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4年1月21日,也就是“三十儿”那一天,从清晨起便下起雪来。那雪一开始就下得很大,纷纷扬扬,漫天飘舞,仿佛动画电影里大雪纷飞的情形。
到了中午,街上的雪已半尺多深了。尽管是大白天,许多行驶着的车辆都开亮了灯,它们的行驶速度比步行还慢,且不停地响着喇叭。
到下午三四点钟时,街上的雪已一尺来厚了。那时雪才小了些,却没停。马路上已经很少有车辆行驶着了,行人的身影更是寥寥无几。“三十儿”嘛,许多单位下午一两点钟就放假了。大多数上班族已经回到家中了。只有少数还出入于几家大商场,为春节进行最后的采购……
“喂,听到吗?是我。”
“什么事儿?说。”
“今天晚上,咱们‘伊人’还营业吗?”
“你看呢?”
“我拿不定主意。”
“别拿不定主意啊,别忘了你是老板娘。”
“去你的,讨厌!”
“哎,我怎么讨厌了呀?”
“别人叫我老板娘我没法子,不爱听也得装出爱听的样子,但绝不许你以后再叫我老板娘!”
“我觉得我也叫你老板娘是对你很亲切的叫法……”
“别犯贫啊你!我手机就要没电了,快说——今天晚上营业不营业?——就算我求你替我拿主意!”
“去年‘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今年‘三十儿’晚上为什么就不了呢?”
“是呀,我也这么想的。”
“那你还问我?”
“那……一会儿你得过来陪我……今年的‘三十儿’晚上,不能像去年的三十儿晚上似的,我自己在酒吧照应着,而你在家里架着二郎腿坐沙发上看电视、吸烟,茶几上还摆着红酒和水果……”
“那可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你有什么抱怨的呢?……”
“你别得了便宜卖着乖!反正今天晚上照常营业,而且,你还必须来!否则,咱俩分道扬镳!……”
秦岑一说完,啪地合上了手机。瞧着掌心那浅粉色的漂亮的小东西,她无声一笑,心情很快乐。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用手机与乔祺通话或接听他的电话,她都是走向一个没人的地方。
此刻,她就是在自己的经理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当然是有电话的,但与乔祺通话,她更习惯于用手机,仿佛手机更是他们之间的专用通话工具。只有用手机,她才觉得自己是在跟他说话,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起来才像一个女人和属于自己的男人说话那么随便。有一次她的手机没电了,不得不用办公室里的电话跟乔祺讲事情,结果说起话来那么的不自然,像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连语调都不是她用手机和他说话那一种惯常的语调了。搞得乔祺一头雾水,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说:“喂你究竟是谁?我怎么听你说话的语调不像是秦岑的语调呢?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你再不说话我挂手机了啊!……”
她说:“真是我,是你的秦岑。”
而他却冷冷地说:“少跟我来这套!你冒充别人的名字用电话滋扰人是不道德的行为,而且你也别以我是一个喜欢用手机和女人调情的男人!……”
他说了几句教训她的话,果然就把自己的手机挂了。等她再改用手机与他说话时,他竟抢先说:“你调查一下,刚才是谁冒充你,在你的办公室里用电话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那件事使秦岑幸福了好几天,认为通过那件事足以证明,乔祺他百分百是属于自己的男人。想想吧,如今的男人,尽是些什么东西!哪一个肯白白错过和女人用电话调情的机会呢?还管是不是熟悉的女人吗?她的乔祺却不那样。多么正经的男人啊,多么难能可贵啊!
