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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老史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渣,一上工,立刻忘记自己周末那副嘴脸,对手下作威作福吆三喝四。陈总出去谈生意,他马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需得把手下蹂躏个半死才能显示自己手腕。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和我邻桌的小顾从他办公室出来,低声骂了一句,“小林你说他是不是变态?放着自己部门的事不管,耍威风耍到咱们头上?小人得志!要我给他端茶倒水?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

    我没敢说话,小顾申请加薪的要求被驳回,正在气头上。说上司坏话是大忌,况且老史摸大腿未遂,正看我不顺眼,别被抓了现行杀鸡给猴儿看。端茶倒水算什么?你用手指头试温不就得了?

    我也没时间为这些鸡毛蒜皮愤慨,刚接到M大的OFFER,只给半奖,就是只给学费不给生活费那种。我犯了难,去?不去?M大并不是很好,半奖更是鸡肋,可是一番心血就此付诸东流,多少有点不甘心。我不愿意对猴子说,不然丫一定会说“去吧去吧”,轰我走。

    时代不同了,没人会养我一辈子,早做打算也好,免得三十岁再下岗,老大徒伤悲。

    前天在商场看到OON打折,真不可思议,那么骄矜的牌子也肯屈尊将就我们这些平民。我立刻冲进去把花车翻个底朝天,后来看上一件挂着的开襟毛衣,小小的,露一点肩膀的大圆领,颜色和我那个SD娃娃的毛衣完全一样,很素净,可爱得不得了。

    “这件不打折。”专柜小姐不耐烦地提醒。

    穷人逛商场是对心理素质的挑战,我卑微地仰视她,“麻烦您找件160的。”笑贫不笑娼啊,等我工作了我一定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试一天衣服,累死她。

    现金不够,好在带了卡,加在一起勉强够了,这件衣服吃空我老底。

    “女孩子应该修饰一下的。”收款的是个美丽的老阿姨,见我抠门,倚老卖老地说,“这么漂亮更要好好打扮一下,男朋友才欢喜。”

    全世界人都看透我在讨好男友,真丢人。

    谁想居然没有用现金,卡上的钱不但够买衣服,还可以让我坐吃山空一年。

    我愣了许久,忽然委屈从头涌到脚。

    “要买我?”我冷笑着把卡扔到床头,“不用了,我赚得不比你少。”

    单凭工作我不可能望他的项背,可是我有卖字的外快。豁出命去写,换来一点物质上的安慰,也值得了——不然太像出卖自己。

    “小蓓”,他不看我,“我只是觉得太委屈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对不起。”

    “赔了钱还要说对不起?”我笑起来,点起一支沙龙,现在我大脑越来越乱,没有尼古丁帮忙简直没法思考。

    “对不起。”他惊讶地看着我手里的烟,“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

    什么时候?寂寞的时候。这还不明白?

    他一声不响抱着我,慢慢从我指间取掉烟蒂,“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出了什么事情,答应我不要不爱惜自己。”

    我开始还乱动挣扎,听了他话,突然乖起来,垂头笑了。

    他对我说,不要不爱惜自己。

    有这一句话,死了也是带笑的。

    我心满意足。

    老史威风耍够,开始挑刺。“小林!”

    原来他并不肯因为那一把就放过我,大腿的行情看跌。

    “史总?”

    “你看看你这进度!几个表做了多少天?再完不成就去那边当班!人手不够。”

    前几天还夸我进度快认真细致,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愧是公司力推的新型管理人才。

    “那边”是销售部,这几天一个新楼盘刚开放,公司下大力气宣传,上门看货的不少,真肯掏钱的不多,都说房价要降,按紧了钱包等便宜。可我是做技术的,现放着那么多能说会道漂亮能干的售楼小姐,干吗把我也拉进去?

    小顾低着头假装忙碌,老史一走,对我挤挤眼。

    “完了,你死定了,不是死在买房的老头儿手里就是死在老史手里。”

    我笑笑,“我有录音笔,有情况就录下来,可以投诉他。”

    三步并做两步出了办公室,老史不是什么好东西,小顾也决非省油的灯。

    老妈又打电话来,喜孜孜的随便问我几句,最后说葛桐已经找了份外地的工作,走了。老式女人是这样的,丈夫出墙不是错,一心一意撵走狐狸精,万事大吉。

    是的,大家蒙着头干仗,葛桐也知道不值得,还不是个笨到家的女人。

    “不用往家寄钱,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那你替我存着。”我一身疲乏,靠着墙掐自己太阳穴,“我存不住钱。”

    冷场了很长时间,“还有事么?妈,上班时间不让打私人电话。”

    “没有了。你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我苦笑,我很想“早点休息”,但是手里还欠着杂志社两篇稿子,公司的一个报表也没做完,我怎么休息?

