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岑走下跨街桥时,又滑了一跤。一进入酒吧,小俊小婉立刻起身。
她说:“你们坐吧,坐吧,继续看你们的!”
小俊说:“哎呀经理,你怎么满身雪呢?”——赶紧抓起块餐巾走到她跟前替她拂雪。
她旋转着身子说:“滑了两跤,摔得膝盖好疼。春节联欢会有意思吗?”
小婉一边沏茶一边搭言:“意思不大,我俩闷得慌,刚打开电视一会儿。经理你的茶就放这儿吧?”
她说:“大年‘三十儿’的,又没客人,不看电视解闷儿干什么呢?”
心情好,对小俊和小婉说话的语调,格外亲切。小俊替她脱下大衣,去往她的办公室,挂在衣橱里。再回来时,见她已和小婉并坐着一块儿看电视了。而桌上,多了几小盘黑瓜子、白瓜子、炸薯条、果糖和巧克力点心什么的。
三人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彼此陪衬着你照顾我情绪我照顾你情绪可笑可不笑地笑了几阵,就都渐觉无所事事地有些无聊起来。
小婉忽然说:“经理,咱们还有不少窗花和拉花呢,趁这会儿没事,我和小俊给咱们酒吧增添点儿春节气氛吧?”
小俊也说:“对,对,还有好多小纸灯笼呢!”说罢,也不待秦岑说句话,起身跑往库房,转眼连一只大纸箱也捧了来。
那些窗花,其实就是剪纸,背面预先涂了一层胶,将护胶纸往下一撕,便可大省其事地往窗上贴。秦岑看了几幅,无非鹊雀登枝、娃娃抱鱼、神鹿送财、寿星献桃之类,图案中套剪着“恭喜发财”、“新春福至”等等大吉大利的字,细看剪工倒也巧妙。至于那些拉花和灯笼,是折叠着的。
小俊展开一个纸灯,取悦地问秦岑:“经理你看好看不?今晚不派上用场,初一到初三咱们休息,过了初四就有点儿晚了。”
秦岑说:“好看。亏你俩这么有心,还为咱们酒吧预先买下了这些。总共花了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们!”
小俊说:“经理,我们不能贪人之功。实话告诉您吧,是那个您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买的!”
秦岑“哦”了一声,奇怪地问:“谁是我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呀?”
小婉说:“还能有谁呢?说是那个傲得咱们都不愿搭理他的人呗!”
秦岑又问:“你是指乔祺吗?”
小婉点头道:“他一个多月前就买了,说今晚要亲自来布置一番,给您个惊喜!”
秦岑一撇嘴:“他以为我就那么容易惊喜的吗,可笑之极!”——但正因为是乔祺买的,内心里又是一阵禁不住的高兴。
小俊说:“他还有可笑的事儿呢!”
秦岑又“哦”了一声,故意板着脸问:“说来听听。”
小婉抢着说:“您没到酒吧之前,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和小俊拜年。还说根据我俩一年来的突出表现,应予表扬!”
秦岑又一撇嘴:“要表扬谁也轮不到他呀,确实更加可笑了!”
小俊帮腔地说:“就是!他又不是老板,把自己摆什么地位了!”
秦岑又问:“他还说什么别的可笑的话没有?”
她这么问,是因为心里有几分发虚。万一乔祺这家伙不甘继续再当影子老板,已经对小俊小婉透露了真相,可笑之人说可笑话的,不就是自己了吗?
小俊诚实地回答:“他再什么都没说,我俩也不爱多听。”
小婉也说:“我俩是经理您的人,又不是他雇的人,跟他啰唆什么呢!”
小俊又说:“他电话里告诉我们,他今晚还一定要来呢!”
乔祺并没透露什么真相,秦岑也就放心了。
她仍板着脸说:“他最好别来,眼不见,心不烦。”
小俊说:“那经理您把他的联系电话告诉我,我给他打个电话,不让他来!”
秦岑又是一愣,随即掩饰道:“我平时不和他联系,哪儿有他的什么联系电话!他要来就随他来吧。好歹他也算是咱们酒吧的一名雇员,大年‘三十儿’的,人家要来和咱们凑一块儿热闹热闹,我非不许人家来,不是也太不近情理了吗?”
小婉说:“还是经理会处理关系!多么不讨人喜欢的人,都善于团结他。小俊,经理多值得咱们学习呀!”
小俊说:“是啊是啊,可……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秦岑说:“都派上用场。咱们也不能太辜负了人家对酒吧的一番好心思!你俩布置,我不插手。我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吸支烟了。”
于是她就吸起烟来。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随心所欲,你指挥我,我支使你,这个忽东,那个忽西,忙碌开了,而且不亦乐乎。
秦岑平常很少吸烟。只在心情特别好和特别不好之时,背着人吸一支半支。她这会儿吸烟,自是由于心情特别好。
秦岑一边吸烟,一边想像自己将小婉小俊对乔祺的议论告诉他时,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她已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才不当回事儿听呢!莫说是小婉小俊了,就是在“伊人酒吧”打工的女孩儿有一个算一个,再加上所有酒吧的常客都在背后以不屑不敬的话语议论他,他可能还是不当回事儿。他倒不是根本没有自尊到了那么一种程度。不,不是的。而是因为他活得太自我了。自我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但那其实又非是什么高傲的自我使然。而完全是情愿选择的孤僻的生活方式,于是仿佛到了一种说三道四任由人的境界似的。好比只在夜间活动的动物,根本不在乎人对它们的看法。于是秦岑就进一步想,她得对小婉小俊的话添油加醋,也许才能从他脸上看到几分诧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很少对什么事表示诧异。她只记得他诧异过一次,那是因为她告诉他,有几名安全局的人哪天出现在他们的酒吧里过。他当时诧异地耸起了双眉,然而一双眼睛却眯了起来,充满疑惑地看她。后来她打探清楚了,那一天他们只不过是慕名而至,几个朋友凑在一起聊聊天,并没什么公干。当时他那种诧异的表情像极了梁朝伟回眸睇视的表情,让秦岑爱死了迷死了。她渴望再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一种难得一现的表情……
秦岑正一个人独自寻思得出神,旋转门一转,乔祺来了。他还拎着一个大提包,里边不知装满了什么东西,看去挺有分量。他没戴帽子,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上端,一掌多宽的高领护着脖子,连下巴也护住了。他的长发上挂了些霜,仿佛鬓发半白之人,看去历经人生沧桑的形象。
小婉小俊两个仍在忙,都没注意到他进来。只秦岑注意到了。她望着他往起站了一下,却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放下提包,大步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使眼色又做手势,那意思是坚决地制止他的接近。
他只来得及向她走过去两三步,犹犹豫豫地站住了。
而她,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望着他退到离她较远处去了。
小婉小俊还是没有发现他。
她抛给了他一个吻,接着指指两个女孩儿。
他摇头,表示要按他的既定方针办。
而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大大的字是——“听话”。接着,还在空中添写了一个惊叹号。
他不能对她的敏感反应置之不理了。他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意思完全明白,并且全盘接受了。
那时,这酒吧里四个人的情形颇有剧情意味,两个女孩各自专注地干着她们的事;秦岑和乔祺却相向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如同两个武林高手在暗自较量内功——使情形看去像是被戏剧或影视导演导过的一般。
在秦岑这方面,没见着乔祺时,其实巴不得他别理会自己用手机跟他说的那些话,甚至一路走来已根本忘了她说过的话;进得门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她跟前紧紧拥抱住她,吻她,大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并且紧接着扭头对小婉小俊两个女孩儿大声而庄重地宣布:“我要娶她为妻!我要和她结婚!”——倘他真这样,她也会当着小婉小俊的面热烈地吻他,同样大声表白:“我愿意!我愿意!我早就想和这个男人结婚做他的妻子了!”——那么,什么谁股份多谁股份少呀,什么谁是真正的老板谁只不过是名义上的老板呀,什么结了婚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呀,什么别人们的看法如何呀,总之一切一切曾令她掂量来掂量去的心理障碍,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统统见鬼去了。但乔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在酒吧这个特定环境里,她的本能却又屈从于两年多的时间内在众人面前表演惯了的习性,一味作出着相反的反应了。而她内心里却在急切地对他说:“别管我怎么样呀你这个傻家伙!你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干什么呢?赶快过来按你的想法做呀!唉唉你这个男人!在你的或我的床上时,你表现得怎么不这么老实这么听话?!……”
在乔祺方面,没迈进酒吧没见到秦岑时,也是将他的决定想像得特别容易实行并且会实行得情绪特别热烈特别饱满特别激动可以一气呵成的。但是在半路用手机和秦岑说过话后,已感到自己单方面之决定的合理性,正受到着严重的质疑了。是啊是啊,结婚非是一厢情愿之事。她不同意,他又怎么可以一意孤行呢?等走到了酒吧门前,原本十分坚定的决心,已动摇没了七分,仅剩三分犹存了。而那三分,进得门后,是经不住秦岑那一种表示的阻击的。彻底瓦解,实属自然而然之事。
乔祺猛地高叫一句:“我来了!”
