条垂死的小鱼吐出来的。
端起那只小碗,他走去地下室的尽头角落,伸手推开了一道暗门。顺着暗门继续向下,他走过潮湿的砖石楼梯,进入了地下室的第二层。
第二层空旷阴森,只在正中央摆放了一口玉棺。室内无灯无火,可那玉棺之内活动着一小团蒙眬的光影,光芒自内向外发散,将玉棺照射成了一块半透明的冰。
走到玉棺跟前,金性坚抬手摸准了棺盖的机巧之处,使了力气一推。棺盖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线,他随即将玉碗中的半枚内丹倒入棺内。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对着棺内那团光芒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保全自己。在救活你之前,我一定不会死。”
光芒之中依稀游动着一只小小的影子,那影子模糊得不辨头尾,但确实是个活物。
因为它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