    我去销售部找老马,我们专业来这里实习的就三个人,自从和猴子在一起,朋友都生疏了。

    “哪儿买这么件衣服?”老马照例挑刺,“鬼娃娃花子似的。”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快点,报纸、瓜子。别藏了,我知道你抽屉里有吃的。美女表酱紫,给偶留一点么……”

    “死三八装可爱!”

    “靠,我八辈子不嗲一次,难得人模狗样一回,你就忍忍吧。”

    “每天忍这群老女人还不够?”老马牙呲俱裂,“我快不行了,天天和群天敌呆一起。一个个没事儿就戳我一刀,拿张VIP卡臭显!切,刷自己的卡有啥好炫的?有能耐去刷李泽楷的卡!”

    对女人来说,刷自己的卡,真没什么可自豪的,一等一的好手都讲究刷男人的卡。

    老马那里有一群三十上下年老色衰的大姐,对老马这样二十出头活力四射的小丫头左右看不顺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单位众宝,更不得了,三个女人一台戏,老马天天挨小李他妈的飞刀,压力可想而知。老马虽然青春年少,对手也正年富力强,强龙不压地头蛇,江湖还不是我们的江湖,世界也不是我们的世界。老马要想报仇,估计还得先忍辱负重几年。

    “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话,不做技术呢?”我美滋滋地从她包儿里往出抠话梅,“我们那边儿全是男的,还有好几个光棍儿,前两天还跟我打听你呢。”

    “你还是自产自销吧!”老马嗤之以鼻,“对了”,她严肃起来,“你男朋友呢?什么时候拉来让我们看看,怎么老藏着掖着的?别是有啥见不得人的吧?”

    我讪讪地,“有啥好见的?也就一普通人儿,一鼻子俩眼。”

    老马冷笑一声,“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我可告诉你哈,夜路走多要撞鬼,小心吃亏。”

    我摇摇头,老马这个缺乏想象力的家伙一向庸俗,我不准备和她同流合污,丫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知道她已经盘算着和李明宇毕业后奋斗一年领本儿了,我一本正经地告诫她:据最新调查结果表明:65%的早婚者会在中年来临前重新选择伴侣,她说:你给我滚。

    刻舟求剑的家伙。法律能栓住人还能栓住心么?像个单细胞动物那么天真。

    回去的时候猴子刚从健身房回来,正一头大汗地换衣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死劲往他腹肌上瞄了几眼。

    猴子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气沉丹田竭力鼓出肌肉,我大笑,“行了行了,别难为自己,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

    小细胳膊小细腿儿是他自己的说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介意自己的骨感,平时他换衣服都刻意躲着我。我们没有比接吻更出格的举动,纯洁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们之间的底线很大程度上是靠猴子来防守的,有几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水准,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挺脏的,什么都往龌龊里想。猴子能控制自己,我对此非常感激。他要是想毁我那可太容易了,以我对他的信任来说,举手之劳,但是他没有。猴子反复强调他不是把肉欲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开始我觉得他在装逼,现在真信了。他连肉都没有,哪来的肉欲?

    做销售后的重要变化是饭局多了,我以前很羡慕老马他们可以天天腐败,现在才发现背着任务上饭局和董存瑞举着炸药包奔碉堡去的感觉差不多,原谅我这么玷污革命先烈,但是那种为了组织豁出去砍头不过碗大个疤的感觉实在是太像了。

    陪客如陪虎,我们是在饭桌上斟下黄藤酒的红酥手。

    当初我和老马不约而同地撒谎说我们不会喝酒,老史根本不信,“喝喝就会了。”我俩就傻呼呼地开喝,喝到客户满意为止。后来满公司传说东北十八怪,小姑娘喝酒像灌溉。我俩听得肝胆俱断,大有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感觉。