秦岑望见,他刚进门时明亮明亮的双眼,随着他的话音落地,眼神倏忽地黯淡了。
小婉小俊,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她们从不同的两个方向望了他几秒钟,谁也没说什么。接着,她们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望向了秦岑。
秦岑端坐在那儿,不动声色地说:“来了就来了嘛,这么大声地喊个什么劲儿呢?难道我们还得都赶紧向你请安呀?”
话出口前,她想将她的话说出玩笑的意味。她觉得她是该跟他开开玩笑的,借以补偿他的心理必会感到的沮丧。可话一出口,却连自己听来也变了味儿。无论如何不能说是玩笑,而只能说是嘲讽了。
乔祺呆愣片刻,将头一低,自言自语:“大年‘三十儿’,我踏雪而来,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都走出汗了,还拎来了一提包礼花鞭炮,没成想你们如此冷淡地对待我。”——说完苦笑,径自走向一把椅子,默默坐下,掏出了烟盒。
秦岑望着他,主动又说:“没谁成心冷淡你呀,我那是跟你开玩笑的话,你千万别想到别处去。哎你看小婉她俩将拉花那么拉上了,好看不好看?”
那会儿,小婉小俊两个,已完成了她们的任务。所有的窗花都贴在玻璃上了,所有的拉花都拉开在空中了,所有的灯笼也都这儿那儿地挂起来了——酒吧里一派喜气。
乔祺说:“很好看。”
小婉这时才开口道:“刚才我俩和经理还念叨你来着,经理说了好几句表扬你的话。”
乔祺的目光望向小婉,什么都没再说,笑笑而已。
小俊也说:“真的,我作证。”
乔祺的目光又望向小俊,仍不说什么,按着打火机,深吸了第一口烟。
秦岑离开坐位,走向他放在地上的提包,蹲下拉开来看了看,望着他问:“咱们酒吧在禁放街区,你真打算放呀?”
他默默点了一下头。
秦岑就直起身说:“那咱们就放。这么深的雪,就是惊动了派出所的人,等他们赶来咱们也放完了。无非就是罚款,让他们罚就是。我跟他们都很熟,谅他们也不至于太难为咱们。”
乔祺却只吸了几口烟就不吸了,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道:“我得去冲个澡,一身汗不舒服。”
秦岑说:“天冷,得接出好多凉水才行,那我先去替你把水温调好。”
她说着,脚步已移动起来。此时的秦岑,已敏感到乔祺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如果因为她对他的态度,似乎解释不通。只要是在酒吧里,不,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第三者,她不一向是不冷不淡地对待他的吗?他对她的态度也一向如此呀。这本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是彼此心照不宣之事啊。纯粹是作秀给别人看的啊。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就表现得那么委屈那么难以承受了呢?也不能因为今天是“三十儿”,今天他来时决定了什么,而她一时还转变不过来,他就认为是她伤害了他呀。这不公平嘛!不管小婉和小俊会怎么看她,她不想像从前一样不冷不淡地对待他了。她想和颜悦色真情实意地对待他了。如果今天晚上是她大错特错百分之百地错了,那么她想纠正她的错误了。
但是小俊却说:“经理不必您亲自为他服务,我去!”
那女孩儿言罢,已抢先去了。
这一表现的机会也失掉了,秦岑望着乔祺,内心里只有徒唤奈何。那时她的目光温情脉脉,满含着请求原谅的诚意。
可惜乔祺却没有也望着她。他脱掉羽绒服,搭在椅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往洗浴间走去了。
秦岑站着发了一会儿愣,用手势将小婉招到跟前,低声吩咐:“我办公室的衣橱里,有一件男人衬衫。你去找出来,让他换上。冲完了澡,还穿汗湿了的衬衫,那不照样是不舒服吗?”
她说时,小婉一直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显然的,那女孩儿十分不解她这位经理怎么忽然一反常态,对怪人乔祺大为体贴起来了。也许,还疑惑于她为什么会保留有一件男人的衬衫。
等小婉遵命离去,秦岑走回自己坐过的椅子那儿缓缓坐下,抓起桌上的烟盒,吸着了第二支烟。
她起初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了。她想,事情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自己这个女人,和乔祺这个男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双方几乎分分秒秒都是愉快的。他的身体是多么贪恋她的身体啊!她的身体又是多么渴求和他的身体肌肤相亲,销魂做爱啊!那才算做爱呀!为了那样的一次做爱,被千夫所指都是值得的。可一旦在人前,却又要假酸捏醋的,仿佛是世界上两个最难以相处的人似的!仿佛他们的身体之间的关系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关系似的。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呢?这有多别扭呢?以前还不觉得别扭,还惟恐在人前做戏做得不像,露了什么马脚。可近来,尤其是结婚不结婚的迷惘念头在自己内心里产生了以后,做戏倒是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了,却越来越强烈地觉得别扭了。又别扭得继续的在人前做戏,似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倘各有夫妻,还则罢了。可他和她都是所谓单身男女,完全不必那样的啊!别扭不是明摆着自找的了吗?
秦岑心里竟有几分难过了。一行泪已淌在脸上,自己还不知不觉。
“经理……”
一扭头,见小婉站在对面。
“经理,是这一件吗?”
“对。就说我请他换上。”
“我说了……”
“他不换?”
“他……”
“他怎么说?”
“他说……他说……”
“讲啊!你吞吐个什么劲儿呢!”
“他说……他穿不惯别人的衣服,哪怕是别人没穿过的……”
“什么别人的衣服不别人的衣服!”——她夺去那件还包装着的衬衫,想要亲自给他送。并告诉他,那是她为他买的,名牌,原本打算作为春节礼物送给他的。
可她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将衬衫往桌上一丢,有些生气地说:“他不换拉倒,替我放回去!”
小婉拿起衬衫后说:“经理,您没事儿吧?”
她瞪着那女孩儿说:“我会有什么事儿?”
“可是,您在流泪……”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湿了,反应敏捷地说:“大年‘三十儿’的,没什么事儿值得我哭!
你没见过别人自己吸的烟熏了自己的眼吗?”