有时候她也不免想,她和乔祺的关系是有那么点儿怪怪的。俩人单独在一起时,彼此什么样亲爱的情状都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相互间又哪一种挑逗情欲的话语没说过呢?一次他洗澡时,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忽而情欲波动,瞬间饱满心房,难以抑制地三下五下脱光了衣服,溜了进去与他同浴。倒是他反而一时不知所措,一米八几的一个大男人,当时的样子腼腆极了,脸和脖子都羞红了。但是经历那一次“洗礼”之后,他显然对她的身体是更加迷恋了。而且,他们各自几乎再就很少单独洗浴了。他曾说,很喜欢拥抱着她浑身上下涂满馥香的洗浴液的裸体,很喜欢用他自己的双手将她的身体抚摸起一团团泡沫来。还郑重地说:“记住啊,再不许你单独洗澡,一次都不许。以后每一次都必须和我一起洗!”当时她反问:“那你呢?”而他说:“那还用问?”还有一次,在床上时,他孩子般地说:“我们洗洗去吧?”她说:“对不起,我在酒吧冲过了。”他则会这儿那儿小狗似的嗅她的身体,嗅得她这儿那儿痒痒的,确信她说的是真话了,从她身体上翻下去,由于她的“违约”而使自己蒙受了巨大损失似的说:“我生气了,你不守信用!”她呢,强忍住笑,一本正经似的问:“如果我很守信用,你还打算怎么用我?”他却下了床,而且将她立刻拖下床,一边往浴室那边拽,一边不管不顾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反正你得弥补我的损失,反正你得弥补我的损失!……”她抗议地尖叫:“哎呀你疯了呀!我连拖鞋都没穿上……”其实眼见一个大男人因贪享自己的身体而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中快乐得没比。而他很喜欢的事情,当然也是她同样很喜欢的事情……但是在酒吧里,在众人的眼里,她却宁愿自己被视为老板娘,跟他只不过是跟她所雇佣的一名演奏人那么一种隶属关系。在她的房子里或在他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更是属于他的,也早已习惯了满足着他的种种冲动对他百依百顺;而在酒吧里,情形反了过来,有时她会悄悄对一名侍者姑娘吩咐:“去告诉他,别拉大提琴了,吹几首好听的箫曲。”于是某个侍者姑娘就会走到他跟前悄悄传达她的“指示”。他呢,一向都是绝对服从的。那时,她心理上也会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伴随着极大的快意。在众人面前,胸脯挺得更高了,脸上的表情更加自信了。甚而可以说,接近着是一种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表情。在他们的酒吧,已经过去了的两年里,她从没直接走到他跟前亲口跟他说过一句话。似乎那样便与她的经理的身份不相符合了。有时候她独自默想他们的关系,觉得能在七百多个酒吧里的晚上做到那一点,自己隐蔽他们之间真正关系的能力也实在是够高超的。当然,他配合得也好,水平也够高超的。而在侍者姑娘们和常客们看来,她对他的冷淡简直不近情理。两年来他毕竟大多数晚上准时地出现在“伊人酒吧”进行演奏啊,就算仅仅拿他当一个卖艺者来看待吧,两年的时间也该算是一种较长的雇佣关系了呀。对他态度亲近点儿又能使她少了什么呢?何况他除了性格有点儿怪,其他方面比如他行为举止的绅士风度,他的多才多艺那都是挺值得人尊敬的啊!秦老在认她做了干女儿之后,曾找了个机会以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口吻对她说:“小秦呀,对乔祺,你别总是那样!”
她佯装困惑地反问:“我怎么样了啊?”
秦老一脸严肃:“你干吗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的呢?你对他要有一种自觉的平等意识嘛!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平等意识的有无方面,应该做榜样嘛!咱们‘伊人酒吧’是一个人文的地方嘛!你连对客人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为什么单单对乔祺冷若冰霜呢?你究竟看着他哪一点不顺眼呢?”
秦岑故意没好气似的说:“我讨厌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我十八岁就登台演出了,本省的、全国的,文艺圈里的什么人物没见过呀?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到国外去混了几年吗?混得好他会回来吗?您只批评我,怎么不说他?两年来,在咱们‘伊人酒吧’,他主动跟谁说过句什么话呢?他又什么时候对我表示过好感呢?我是老板,干吗那么卑贱,非反过来和他套近乎呢?……”
秦老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女儿你这么看问题越发的不对了。他不是自命不凡。他的性格就是那样,你何必怪他?我也不是怂恿你和他套近乎,只不过是提醒你一下,对他的态度,大面儿上要摆得过去……”
秦岑打断道:“这几天我的确越看他越不顺眼了,说不定哪天决心一下,让一位姑娘告诉他以后别来了!……”
秦老急了,不仅大摇其头,而且连摆其手,杞人忧天地说:“女儿,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至少一半常客也是冲着听听他的演奏才来‘伊人酒吧’的吗?为了‘伊人酒吧’的效益考虑,你刚才说的那一种决心下不得的!”
