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毕业典礼。
不少同学都回家找工作去了,匆匆忙忙赶来拍毕业照。想想实在不可思议,这么快,就毕业了,居然。
我们的淫魔班长醉醺醺打着酒嗝儿起来发表最后一次演讲,“虽然大家马上就要分开了……呃……但我还是有几句话要说……呃……在这个班上当了四年班长……呃……我敢摸着良心说……呃……我对咱们班是尽心尽力……”
丁鑫低声问我:“说什么呢?”
我一边对着台上的淫魔报以鼓励的微笑一边低声回答,“坏事儿干太多,心虚,良心发现了。”
淫魔的演说进入高xdx潮,声泪俱下,“我是把你们当成亲生的兄弟姐妹看啊……呃……我……我……发誓,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呃……我一定……”
正指天画地发着誓,天上冷不丁打了个旱天雷,“轰隆隆———”,众人都笑起来,“老天爷啊,赶快打死这个虚伪的人吧!”
淫魔十分郁闷,大家笑着劝,行了我们都相信你,都喜欢你还不行么?
吕小倩一身盛装踌躇满志地清了清嗓子,“下面我来说两句。”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人答茬,有几个落后分子干脆埋下头大嚼,淫魔班长只好独自给支书鼓劲,“好好好,欢迎欢迎。”
底下众人只好看着菜小声嘀咕,“二百五。”
慕容园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我旁边来,“好久没看见你了耶。”
我不习惯内地男生说港台腔普通话,“也不是很久吧。”
“我们都蛮想你的。”
越说越离谱,不会吧?我暗自心惊,他从前可是一直当我天字第一号怪物,没有女人味的水桶妹。
“今天晚上有安排吗?”
“怎么?”我警惕地看着他。
“一起吃顿饭吧。”
我大一刚进校时,大家彼此不熟悉,还未露出河东狮吼的真面目,那时慕容就说要请我吃饭,步行了半小时走到方圆十里最便宜的小店,买单时他手插在兜里拔不出来,最后连饭钱带回来的车钱都是我掏。
“我怕买单。”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脸红,讪讪走开。
我承认我不厚道,同时对他的看法也好了几分,这个人好歹知道不好意思,还不是无可救药。
“你可真是红了。”
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苏惠,她神情疲惫但笑容甜美,袅袅地从校门口走过来,回眸望我微微一笑。
我很高兴,“你可来了!”
“哦!”她斜睨我一眼,“大明星还记得我?”
我被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目瞪口呆看她与别人寒暄。
女生大多是和男友一起来的,连赵雅都牵了一个小老乡的手,两人温存地你侬我侬。大家回忆起四年来的风雨,都很多感慨。丁鑫魏臻他们几个男生也喝了很多酒,脸红脖子粗指天画地地发誓苟富贵勿相忘。我和苏惠不知不觉又坐到了一起。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苏惠孤独?她至少交往过二十个男友。
“那有什么用?”苏惠借酒盖脸,醉得一塌糊涂,“我背着个处分,又考不上研,毕业证拿不上,肄业……英语计算机统统不行……我到了北京,招聘会上简历都发不出去。还是你好……”
“我好什么?没人追的,不比你。”
“哈哈,没人追?你不是玩我的吧?”
我俩坐在一起讨论将来结婚穿什么。她说她要穿婚纱,我说我要旗袍,最后结论是婚纱旗袍都要穿。最后一次聚会,两个最漂亮的女生却都是单身,讨论结婚穿什么。对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来说,也许穿什么衣服比嫁什么人更重要。
倒是最后在门口,有个不大起眼的男孩子轻轻拦住我,拿着一朵小玫瑰花,说我真漂亮很崇拜我什么的。
我恍惚地笑笑,想不起这个男孩子名字叫什么了,我打了个喷嚏,感觉有点不对头,焦躁、郁闷、沮丧一齐涌上心头……坏事了……
我近乎粗暴地推开他,想想不太好,又转头抱歉地笑笑,飞个眼过去,迅速离开。
那孩子顿时呆在当地,我顾不上管他,赶紧给夏郡打电话,失魂落魄地求他,“你快点来,来接我!”
夏郡习惯了,说了声“哦”就挂了电话。
老夏一来我就匆匆钻到后座上去寻找存货。老夏出去了,关了车门说替我把风。等我爽完恢复得跟正常人差不多的时候出来一看,丫正跟苏惠套瓷呢。
一直没有固定男友……倒也不是没人要的,夏郡早告诉过我,“等你成名以后,会多出来很多人自称是你的好朋友。”
偶尔也有仰慕者,多少有点真心的,像那个聚会上的小男孩儿,只是他并不认识真正的我,他们看到的,无非是名利重重包裹下的,一个精致的神话。有个特别执著的小孩儿老在我官方网站上留言,说会等我一辈子什么的。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我挺感动,真的,虽然我不相信他等我一辈子———我甚至不信他会等我两个月,可是我还是感动,谁说三秒钟热情不是热情,好歹也是一片真心。
老夏问我,“你不是学原子物理的吗?还对天文感兴趣?”