“没……见过的见过的!刚才他没来时,咱们三个多高兴,有说有笑的!讨厌的家伙,经理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别啰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几乎要发火了。那诚心“谏言”的女孩儿,顿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噤若寒蝉。她平常并不多嘴多舌,她的老板也未如此这般厉声厉色地训斥过她。她不知自己究竟冒犯了老板哪一根神经,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分明的,那样子是快哭了。
秦岑见她表情可怜,暗责自己不该言语呕呕地吓着了她,遂起身双手捧住她脸,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柔声细语地又说:“别忘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啊,到这会儿还没来一个客人,兴许就整夜一个客人都不会来了。那么,今晚咱们的酒吧就等于是咱们的家对不?咱们四人今晚要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过‘三十儿’,谁也不许冷落谁,更不许惹谁不高兴。我带头,大家说话都要和和气气的,明白?”
小婉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弛,诺诺连声,从桌上拿起了那件衬衫……
乔祺冲罢澡,走回座位刚一坐下,小婉便替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而小俊亲昵地问:“乔老师,咱们四人玩扑克呀?”
乔祺的情绪似乎也好了点,奇怪地问:“小俊,怎么叫起我老师来了?”
小俊望了秦岑一眼,笑道:“以后,总叫你乔老师了,你高兴不?”
秦岑则没事儿找事儿地在重吊一只纸灯的高度。乔祺望她一眼,心下明白,自嘲地说:“我不过是个会摆弄几件乐器的人罢了,怎么当得起老师二字呢?你们要是非想对我表示一份尊敬,那还莫如叫我乔师傅。”
小婉格格笑了起来。
秦岑将那一只纸灯吊好在她觉得满意的高度,踏下椅子,装出刚才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问:“你这孩子,什么事儿使你笑成这样儿?”
小婉忍笑指着乔祺道:“他让我们以后叫他乔师傅!”
秦岑摆正椅子,又说:“那也值得你笑?”说罢,自己也扑哧笑了,自说自话地又说:“工匠人才叫师傅呢!对他,你们早该称大师了!”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对乔祺左一声“大师”右一声“大师”地叫起来,直叫得乔祺不自在了,红着脸说:“好啦好啦,我都是你们父亲辈的人了,别拿我开心了。刚才你们谁说玩扑克来着?趁着没客人光临,咱们玩呀!”
小俊成心油腔滑调地说:“乔大师,小丫鬟正等着您这句赏脸的话呢!”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往身前一出,一副崭新的扑克啪地落在桌面上,差点儿把咖啡杯撞翻了。
乔祺一本正经地说:“多悬!下次再这么无礼,大师可要家法侍候的。”
小俊吐了下舌头。
小婉对乔祺鞠躬道:“那么大师,劳您驾,请转移到经理那边去吧?”
乔祺起身,秦岑道:“大师已经责怪了,你们还敢劳大师的驾呀?我识相点儿坐大师那儿去吧!”
于是走了过去。
两个女孩兴致勃勃,居然坚持要打对家。
自然是秦岑和乔祺一对儿。
她说:“这样吧,你俩输时,每把牌各输一角;我和大师输时,每把牌各输一元!”
乔祺笑道:“看你们经理,大方得多么小气!那么,她按她的一元输,我却要按十元输!”
小婉小俊两个,喜笑颜开,便又说些成心逗秦岑和乔祺乐的半真半假的话。乔祺左耳刚听完一通奉承他“乐善好施”之类的甜言蜜语,右耳接着听,显出一副高兴极了的样子,看着秦岑征求意见地又说:“经理,今天‘三十儿’,难得大家这么高兴,我再勇敢点儿,按二十元输吧?”
小婉小俊两个,就拍起手来,齐叫:“好呀!好呀!”
秦岑笑道:“收着点儿吧您那!这么大个男人了,俩女孩儿一哄就找不着北了,也不怕人笑话!”
小婉说:“经理,我们不笑话他!”
小俊说:“经理,您要是怕他输得太惨了,那就你俩都按十元输吧!你们两个高层次的人士一伙,把把输的兴许还是我俩呢!”
秦岑忍笑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怕你们两个女孩子赢一晚上从此上瘾,以后有了爱玩赌的坏习惯。”
小婉小俊两个又齐说:“不会不会!”
乔祺洗好牌时,输法形成了一致——乔祺还是只按十元输,秦岑也一样的输法,两个女孩每把牌各输一角不变。
同样的空间,被窗花、拉花、纸灯一布置,再被四个人的欢声笑语一烘托,气氛特别温馨。外边大红灯笼的一环红晕映进酒吧,正巧映在他们那一张桌上,将四人的脸都映红着,仿佛四人都微醉在此时此刻的温馨里了。秦岑心生出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主妇,乔祺是自己的先生,而小婉小俊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是自己的女儿;又好像自己这一个家庭主妇,是家庭的惟一权威人物,别说女儿,连先生也得看自己眼色行事,处处维护自己的地位并尽量取悦自己似的。她想,明年的“三十儿”还要照常营业,要多留住几个女孩儿,不图别的,图在自己酒吧里过“三十儿”的人气。明年的“三十儿”,说不定她和乔祺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做妈妈了吧?
想得幸福,秦岑不由一笑。
四人玩牌玩了两个来小时,乔祺说他还没吃晚饭,饿了。小婉小俊两个,已赢了一大堆钱,估计有三四百元,怕已经赢到手的钱再输回去,就一个说也饿了,一个说要负责煮饺子。
四人吃罢饺子,再打开电视看时,春节联欢晚会已近尾声。
小婉说:“咱们放礼花去,放鞭炮去!”
小俊和乔祺,便都看秦岑。
秦岑说:“乔老爷,那你就带她俩放,我做看客。”
乔祺说:“遵命。”
看着乔祺带领小婉小俊两个在酒吧门前的雪地上摆礼花,挂鞭炮,秦岑心中那一种主妇般的幸福感,又一次涌满胸间。此时此刻,她觉得酒吧更像自己的另一处家了。而在乔祺的住处,她就没有过同样的感觉。至于为什么?她又没法儿自己对自己作出解释。当礼花在夜空美丽四射,小婉快乐得手舞足蹈时;当挂在树干上的鞭炮响起来,小俊夸张地抱头鼠窜,不知往哪躲,不知往哪藏时;当乔祺的手轻握着她的一只手,二人共同蹲下身点放一盘礼花,而她由于胆小,像小孩一样隐蔽在他背后以图安全时,她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过春节的快乐。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快乐。像小学生的第一次春游一样,早已被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了。以为再也不会重现了,然而却又从记忆的最底层透出来了。她十分清楚,倘这个“三十儿”晚上独自待在自己那崭新而又舒服的独身女人的家里,她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此时此刻这一份儿难得的快乐的。若乔祺到她那儿去陪她,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但除了亲爱和做爱,细细一想,又不会不同到哪儿去。她去他那儿陪他呢?横竖还不是一样的吗?亲爱难以为继,做爱差不多变成了一种生理需要。而此时此刻的快乐,今天再现,明天又该到哪里去寻觅?秦岑,秦岑,你到底要什么?她快乐而又忧郁。不完全地快乐着,屡挥不去地忧郁着。
礼花美丽过了,鞭炮响过了,酒吧门前归于寂静。两侧洁白的雪地上,布满了四人混乱的脚印,落下了一层纸屑。悬挂在树枝上的鞭炮的遗骸,一动不动直垂地面,像一条死去的大赤链蛇。
秦岑说:“扯下来吧。否则,明天被人看见还公然挂在那儿不好。”
乔祺就将它扯了下来,之后朝小婉小俊两个一挥,吓得她俩吱哇乱叫。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秦岑自从认识了乔祺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么大声又那么“坏”地笑,她也不由自主地格格笑了。
她说:“把那些东西都用雪埋起来吧,咱们别成心做坏榜样似的。”
乔祺说:“对,对。只要您说得对,我们就照您说的办。”
于是带头和小婉小俊两个,也不用工具,就用双手,扒开雪层,掩盖那些放过的礼花和鞭炮。秦岑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看,便也帮着用手埋。四人就像四个作案犯法的人共同消除罪证改变犯罪现场似的,七手八脚地忙乎了一通。
他们回到酒吧里,手都冻红了。各自洗过手后,小婉小俊又想看电视了,秦岑和乔祺不想看电视,都说想安安静静地聊会儿天儿。乔祺从提包里取出了几盘碟,说专为她俩挑选的爱情片,肯定是她俩喜欢看的。两个女孩便又决定不看电视了,拿了碟到秦岑的办公室看去了。
整个营业厅只剩下秦岑乔祺二人时,他们反而觉得不自然起来,相互注视,都有重要的话讲,又都欲说还休。
秦岑就笑了。
乔祺低声问:“你笑什么?”
