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然而坐在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女人身边,他的心情便分外自由,有一种能全无保留露出本性的狂热的欣喜。
他在阿谁怀里摸出“杀柳”,这等宝刃斩落,玄铁网丝终于开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缝。唐俪辞手上加劲,一条一条断开铁丝,终于在天明之时将三人从玄铁网里面拖了出来。三人都还活着,全都昏迷不醒,唐俪辞也不着急,这毒只要不是用于杀人,他也不在乎对手又多三名人质。
而在晨曦初起,将树林中的阴影驱散的时候,他看见马车的车壁上被人以飞镖钉住了一张白纸。昨晚树林中漆黑一片,火光黯淡之极,唐俪辞自是绝不会想到自行往篝火里面加木炭——故而他没有看见那张白纸。
但他心里清楚这必定是会有的,半途劫道,设下埋伏,绝不可能带走人后毫无所求,定然会留下说明之物。起身拔下飞镖,飞镖下钉的是一张残旧的白纸,上面写着“火鳞观”三个字。
这三字极其普通,谈不上什么书法。唐俪辞抬头一看天色,将三人搬入马车之中,自己一抽马鞭,沿着官道笔直的驱车往回走。
火鳞观就在这座山山口的小山坡上,那是一处香火暗淡的道观。
他认路的本事奇佳,山路崎岖难平,马车颠颠倒倒,却也在两炷香时间之后赶到了火鳞观口。
山坡之上平淡无奇的火鳞观只有数间供奉祖师的小屋,屋里一片寂静,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白纸“自刺一刀,方入此门”。
唐俪辞驱车缓缓向道观门口行去,马匹走到门前,他鞭稍一卷,那张白纸便被撕了下来,接着连鞭带纸往门上一挥一带,那道观的木门轰然开裂,咯咯往后开启。他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马鞭一扬,马车带着单薄的车厢一步一步走进了道观之中。
那张写着“自刺一刀,方入此门”的纸条半空飞起,随即碎成了半天蝴蝶,四下飞散。
道观的院中站着七八名少年,晨光之中,那挺拔矫健的姿态充满力量与坚定,地上横躺着两人,一个是瑟琳、一个是柳眼,两人仰躺在地,显是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而凤凤却被小心翼翼的抱在一位少年怀里,正安静的看着破门而入的唐俪辞。
唐俪辞从马车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那七八名少年未曾想到他竟敢破门而入,都有些呆愣,但手中刀剑不约而同的都架在了瑟琳和柳眼的颈上,其中一人喝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的头!”
唐俪辞依言站住,晨曦之下,他衣不沾尘,发丝不乱,浑然不似在山中行走多日的人,在清朗晨光中这么一站,便如画中人一般。
那七八名少年穿的是一样的衣服,都是白色为底,绣有火云之图。唐俪辞的目光从第一人身上慢慢掠过,一直看到第八人,随即笑了笑,“火云寨?”
那为首的少年背脊挺得极直,面色如霜,冷冷的道,“原来你还记得火云寨?”
“记得。”他轻声回答,虽然他从未真正踏上梅花山、不曾亲眼见过火云寨鼎盛时期的风采,而终此一生再与梅花山无缘。
“寨主的一条命!轩辕大哥的一条命!以及我火云弟兄三十三条人命,今日要你以命偿命!”那少年厉声道,“你这阴险卑鄙的毒狗!风流店的奸细!晴天朗日容不下你!我池信更容不下你!”
唐俪辞凝视着他,少年身材高大,手中拿着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柄一尺三寸三分的飞刀,“你是池云什么人?”他缓缓的问,语调不疾不徐,无悲无喜。
池信冷笑道,“寨主是我义兄,我的名字是寨主起的,我的武功是寨主亲自指点,寨主纵横江湖救人无数,你这——你这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毒狗——”他满腔悲愤的怒吼,“你怎能下得了手杀了他?他为助你一臂之力,孤身离开火云寨,你竟设下毒局害死他!你怎能下得了手?你怎能下得了手?”