秦岑一笑:“我看也不见得吧?买套高级音响,买十几张原版的中外经典音乐光盘,难道还抵不上他一个人的演奏?……”
秦老更急了,以指点思想误区的口吻说:“错!听音响那是什么感觉?那是什么气氛?有一个够水平的人就在眼面前演奏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又是一种什么气氛?人们到酒吧这种地方来,图的不就是感觉别处没有的气氛和情调吗?哪一家酒吧还买不起一套组合音响?放音乐光盘怎么能和一个够水平的人的现场演奏相比呢?我并不想把他的演奏水平强调到多么高的地步,但他的水平起码是可以和专业水平相提并论的吧?……”
那一天,纯粹是由于不太忍心看着是自己“干爸”的老教授太为自己着急,秦岑才结束了认认真真地作的一场戏,最后表示一定听“干爸”的话,以后尽量对乔祺亲近些……
2004年除夕的晚上,秦岑怀着高兴的心情买了几样东西,大袋小袋拎着敲开了秦老的家门。
“是秦岑呀,真想不到!快请进,快请进!……”
开门的是秦老的老伴儿,先是出乎意料地一愣,接着目光自上而下瞧向她拎在双手里的袋子,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虽然,按秦老和秦岑的一层关系来说,自己该是秦岑的干妈,却由于自己和秦岑的关系毕竟还不太熟,所以亲热的态度之中,仍搀有着一般性的待人接物的客气。
秦岑刚迈进门,秦老已闻声走至门口。
“哎呀女儿,你那么忙!……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呢,真是的,真是的……”
在“伊人酒吧”里,秦老跟秦岑说话时,一向是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口吻的,如同省部级领导干部深入基层,刻意要和普通群众缩短距离打成一片的那种口吻。亲切中有调研的意味儿,和蔼中有关怀的成分。即使谈笑风生,也表现出知识分子长者对晚辈极具吸引力的阅历厚重的气质。但秦岑成为不速之客出现在自己家里,倒反而使他显得不知所措了似的。岂止是不知所措,简直看去还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似的。
“你哎呀什么呢!你倒是先把女儿手里的袋子接一下啊,我看你才真是的!”
他的老伴,已从秦岑手中接过了两只袋子,放在门厅里的小圆桌上,转身见另两只袋子仍拎在秦岑手里,他也不接,瞧着干搓自己双手,心中不免来气,瞪着眼训他。
秦老这才从不知所措之境得以摆脱,猛醒到了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怎么做,立刻从秦岑手里接过那两只袋子,也放在小圆桌上。
落座后,干爸问:“第一次来,不好找吧?你怎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呢?那我会在校门口接你呀!”
秦岑说挺好找。说问了几个人,看来干爸在校园内鼎鼎大名,问谁谁知道,谁都乐于详细指点她怎么走。
干爸说:“在校园里,我人缘还可以。出了校门,在社会人缘怎么样,我自己就不清楚了。”
秦岑说她清楚。说干爸在社会上口碑也很好。起码“伊人酒吧”的常客们,谈到干爸时都是流露好感的。说今天是“三十儿”,晚上雪又不下了,酒吧离学校又近,心里想到该亲自来拜个年,也认认门,便忙里偷闲地来了。没什么事儿,只是想来看看干爸干妈。坐不了多一会儿的,聊几句就得赶紧走。
秦老问:“都‘三十儿’了,还是那么忙?”
秦岑叹口气道:“晚上照常营业啊。去年‘三十儿’晚上咱们‘伊人’营业来着,想以后年年‘三十儿’定下这个惯例。”
干妈这时进了屋子,插言道:“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呗,何必非买那么多东西啊!”
秦岑笑道:“别看左一袋右一袋的,也没买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雪太深,路不好走,也打不着‘的’了,有那份心,却做不到了。只不过亲自去到离酒吧最近的小超市,给干爸买了双皮鞋,一条围巾。给干妈买了件唐装小棉袄,还买了几盒滋补品。反正等于是提前几小时给干爸干妈拜年了,干爸干妈的不能白叫着呀!”