我点点头。
“这个天气可以看见猎户座,还有仙女座的星云,规则的螺旋形,非常美。”
我心中只有一片星云,叫宣桦。
我惟一的安慰,是在每天晚上入睡前趴到窗口,看一会儿他的房间。他很粗心,窗帘有时拉不太严,虽然只能看见墙上三分之一个时钟,我依然感到安慰。
我的日记上工工整整用小楷写着:
“7月7日早七点二十分,×起床,拉开窗帘,白衣,睡眼惺忪,昨晚他房间灯亮到一点半,定没睡好。”
“7月8日×喜欢在周末洗窗帘,寝室仍是老样子,床铺很乱。”
“7月9日昨晚×未归寝,今天一天也没有回来,屋子真乱,该收拾了。”
“7月10日……”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在宣桦心中特别特别纯洁的女孩儿,我知道他不自觉地反复强调纯洁是因为觉得我不纯洁,我给他丢人了。他说那话很随意,倒不像是故意寒碜我的意思,可是这更说明我在他心里地位的江河日下。我当时想,行,你等着看,不让你丫肠子悔青了我都不是陈默。
所以我拼了命地要出名,拼了命地工作,陈默的微笑处处闪动着,从车站的广告牌到杂志的封面封底,无处不在。
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向他要求承诺的资格了。
只要你记得我。
我一遍遍窥视着对面窗口那个白色的背影,从黄昏到黎明。
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好好地写字,以及好好的爱你,请原谅我,我是如此软弱。
我在半夜醒来,嘴里又干又苦,起来倒了杯水喝。
忽然心有所动,跑到窗口去看,居然见到他探身关窗子,窗台上放着一杯水,想来又加班到深夜。他穿件浅灰衬衣,扣子散着。
半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老夏睡眼走过来:“神经病,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理他。
我无意把自己伪装得跟琼瑶大妈的女主角一样纯情,亲爱的读者们呐,实在不好意思。我早就说过,我好色、拜金、庸俗……这么龌龊的一个人,难得有点少女情怀,您就忍着点吧。虽然我也很不好意思将其公诸于众,问题是我当时所属的环境已经变了,就像盘古唱的:我以为只有猪才住在圈里,突然间有很多东西都往圈里挤。现实与想象原来从不一样,身处这个猪圈我备感忧伤,只有看着宣桦的小房间时我是心安理得的,喝着喜欢的绿茶,感觉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明净清爽的角落,可以让目光停留,不再恶心。我知道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所以,此情,无关风月。
我只想安静地看着你。
夏郡最初对我还是不错的,那时候我也比较听话,后来两个人一起闯出名堂,便开始看对方不顺眼。我觉得他缺乏开拓,他讨厌别人当他是我的“御用”摄影师。
我们是典型的可共苦不可同甘型。
同居俩月后就有女人打电话找他,他说,“呀!又有事儿!出去一下。”
一去就是一礼拜。
回来以后还硬说有正事儿,“朋友在外地帮我揽的活儿,不好往外推吧?跟钱又没仇。”
“编得不赖,”我欣赏地看着他,“其实你应该考虑当个编剧,肯定比海岩编得好。”
夏郡最大的毛病就是虚伪,当婊子还一定要立一牌坊。他立刻翻脸,“你什么意思?”
我懒得理他。
有一次他把我的天狼拆下来,挪到天台上去看流星雨,我一言不发把他所有的衣服从窗口扔了下去。
夏郡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们充满仇恨地对视着。眼里噌噌地冒着火苗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我没请过他来,他自己不时来看看,有时就落下件衣服、掉个打火机什么的。后来……接了几个单子忙起来的时候他就干脆不走了。我心情一直处在郁闷之中,饮食不规律,胃病又犯了。夜里疼起来在床上打滚,吃了好些药都治不好。
那天半夜十二点多,我又疼起来了,实在无法忍受,就叫他开车带我去医院。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看我实在疼得厉害,就说:“开车赶到医院,也得十几分钟。医院也无非给你打杜冷丁止痛。这样吧,我这里有止疼药,一样的效果,你先用点。”
我警觉地问:“你怎么会有止痛药?你买止痛药干什么?哪里不舒服?”
“哦,是这样的。前一阵子认识一个开饭店的,他给我的……”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吸,疼死也不吸!我要去医院,让医生处理!”
“去医院一样打杜冷丁,杜冷丁也是毒品。杜冷丁可比这些粉子纯度高得多,一针下去,等于吸毒!”
