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一卷·李白〈下途归石门旧居〉
天地变色,隐有雷鸣,朱熹已经完全为天地所融。以朱熹为中心,天人笔的领域在逐渐扩大,所及之处,山川河流都轰然崩塌,化作细小的齑粉,被卷入漩涡之中。
陆游能感觉得到,朱熹的力量不断在增强,恐怕再这样下去,整个桃花源都会被天人笔吞噬下去。他看到笔冢主人还是一副从容的表情,不禁急道:「我说你这桃木疙瘩!就算本尊闭关不出,也该想个办法啊!」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仅仅只是探究天意之于人世的关系;而朱熹的「理气论」却是直刺天道本源,比之前者要深刻透彻得多,对规则的掌控亦高出不只一个级数。笔冢主人学究天人,一眼就看出两者之间的差距。就算是董仲舒复生,恐怕也不及此时的朱熹强大。
陆游道:「你若不行,就让我来。把你的笔灵借十几枝来,老夫就不信收拾不下那个腐儒!」
笔冢主人按住他的肩膀,用一种奇妙的语气对他说道:「你不要冲动,我现在有三件事情要拜托你。」
陆游闻言,卷起袖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要打要杀,老夫都没问题,你尽管说来。」
笔冢主人把那寒梅鱼书筒递给陆游:「这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紫阳笔替我保管好。」
陆游连忙接了过去,随口道:「哦,好。」
笔冢主人又把怀里的小童抱到陆游面前:「这第二件事,就是这孩子以后托付给你了。」
陆游一愣,伸手把小童接过来,忍不住仔细端详:「是你的私生子?」
笔冢主人爱怜地摸摸那童子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这是我去北方为徽宗炼笔的时候,在半路无意中发现的,是个战乱孤儿。这孩子体质十分特异,就连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居然可以在身体里任意承载笔灵,最多时可装七管之多。」
「什么?七管!?」陆游皱起眉头。一笔一人,这是笔灵的铁律,就算是朱熹,严格来说也并没违背这个规矩——他有两心,所以才有两笔。可眼前这小孩子,一装就装七管,可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我把这体质叫做渡笔人,罕有之极。」笔冢主人道,脸上浮起怜惜慈爱之色,「以后他就托付给你了,不可让别人欺辱,多让他喝水,多喂他吃糖,好好过完此生。」
陆游听他的口气有些不对头,连忙截口道:「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是在托孤一样。」
笔冢主人笑道:「正是如此。」
两人对话之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整个天空,墨色的云彩从四面八方悄然鏖集,遮天蔽日。厚重云层绵延长达几十里,宛若一条怒气勃发的黑龙悬浮在半空,冷冷地注视着桃花源。在云层之中,力量正在悄然蓄积着、翻腾着,不时有一道金光撕裂云层,露出一瞬间的峥嵘,紧接着一连串低沉的隆隆声滚过天际,如同一辆马车的巨大车轮碾在御道之上。他知道眼前的笔冢主人只不过是化身,真正的本尊还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某一处,便不急于与之一战,而是索性把整个桃花源世界都封掉。只要笔冢一闭,他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朱熹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陆兄,你快快离开,这桃花源很快就要被彻底封闭,再无开启之日。」朱熹知道陆游不是笔冢吏,只是笔通之才,他唯一的一枝从戎也已还给笔冢主人,身无笔灵,因此不妨放他一马。
陆游仰天挥动拳头,吼道:「老朱,你小子不仗义,现在还来卖什么人情!」
朱熹在天上叹息一声,不再相劝,专注于操控天人笔吞噬掉整个桃花源。陆游一手抱着童子,另外一拳砸在地上,恨恨道:「这个腐儒!气死老夫了!」
这时笔冢主人在一旁平静道:「你该听晦庵先生的话,早早离开。」
陆游猛然抬起头:「那你呢?笔冢呢?老夫生平最恨逃兵!」
笔冢主人示意他稍安毋躁,徐徐说道:「今日之事,乃是我笔冢的大劫难。在劫难逃。你又何必作陪葬呢?」
陆游疑道:「听你的话,似乎你早就知道了?难道你邀请朱熹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他和天人笔之间有勾结?」
笔冢主人展颜一笑:「我曾炼过一管笔,名唤点睛,你可知道?」
陆游点点头,这笔的功能他是知道的,可以对未来作出一些模糊的预测。
笔冢主人继续道:「靖康之时,我看到中原横遭荼毒,洛阳沦陷,心中郁闷,就取出点睛卜问,看我中华文化,是否会毁于膻腥铁蹄之下。」
「结果如何?」陆游急忙问。
此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了他们面前,戾风阵阵,小山坡连同那一片大好桃林都被卷入漩涡之中。笔冢主人随手一挥袍袖,他们三人登时被包裹在一个气罩之内,这个气罩阻隔了外面的威压,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朱熹见了,也不去逼迫他们,继续专心横扫桃花源的残余部分。