一番话,说得秦老和李老师也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闲聊了几句以后,不知谁的话头引起的,干妈抱怨起干爸来。说干爸浪费在电脑上的钱太多了。去年刚更新,今年要换代。上网还要上宽的!一个退休多年的人了,自己个儿在网上建的什么网站呢?那可得每月二三百元的管理费呀!……
秦老皱眉打断道:“这是我的爱好!除了烟酒,我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爱好了。你以后别总当外人数落我建个人网站的事儿!”
他老伴顶撞道:“秦岑可不是外人!”
他厉声说:“在干女儿面前也不许!”
秦岑见他们眼看要闹得不愉快起来了,急忙打圆场。
她说:“干妈,你索性就由着我干爸得啦。网站的管理费,我每月替我干爸交了。显示器都那么旧了,也确实该换新的。我替干爸换。咱们换液晶的,又薄,又不损害视力。过完春节让酒吧里的姑娘给送过来!就这么定了。”
秦老望着秦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李老师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笑……
三个人欢颜笑语地说了会儿话,秦岑就告辞了。她向酒吧走回去的路上,心情格外高兴,因为干妈对她的那一份儿亲热。更因为,乔祺一会儿要到酒吧来了。
如果一个人是酒吧老板,如果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那么她对酒吧这一种地方,必定会有是另一处家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伊人酒吧”的一部分,“伊人酒吧”就像变成了她的家的一部分。三位一体,统一而和谐。在别人看来,她并没必要天天像上班似的按时按点去到酒吧,老板娘嘛,何必那么亲力亲为呢?其实别人有所不知,那都是她的乐趣,那是她人生的滋味。她品咂它,如同第一次含了块奶糖的小孩儿。倘哪一天她当不成“伊人酒吧”的老板娘了,尽管真相是她只不过占有它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么她会感到她的人生没着没落的。
当初,“伊人”二字是她起的。起酒吧名称一事,秦岑曾说:“我文化水平低,起不好。你在国外待过多年,还是你定吧。”
乔祺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名称很重要,是得我起。”听那意思,非己莫属,连句假装谦虚一下的话都没说。
可到该注册登记那一天了,他却还没贡献出一个理想的名称来。
秦岑问:“能确定不啊?”
他挠挠头说:“想倒是想出了几个,不满意。”
当时他们的关系还很单纯——乔祺是出资人,秦岑是他聘的经营者。她提出要以她的经营能力占股百分之十。
乔祺说:“我每月给你开三千元的工资,你还要占股?你就是有再大的能力你也没显示出来给我看嘛,不是等于要干股吗?”
秦岑便不高兴了,板着脸说:“但我已经显示出充分的自信给你看了。自信有时候也是能力的间接体现。等我的能力全部显示出来了,你再主动分给我股,我兴许还不稀罕要了呢?”
乔祺笑道:“于是你炒了我这位真正是老板的人的鱿鱼,于是我离了你一筹莫展,干不下去了,是吗?”
秦岑把脸一扭,不愿再理他了似的。
乔祺又说:“看来不答应你,我是太不明智了,前景也很堪忧了?”
他接着爽快又大方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秦岑这才高兴起来。转嗔为喜。
当初二人的关系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么特殊,但说话已经很随便了,而且心里都开始喜欢那一种随便了。
他不能把名称定下来,秦岑只得再问:“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通知我,我再到工商局去?”
乔祺有点惭愧地说:“名称还是得我起,这一点咱俩无论如何别争。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一定为咱们的酒吧想出一个好名称。”
秦岑表情庄重地说:“我和你争了吗?你是出资人,你如果把起名称这件事看成你的特权,那当然就百分百是你的特权啦,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乔祺愣了愣,也表情庄重起来,以批评的口吻说:“同志,你的思想方向不对头。我并没把起名称这件事看成为我的特权,更谈不上什么百分百的特权。别忘了,从今天开始,你也占百分之十的股份了……”
不等他说完,秦岑已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老板,我还得去监督着装修的质量。提醒你一下,咱们在报上都登出营业广告了,一个星期后正式开业。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工商方面也不能拖,是求了人托了关系才反过来催咱们快去办手续的。一拖,就只有等下一批了……”
乔祺陪着她走到门口,开了门,望着她又说:“那,你先别走,咱们一块儿商议商议,争取今天就把名称定下来?”
