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谷外,孤枝若雪被焚毁一空,徒留满地空沙,苍白无色。
一位淡紫衣裳的少女面色郁郁,抱膝坐在半颓的山坡顶上,她坐的山坡正是当日朱颜盘膝而坐的地方,面前所见的山谷,正是被雪线子扫荡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坟场。
没有人陪伴在她身旁,也并没有人看管她,风流店似乎并不怕她擅自逃走。
她正是钟春髻,数日之前,她写了一封书信寄往皇宫,说她游走江湖偶然得知白云沟藏匿有一群大周遗人,正密谋造反,望朝廷速速出兵剿灭。
这件事当然不是她查明的,更不是她所能探知的,那是鬼牡丹指使她写的,而她就这样写了,还随信寄上了自己的一支发簪。
书信寄出之后,后果如何她并不清楚,甚至也不关心。
因为……
“你是有脑或者没脑?或者是为求公主之位,有一死的决心?你几时出生?今年几岁?王皇后所生的公主又是何时出生?今年几岁?你今年不过十八,王皇后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死了,她要如何生出你这位‘公主’?赵宗盈一心寻妹,看你容貌相似,便先入为主认你,但你以为你真是公主吗?”
钟春髻闭上眼睛,额边冷汗淋淋而下,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
“你假冒公主,又擅自出宫,擅自带走宫中侍卫,害死侍卫数十人,这种事如果传扬出去,除了你自己人头落地,连庇护你的赵宗靖、赵宗盈一起大难临头,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声狂妄,“小丫头,你明白形势了么?你,想要活命想要做公主,就要知道自己的分量,如果你表现得聪明听话,公主你依然能够做下去,甚至以后嫁驸马嫁将军,不成问题。”
她……不是公主。
钟春髻睁开眼睛,眼神晦暗无光的望着山坡下一片白沙,果然……就如她心中的预感,苍天不会给与她这样的幸运,苍天只会戏弄她的人生,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为何有人自出生便拥有一切,有人自出生便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知己、没有伴侣?无论她多么期待,做出多少努力,有过多少幻想,一切始终是虚无缥缈?
这个世上,究竟谁才是公主?华服锦衣,美婢佳肴,俯首听令的万千侍卫,这些究竟是属于谁的?令人嫉妒……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之色,令人嫉妒,究竟是谁?令人嫉妒!但鬼牡丹只答应帮她杀了此人,却不肯告诉她真公主究竟是谁。
目前她不得不听从鬼牡丹的安排,鬼牡丹所言虽然简单,但一语揭破要害,她的确不可能是公主,而欺君大罪已然犯下,为求鬼牡丹相助,她现在还不能逃。
现在风流店有求于她,现在她还是公主,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好云山近日来了几位身份神秘的贵客。唐俪辞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庭院,不让任何人接近,众人只知其中一位姓杨,另外一位姓焦,这两位不似江湖中人,却也不似书生文客,两人上山之后,日日与唐俪辞、红姑娘密语,谁也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过了几日,连碧涟漪也加入这密语之会,宛郁月旦派人送了一包东西上好云山,里头的东西好奇的众人也都见过,却是一些碎布、玉器以及金银铸造的玩偶,玉器与金银器样式精美绝伦,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众人啧啧称奇,却不知是何用处。玉箜篌同众人一起看过那包东西,心知肚明那是琅玡公主陪葬之物,杨桂华在大理寺侥幸未死,这次与焦士桥同来显然是为了查证公主之事,唐俪辞突然在此时引动真假公主之争,必有所图。他在查看那包事物的时候指上运劲,一时看来外表无疑,受到车马颠簸之后那些玉器金器将碎成一堆粉末,无论唐俪辞为何要挑起公主之事,那些东西都不可能作为证物。
“果然……”焦士桥查看那包所谓“证物”,“被人动过手脚。”唐俪辞颊上微泛红晕,脸色甚好,微笑起来颇为舒心畅怀,“正是。”焦士桥看向红姑娘,眼神很冷静,“看来你的确是公主。”红姑娘若不是公主,绝不会有人对这包证物下手。红姑娘淡淡一笑,仪态端然,甚是矜持。焦士桥沉吟片刻,“靖王爷寻错了人,这件事是大事,我会即刻回宫向皇上禀报。”他看了唐俪辞一眼,眼神淡淡的,“唐国舅对此有功,我会如实上报,皇上必有嘉奖。”
“焦大人秉公正直,人所共知。红姑娘有玉佩、襁褓、金锁为证,金锁上刻有出生时辰,与宫中记载相符。红姑娘其人容貌与王皇后更为相似,公主之事应是无疑。”唐俪辞微微一笑,“我担忧的是钟姑娘下落不明,靖王爷在宫中树敌甚多,只恐此事受人利用,必须早早查明才是。”焦士桥看了他几眼,“我明白。”他再度沉吟了一阵,“皇上尚未正式册封琅琊公主,亦并未和公主见过面,红姑娘可以同我一起回京么?”