笔冢主人这才对陆游说道:「点睛给了我的预示说,笔冢将会有一大劫,毁于宿敌之手。我当时便猜到必然与天人笔有莫大的关系。于是我从靖康时起,便闭关不出,潜心准备。到了今日,总算一切都已妥当,只待天人笔到此了。」
陆游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笔冢主人实力深不可测,他说做了万全准备,自然大可放心;悲的是,他言语之间,似乎透露笔冢关闭势不可免。
笔冢主人望了望远处的朱熹,赞叹道:「晦庵先生惊采绝艳,性情坚毅,是个做大事的人。我本来想邀请他来笔冢,以避免被天人笔侵占身躯。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却促成了他与天人笔的结合。」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又道:「如今朱熹有天人笔和天下儒家作后盾,已非我等所能克制。有他在此,儒家的兴盛起码又可绵延近千年。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将这些笔灵才情保全下来。等到儒家式微之时,再大行于世不迟。」
「那也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人家打上门来,你说怎么办?」
笔冢主人笑容一敛:「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他指了指鱼书筒和那童子:「其实这桃花源中,除了我这一尊分神以外,已经空无一物。笔冢早已被我移去了别处,大部分笔灵我也交给了诸葛、韦两家族长,秘藏在两家之内。」
陆游忍不住道:「干嘛要逃,难道笔冢之内万千笔灵,敌不过那区区一枝天人笔吗?」
笔冢主人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非一攻一守那么简单。这其中的深意,你暂时还不需要知道。也许要等百年不到,也许要等上千年……总之到了时机成熟之时,七侯齐聚,便可打开笔冢的所在,届时自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将我的本尊元神和一切真相,都留在那里了。」
「七侯?」陆游发出一声惊叹,「管城七侯的名序你终于都定下来了?」他知道笔冢主人一直想寻觅七枝笔灵,号称「管城七侯」。一直以来只选定了五枝,尚有两枝悬而未决。
「不错,如今都齐了。」笔冢主人略一颌首,递给他一枚竹简:「这第三件事,就是请你依照这竹简指示,把这里的管城七侯一一封印,以待天时。那几处封印之所,我早已设置好了,你只消按照我的指示去放置便是。」
陆游有些纳闷。在已经确定的五枝笔灵中,有一枝是属于李太白的青莲笔,莫说是他,就连笔冢主人也只见过一面,至今音讯全无;还有一枝是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早在唐代就已经被笔冢主人封存。另外三枝,还有两枝是什么?
笔冢主人看出他的疑惑,指了指他怀里小童:「除去李太白和王右军,这孩子体内,尚有三枝笔灵,一共五枝。而第六枝笔灵,不就是寒梅鱼书筒里装的紫阳笔吗?」笔冢主人转头仰望天空,微微一笑:「而这最后一枝,便是天人笔了。」
陆游面色一凛,没再多问什么,仔细地把书筒揣好,把小童抱得紧紧。这小孩子如今可是尊贵得不得了,体内装着三枝管城七侯,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陆游忽然想到,管城七侯是七枝,而那渡笔小童也能装载七枝,这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笔冢主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猜的不错。这孩子,可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锁匙。可我不想这孩子承载着如此沉重的宿命。反正千年之后究竟会如何,无论你、我还是这孩子,都已看不到。就让他如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一生吧,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他说完以后,伸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童子。童子似乎知道笔冢主人心思,乖巧地缩在陆游怀里,泪光盈盈。过了半晌,笔冢主人终于松开了童子,右手轻轻一拂,陆游发现身上又多了数枚灵器,有笔挂、笔洗、笔海,都是收笔之用的器物。
「这里装的是凌云、麒角、从戎、常侍,还有那几枝儒笔。留在我这里已经没用了,你也把他们带出去,交给诸葛家和韦家吧。」笔冢主人就像是一位临死的伟大君王在向他最忠心的臣子托付江山,严厉而又细致,希望在自己身后,这一片大好江山不致于拱手让人。
其实这笔冢,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江山呢?
