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静寂无人的县委院内并不协调地响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李向南在他的办公室开响了录音机。两个喇叭的小“三洋”,从他带到古陵以来,还是第一次用来听音乐。李向南抱着胳膊闭目靠椅背坐着,任凭钢铁雷鸣般的音乐震荡着他耳膜。是想让音乐镇静、澄清自己思想,还是想让音乐搞乱自己思想?他不知道。
昨天晚上的谈话并没能创造奇迹。
他虽然讲了许多可以说是披肝沥胆的坦诚之言,但郑达理并没有被感动。他略仰身靠坐在沙发上,始终不失沉稳、威严的“啊”、“啊”地听着,表情中还带着一种似乎在听年轻人检讨错误的宽仁。这让李向南现在想起来还感到脸热、手心出汗,切齿悻悻然地恨自己。他伸手把桌上小“三洋”的音量键往右移动了一下,《命运交响曲》更震响了。似乎这能冲淡、掩盖他的耻辱。
今天早晨的一幕呢?他心中冷笑了一声,可笑。不是他可笑。
站在他和郑达理面前的是美国一对搞家庭社会考察的夫妇。詹姆士,魁伟黝黑,爽朗而富有幽默感。他的妻子,一头金黄的秀发不时甩来甩去,听你讲话时,总是微仰着脸兴致勃勃地笑着。
“你们看了看?”当和客人握过手,走进特意布置好的一间会客厅里,成半个圆形落座以后,郑达理笑着问道。
他和李向南共同接见的这对夫妇,来古陵考察已几十天了。
“我们看了二十个农村,看了几百个家庭,还与一些家庭愉快地生活了一些日子。一切令人难忘。”夫妇俩笑着,不时相互看着,你一言我一语通过翻译回答着。妻子还风趣地对李向南说:“我们还遇到几个农村的百姓在议论你这个办事干脆的清官。中国老百姓崇尚廉洁政治的深刻传统,也给我们很深的印象。”
李向南对着客人没任何反应地笑笑。他没忘记在郑达理面前要“谦虚谨慎”。
“这不能叫什么传统吧?”郑达理不快地瞥了李向南一眼,温和地对客人说。
“据我们所知,中国古代的小说、戏曲中有不少就是写清官断案的。”夫妇俩又说。
“你们转了转,有什么印象啊?”郑达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以主人的身份礼貌地问道。
“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不虚此行。我们收获很大。很少有一个国家能像中国这样具有稳定的、独特的、完备的家庭模式的。从血缘关系、经济关系、伦理关系、道德关系,到语言、称呼、婚丧、房屋建筑、居住、生活、亲戚往来、礼仪、风俗,无不是一个完整的、协调的体系。我们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夫妇俩通过翻译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说道。
“我们执行开放政策,愿意和各国人民友好往来,欢迎你们经常来中国做客。”郑达理说道。
“谢谢,我们在中国学到很多东西。”
“学习中国的经验也不要照搬。中国的经验再好,也要结合你们国家的实际情况。”郑达理又说。这句套话用来回答西方的家庭社会学家,显然并不得体。詹姆士夫妇听完翻译后相互含笑地看了看。
李向南笑了,觉得应该把话接过来:“古陵是个历史悠久但又比较闭塞、落后的地区。经济文化都发展不快。所以,这里在一定程度上是保存传统东西的活化石。你们在这里会比较多地了解中国黄河流域的传统文明。”
“是。我们发现很多有研究价值的东西,你们传统文化的稳定性、连续性和丰富性让人羡慕。”
李向南谦谨地笑了笑,他希望在尽量不刺激郑达理的范围内把该说的话说完:“我们对这一点,可以说既骄傲又惭愧。骄傲于历史之悠久,惭愧于发展之缓慢。不过,历史是必然地发展到今天,我们所关心的是在全部现状中引出建设未来文明的道路来。当然,向未来发展的趋势,也是在现状中内含的。我们要生动敏锐地去感觉它,发现它,把握它。”
李向南尊敬地转头看看郑达理,把谈话的中心位置重新引向他。
但是,詹姆士夫妇对李向南的话感兴趣了,他们并不理解李向南的苦衷。他们在沙发上前倾着身子看着李向南,接连提开了问题:“那你能具体谈谈对这种趋势的感觉吗?”
李向南笑笑,转头看着郑达理。
“我们调查研究嘛。”郑达理回答道。
“您认为中国这种趋势中包含着西方文明的影响吗?”詹姆士对郑达理礼貌地略点点头,依然继续问着李向南。
李向南看看郑达理,郑达理脸上毫无表情。他勉为其难地笑笑,然后转向詹姆士夫妇:“当然有。”
“您能不能从东西方文明比较的角度谈谈这个问题?”
“东西方文明之所以有你们这些学者进行比较,是因为东西方文明本身在实际相互比较着。”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比较是哲学含义的了,它包含着相互较量、竞争、对立、对比。任何两种东西如果它们自身不存在实际的比较,人们并不会去比较它。这几年,东西方文明不是一直在相互比较着吗?西方的科学、技术正是通过这种比较,终于以其本身的力量突破了中国关门主义的壁垒,对中国实行了渗透影响。又比如,中国的民族文化、哲学、艺术、伦理道德,本身不也是在这样实际的比较中显示出它对西方的影响吗?”