秦岑的脸微微一红,反问:“你不觉得咱们今天晚上的表现都很可笑吗?”
乔祺沉吟了一下,又问:“那要看你说的咱们是指四个人,还是仅指你和我了?”
秦岑坐下后,仰脸瞧着乔祺,悄悄地说:“当然仅指你我二人,关人家小婉小俊她们什么事呢?”
乔祺也在她对面坐下,向她伸出双手,避开话题,语调极其温柔地说:“看你双手冻得现在还红着,我给你焐焐。”
秦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仍红着,乖乖地将双手放在了他手上。而乔祺双手合拢,如同贝的双壳似的,将她的双手包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她感觉到了一股热乎乎的温暖,从他双手的手心传到了她的两只手背上,接着传遍了她全身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秦岑的语调也极其温柔。
他又沉吟了一下,以更低的声音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听来,使她觉得那是他早已打算郑重地问她而一直顾虑种种不便当面直问的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非常诚恳地说:“问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你不可以问我的问题吗?”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种对她进行研究的意味儿。仿佛一位心理医生在非问不可时向自己的病人发问。
她的脸又红了。
她企图抽回她的双手,但他反而将她的双手捂得更紧了。如同他的双手是铐,而她的双手被铐住了。
“我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以后,又向你提出过别的什么要求吗?”
她的语调变了,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温柔。
他摇头。
“你要是实在觉得太吃亏了,那么我全部放弃,一股也不要了。我干脆只变成你雇的一位经理好了,像我们之间的关系起初那样,那我倒也少操许多心了!”
她已开始在说赌气的话了,然而又不无认真起来的成分。
他仍摇头。
“你摇的什么头呢?被我说中你的真实想法了吧?”
她不但在说赌气的话,而且是在说有点儿尖刻的话了。
“秦岑,你误会了。”
乔祺的脸竟也微微红了一下,果然被她点到什么思想要害似的。她只记得少数几次他在她面前脸红过,因为她夸奖他在酒吧里在众人睽注之下伪装得毫无破绽,或因为他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受到她的嘲弄,比如他自作聪明地用万能胶替她粘一只裂开了底的拖鞋,结果将那只拖鞋牢牢地粘在她家的地板上了。
“那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眯起了双眼,似乎那样她的目光就更能看透到他的内心里去了。
“我的意思是,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的人生,超越阶段地说,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如果只允许你做一次选择,你获得了什么你就对人生再无奢求了呢?”
他说完,仍那么目光凝视地瞧着她,头却微微低了下来,并用他的双唇轻触她的手指尖儿。她的几个手指尖露出在他合捂着的双手之外,由于血液回流受阻的原因,呈现着一种玫瑰色,看去像几个小小的玫瑰花骨朵。而他抬起头后那一种瞧着她的样子,则像一只草原雄狮瞧着一只羚羊,虽然只消一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扑倒她,却并不打算那样,只不过对她发生了某种研究的兴趣而已。
秦岑第二次抽自己的双手,而且到底被她抽出来了。她反将他的一只手捂住,表情严肃地说:“我能仅用三个字回答你包含了那么多意思的问题,你信不信?”
他说:“我洗耳恭听。”
而她说:“我要你。”
“我已经是你的了,正如你是我的。”
她摇头。
“我想你不至于怀疑这样一点,除了你,两年来我不曾与任何一个女人有情感之染。并且我确信,你对我同样做到了这一点。”
“我要你成为我的丈夫。”
“……”
“我要你和我结婚。”
“结婚以后呢?”
“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
“再以后呢?”
“我们再开一家连锁酒吧!”
“我们已经有两家连锁酒吧了。”
“我不满足只有两家。”
“再再以后呢?”
“……”
“让我来替你回答——你会产生开第四家连锁店的念头。甚至,会雄心勃勃地投资房地产。如果一帆风顺,会搞一家上市公司……”
“对,对,这正是我的想法。”
“可,如果一败涂地呢?”
“事在人为。你干吗总往坏处想呢?”
“可,即使我们不结婚,你要再开一家连锁酒吧,我也不会反对。”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我只不过仍是你的合伙人,兼做……”
“说下去。”
“兼做你的经理。当然啰,那时我公开的身份该是你的总经理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她说:“我们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他却说:“你刚才说的并非你的心里话。你心里想的是,你只不过仍是我的合伙人,兼做我的情妇。”
“你胡说些什么呀!”
她双手一甩,将他的手甩开了。
“对?还是不对?”
“不对!”
“你别生气。你到底要什么?其实,这个问题也是我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不是在大年‘三十儿’偏偏用这样一个问题使你难堪,而是诚心诚意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
“近来我对人生是如此悲观,寻找不到一种值得我追求的意义。我常想,年轻人之所以令人羡慕,有时还在于他们的追求目标不但是接二连三的,还都是必须的。什么目标一成了必须的,人追求时就有动力了。比如对大部分年轻人而言,学历、学位、职业、高薪、房子、车子、存款、爱情、婚姻……这一切一切对于他们都是必须的,所以无论他们正处于什么境地,追求起来都是一往无前的,活的也就都很生动。哪怕只为追求以上一两方面,他们往往也会不遗余力,锲而不舍。而你我这样的成年人,与他们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你我,是什么样的成年人?”
秦岑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第一次以如此认真又如此忧伤的状态和她说话。使她觉得,仿佛他的忧伤也包含有对她的某种失望似的。这进而使她的心理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有点儿惴惴不安起来,又有点儿希望他说下去。因为他从没跟她说过那些内容的话。以往他们在一起,除了说些彼此亲爱的话,再不就是相互逗乐开心的话,或关于酒吧经营方面的话。而他现在说的话,似乎对于他和她,都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似的。尽管她还不清楚意义何在。他的目光,向他搭着羽绒衣那边的椅子瞥去。
她知道他是想吸烟了。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了烟,取出一支,递到他嘴边。
他刚叼住烟,她又掏出打火机,替他燃着。
他吸了一口,轻轻吐出一缕烟雾,疑惑地问:“你也吸烟?”
她说:“偶尔。”
她再次脸红,接着又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吸烟,我保证从今以后一支也不再吸。”
“你这样年龄的女人,偶尔吸一支烟,不该视为什么恶习。我只是奇怪我们相处两年多了,竟一次也没见你吸过烟。”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所以从来不敢当着你的面吸。”
她的语调又变得极其温柔了。她说的是真话。一想到两年多来,为了使他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所做的种种努力,她一下子想哭,本能地将脸一转。
“我爱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因为和你有过的亲爱关系而对人生不抱遗憾。”
他的话庄重而又真挚。
“你今天是怎么了呢?大年‘三十儿’的,你尽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呀!”