你怎能下得了手?唐俪辞凝目看着这少年,这少年年不过十六七,身材虽高,面容仍是稚气,他身旁一干少年也都相差仿佛,看了一阵,他微微动了动唇角,“是谁叫你们在此设伏拦我?”
他居然对池信方才那段喝问置之不理,池信狂怒至极,“唐俪辞!你满手血腥欺人太甚!”他扬起手中飞刀,一刀往瑟琳身上砍落,“从现在开始,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一句不听,我就在她身上砍一刀!”他在火云寨数年,手下并不含糊,唰的一声,飞刀夹带风声,笔直劈落。
“当”的一声脆响,飞刀堪堪触及瑟琳的衣裳蓦地从中断开,半截飞刀反弹飞射,自池信额头擦过,划开一道血迹。池信瞬间呆住,只见一样东西落在瑟琳衣裳褶皱之中,却是一粒光润柔和的珍珠。
对面用一粒珍珠打断飞刀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微微晃了一下,举起衣袖慢慢的抹拭唇上的血迹,只听他道,“是谁叫你们在此设伏拦我?”
池信几人面面相觑,面上都有了些骇然之色,一位长剑就架在柳眼颈上的少年一咬牙,剑上加劲,便要立刻杀了他。不料手腕刚一用力,手指长剑铮的一声应声而断,半截剑刃不偏不倚反弹而起,掠过自己的脖子,抹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另一粒珍珠落在地上,光洁如旧,丝毫无损,对面的人缓缓的问:““是谁——叫你们在此设伏拦我?”
池信探手按住腰间第二只飞刀,然而手指却开始发抖——这人——这人的能耐远在计划之外,自己几人的功夫在他眼里就如跳梁小丑一般。他开始意识到如果唐俪辞不是手下留情,单凭他手中珍珠便可以将自己几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你——”
“是、谁、叫、你、们、在、此、设、伏、拦、我?”他语气低柔,有些有气无力,然而一字一字这么问来,池信忍不住脱口而出“是……剑会发布的信函,说你前往嵩山,所以我们就……”
唐俪辞平淡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来,“孩子还我。”
抱着孩子的那位少年惊恐的看着他,全身突然瑟瑟发抖。
唐俪辞微微闭了闭眼睛,随即睁开,十分具有耐心的道,“还我。”
那人被他看了这一眼,突然就如见了鬼一样把凤凤递还给他。几位用刀剑架住瑟琳和柳眼的少年也收了刀剑,都是面如死灰,这人如此厉害,宛如鬼魅,还不知会如何对待他们。
唐俪辞抱住凤凤,凤凤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裳,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却并不哭,只把下巴靠在他肩上,贴得很牢。他抱着凤凤,仍旧对池信伸出手,“解药。”
池信的嘴唇开始有些发抖,“解药我是不会给你的。”他是背着二位寨主,带了几位兄弟下山寻仇,他恨了唐俪辞如此之久,怎能就此莫名其妙的全盘溃败?
唐俪辞再度咳了一声,顿了一顿,“今日之事,池云地下有知,必以为耻。”他淡淡的看着这一群少年,“你们是希望火云寨以你们为荣,或是以你们为耻?杀池云的是我,以这样的手段伤及无辜,便是火云寨素来的快意江湖么?”
他的声音低柔平和,并不响亮,甚至其中并不包含什么感情,既非痛心疾首,也非恨铁不成钢,只是疲惫的复述了一遍尽人皆知的常理,空自一股索然无味。
池信却是怔了好一会儿,几人手中的刀剑都放了下去,有一人突然叫道,“大哥!”池信挥了挥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阴沉着一张脸扔给唐俪辞,“接着。”
唐俪辞接住解药,将凤凤先放在马车上,随即一手一个架起瑟琳和柳眼,将他们送上马车,自池信交出解药之后,在他眼里便宛然没有这几个人了。
池信几人呆呆的一边站着,看着他便要驾车离去,鬼使神差的,池信喊了一声,“且慢!”他古怪的看着唐俪辞,“你……你就这样……放过我们?”