秦岑说:“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嘴上这么说着,人已从门口退回来了。
二人重新坐在沙发上后,乔祺吸着一支烟,将自己想到过的名称一一说出,并问:“是不是都不怎么好?”
秦岑坦率地说:“是,都不好。”
乔祺说:“那你坐着,喝茶,容我再想。”说完,却只是一口接一口吸烟,仿佛不想出一个好名称,永不开口了。
秦岑又说:“有一个比你还笨的人倒是替咱们的酒吧想过一个名称,你愿不愿意参考性地听听呢?”
乔祺盯着她的眼睛呆呆地看起她来。
于是秦岑就说出了“伊人酒吧”这一名称。
乔祺深吸一口烟,按灭烟蒂,又抓起了烟盒。
秦岑将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不许他再吸,又说:“我也说给别人听了。”
乔祺缩回手,终于开口问:“别人什么看法?”
秦岑说:“别人都认为很好。”
“为什么?”
“第一,顺口;第二……”
“说。”
“特女人味儿。”
“为什么特女人味儿就很好?”
“别人都说,酒吧这一种地方,本来就应该是女人味儿十足的一种地方。这是某些男人们都喜欢泡吧的理由。不言自明的理由。名称上体现出了女人味儿,使女人感到亲和,就对男人更加有吸引力了,所以很好。”
乔祺趁她不备,迅速将烟盒抓了过去。
秦岑嗔道:“你就不能忍忍吗?不怕得肺癌呀?”
乔祺说:“不怕。不动脑子的时候我能忍,动脑子的时候忍不了。”
他将那一支烟也吸完了,决定地说:“那些看法是对的,就叫‘伊人酒吧’了,一会儿你可以去登记了。”
秦岑问:“不后悔了?你一后悔,更改起来手续麻烦,跑腿儿的是我。”
乔祺说:“好就是好。还改什么呢?哪位朋友替咱们想出来的?得给人家一笔起名费。”
秦岑又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打算给多少?”
结果乔祺对她瞪大了眼睛,那副样子既像刮目相看,又像上了一当。一言已出,悔之莫及。
秦岑走后,乔祺心里不禁犯了一阵嘀咕。他暗问自己:乔祺,乔祺,你这是怎么了呢?明明是自己投的资,工商注册,营业执照什么的,却心甘情愿地任由别人用别人的姓名去办理!倘是亲人,另当别论。可这个女人她不是自己的亲人呀,仅仅是自己凭着感觉就非常信赖的一个女人呀!现在可好,她一提要求,你就答应她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了!不答应她不高兴又有什么呢?你怎么就那么在乎她高兴不高兴呢?难道你不知不觉被她逮住了不成?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国内国外,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你见过的多了,你太犯不着了呀!连酒吧名称也是她起的了,你多丢面子啊!这要是有一天她和你闹翻了脸了,反过来说是她投的资,你只占百分之十的股,甚至说你根本没投一点儿资,你已经花费了的五六十万,不是白白打水漂了吗?那时你又如何跟她理论呢?……
现在,乔祺对秦岑已无任何疑虑了。因为两年来,每个季度,她都会按期向他汇报一次财务情况。一笔笔收支账目,清清楚楚。连哪一天哪一位客人借走了一柄雨伞没还,或失手摔碎了一只酒杯,账目上都有明晰记载。不管真相怎样,她的身份毕竟是“伊人酒吧”的女老板。请客人吃饭,乃分内之事。但每一次都有发票为据。发票背面,她还必以她那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却又极为幼稚的中学女生般的字体,写明请的都是哪方面的谁谁等人。她一次也没用“伊人酒吧”的“公款”请过不相干的人们,账册中一张白条也没有。第一年年底,当她提出将自己的红利也转为股份时,他真的有点儿感到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女人了,同时暗暗责怪自己一直对这个女人的认识太肤浅。那一种责怪中包含着俗话所说的防人之心。
“十万多元啊,你可考虑好了。”
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她,如同将丑话说在前边的人注视着一个孤注一掷而且赌注极大的人。
“当然考虑好了。”
她的话说得不动声色,颇有弦外之音。听来带着这么一重意思——我怎么想的你别多管,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表态你同意不同意吧!