他的话使她的心情又一下子温馨起来。她再次凝视着他,重新落座。
“我爱你。苍天可以作证,我对你毫无虚情假意。”
“知道的呀。”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许娇媚的样子。
“你在别人面前端庄自重,你将你天生的风情种种给予过我。你擅长情爱而又不水性杨花。你就是男人们常说的那种集母性、情人与妻子……”
他似乎已忘了他刚才在说什么,一味儿称赞起她来。
“好啦好啦,你就别让我在你面前一再难为情了”——她眼角挂着泪珠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瞧着他又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我,是什么样的成年人?我要听你的高见。”
他弹弹烟灰,深吸一口后,迎住她温柔的目光说:“事实上,你和我这类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不往下说了,将指间那一支烟像一炷香似的笔直地竖夹着,注视着,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她将他的话寻思了一会儿,不解地追问:“我们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迷惘,这可是我们成年人对小青年的说法。”
“是啊。但他们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们中大多数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所以他们一味追求那些东西,有时显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追求的已经不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处,你有一处。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以单身男女而言,我们各自住着那么一套宽敞的,装修得像酒店套间一样的房子,是令人羡慕的,也是近于奢侈的。”
她点头。
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车子,如果我们想买,你买得起,我更买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买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笔,我也有一笔。我们合伙经营的这酒吧生意很好,我们的收入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我经常暗问我自己,今天也当面问你——到底要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还要什么?如果我们确乎什么都不打算再要了,极其知足了,我们的人生也就再没有了什么能动性。如果还要,又究竟还要什么呢?别墅?‘宝马’‘奔驰’那类名牌车?还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么,我们还要的真是人生必须的、基本的东西吗?连结婚这一种事,在我们之间都成了可结可不结的事……”
她张了一下嘴,做出急于反驳的样子,而他及时竖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有几次我想对你说,嫁给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对我说,让我们结婚吧。可我们又为什么都没有对对方说呢?在我这儿,是由于连对结婚这件事也感到迷惘,觉得不结婚也挺好,起码没什么特别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饰我们的真实关系,正如你也配合我。我们相互配合得多么好啊,简直可以说像两位优秀的演员。起初我觉得内心里别扭极了,找不到我们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可后来我在人前作假已成习惯,再也不觉得别扭。已经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点儿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说出了你的状态。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恋我们现在这一种关系了。因为我们如果结婚了,我们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们一样了,没什么区别了。而现在这样,你也会承认的,却似乎更能使我们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驳他,可是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进行反驳。只不过心里那么想了一下而已。因为他说的差不多是事实,难以反驳。她觉得,他仿佛是一位医生,正在对自己作诊断。也在对她作诊断。对他们各自患了什么病,他心里一清二楚。
而他,只顾背台词般地说着,已忘了吸烟。
她从他指间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看,亲爱的,事情反倒成了这样——明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一个女人,明明没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碍我们结为夫妻,我却一遍遍地要为结婚找到一种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结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着一只提包,踏雪走来时,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我们应该结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为你一定特别希望那样,所以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可我一进入咱们的酒吧,立刻意识到我错了,我太一厢情愿了……”
和他刚才的语调相比,他这会儿的语调,竟连点儿忧伤也听不出来了。而这使她自己格外地忧伤起来。“亲爱的”三个字,在秦岑听来,仿佛具有某种暗讽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话,都是由于我今天晚上刚见到你时的态度,那么,我现在向你认错行不行?高兴起来亲爱的,像咱们玩扑克牌时那么高兴,像你在外边放礼花放鞭炮时那么高兴吧。求求你,亲爱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
她和他相反,将“亲爱的”三个字说出特别缠绵的意味,语调是请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说:“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
她周身一阵发冷。
“真的,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此刻,我内心里忧伤到了极点。我们,我觉得,我和你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已经无忧无虑起来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经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们中的某些,只见年轻人们迷惘着,有时还要杞人忧天,对年轻人的迷惘大发议论,却不太能有谁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我们比他们活得更迷惘。也没有谁敢于公开承认这一点。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实还没彻底醉。因为他们嘴里还在说着,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经醉了。嘴上还能这样说着的人,足以证明他还没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没醉而已。这有点儿像现在我们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脸上喷一口冷水,便会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说着,我还能喝,拿酒来,再喝几瓶我都没事儿!我什么时候喝酒喝醉过呢?但其实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着,那么站都站不住了。这有点儿像你我这样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层的。我们已经快被彻底地物化了。我们之所思所想,所历所为,除了与钱有关,几乎已经与别的一切都无关了。我们已毫无浪漫的心情可言。对于我们,浪漫已成了时尚的代名词。我们已变得无暇关注自己最亲爱的人的愿望是什么,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须的吗?我们是不是正在为年轻人做很坏的榜样呢?我们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以为中国的年轻人统统都学我们,他们就会统统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够了!乔祺你有完没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恼火来得太快了,就像神话里的妖魔鬼怪出现得那般快,以至于自己根本来不及凭借理智的力量镇压住它。手掌拍过桌子后,震得一阵发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连自己也吃惊了,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么会对他拍起桌子来呢?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只见到过别人对别人拍桌子,偶尔有几次别人也对自己拍过桌子,可自己却一次也没对任何人拍过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没发现小婉或小俊的身影。侧身听听,一片安静,只有她的办公室那儿传来隐约的音乐声。知道小婉小俊还在看碟,并不会偷听到她的话看到她拍桌子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再回过头来看乔祺时,见他已站起,无声地往他最初坐过的椅子那儿走。
她快步抢到他前边,转身拦住他,双眉一挑指着他又说:“你凭什么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训我的?我对你究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没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这么好吗?”
他微微一笑,语调平静地纠正道:“咱们的酒吧。”
她意识到自己指着他以那么不客气的言辞跟他说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于是立刻放下了手臂。虽然放下了,但那只手臂一径向他举起并直指过他以后,似乎便不再是属于她自己的了,无论在身前还是在身后,都显得是自己身体很多余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后一下,始终不知该将那只手臂怎么样才自然些。最后她干脆将双臂交抱胸前,将举起过的那一只手紧紧夹在另一边的腋下,如同夹住一个只对自己熟悉而对他一点儿都不熟,非但不熟悉还充满了敌意,若不紧紧夹住就会猝然蹿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几口的不大却挺凶猛的活物似的。
双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说:“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儿我没工夫陪你一道去吗?我才占多少股份?到现在不是才占百分之三十吗?按你的想法玩上一个月,是你的损失大还是我的损失大?这个账还用我来教你算吗?不就是你想把中国的名胜之地都旅游个遍而我也没时间奉陪吗?凭什么你认为我有那份儿义务呢?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认为我没有!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还分不过来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事所带给她的那些烦愁,此刻一股脑儿同时包围住了她——跌惨了的股票、月月须交的购房按揭……它们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时包围住了她,而且还都朝她张牙舞爪恐吓她……
她肘部一松,被紧紧夹住着的那只手获得了解放,又举了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又要指着他。他抓住了她那只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着自己。其实她只不过是想挥舞一下那只手,觉得那样会将那些怪形魔影挥得无影无踪。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只手,还将她向自己怀中轻轻一扯,结果她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他胸前了。他轻而易举地将她那只手背到了她身后,同时用他的另一条手臂紧紧搂抱在她腰际,将她的另一条手臂箍得动弹不得。
他的脸颊贴向了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刚刚长出的锐利的胡碴扎疼了自己。他的嘴凑着她的耳悄声细语地说:“我什么也不凭,就凭我认为你爱我。”
仿佛他说出的是一句咒语,她顿时变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动不动,乖乖地任他那么搂抱住。她以为他紧接着会亲吻她。她微微扬起了脸,微微绽开了双唇,预备迎合他的亲吻。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的双耳也还是本能地高度集中着精力,注意地倾听是否有小婉或小俊从什么角落发出的窥视着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一片静谧,连刚才隐约的电影音乐也听不到了。
然而他没吻她。他也一动不动。他的下颏抵在她肩上,他的脸颊偎贴着她的脸颊,似乎就那么睡着了。她忽然悟到,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拥抱或被拥抱,有时是同一回事,满足的是同一种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这会儿,表面看起来,是他在拥抱着她,她被拥抱着;而实际上,真正通过拥抱获得到心灵抚慰的,也许更是他吧?要不他怎么会像一个生病了发高烧了的男孩子紧紧搂抱着母亲的胸脯一样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呢?……
“放开我!”