唐俪辞登上马车,调转了马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并没有即刻离去,微微抬起头望着晨曦中的深山密林那苍旷的颜色,突然道,“你问我怎么下得了手?”
池信一呆,只听他极平淡的道,“因为宁可天下人恨我,不可天下人恨他。”他淡淡的道,“回去吧。”
马蹄声响,那辆简单的马车快速往山中行去,池信站在道观中和几位兄弟面面相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他招了招手,低声道,“我们……跟上。”
唐俪辞驱车离开,返回昨夜的篝火旁休息了片刻,给众人服下解药,解开穴道。几人全都中毒,服下解药后一时不醒,他抱着凤凤静静坐在车中,一只手兜在袖里,一动不动。
凤凤紧紧地抱着他,也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唐俪辞抱着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哇”的一声,凤凤突然转过头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唐俪辞,哭得抽声抽气,仿佛有天大的委屈一般。
他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微微一笑,却终是没笑。凤凤的眼泪蹭得他脸颊胸口一片混乱,他也不动,于是小娃娃越发大胆起来,对准他不动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下去,随即哭得越发大声,活像是他自己被咬了一样。
他抬起右手,双手将凤凤撑了起来,好好地抱在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小东西似乎感到有些满意,声音小了起来,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准备着睡觉的位置,想和从前一模一样。唐俪辞抱着他,本还有些僵硬,终是慢慢的放松了身体,安静的抱着凤凤,像从前一样。
历经曲折,也只有怀里这个小东西,还希望和自己像从前一样。他闭上了眼睛,静听着四周的变化,没有人知道——方才他袖中的珍珠只有那两颗。
其余的珍珠在什么时候遗落到哪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
凤凤已经含着眼泪在他怀里睡着,他听着马车里许多人的呼吸声,有许多扎根在他心中的事变得飘渺,一种奇异的清醒扑面而来,有些担子已经腐坏得他再也背不起来,他现在能背得起的,是身边这仅有的几个人的生死。
他曾经从不在乎几个人的生死、或是几百个人的生死,反正这些人早已死了,反正只需他一笑或是递出一样价值连城的珍品,更多人便会追随他而来,有何可惜?何必在乎?
但……其实也许全然不是那样。
他已疲惫得无法思考如何去控制和折磨,如今唯一能做的,不过守护而已。
身边有些声响,唐俪辞抬头望去,却居然是阿谁第一个醒了过来。她微微睁开眼睛,随即起身,竟连稍事休息的念头都不曾有,坐起身来之后略略扶额,抬起头来,便看见唐俪辞看着自己。
他只看了那一眼便转过头去,她微微叹了口气,将身边的玉团儿和车伕扶正姿势,起身看了看柳眼和瑟琳。不知为何她身上的毒性退得什快,其余四人却还昏迷不醒,看了看唐俪辞怀里的凤凤,她撩起马车的门帘,下车去将昨夜残余的篝火重新燃了起来,接着放上铁锅,开始烧水。
他从撩开的门帘那看着她艰辛的忙碌,看她踉跄着去溪边打水,看她挣扎着拖动那口沉重的铁锅。她不叫苦,他也不帮忙,但那篝火还是慢慢的燃了起来,锅里的水还是渐渐地沸腾了起来。
“嗯……”车里柳眼挣扎坐了起来,扶着额头,神色还很茫然,唐俪辞本能的微微一笑,柳眼却没看见,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唐俪辞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柳眼很少看到他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又见凤凤在他怀里,心里自是诧异,却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玉团儿吐出一口长气,突然坐了起来,哎呀一声头晕目眩,又要摔倒,柳眼连忙扶着他。玉团儿眨了眨眼睛,眩晕还未褪,她却问,“是你救了我们回来吗?”
