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书籍的“收藏”是很纯粹意思的“收藏”——“收”就是从书架上“请”下来,爱惜地放入纸箱。“藏”则是对更爱惜的书的优待,用钉书器钉在大信封里,大信封再装进塑料袋里……
几天前在整理书籍时,从“藏”的那一类中,发现了一册《连环画报》。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心里好生纳闷——怎么一册《连环画报》,竟混淆进了我的“藏”书范畴?于是抽出搁置一边……
临睡失眠,想起那册《连环画报》,自己对自己的困惑尚未解释,就躺着翻阅起来。自然先看目录——首篇是《只知道这么多》——土人绘。
《只知道这么多》——哪像是文学作品呢?搜索遍记忆,便排除在了名著以外。非文学更非名著,怎么就选作首篇了呢?
于是翻到了这一篇,迫切地想知道《只知道这么多》能使我知道些什么……
第二十八页,彩页的最后一页——海蓝色的衬底,上一幅,下一幅,其间两小幅,以最规矩的版式排满了四幅连环画。第一幅上面的是在海啸中倾沉着的一艘客轮。第四幅上画的是一位年轻的欧洲姑娘——她回首凝视,目光沉静又镇定,表情庄重,唯唇角挂着一抹似乎的微笑,传达出心灵里对他人的友爱和仁慈……我一下子合上了那册《连环画报》……
我不禁地坐了起来……
我肃然地看着封面——封面上是放大的第三幅绘画——在一些惊恐的人们之间,站立着一位她……
我蓦地想起来了——画的是“泰坦尼克”号客轮一九一二年海上遇难事件啊!……
“坐我的位置吧!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她说完这句话,迅速地就离开了救生艇,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两个儿童……她又从救生艇回到正在沉没着的客轮上去了——回到了许许多多男人们中间。在这生死关头,他们表现了种种将活着的机会让给别人,将死亡坦然地留给自己的高贵品质……
她是女人,她有权留在救生艇上,她却放弃了这种权利……
她成了一千五百多不幸遇难者中的一个。
她的名字叫伊文思。伊文思小姐。
她乘船回自己的家。
关于她的情况,活下来的人们——只知道这么多——《只知道这么多》……
《连环画报》中夹着一页白纸。我轻轻抽出——白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贵族——我以为,更应做这样的解释——人类心灵中很高贵的那一部分人。或曰那一“族”人。他们和她们的心灵之光,普照着我们,使我们在自私、唯利是图、相互嫉妒相互倾轧相互坑骗相互侵犯的时候,还能受着羞耻感的最后约制……
我自己写在白纸上的。我竟能把这字写得那么工整!使我不免有些怀疑真是自己写的。然而,分明的,那的确是我自己写的。因为下方署着“晓声敬题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行小字……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将这一册十五六年前的《连环画报》归入到自己格外爱惜的“藏”书一类……
如今,“贵族”两个字,开始很被一些人津津乐道了。这儿那儿,也有了中国式的“贵族俱乐部”。更有了许多专供中国式的“贵族”们去享受和逍遥的地方。一旦经常能去那样的地方,似乎就快成“贵族”了。一旦挤进了“贵族俱乐部”,俨然就终于是“贵族”了……
至于“精神”——“精神”似乎早已被“气质”这个词取代了。而“气质”又早已和名牌商品的广告联姻了……
伊文思小姐“贵族”么?——因为世人“只知道这么多”,也就没有下结论的任何根据。
但是,就精神而言,就心灵而言,她乃是一位真真正正的“贵族”女性啊!……
她从最高尚的含意,界定了“贵族”这两个字令人无比崇敬的概念。
不知我们中国的“新贵族”们,在“贵族俱乐部”里,是否也于物质享受的间歇,偶尔谈论到“贵族”的那点儿“精神”?……
第二天,我又将那一册《连环画报》钉入了大信封,同时“收藏”起我对不知是不是“贵族”的伊文思小姐的永远的敬意。
十五六年来我自己的心灵受着种种的诱惑和侵蚀,它疤疤痢痢的,已越来越不堪自视了。亏我还没彻底泯灭了自省的本能,所以才从不屑于去冒充“贵族”。更不敢自诩是什么“精神贵族”……
愿别的中国人比我幸运,不但皆渐渐的“贵族”起来,而且也还有那么一点儿精神可言……
感谢“土人”先生,正因了他的绘画奉献,那一册《连环画报》才值得我珍藏了这么久。我要一直珍藏下去。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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