    猴子很不喜欢我喝酒,他管我管得比我妈都严,不准抽烟不准喝酒,晚六点以后不见人就一个一个电话地找。倒也是个好挡箭牌,我可怜巴巴地对同事们说,我男朋友不让我喝酒,要不他就不要我了,由此省了不少麻烦。只有老史那个傻逼置若罔闻,有时还故意害我多喝,我看要不是法律不允许,他恨不得让手下做三陪来招徕顾客。

    老马喝得几欲晕厥,她不止一次对我发毒誓将来要开个“男同”俱乐部,把一群GAY灌晕了就关门放老史,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安分点吧。”我说,“反正实习也快完事了。”

    还能怎么办呢?忍字头上一把刀。

    我的原则是:遇到流氓,就要比他更流氓;遇到变态,就要比他更变态;但要遇到傻逼,就没必要比较谁更傻逼了。忍吧,你还能跟傻逼讲道理么?

    我把她带回住处,给猴子打电话,“今天有个姐们儿,你先别过来了。”

    猴子没说什么,还关照我小心安全,微波炉里有牛奶和红枣汤。红枣汤是他做的,因为我痛经。猴子下周要去杭州出差,就是说,这几天我又看不见他了。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看着老马胡言乱语不管啊。我也难得重友轻色一回。

    我强行给她灌了几口热茶,把她拖到床上,脱鞋脱外套、抬腿抬手地收拾妥当了。老马开始睁着眼睛说梦话,先是发泄对老史的刻骨仇恨,然后是心疼自己光顾喝酒没吃好,最后她睡着了,还磨牙,真闹腾。

    我倒无所谓,反正我一向都是饿着从饭局上回来,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大家都爱往一条小鲈鱼八十几块钱的地方跑,包间精美菜也不见得多好,居然还生意兴隆,可见很多人都欠宰。

    我记得小顾跟我说,开始大家听说要来几个大学没毕业的美眉都很兴奋很期待,没想到来的就是我和老马这样吊儿郎当不三不四的家伙。我说,我们算好的了,安分守己地在屋里呆着,没事儿也不出来诈尸玩。真正的老手才不像我们这么黑山老妖似的呢,我给杂志社供稿时认识了一个职高学旅游的小姑娘,才十六岁,拿着照片想上封面,眉清目秀纯得小露珠一样,我见犹怜。转天我在外面吃饭,刚好见那小姑娘在一群——一群啊还不是一个——老淫棍中眉飞色舞,应付自如。当时我就觉得——我……我吐了,那场面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比较下来我觉得自己很吃亏,啥都没干写字写出了个美女作家的名声,这和被叫成女流氓是一个意思。真正的猛人倒是一个个LikeAVirgin,宛若处女,正所谓叫狗不咬咬狗不叫。被当成反动典型成天面对新生们好奇的小眼睛也就罢了,蔡林那个畜生还耐心地对外人解释,“其实她是写的像美女,长的像作家。”我真亏死了。

    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但实在是太累了,没等茶凉就睡着了。

    梦里我居然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莫姐和司马,我高度紧张,一直以来我们是互相追债的关系,他们向我追稿或者我向他们追钱。为了躲开他们我警惕地从办公室窗户爬了出去,像蜘蛛人那样在几十米高的楼层间爬行。忽然有人拦住去路,是财务部那个小个子上海男人,永远听不清我的普通话,总是说:侬哪能?侬港清爽,到地侬撒意思?我说:靠!爬向另一个窗户。这个窗户有长长的鹅黄丝绒窗帘,被风吹得在空中飘来荡去,很是好看。我闻到红枣汤的香味,我快活地伸出手扑向那个窗口。

    醒来时老马正端着我的红枣汤唏嘘不已,“敢情你找了个厨子?好好好,实在。”

    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革命果实被这个败类一饮而尽。这些日子她也受累不少,而且没我吃得好,除了在外面应酬只能吃食堂的工作餐。用她自己话说:“嘴里要淡出鸟来。”

    老马精神一好就开始闲扯,我们一起回忆当年刚如大学的好时光,那时候我们干净得像一团棉花糖,柔软甜美,可是现在……顶多算黑心棉。我忽然惭愧起来,老马四下打量的眼光好象在提醒我什么,那种眼光让我很不舒服。

    老马强忍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让我见见他吧。”

    “他……他出差了。”我有点结巴,猴子现在应该在忙着打理行装,我不想让他受打扰。

    老马很失望,我找出相册给她,“那你看看他相片吧。”