红姑娘闻言看了唐俪辞一眼,淡淡的道,“可以,不过五日之内我要回来。”焦士桥道,“这……一旦你被皇上册封公主,就不能任意行动。”红姑娘打断他的话,“朝廷难道不知江湖此时正逢风雨欲来之时?我在好云山可保这一战绝不失控,危害朝廷。”她面罩寒霜,“此时此刻,除我公主之尊镇住局面,即使是唐公子也无法给你如此保证。”焦士桥再度微微一怔,“我会斟酌。”
当日红姑娘、碧涟漪和焦士桥一行转向汴梁,玉箜篌虽有杀心,但不能离好云山重地,他不可能为了杀红姑娘而失去在好云山的地位。红姑娘突然离开,不论她能不能被认为公主,他只要尽快亮出杀手锏逼退唐俪辞,好云山主控权就在他的手上。
而唐俪辞也很明白,他只需守住好云山五日,等红姑娘受封归来,一切就成定局。
白云沟。
青山绿水,花叶缤纷,多年未见的家乡山水景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时光从未逝去,自己从不曾长大。
方平斋缓步走入山水之间的那个村落,旗帜凋零,土石遍地,经过了十几日风吹日晒,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有些淡,变成了浓郁的腐败之气。放眼望去,房屋依旧,只是墙壁上斑驳的血迹变成了黑色,拽痕清晰。时是初夏,遍地尸骸大都化为白骨,蝇虫纷飞,草木横生,方平斋走在其间,未过三步,鞋下已踩到了白骨。
“咯啦”一声,白骨断裂。方平斋蹲下身来,轻轻拾起那节白骨,那是一节臂骨,一头为刀刃所断,抬起头来,手臂的主人就躺在不远处,只是衣裳破碎,血肉消失,他却已认不得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二十步外,一具焦尸撑着一支焦黑的铁棍仰天而立,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焦尸,这是杨铁君,当年阵前杀敌能挂十数头颅匹马而还的英雄,小时候教他骑马,带他打猎,现在……
现在只是一具焦尸。
左右都是破碎的白骨,有些是刀伤,有些是被野兽所啮。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周的尸骸,以他的经验和眼力,看得出有些痕迹是一息尚存的时候被野兽啃食所留下的伤痕和挣扎的痕迹。
一念动及此,心头突然一痛,那一痛痛得他呼吸一滞,停止的心绪陡然大乱,这是他生长的故乡,这些人都是救他性命、抚养他长大的亲人,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想象他们如何受到刀剑屠戮,如何受尽折磨而死,在临死之前还要受野兽啮咬的痛苦……
人在临死的时候,身受野兽啃食,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而亲人在临死的时候,身受野兽啃食,会期望我来相救吗?究竟有多期待?是期待到绝望吗?临死之前可有恨我?
而我……我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方平斋捂心而立,一些原本以为已经放下的东西原来一直还在肩头,并且……沉重得将他整个人压得支离破碎,不成原形。
“王……爷……”
方平斋蓦然转身,只见被火焚烧的一处砖房之侧,伸出一只干枯憔悴的手掌,无力的挥了几下。他骤然挥掌,那砖房旁的鸡棚轰然震开,露出鸡棚下一具满身血污的躯体,那人双腿皆断,原本身体精壮,此时已是瘦得有如骷髅。方平斋一步一步走向那人,“侯哥……”
那人无力的动了下手掌,“王……爷……”
“侯哥!”方平斋走到他面前,缓缓跪倒,“你……你……”饶是他向来言辞百辩,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朝……庭的兵马……杀……杀人满门……方姨……被他们……”那人紧咬牙根,一字一字的道,“害死……死得好惨……王爷……请你……”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了许多血痰,“请你……为方姨……报仇!为我——”
“侯哥!”方平斋紧紧握着他的手,十几日倒在这里,他是如何活过来的?他又是如何看着亲族在他面前受野兽啃食,慢慢死去慢慢化为白骨?一个人怎能忍受这些?他怎能如此顽强?“别说了!别说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王爷……你……”那人嘶声道,“你不能太软弱……”
“我……”
“王爷……复国……复国……”那人蓦地反抓住方平斋的手,干枯的五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伤痕,鲜血沁出,“复国……复国!”
方平斋无言以对,眼前的躯体挣扎着向他爬来,“你若不……我做鬼也……”
声音戛然而止,右手上的手指越抓越紧,眼前的人却已不动了。
“嗒”的一声,一滴眼泪滴落尘土,方平斋低声叫了声“侯哥”,面前犹如骷髅的死尸不会再回应他,即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既不知如何说,也无人听他说。
复国么?
双膝跪着遍地沙石血迹,日后要走的,同样是一条不归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