詹姆士夫妇愈感兴趣,愈不断地对李向南提问题,李向南愈感到不安。他脸上不时感到旁边郑达理隐隐的不快辐射过来的寒意。但是,他又不好不回答问题。当最后李向南回答完“你们准备如何建设中国式的东方文明”这样的问题之后,詹姆士夫妇很感兴趣地看着李向南问道:“既富有理论力量,又富有实践力量,你的这些才干是如何造就的呢?”
李向南笑笑,转过头看着郑达理,郑达理没有看他,双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正用一种平淡的目光看着对面挡住客厅门口的四扇屏上的山水画。
“很简单,用三句话回答吧。”李向南对詹姆士夫妇说道,“第一句,我们这代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始终在为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努力,在实践、在读书。这造就了我们富有想象力的品格。第二句,中国的十年动乱使我们广阔地看到了袒露的社会矛盾、社会结构,这造就了我们俯瞰历史的眼界和冷峻的现实主义。第三句,在一个几千年来就充满政治智慧的国家里,不断地实际干事情,自然就磨练出了政治才干。”
“具体到你自己呢?”
“更简单:从上高中到现在十几年来,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读书、实践、思考。”
“你的回答很简洁,也很令人满意。”
郑达理会满意吗?
送走外国客人之后,郑达理一边和李向南慢慢往回走,一边轻轻地拍了拍李向南的胳膊,很温和地一句一句慢慢说道:“向南,我经过再三考虑,既为了古陵工作,也为了你本人好,决定给省委打个报告,把你的工作适当调动一下。”
适当?
“还有一件事,向南,你是年轻人,可又是领导干部,在生活作风上务必要注意检点啊。”
“那是造谣。”
“我并不是指调查组提到的事情。我是指在古陵。这方面的传闻,我这两天也多少听到了一些……”
李向南从心中也从牙缝中发出了狠狠的冷笑。
叭,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按下了录音机停止键。轰鸣的交响乐戛然而止。“在为命运感慨?”是康乐来了。他大大咧咧拉过椅子在一旁坐下,跷起二郎腿,“有什么?大不了不伺候这帮庸吏,还回省里,要不就转回北京得了。”
李向南点着了烟,没说什么。
“你清楚你和郑达理的矛盾吗?”康乐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忌吗?”
李向南抬头看了康乐一眼,沉默着。
“这叫‘声高盖主’。”
“我有什么声望,也一点不想压倒谁。”李向南自嘲地淡淡说道,摆了一下手,站了起来,“走,陪我去遛遛。”
暮色像一层层灰蓝色的薄纱从天上落下来,把被晚霞镀亮的群山慢慢罩起来,把小小的县城也罩起来。黄昏正在黯然退去,空气中荡漾着夏日山区被蒸热一天后散发的气息,有山的气息,田野的气息,正在收割着的黄熟的麦子的香味。他们沿着“之”字形的小路,走下县城外西崖的十几丈黄土陡壁,来到河滩上。这里暮色更浓重些。隔着疏疏树影,能看见河水的闪光,听到河水的声音,能感到脚下沙滩的细腻松软。被踩翻的鹅卵石碰在穿凉鞋的脚面上,还带着日晒的余热。空气中也渐渐分辨出鹅卵石一天滚烫中散出的石腥气。
“我发现,我并不适合搞政治。”李向南慢慢走着,说道。
“真是心随境迁。这会儿,勃勃雄心一下都没了?”康乐笑道。
“我是真的这样想。搞政治要有耐心,要有熬劲,要用大部分精力去搞权术保护自己。我没那种耐心,也不喜欢权术。”
“你不是崇尚政治智慧吗?”
“政治智慧或许应该包含点权术?但智慧总不是权术。”
“你在古陵认输了?”
“认输不会,我还要扳回局势来。我不能输了离开棋盘。”李向南停顿了一下,“我也不会像小说中的改革家那样感情冲动,一惊一乍,悲悲愤愤。那都是小家子气。我只是觉得花很大精力去搞这些政治算术,应付琐碎,没多大意思。”
“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以后当个政治学术家,这是从庄文伊那儿学来的名称。我可以给中国的改革家们当个高级幕僚,提供各种战略方案供他们选择。那样搞点研究,可能更有意义。用你的语言说,更能实现自我。”
“说认真的吧,向南,别看我平常对你的雄心勃勃尽说凉话,可你要退出,我不赞同。”
“为什么?”