「就是这样了。」笔冢主人的口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落寞与疲惫。托孤结束了。他的本尊元神早已经被封闭在笔冢之内,这里的分身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多谢你了,请好好保护这些笔灵吧。」
陆游「嗯」了一声,面色严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无比沉重。他如今负载的,可不只是沉积千年的才情,还有未来千年的希望所在。整整两个千年,过去与未来,都交汇在了这一个没有笔灵的人身上,陆游忽然觉得有一种超乎了荒谬的奇异感受。
「有朝一日,你会需要回来这里的。」笔冢主人道,露出玄妙的微笑。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陆游忽然想到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笔冢的核心,不是笔灵,而是这位守护神笔冢主人。
「我只是一个分神,早已经有了觉悟。何况守护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的命运。」
笔冢主人负手而立,身体冉冉升起,朝着朱熹飞去,在半空中朗声笑道:「虽然天数不可违,但天下才情,又岂是他区区儒门所能一手遮住的!」
一瞬间,笔冢主人那种睥睨天下、纵观千年的气魄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甚至连朱熹的浩然正气都一下子被压制住。暗红色的天空出现了几抹碧蓝。朱熹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道心一时间竟有些紊乱。他头顶的天人笔,也鸣啾不已。
借着天人笔的记忆,朱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当年的场景:笔冢主人一人护在百家之前,凭风而立,也是这一番言辞,也是这一番神情。锋芒毕露,群儒束手。
纵然只是笔冢主人的一个分身,也拥有着极强的实力,朱熹半点侥幸之心都不敢存。
陆游抱着那小童,望着笔冢主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片湿润。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朱熹的背叛,还是因为忽然他意识到这竟是与笔冢主人的永别。
「放翁兄,笔冢的存续,就托付给你了。」
笔冢主人最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比温和。随即陆游和小童的身体逐渐变淡,他最后瞥了一眼远方,在暗红与碧蓝交织的天空之下,两个人影正在半空直面相对,要将那场千年之前的恩怨作一了结……
……陆游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小童躺在一片桃林之中,旁边的小河边栓着一条乌篷船,三枝已经坏掉的笔僮斜靠在船边,如同忠诚的船工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我们走吧。」陆游抱起小童,慈祥而又和蔼,他标志性的锋芒与锐气似乎都留在了桃花源内。现在出现在武陵的,只是一个普通和善的老头子罢了。
小童转动着两只大眼睛:「我们去哪里?」
「回家。」陆游回答,他没有再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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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四年,失踪近一年的理学大师朱熹东山再起,在庐山建立白鹿洞学院,开经讲学,天下无不景从;淳熙七年,朱熹在武夷山设武夷精舍,刊定四书,为儒门万世之法;绍熙四年,朱熹重建岳麓书院,讲授理学,一时声势极盛。没有人知道,这位沉寂了许久的大师,为何会突然爆发,展现出令人咋舌的才学与推行理学的执著。
庆元六年,朱熹在建阳与世长辞,临终前尚在修订《大学》,享年七十一岁。
八年之后,在山阴城中,一位老人亦溘然去世。他临终之前,慢慢吟出「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后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一位陌生少年的手不放,直到生命力从他身上彻底流失。周围的家人都很惊讶,因为这位少年并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少年并没有说出来历,他冲老人的遗体磕了七个头,大哭七声,然后转身离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他们两人死后,朱子理学终于成为天下主流,之后历朝无不奉为圭臬,订为官学。八股取士,皆以四书五经以及《朱子语类》为准绳,不敢逾越半步。儒学之盛,远胜前世,直至公元一九一九年,方呈式微之象。尔后一个甲子,儒门日渐衰落,星流云散,几至不存,又是半个甲子过去,方有复燃之兆。
屈指一算,时间已这么过去了八百多个春秋,已近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