“手里攥着现钱不更好吗?为什么非要把现钱变成股份呢?”
他忍不住又这么问。
“因为我看好咱们‘伊人酒吧’的前景。”
她的话回答得倒也实在。
“可是,你最清楚,已经没必要再注入一笔投资了啊。”
“所以,你如果同意,那就等于你自愿抽回几股,而我用十多万元补入几股。”
“那你还不如干脆说,你想用十多万元从我的股份中买走几股。”
“像你这么说,不是会搞得咱俩都怪不好意思的嘛!”
她害羞地一笑,脸还微红了一下。仿佛一个孩子的某种狡猾而又实在不高明的心眼,被深谙心术的大人一眼看穿,于是表现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
“你到底图什么呢?股份多点,虽然分红也多,但我每月以奖金的形式再给你开一份钱就是了嘛!咱俩怎么还不好说?你何必的呢?”
她原本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下子起身坐到了他双膝上,一只手臂揽着他脖子,手指玩弄着他耳垂,而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刮了他的鼻梁一下。
“你就同意了吧!又不是我白占你什么便宜的事儿。”
那一天是在她贷款买的那一处房子里,那时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性亲密阶段了。并非她引诱了他关系才变成那样的。公正地说,她从没引诱过他。在他面前,她一向很庄重,言行无懈可击。也许在别的男人们面前,即那些中年和中年以上年龄的男人们面前,她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无伤大雅地近乎本能地稍稍卖弄一下如花如柳的女人的风情;在他面前,在他们发生性亲密行为之前,她却从没那样过。在四十岁以下的男人面前,也从没那样过。在他们眼里,她一向是一个虽然具有亲和力,但又言行谨束,拒绝轻佻的女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嬗变,起因实不在她,而在他。是他以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的蛮力制伏了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当然,后来也是她放弃了反抗,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并且有些正中下怀,求之不得,索性受用起来。毕竟才三十六岁的女人,毕竟是久违性事的女人,不是全没了要求,而是自我抑制着……
关系已然特殊了,不一般了,除了同意,他还能有第二种态度吗?不冲别的,冲那一种特殊了的关系,也说不出不同意的话啊。
于是她的股份占到了百分之二十几。
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的上半年,她又用一笔钱买下了六股,于是从下半年开始,她的股份占到百分之三十。后来他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那一笔钱是她仅有的积蓄。
有时候乔祺不由得想——这个女人想要干什么?难道她想要一点儿一点儿的,蚕食般的逐年将“伊人酒吧”的股份全都控制过去吗?每当这么一想时,他心头会掠过一种不安,同时想到了孔老夫子那句话:“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但随即又谴责自己,暗自质问自己,是不是将秦岑想得太计谋多端了。尤其当他们亲爱着时,那一种自我谴责,竟会使他暗觉自己心理太阴暗。压在自己身体下边的,难道不明明是一个温柔缠绵又风情万种,白皙的身体像南方人爱吃的米粉糕一样的女人吗?这样一个令中年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也不太会计谋多端啊!唉,唉,管它呢!先做神仙再说。先享受着她再说。即使她真是一个计谋多端的女人,那也要等到她的计谋暴露无遗再与她计较。之前,他想——对于她这个更多的时候着实可爱,并且还有某些可敬之点的女人猜忌多多,作为男人则未免可鄙了点儿。她乃是近十年中惟一与自己发生性亲密关系的女人啊!与她发生那一种关系的时候,他的感觉异常之好。他觉得。她也是。
……
“三十儿”的晚上,雪后的城市分外寂静。仿佛是电影城的一处庞大的假景地,由电影美工师们从一切方面一切拍摄角度,精心营造出了春节到来前几小时的场景要求。之后清场,单等摄制组来。仿佛只有摄制组一干人等届时到来了,各就各位了,灯光亮了,副导演手持话筒大喊“开机!”,场记在摄影机镜头前啪地夹响了一下场记板,寂静才会被打破,气氛才会格外生动起来似的。仿佛连那一场真真实实的大雪都是制景人员不辞辛劳遍布而成的假雪似的。