她低声下达了一道命令,使劲儿抽出自己的双手,并用双手猛地将他推开了。用力之大,使他接连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愣愣地呆呆地看着她。
而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门。旋转门在转,显然有人要进,却又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被困住了进不来。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门前,帮着小心地旋门,片刻将困住的人旋了进来。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郎。
秦岑对人的年龄一向是判断得很准的。可她一时竟看不出女郎的实际年龄了。也许二十二,也许二十三,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吧?总之,若说她是一个女郎,那绝对没说错。因为她浑身散发着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说她是一个女孩儿,那也绝对没说错。因为她也浑身散发着女孩儿才具有的纯洁无邪的魅力。她头发剪得极短,脸庞消瘦清丽,穿一件紧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条的身材看上去尤显纤细。她一进入酒吧,就开始跺踏穿一双布面棉鞋的脚。
秦岑赶紧掏出手绢,弯下腰替她掸鞋面儿上的雪。
她双脚躲着说:“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说:“真对不起!”
她看着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说:“是这儿的门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当初就不该安装这种旋转门的,正考虑换了它。快看您的大衣卡坏了没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点儿都怪不得门。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应该将大衣扣扣上嘛。”——回头看着门又说:“安装旋转门是对的。开门关门的,冬天不至于进寒风,夏天不至于跑冷气。好端端的门,何必换呢!我这大衣旧了,卡坏了也不会赖上你们索赔的。”
说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难得您这么通情达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着真好看!”
这会儿的秦岑,已完全进入了角色,似乎将和乔祺之间的别扭忘得一干二净了。
女郎说:“谢谢。”——环视着酒吧,迟豫地问:“今天晚上你们营业吧?”
秦岑说:“营业啊。不营业的话,我早告诉您了,哪儿敢耽误您的时间呢。”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来,以表扬的口吻说:“没想到,‘伊人酒吧’有你这么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会不高兴吧?”
女郎她将秦岑当成招待员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转瞬便恢复了一团和气,笑道:“行,行,叫什么都行。您是我们‘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许还是我们惟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欢迎您。小姐请随我来,我替您选一个好位置。”
秦岑将女郎引到大鱼缸对面的桌子,笑问:“您觉得坐这儿好不好?一边饮点儿什么,一边可以观赏鱼。”
女郎坐下后说:“好。你们的鱼缸真漂亮。你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还善于招待客人。”
秦岑受到接连的夸奖和表扬,反而没了主意。有心将小婉或小俊唤来一个招待那女郎,又恐对方搞清楚她并非什么“吧嫂”而是经理时,不好意思。不呢,那么就得将“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小姐,您要点儿什么呢?”
她嘴上这么说时,心中已经决定了索性就充当一回从来也没充当过的“吧嫂”。平常亲自为客人服务过的,这一点并不使她觉得有失身份。何况她对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种特别良好的印象。知情达理之人总是会很快就获得别人的好感的。又何况是大年“三十儿”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瞄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一点了,肯定不会再有人来了。对第一位也将是最后一位客人,自己亲自招待一下不算热情得过分。也许自己这种热情,还会换来2004年全年的好运气呢!无论对于自己或对于酒吧,好运气总是多多益善啊!
女郎却仰脸望着她说:“我也不知该要点儿什么。我第一次进酒吧。”
秦岑说:“那我建议您来半杯红酒吧,再来一听可乐,兑着饮,口感好极了。”
女郎问:“有这么饮的吗?”
秦岑笑道:“是我们‘伊人酒吧’的倡导,现在全市都流行开了,您听我的没错儿。”
女郎也笑了,乐意地说:“那就听你的。”
“小姐请稍等。”
秦岑转身离开时,心中竟对那女郎的到来充满了感激。由于女郎的出现,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里的人气才又祥和了呀。否则,乔祺和自己之间,这会儿不知将别扭到了彼此多么不开心的地步。她终于又想到了乔祺,用目光四下寻找,发现乔祺正孤零零地悄没声儿地坐着吸烟。她想,暂且还是不理睬他的好。又由乔祺想到了自己刚才问过女郎的那句话——“您要点儿什么呢?”——“你到底要什么?”
自己问过女郎的话和他问过自己的话,两句话怎么如此相似呢?怎么意味儿仿佛也相似呢?
“您要点儿什么呢?”
“你到底要什么呢?”
尽管前一句话,是她和小婉小俊们经常问客人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暗自将两句话进行着对比,并且寻思了一番……
空调机送出的微微热风,使酒吧里暖和极了。
那女郎起身脱大衣时,出乎意料地望见了乔祺坐在角落里的背影。她大衣才脱下一只袖子,犹豫着不脱了。显然是由于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存在,对自己究竟该不该脱去大衣有了种想法,或曰顾虑。她大衣内穿的是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紧身的那一种,显得两乳高隆,格外性感。窗玻璃映出着她的身影。她单手将已经脱下了袖子的那半边大衣抻开,如京剧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赏地左一转身右一转身照了照自己,无声一笑,还是将大衣脱了下来,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大约她觉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庄,挺美,没什么不妥。
她重新坐定后,左右半臂成一线,平放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手,望着乔祺背影轻轻叫了一声:“嗨。”
乔祺的背影毫无反应。
她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说:“那位吸烟的先生,我叫您呢!”
乔祺这才朝她扭过了半边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她笑着说:“我给您拜年了!”
乔祺说:“谢谢,我也给你拜年。”——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时都没礼节性地笑一下,一说完就转过身去了。
秦岑端着托盘走回到女郎身边,将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说:“小点心和瓜块儿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我随时为您服务。”
女郎默默点头,从大衣兜儿里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读物,翻开来便看。显然,她的来由并不在酒,对点心和瓜块儿也没什么兴趣。也许,只是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独,才瞭灯而至,踏雪临门的。
秦岑从旁瞥了一眼,见那是一本英文的书。娇小而又清丽的这一个女郎看书的姿势很优雅。
她将那袖珍开本的书拿在左手,擎于面前,用拇指隔开着书页。而她的右手,托着左手臂的肘部,使书稳得像摆在专供阅读的支架上。以那么一种姿态看书,只有养成了长期的习惯才行。而且,也只适于看那么小的一种袖珍开本的书。女郎那隔开书页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专用来隔开书页的,与那袖珍开本的小书浑然天成宛如一体似的。
秦岑忍不住问:“姑娘,还在上学?”
