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书卷》——这是迄今以前不曾有过的一种刊物。现在,也没有。不过我相信,许多的年轻人和长者,男人和女人,肯定是早已在内心里企望着这么一种刊物了。只不过他们或她们,都没有想出《好人书卷》这么一个具体的又是很好的刊名罢了。这世界无论到了哪一世纪,无论到了哪一地步,好人总是不至于灭绝的。好人使人类区别于兽类。好人的好以及他们或她们做的好事,抵消人和人之间,同胞和同胞之间的互相嫌恶,互相妒憎,互相敌视乃至仇视。好人是人间的天使。老的也罢,少的也罢,美的也罢,丑的也罢,只要真配得上被称做好人了,也就可属于我们人间的天使了。好人当然是不需要有一种刊物专为赞美他们或她们的。但活在好人边儿上的人们的心灵则需要。因为活在好人边儿上的,并不见得都那么心甘情愿的进而混到坏人边儿上去。我想混在坏人边儿上的人们的心灵大概也是需要的。因为这样的人中的十之六七,也是并不见得都那么心甘情愿的一不做二不休的成为坏人。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活在好人边儿上。这个我们当中包括我自己。所以《好人书卷》其实又是一种为大多数人而存在的刊物,尽管现在它还并不存在……
因为《新华文摘》第九期转载了我的中篇小说《冉之父》,所以便认识了年轻的编辑潘学清。因为认识了他,所以才知道他一直打算创办一个刊物叫《好人书卷》,所以才有这一篇断想……
当时他的想法深深地感动了我。竟有年轻人打算创办这样的一种刊物!为我们这些活在好人边儿上的人!
四十多岁了还活在好人边儿上,细想想真惭愧。四十多岁了还能活在好人边儿上,细想想也真欣慰。都说人生很难,千难万难,大概活到老活成一个好人是最难的吧?
“好人”是人类语言中最朴素最直白的两个字。朴素得稍加形容和修饰就会顿然扭曲本意。直白得任谁都难以解释明白。
但是我们人类用好人两个字去说一个人的时候并不多。它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他们说话时最慎重最吝啬的两个字。也许因为好人委实太少了?也许因为我们大多数人一辈子只能活在好人边儿上,所以不肯轻易承认别人比自己好?
我们常说某某很有才华,常说某某在某一方面很有能力,常说某某很了不起,常说某某办事很周到,常说某男很帅很潇洒,常说某女很美很多情,常……却很少说某某是个好人。
难道不是这样么?
我想,无论对于男人或女人,无论对于年轻人或长者,第一善良,第二正直,第三富有同情心,第四敬仰人道主义懂得理解和尊重美好事物,大致的也就应当算一个好人。可是就这么几点,竟是我们很难一身兼备的很难做到的!每一思忖,不禁的愧从中来,悲从中来……
为什么我们常说某人善良却似乎偏不说他是好人呢?因为善良者中也有胆小如鼠之辈。那一种善良不过是犬儒主义者的善良。其实也不过就是对他人没有侵略性罢了。而眼见他人辱人、欺人、虐人,因为没有正义感托着那一点犬儒主义者的善良,乃是那么的狼狈。尽管他那一种善良以往完全可能是真的。为什么我们常说某人有正义感却偏不说他是好人呢?因正义者中也有冷酷之人。恰好比正义之师也可能是肆虐之旅。如果说正义存在的价值是与非正义抗衡,毋宁说它的价值首选体现在对践踏真善美以及践踏人道人性所表达的那一份愤慨,和由此产生的维护正义的冲动。这一冲动代表人类内心里的尊贵和尊严……
电视正播《十八分钟》,记者采访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和她们因目睹某个人在火车轮下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而感动不已。我看出那一种感动是真实的。我也很受感动。我们还保持着被感动的本能——这是人的基本本能之一,多么好哇。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感动。因为现今太多的人被物欲所诱,似乎已经不大能被什么所感动了。我们曾见过一头被什么感动的驴或鸭子?蚯蚓或蟑螂么?
印刷机每天都不停地转动。成吨的纸被印上无聊的无病呻吟的玩世不恭的低级庸俗的黄色下流的文字售于人间,那么多的人贪婪地看着如同非洲鬣狗和秃鹰贪婪饥食着腐尸……
我相信某一天,某一印刷厂的印刷机,会印出一批刊物——而它的名字叫《好人书卷》。那时我将不仅是它忠实的读者而且是它忠实的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