秦岑离开秦老家往“伊人酒吧”走时,七点多了。由于雪大,直接影响了一些“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饭店、酒楼、酒家的生意。往年的“三十儿”晚上,那些地方的停车场是车满为患的。隔着很宽的马路都能望见里边桌桌围客的情形。时代变了,春节的风俗也变了,舍得破费并且也能消费得起的人家多起来了,许多人家的团圆饭已不在家中吃了。但是今年,预先定了饭局的人们,也差不多都因雪大而取消了订单。
远远近近,竟连一声汽车的鸣笛也听不到。
秦岑边走边想,大约整个“三十儿”夜晚“伊人酒吧”也等不来几位客人了吧?但是她不后悔照常营业的决定。反正如果酒吧不营业,她要是不打算独享清静,便只能和乔祺待在一起。在她那处单身女人的家里,或在他那处单身男人的家里。
一个单身女人和一个单身男人,只要他们没结为夫妻,那么无论谁待在谁那儿,无论他们各自的住处多么舒适,他们都是不能够感觉到那是他们共同的家的。谁去谁那儿,这一点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分得很清的。有时候,一方可以从另一方那儿拿走任何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秦岑从乔祺那儿拿走了一幅他自己也特别喜欢的油画;而乔祺从那儿拿走了她自己也特别喜欢的一具仿古台灯座,但她在他那儿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别人家里,正如他有次对她说:“在你这儿,我怎么总摆脱不了是客人的那一种拘束呢?”
多么奇怪呀,哪怕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倘在他那儿,在他的床上,她都尽量本能地不使自己口中发出什么声音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时她最想对他说的话。但如果是在自己那儿,她则放纵多了。
难道只有结了婚,男人或女人才算有一个共同的家吗?
秦岑这么想时,已走到了跨街桥的桥头。那想法使她在桥头站住了。
她对自己那想法认真起来。对于再婚这一件事,她内心里是很矛盾的。
刚离婚的一二年,她不打算这辈子再结什么婚了。回忆夫妻生活,她的体会只有索然。尽管在别人们看来,他们曾是挺般配挺好的一对儿,不争不吵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几年,分明还挺令别人们羡慕的。但她却有一种离婚是求之不得之事的暗自庆幸的感觉。一种终于解除了某种契约的自由之感。如同某些厌倦了公司环境的男女人士,终于盼到了合同期满的一天,于是一去了之。也许在别人们看来,那公司的上班环境还是不错的,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的关系还是融洽的,薪水也还是可观的。但本人就是不想在那儿继续待下去了。并不是因为什么跳槽不跳槽的念头作怪,而纯粹是因为对人生的一种自由状态的渴望。一二年后,她却又想再婚了。那自由的状态虽好,没个人疼没个人爱的情况,对任何一个年龄才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总归是种人生的遗憾。别人也热心地为她介绍了几个男人,她都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前夫更适合与自己组成家庭呢。及至和乔祺发生了性方面的亲密关系,她一度认为他才是她理想的丈夫。但那关系的次数一频,她的想法又改变了。她怕真的成了夫妻,那关系反而不如不是夫妻的时候好了。依她想来,未必会比现在这样更好。而不能更好,日久天长,肯定趋于平淡,进而变得相互不复再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就像她和她的前夫结婚几年后的生活那样。既然肯定如此,何必非要结婚?这一种想法一旦在她头脑之中形成,原本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之事,按照她的思维逻辑,似乎便成了百分百肯定之事。所以她从没和他谈过结婚这一话题。他也从未和她谈过。在她,并非有意回避,而是从理智上特别排斥。想过几次之后,再就连想都不愿多想一次了。在他,究竟缘何一次也没和她谈过,她就不得而知了。也没打算知道过。
如果就在今晚,自己对他说:“乔祺,我们结婚吧!”那么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
他最初的反应会是一愣、诧异、惊讶吗?
他会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吗?
他会支支吾吾地说“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让我考虑考虑”吗?