虽然我也大致明白杜冷丁跟毒品差不多,但心理上还是以为打杜冷丁不是吸毒。
“你看你,疼成这样,冷汗珠子跟豆子一样大了!先吸几口,止痛,天亮我再带你去医院!你想想,我会拉你下水吗?”他命令道。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后来我们一起成名,有外面的工作室请我去帮忙,他没事就也跟着去,拍外景时帮着清清场什么的。我习惯了也不当回事儿,后来大家也就公认了我们是“一对儿”。事实上有很多事情是他帮我接洽的,包括“买粮”,我不喜欢和这个圈子里的人说话,无聊。
我放弃了面试的机会,应考需要很好的记忆力和充沛的精力,而我的记性已经开始变坏,时常骑马找马,脾气也暴躁,稍有不是就想找人吵架。皮肤灰黄色,一脸烟气,从前上镜根本不怎么需要打理,现在至少要花两个小时来上粉底。几个合作的摄影师都看出来,小周已经跟着老夏做事,不时劝我,“能少磕还是少磕点儿吧,你看你都成什么了?”
“用你管?”
小周厌恶地指着镜子里的我:“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儿?”
我看看镜子,横看竖看除了面黄肌瘦没看出什么大毛病来,“怎么了?”
“算了不说你了。”小周鄙夷地转过脸去。
真的,我想宣桦是有一定预见性的,早看出我贪慕虚荣不思进取,所以我跟老夏混在一起也很正常,正是烂锅找个烂锅盖烂人自有烂人爱。可是,这都是和宣桦分手后的事儿啊!我对宣桦始终恨不起来,哪怕他冤枉我,他不信任我,我都恨不起来。我买下了那个可以看到宣桦房间的公寓顶层,为此花光了我出道以来的积蓄。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
不牵绊你
飞向幸福的地方去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
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这是我现阶段最喜欢的一首歌。一唱起来就声情并茂摇头晃脑抱着麦死都不撒手。上次在钱柜玩,有个娱记姐姐点了这一首,结果我鸠占鹊巢,唱得声嘶力竭,别人都不好意思跟我抢麦,转而向老夏起哄。老夏笑呵呵过来在我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丢人不丢人啊你?你想让我往哪飞啊?”
我喝得有点上头,“有你屁事儿啊?我缅怀初恋呢!”
众人哄笑起来,“不行啊老夏,单飞吧!”
老夏十分下不来台。以前他半开玩笑地问我,他比“以前那个”怎样?我早有准备,神定气闲地说,“你不行,你老啦。”
老夏的脸刷就阴了下来。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折腾他给我带来快感,既然他拉我下水,我也实在没必要对他客气。我们是虎和伥的关系,谁也离不了谁,谁也看不起谁。有一次在外地取景,夏郡储备没做足突然断了“粮”,我差点把他挠死。老夏那天也快气疯了,第二天他出去再紧捂着,脖子上的血痕也落进众人眼。圈儿里人说话口无遮拦,他被狠狠笑话了一顿。
我害怕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惧感,其实所有吸毒者都知道,最初的体验快感很快会过去,刚开始只要一点点就快乐无边的幻觉很快被恐惧感取代,量越来越大而快感越来越少,发展到最后仅仅想成为一个正常人。我的一个朋友是电视台主持人,去录节目和家人团聚的时候,当天晚上是必须要过足瘾的。并且进场子时身上必须带着包药。按她的话来说就是身上有了粮食心里才踏实,觉得自己在上瘾的时候随时能恢复正常人的状态,而她最怕就是断粮,断粮是每一个吸毒者的梦魇,因为她深知到一旦断粮她的美貌她的工作她的一切都会没有,芊芊淑女的形象也会在所有人面前破碎,这也许是个悖论。我不知道。
我一点不同情他。
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全是因为他!全是因为他!
老夏在圈子里不失为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有几个小姑娘半真半假地问过他,“怎么就非陈默不可了?”
是啊,为什么是我?本市有十万做着明星梦的无知少女,个个都年轻娇嫩,个个都愿意和老板上床。
老夏笑嘻嘻,“要帮就帮助最困难的同志。”
我并不生气,谁会为不在乎的人生气?
这一行根本就是卖弄色相,多多少少总得卖点,偶尔有个把敢立牌坊的,要不是家里有钱有势,自己只是玩票;要不是后台实在硬,旁人不敢议论。
“照你这么说可够惨的呀。”夏郡听了我的议论说。
“有什么惨的?都自愿的呀,又没有人逼他们卖身葬父。有的卖还算好,怕就怕卖都卖不出去。”
哪有什么玉女,欲女还差不多。
有一个朋友说过,其实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卖的,只是价码不同。话虽然刻毒,但很少有人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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