    我们没有在一起的合影,都怕被熟人看到。但是我喜欢猴子的照片,他的脸一上镜头就变形得很厉害,扭曲地千奇百怪。但间或也有一两张歪打正着取长补短的,实在好看得不得了。广东人把好看的男孩子叫成靓仔,是的,不同于北人的阳刚、帅、酷,他的脸很姣,很靓,又不是女里女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一向不觉得自己好色,我认为自己只是对美丽的东西太敏感,就像猴子拼命收集那些古老的瓷器……天秤的守护女神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那对美丽由衷的欣赏和折服据说是天秤座的本性,虽然我总觉得星象学是胡扯,但是这一点上我和它的解释是吻合的。

    老马接过相册,“你们现在本垒打完了吧?”

    枕畔犹虚的女生爱拿别人的亲密行为说事儿,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纯洁,虽然要有不纯洁的机会她们也未必会放过。老马问这个倒没什么,我老实地回答:“三垒。”

    老马惊奇的眼神儿让我很惭愧,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么久,我也不好说我们的目的只是盖着棉被聊天,但是猴子每天只呆到十二点却是不争的事实。你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深夜对坐只是清谈吧?我也很难想象,一直以来我习惯把谈人生谈理想视为某些变态分子对活塞运动的代名词。这个概念被猴子打破了,他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是这个肮脏的世界里唯一清白干净的东西,他的灵魂一面乌黑一面纯白,展示给我的是纯白的一面,这很艰难,我为此爱他,一直爱到死。

    别对我讲大道理,你们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来砸我。

    我近乎自虐地坦白说,“他看不上我。”

    老马哼了一声,“你变了。”

    门铃狂响,衣冠不整的老马闻声立刻跳起来“别让他进来!“

    我带上卧室的门站在门口问,“老方?是你吗?”

    “是我,我的通讯录落在这里了。”

    我把门打开,他进来轻轻拍拍我的脸,“我马上要走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有点落寞,强笑着,“记得带手信回来。”

    他有点失望似的,“你是想我还是想手信?”

    “都想。”我说。

    我们深深相拥。

    “你这小狐狸,势利鬼。”他在我耳边说。

    “你这老狐狸,撒谎精。”我回敬道,“你哪里丢了什么通讯录?”

    他笑起来,是的,成年男人就有这点好。一微笑,他便懂得了;一皱眉,他便呵护了。好比惊涛拍岸后的宁谧宽和,大浪淘沙过的遍砾皆金,一般年轻男孩哪里是他们对手?

    “早点回来”,我说,“记得到了给我打电话。”

    “一定。”他低低地说,“一个人在家要乖,照顾好自己。”

    “一定。”

    他走了。

    我突然记起刚和老马说他出差了,很不自然,虽然我没有信口开河,可是当面穿帮也实在难堪。

    老马直视着我,“就是他?”

    “是他。”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我知道猴子的分量。我是这么沾沾自喜以至于忽略了老马越来越阴沉的脸。

    “啪”地一声,老马把影集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人家有老婆?”

    “知道。”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老马狂怒,“这是第三者插足你知不知道?”

    我浑身一激灵,像迎面被泼了盆冷水,一直以来我们彼此保持默契,沉醉在温柔乡中。两情相悦处,大家心照不宣地一起忘记人间伦理纲常。偶尔想起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我骗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俩感情失败不是我的错……所有能用的借口被我用了个遍。

    那层窗户纸终于被不相干的外人捅破。

    我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我们不是……”

    “你们不是什么你们不是?”老马连珠炮一样,“我告诉你啊!自欺欺人的我见多了,能把自己哄到这份儿上的你还是头一个!你脑袋让门挤了是怎么的?”

    我脸唰一下红了,我有点生气,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以不同意但你无权干涉。我恼着脸,“我找谁做男朋友是我的事。他老婆管不住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马啪地甩了我一耳光,“全天下都知道方语冰是靠他岳父起家的!他敢跟他老婆说个不字?”

    我挣扎着转过脸避开老马的眼光,看架子上那只钧窑瓷瓶,雨过天青,铁线银钩,不碎自裂。

    “你怎么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嗓音,低沉沙哑。

    “我怎么知道?你明天来和我一起上班!”老马咣咣地拍桌子,“不是我不帮你,是你这事儿办得有问题!我告你你要这么下去一准儿后悔你信不信?你他妈的就一地道傻逼!”

    我头疼,万针齐发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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