但最终,她确信,他给她的答复必将是——我们究竟又为什么偏不呢?因为他基本上是那么一种人——如果别人对他的要求是正当而又合情合理的,那么他马上会顺从。
2004年的除夕夜,“伊人酒吧”招牌上的雪却是没法儿清除的,覆盖住了霓虹灯管,使它们的光望去若有若无,朦朦胧胧的,给人一种绰约幽秘的印象。酒吧门前的人行道上,已铲出了一段两米多宽的路面。铲起的雪,培在了路面两旁。看得出,用锨什么的轻轻拍过,齐齐整整,汉白玉砌的一般。右边,还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雪人儿,扎着红围巾,意味着是女性。从跨街桥的那一端望过来,眉眼也看得挺分明,不知用什么弄的。秦岑明白,那都是小俊和小婉两个女孩儿的劳动成果。其他女孩都各自探家去了。只小婉和小俊不走,愿意在春节期间为酒吧加几天班,而她们也是秦岑喜欢的女孩儿。她早已承诺要给她们每人发五百元加班费,也算是对她们一年来的好表现的一种变相的奖励。透过酒吧的窗子,可见她们正坐在酒吧里看电视。秦岑低头瞧了一眼手表,八点过几分了,想必她们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为了避免她们听到,就站在桥的那一端靠着桥栏给乔祺打手机:
“喂,是我,你在哪儿?”
“在路上。”
“怎么在路上呢?”
“那我还能在哪儿?你不是让我今晚去酒吧吗?”
“你……走来?干吗不打‘的’?”
“雪这么深,又是大‘三十儿’晚上,哪儿有‘的’可打呀!”
“这……恐怕你要走四五十分钟吧?”
“那我也得去啊!我要是不去,你能高兴吗?”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点不情愿似的……”
“有什么不情愿的呢?大雪使这个‘三十儿’的夜晚空气多清新啊!像呼吸纯净氧。又这么静,一条街一条街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我走得很高兴。刚才我还高兴得吹口哨来着呢!再说,总不能让你和两个女孩被大雪困在酒吧里呀!那我于心何忍?……”
“咱们今晚照常营业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呢?你估计会有人来吗?”
“一厢情愿就一厢情愿,没人来就没人来,管那些呢!真没人来更好,咱们就将酒吧当家,反正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地方。哎你在哪儿?”
她犹豫了一下,没实说自己在跨街桥上,而说在酒吧里。
“那你就和小俊小婉一块儿看电视,耐心等我。今天晚上,我要首先向那两个女孩儿公开真相!……”
“什么真相?”
“咱们俩的……关系的真相!……”
秦岑的心不禁怦怦激跳,仿佛那真相一经公开,会使她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无地自容似的。又仿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一种惊喜甚至幸福的感觉充满心房,所以一颗心才怦怦激跳。
“那,你打算怎么公布?”
“简单啊,一见了面,拥抱你,吻你!口口声声叫你亲爱的,搂着你跳舞!……”
“不许!”
她觉得自己脸发烧了,然而对他的话爱听得不得了。
“你说不许就不许吗?”
“咬死你!”
“最好当着小俊和小婉的面儿咬才好,那倒省得我用我的方式公布了!”
“哎真的不许啊!你别粗粗鲁鲁地吓着人家两个女孩儿!”
“你若表现温存,我自然就不必粗鲁。至于她们,都二十多岁了,你以为见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抱亲吻就会被吓着吗?何况我们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但别忘了她们平时就有点儿怕你!”
“那都是由于我们的关系太不自然,才使我在她们面前变成了那样!”
“咱俩的真实关系,你没权力单方面……”她激动而又幸福地喃喃着。
他,却吹起了口哨。居然吹的还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口哨声在寂静无声的“三十儿”夜晚,听来格外清楚,格外响亮,仿佛带有音响效果似的。
“喂,喂,乔祺你正经点儿,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乔祺那边只管不停止地吹着他的口哨,秦岑这里“抗议”性质的话再就没法儿多说,无奈只得将手机挂了,同时嘟哝了一句:“这个冤家!”
她心情一时好得没比。
其实,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这般的。现而今,没爱,对于她们那是万万不行的。但没丈夫,却又似乎倒是件很省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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