经常光顾酒吧这一种地方的男人们,差不多都喜欢将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视为女郎。仿佛他们这么看待她们,才对得起酒吧这一种地方罗曼蒂克的情调。哪怕她们中某些女子,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女郎该有的女性光彩。久而久之,连秦岑也大受男人们的影响,惯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然而面前这一个娇小文静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问她,更忍不住脱口说出了“姑娘”二字。她的脸看起来简直还是一个女孩儿嘛!她使秦岑倏忽间回忆起了中学时代的自己,洁身自好,一尘不染,点脂不沾。清纯。
女郎抬头看着秦岑微笑了一下。
秦岑又问:“在对面的大学?”
女郎摇头。沉吟了一下,低声说:“不过我昨天晚上刚在那儿的招待所住下。我是为了找人从国外回来的……”
“哪一个国家?”
“美国。”
“在美国读书?”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忧郁的一种微笑。
刹那间,秦岑忽然对这女郎产生了相当强烈的羡慕。甚至也可以说,产生了不小的妒意。年轻真好啊!出国留学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无论如何已不算年轻的年龄,心情不禁怅然。
“那……考什么学位呢?”
“已经……快读完了博士……整个招待所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如果你们要关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语调很是伤感。
“姑娘,随您愿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请自便,我不打扰了……”
秦岑理解地说完她的话,转身离去。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姑娘,因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独之境,这真是有点儿令人同情。
于是秦岑觉得,自己对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仿佛被对她的同情彻底抵消了。
小婉小俊两个,熬不住,已经回到她们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酒吧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女郎安安静静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书籍;不时饮一小口兑了可乐的红葡萄酒,或吃一块点心、瓜块儿。乔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秦岑呢,像往常那样,背依着吧台的圆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此这般情形过了十几分钟后,乔祺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从秦岑面前经过,走到摆放乐器的橱柜那儿,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担心乔祺拉起琴来,会影响了女郎看书,遭到抗议。那么一来,气氛就尴尬了。
女郎仍在看书,还未注意到乔祺的举动。
秦岑再将目光望向乔祺时,乔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看得出,他特别想在此时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根本没考虑秦岑或那女郎这会儿喜欢不喜欢听到琴声。
乔祺刚试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极小的声音说:“人家那位姑娘在看书呢?”
乔祺经这一提醒,不由抬头向女郎望去。
女郎听到了那一声琴音,也正抬头望向乔祺。
她合了书说:“拉吧。我不是在用功,是为了消遣寂寞才带本书来的。”
女郎说完,就合了书,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捧腮,做出准备一心一意欣赏的模样。
乔祺收回目光,仰脸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并不反对,就看你批准不批准了。
秦岑也就识趣地默然退回吧台那儿去了。依然靠着圆柱,目光出神地瞪着一只离她最近的纸灯。
乔祺拉的是《红河谷》。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将大提琴拉出一种亦忧亦怨,如诉如泣的旋律,听了让人直想落泪。
当他再起一段时,秦岑和着琴音小声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这样匆忙?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小村庄的寂寞和荒凉……
秦岑是按着歌曲的节拍唱的,乔祺却仍按自己的情绪有意放慢着旋律,并不主动配合她。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唱的唱罢,拉的拉罢,前后差了整整一个音节。秦岑结束在先,乔祺结束在后。
女郎轻轻鼓掌,由衷赞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只不过你俩不够配合,我没听够!”
秦岑对女郎报以一笑。
乔祺却对她俩谁也不看,调了调弦,又拉起了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而秦岑,也又唱了起来。同时,内`心又一次涌起了对那女郎的感激。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说没听够,乔祺也许只拉一曲就不拉了。她希望通过他们二人之间的声乐配合,消除一个小时前那场谈话遗留下来的不快的心头阴影。
二人同时结束,女郎又一次轻拍其手。
秦岑也又向她报以一笑。
乔祺却还是对她们谁也不看。女郎说时,秦岑甚至目光敏锐地发现乔祺皱起了双眉,脸上显出一种厌烦的表情。幸而女郎离他较远,又在他侧面,看不到他那种表情。不知为什么,他站了起来,拎着弓琴向橱柜走去。秦岑以为他就此作罢了,望着女郎无奈地耸耸肩。女郎分明也挺不满足,缓缓地又翻开了书本。
殊料乔祺放回大提琴,却取出了萨克斯。当他坐下自顾自地吹起萨克斯时,秦岑又只有背靠圆柱,瞪着纸灯出神了。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总之听来还是忧郁的那一类。就是知道,会唱歌词,她也不想唱了。和着萨克斯唱歌,不是那么回事。再说,也许仅是一首曲子,没有什么歌词。
女郎却似乎对那首萨克斯曲极为熟悉。她起先双手捧腮,目不转睛地望着乔祺,全神贯注地听。听了一会儿,起身坐到离乔祺较近的地方去了。又听了一会儿,坐到离乔祺更近的,摆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她一而再地换坐位,显然不仅仅是被萨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乔祺本人所吸引了,那会儿心目中仅有他一个人了。至于秦岑这一位唱歌唱得很专业的“吧嫂”,对于她仿佛已不存在了……
乔祺停止吹奏,好一会儿仍沉浸在那结束了的萨克斯曲中,低垂着头,找不回情绪似的。
“哥……”
秦岑听到女郎的声音,奇怪地扭头看她,见她已经站起,一副无比激动的模样。
乔祺却并没听到。他也若有所思地缓缓站了起来,将萨克斯管横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乔祺哥哥!……”
女郎突然尖叫一声。
乔祺的目光这才终于向她注视,他的双眼顿时一亮!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几乎是一眨眼间,那小巧玲珑的人儿,已扑在乔祺身上了。不是投怀入抱的一扑,而是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就像《动物世界》中小猩猩紧搂在大猩猩身上那样!也像外国电影中女郎扑在她们的情人身上。双臂围揽住他的脖子,而两条腿像铁环一样,盘在他的腰际……
那一时刻乔祺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身材高大的他,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立着,垂着两臂,低头瞧着贴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头,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仿佛心里非常清楚,只要她不打算主动从他身上下来,那么无论她那么样扑在他身上多久都不会掉下来,根本用不着他托抱一下……
几秒钟后,秦岑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了。她认为她应该也有权作出必要的反应。于是她轻轻地干咳了一声。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还能作出什么别的反应。
随着她的咳声,乔祺的头微微向她转了过来,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他似乎在用目光对她说:你都看见了的,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秦岑狠狠地瞪视着他,也用目光对他说:你装傻!当着我的面一个女孩儿居然跟你这样子!你该怎么办还用问我吗?该怎么办你快怎么办呀!……
乔祺却怎么办也不怎么办,似乎他就该那样子像一截树干似的,任那像一只小猴子似的姑娘赖在他身上!
秦岑生气地将脸一扭。
她是真的生气了。这成什么样子嘛!再有涵养的一个女人也要生气的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猴子”的声音拖着哭腔。
秦岑故意用胳膊肘将一只酒杯碰掉地上。然而酒杯破碎的声响丝毫也没能影响那“小猴子”继续赖在“树干”上!
忽听乔祺“哎哟”叫起来。
她抬头看去,见“小猴子”在咬乔祺的耳朵。而他疼得原地转圈儿。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猴子”仍不解恨地说,之后在他身上哧哧笑。这时乔祺终于知道他该怎么办了。
啪!啪!啪!
他的大手掌在她屁股上连打了三下。
“下来!你给我下来!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是恶习不改!……”
听他的声音,他也是真生气了。
他像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皮似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他双手叉在她腋下,将她举着放在了离自己一步多远的地上,低声吼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别动!”
“就不!”