唐俪辞不答,也不动。若是平时,他必是要微微一笑,故作救人只是轻而易举的恩赐,但他现在既不说话,也不动。玉团儿莫名其妙,看到瑟琳和马叔仍旧昏迷不醒,吓了一跳,连忙去摸摸两人到底怎么了?一摸下来,瑟琳身体娇贵,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却是发起了高烧,车伕马叔只是睡着了。
“阿俪……”柳眼揣测着要怎么和他说话,自重逢之后聊了几句过去的事,他绝口不提那夜,之后话越说越少,不知什么时候便成了现在这样。“你救了我们……谢谢……”他不知怎地就冒出了这句。
唐俪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柳眼越发觉得古怪,却也再说不出什么。玉团儿奇怪的看着他,“你干嘛不说话?你嗓子坏了吗?哑巴了吗?”唐俪辞却不理她,看了瑟琳一眼,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淡绿色的瓷瓶,拔开瓶塞,瓶中只有一粒药丸,紫黑之色,有一股怪味。
马车外有人轻敲了三声,柳眼抬起头来,只见阿谁脸色苍白,双颊微染红晕,却微笑端过一个茶盘,盘上托着两杯清茶,“大家受惊了,喝点热茶吧。”
唐俪辞将凤凤轻轻放在坐垫上,扶起瑟琳,接过清茶让瑟琳服下那颗药丸。柳眼却一把抓住阿谁的手,失声道,“你还烧什么茶,你不知道自己在生病吗?”那端茶的手热得烫手,温度只比瑟琳还高。玉团儿吓了一跳,匆匆爬起来扶着她,阿谁却是神智清醒,浅浅的笑,“不要紧……”
“回来休息!”柳眼厉声道,“不准再摆弄那些,回来!”他将她一把拉入车内,自己踉跄爬起,“杂事我来做,你给我躺着!”阿谁有些失措,看了抱着瑟琳的唐俪辞一眼,略略咬牙,安分守己的坐在马车一角,尽量离唐俪辞远些,将凤凤抱入怀里,静静地坐着。
她没有睡,也不想睡。
马叔终于被柳眼的声音吵醒了,连忙从车里下去,帮着烧火打点些食水,玉团儿已经跳了出去,和柳眼不知争执些什么,车里仅剩下唐俪辞和瑟琳,阿谁和凤凤。
她安静的坐着,瑟琳有些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唐俪辞怀里,抬起身给了他一个吻,便又睡了,她看见了,却也如没看见一样。
马车里有一阵沉寂,她胸口疼痛,全身发冷,却一直睡不着,没过一会儿,全身微微的发起抖来。凤凤醒了,睁开眼睛凝视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发抖,她带着微笑,轻轻抚摸着他柔嫩的脸颊。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她全身绷紧,本能的往后就退。她闪避得太猛,连马车都被她的后背撞得晃了一下——那只手本是要按住她的额头,却只是抓住了她的手。
接着他按住了她的脉门,她听见他咳了一声,一股柔和的暖意便从脉门传了过来,很快温暖了她全身,胸口也仿佛不那么疼痛,身子也不发抖了。她喘了口气,略有了些力气,便柔声道,“阿谁奴仆之身,实不必唐公子劳心费力……”
“你不怕死么?”他淡淡的道。
她闭嘴了,抿着的唇线,微略带了一点坚忍之色。
“凤凤还小。”
他说得如此简单,仿若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半点干系,出手为她疗伤也全然出于道义。恍惚间她几乎忘了他是如何毫不在乎的将她扔了出去让她去死,也忘了她是如何心甘情愿的赴死……所以她便浅浅的笑了,“如此……阿谁谢过唐公子救命之恩……”
唐俪辞终是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一眼。
她道,“必将涌泉相报。”
他突然轻咳了一声,传来的暖意微微有些不稳,让她胸口疼痛,她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以了吗?”她望着唐俪辞,低声问道,“可以了吗?”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个字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