“因为那样你就不能实现你的真正价值了。”
“怎么不能?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可以搞理论研究、战略研究工作,这并不是消极,而是积极。”
“不,你的政治实践才能是很突出的。你只有这样一边实践一边研究,做个亲自干的战略家,才能打出你的综合优势。”
“我搞研究,实践经验还是有用的,它能使我提出的理论、战略切中实际,有可行性。”
“这不一样。一个人要有所建树,必须看明白自己的优势。你看,当今世界上一切有贡献的人都是依靠他在几个领域的综合优势,在几个领域的接合部、杂交部、边缘部提出新东西。现在,有理论思想的人不少,有实际才干的人也不少,可像你这样兼而有之而且两方面都比较强的人不多。你应该利用你的综合优势,在实践和思想的接合部做出建树。”
两个人慢慢走着,离河靠得近了,这里的沙滩变得湿软。
“你没能说服我。”李向南并不坚决地说。
“我不是说了,心随境迁。你现在的选择是你现在的处境造成的。等你一旦展开实践局面,你又会觉得今天的消极抉择可笑了。”
两个人在朦朦的黑暗中走着。高高的土崖在河滩边黑魆魆壁立着,延伸着,土崖上的县城亮起密匝的灯光。宽阔的河滩连同中间的一脉河水也在苍莽中向前延展着。远处,河滩对面黑糊糊的山坡上,亮起村庄昏黄的点点灯光。
李向南突然转过头很有感染力地笑了:“咱们能不能谈点轻松的?“
“那太感兴趣了。我对你成天摆着个县委书记的谱早已反感透了。”康乐说。
夜晚的风沿着河滩迎面吹来,送来河边的窃窃低语。一对年轻人从河边站起来,回头看了看,手拉手哗哗地蹚着没膝的河水到对岸去了,听见姑娘压低的笑声。“惊了鸳鸯了。”康乐笑笑,转头看着李向南,“你现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李向南转头一笑,“我在想我该结婚了。”
“事业上不得志了,才感到需要女人的爱抚安慰了吧?”
“我没那么脆弱。”
“女人是男人平静的港湾,是男人的出发点和归宿。都认为男人有力量,其实,男人的力量说到底还要归属女人。这不是脆弱不脆弱的问题。”
李向南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样散步,两个男人,并不是感觉上最舒服的。”
“那当然。你现在需要搂着女人的肩膀散步。或者偎在河边,让她用温柔的手梳理你的头发,你便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越胡诌了。”
“问题是这个女人是谁,是林虹还是小莉?”
“没影的事。”
康乐着实地笑了一阵,问:“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没机遇。有过几次,都不成功。”
“你现在经常想女人吗?”
“有时候想。忙的时候就基本忘了。”
“寂寞的时候就很想了吧?伙计,这可没什么耻于承认的,人的天性。”
“一个胸怀大志的改革者,有挫折时,不是悲壮慷慨,而是在漫不经心地溜达,谈女人,这写到小说里,可就不成体统了。”李向南说。
当他们十点钟回到县委大院时,两个人都怔住了。黑暗中,县委书记办公室门前黑糊糊站着一群人。都是县委机关的干部,看样子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你们有事?”李向南说道,“进屋谈吧。”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人群都看着他沉默着。
李向南感到气氛异常:“怎么了?”他看到了人群中的龙金生,“出了什么事?”
龙金生垂下眼抽着卷烟,黑暗中烟头在一红一暗地燃着。
“你们一块来的?”
龙金生看了看左右的人群,慢慢摇了摇头。
“大家都各有什么事?”李向南问,他看到了人群中站着公安局高局长,“老高,你有什么事?”
“李书记,你不应该离开古陵。”高局长声音阴沉地说。
李向南一下明白了,一股湿潮猛地涌上眼睛:“我现在没走啊。”他竭力笑了笑,“即使有调动,也是工作需要嘛。”
人群沉默。李向南也没有笑容了,他看了看人群:“我尽量争取不走。”
“你不应该走。”高局长带着怒气又迸出一句。
李向南不知应该说什么好。
“大家准备去找郑书记谈谈。”龙金生慢慢说了一句。
“你们这是搞什么,串联起来请愿吗?”李向南批评道。
“没有串联。大家都是想来看你,碰到一起的。”龙金生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
“同志们支持我,我理解。”李向南看着黑暗中的人群说道,“你们支持的是我的工作,但工作要靠大家。一个县委书记如果调离了,他的工作还能被继续下去,那这个县委书记就会很高兴,他的工作真正做好了,留下了基础。”他停顿了一会儿,“同志们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和晃动的手电光,是杨茂山从凤凰岭几十里赶来,还跟着几个年轻人。
“老杨是你?”李向南迈上两步,“昨天开完扩大会你不是刚回去吗?”
“回去就不能再来?”杨茂山火气很大地说。
人群很静,不知道这个被李向南撤职处分的庙村公社书记什么来意。
“老杨,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我有意见,昨天会上没说,后悔了。”
“那现在说吧。”
“李书记,你要走了?”杨茂山问道。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消息传得很快:“走,意见也来得及听啊。”
“我要找你汇报工作。”杨茂山停了一会儿说道。
“汇报工作?什么工作?”
“长远的工作。”杨茂山火了,“一次汇报不行,还要经常汇报。”
“老杨考虑了一个发展林业的规划,想赶来和您汇报。”一个同来的年轻人解释道。
李向南眼睛湿了,他慢慢握住了杨茂山的手:“咱们一起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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