她连半秒钟也没老老实实地站着,而是双脚刚一着地就跑向她起先坐过的地方。好像在他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不,更确切地说是硬撕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她该怎么办了。她一跑回到自己起先坐过的地方,从椅背上抓起大衣就穿。刚穿上一只袖子,就又急急忙忙简直还有点儿慌慌张张地朝他跑过去。如同他是地球上仅存的一截可以叫做“树干”的东西,而且若不紧抱住不放,转眼便会消失,那么她这只小猴子也就再也不可能是习惯于上树的动物了,也就没有了自己的生存安全感似的。她在跑到他跟前的过程中穿上了大衣的另一只袖子,却仍不扣扣子。如果说她来时是懒得扣扣子,那么现在则显然是顾不上了……
她的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急切地说:“走!走!快跟我走!不在这儿呆了!我要你单独和我待在一起!……”
在秦岑听来,那“小猴子”的话,仿佛是嫌她碍眼。虽然她明白,女孩儿的话中并没有针对她的成分。明摆着,对于那女孩儿,她这位“吧嫂”存在着也等于不复存在。
乔祺用力挣脱了自己的手,严厉地呵斥她:“你这是干什么?!我连外衣都没穿能跟你上哪儿去?!”
她四下望了望,一眼看见他的羽绒服,跑过去抓起来立刻又跑回到他跟前。
“给你,快穿上!”
他不接。
“讨厌!”
她又尖叫了一声,急中生智地用嘴叼着他那件羽绒服的衣领,又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往门那儿拖他。
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她没拖动他。
她口一松,羽绒服掉在地上;接着,她低头就咬他那只被她的双手抓住不放的手!
他又“哎哟”连声……
此时此刻,那女郎与来时判若两人。来时如同招人喜爱的小天使;而此时此刻活脱像一只小猴子,一点儿都没被人驯化过的小野猴子……
秦岑终于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她直起身,将烟灰缸放在吧台上,走过去说:“小姐,别这样,他今夜不能跟你走。”
“小猴子”长睫毛的眼睛眨了一下,以很幼稚似的口吻问:“为什么?”
她投射到秦岑脸上的目光使秦岑敏感到,由于自己进行阻止,对方已经开始不觉得她这位“吧嫂”有多么好了。
秦岑也不打算维护自己在对方眼中的良好形象了,她冷冷地说:“理由很简单,他正在当班时间内。”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请问你们这里雇他一晚上多少钱?”
“小猴子”的语气也有点儿变冷了。
秦岑说:“小姐,这一点与你无关。”
语气更冷了。
“吧嫂,此前与我无关,现在明明已经与我有关了。”
“小猴子”的话说得毫不妥协,显出态度十分强硬的模样。
秦岑张了张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小猴子”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中取出两张百元大钞,往旁边的桌上一拍:“够不够他今天夜晚的雇佣费?”
秦岑说:“小姐,‘三十儿’晚上已经过去了!”
“小猴子”理直气壮地说:“那他就该下班了呀,你就更不该限制他的自由了呀!”
秦岑被她“噎”得一愣,后悔自己不该多说那么一句仿佛尖酸实则愚蠢的话,反倒让对方占了理似的。
“这够不够?这够不够?这够不够?……”
女孩儿又接连向桌上拍了三张百元大钞,之后用手指将钱包撑开给秦岑看,以证明她的钱包里再没有大面额的钱了。
“你!你!……”
乔祺跺了下脚。秦岑以为他会说出更严厉的话,甚或会以什么粗口之语骂她一顿,不料两个气急败坏的“你”字之后,他说出的却是一句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似的话:“乔乔,你可叫我应该把你怎么办啊!……”
那话听来可怜巴巴的。
秦岑想,如果他和她之间没有过那种事儿才怪了呢!毫无疑问,他这是被这个小妖精“锁定”了呀!显然,他有大麻烦了。而她自己,将面临一件堵心的事儿了……
在她看来,那女郎由“小猴子”而“小妖精”了——一只成精了的猴子!一只妖猴!虽小,但是鬼大的妖猴。她想到自己还亲切地叫对方“姑娘”,还觉得对方是一个清纯的女孩,不禁产生一种被妖孽的假象蒙蔽了的羞恼!在这“伊人酒吧”里,自己曾阅人无数的呀!怎么起初就没看出进来的是一个“小妖精”呢?
大年“三十儿”啊!
她宁肯对方真的是一只小猴子!
真的是一只小猴子那情形倒好了!一只小猴子溜进自己经营的酒吧,而且粘在自己所爱的男人身上,而且使自己所爱的男人束手无策,那将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可却不是小猴子!分明是一个邪性得很的“小妖精”!
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扑到乔祺身上去了。还是她表演过的那一种姿态。一种谈不上多么优雅也谈不上多么不优雅的姿态。大衣的下摆垂在两边,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只人立着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秦岑听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语:“别理她,咱们走。”
她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劲儿推了他们一下,同时嚷道:“滚!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乔祺就那么着身上带着那“小妖精”弯腰捡起了自己的羽绒服;就那么着身上带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转眼,酒吧里恢复了安静。
旋转门仍在自转……
鱼缸里,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声……
一切开始得那么荒诞,结束得也那么荒诞。
平地里冒出一个叫她的乔祺“孙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儿”的夜晚,不,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将属于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通过惑术“粘”走了。这……这事儿也太他妈的了!
幸而小婉小俊睡着了。否则……否则她还有脸继续当这“伊人酒吧”的什么经理吗?
秦岑简直没法儿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也不能让那“小妖精”如此简单容易的伎俩得逞啊!
她发呆片刻,也冲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天穹已经不像子夜时分那么幽黑了,另一个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经开始像水分似的从那幽黑的背面渗透着了。再过两个小时,黑夜便将完全过去,黎明的曙色就会在天穹上豁然呈现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年月冲到了另一个年月里,因为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被诱惑到了另一个年月里。
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一个男人对于她是多么重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倘失去了他,不是连挣钱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吗?一个除了他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爱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还要许多钱干什么呢?如果自己渴望做爱,谁又来和她做爱呢?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吗?她的身体已经多么习惯了和他的身体亲爱在一起了啊!“她”还能再接受并重新习惯另一个“他”吗?
她内心里倍感恐慌。
仅仅片刻,马路左边不见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马路右边也没有!
马路的左边和右边,寂静得像两幅照片。
他们哪里去了呢?
难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术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门就粘带着他一块儿钻到柏油马路底下去了吗?
她的目光无意中朝跨街桥上一瞟——原来他们在桥上!
他们还是那种样子。或者说,双双一走到桥上,又是那种样子了!就是那种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区别仅仅是,他身上披着他的羽绒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长了似的垂着了。他竟双手托抱着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这么冷的天,他那双手也没戴手套,怎么也不怕冻?!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有点儿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们的合二为一的身影被衬映得相当清晰。她看见那“小妖精”高翘着下颏扬起着脸,一个劲儿地想要亲吻他。而他向左转了一下脸又向右转了一下脸,竭力躲避着她的亲吻。最终她的嘴还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说他躲来躲去没躲开,也可以说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来,他当然是不想躲了!干脆将她再从身上撕扯下来,高高举起掼到马路上去,看躲得开躲不开?他怎么就不那么做?还是他心里边舍不得?乔祺乔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话不说替你去偿命!她气出了眼泪。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们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无法分开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种万能胶似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石化了似的。他的头低着,也一动不动,吻得那么投入!他身上粘着个“小妖精”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他的头低了那么久他怎么就不怕得颈椎病?他的嘴唇怎么也不和她的嘴唇分开一下换一口气!“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儿的妖洞里来的呢?果然是一只猴气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于往人身上蹿,而且连和人亲嘴都要在显眼的高处!你怎么就不和他躲到个角落去亲呢?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诱惑了别人的男人还得意洋洋了?还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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