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妹果然走了。黑妹走了,谁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什么东西。
关于球球打胎的事,除老板娘以外,无疑又多了两个知情者。谁也不知道,这种病菌一样传染的东西,正在哪个黑暗角落里慢慢滋长。
厉红旗悬崖勒马,停止进入球球的心灵,也停止光顾她的子宫,和她划分了清晰的阶级界线。
厉红旗很悲伤,他的悲伤是,他不得不背叛自己。
其实,球球也没有奢望厉红旗娶她,既使她没有堕过胎。更何况,她早已经不清不白,就更是没有资格嫁给厉红旗了。
球球很悲伤,她的悲伤是,她不得不屈从命运,在爱情面前,从来就没有抬起头来的时候。除了白粒丸店,她想不出她还会拥有什么。厉红旗没有错,自己原本就对他隐瞒了不光彩的事情。厉红旗理当找一个比她漂亮的镇里姑娘,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球球无话可说。她没有说话的权力,或者她原本有,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便丧失了。
爱情,在这个冬季,被寒冷覆盖,谁也不知道,来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发芽。
球球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梦搅乱了。她被老奶奶讲的故事搞得神魂颠倒,做起了白日梦,患上了臆想症。她只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那神秘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她把埋藏的爱情抛在一边,决定先找到那个手臂上也有胎记的女人。她要找到县长,她要朝她喊“许文艺”,然后在她的手腕上寻找胎记。她后悔夏天的时候,没有去留意县长的手臂。不过,她不怪自己,因为夏天的时候,她没有做这样的梦。她假想过几种可能,比如说,她发现县长的手臂上果然有个一模一样的印痕,她朝县长大喊一声“许文艺”,也亮出自己手上的胎记。许文艺会有惊恐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笑,从微笑中恢复记忆,当县长的眼里流出大滴的泪,那时,县长便清醒了。或者不应该喊“许文艺”,而应该叫“妈妈”,那个故事里的“妈妈”。
县长是什么样子,她已经想不太清楚了,或者原本就没有看清过。是啊,谁看清过县长的脸,那张总在黑污下麻木痴呆的脸。但是,如果真的喊县长一声“妈妈”,别人看来,会是件多么荒唐的事!还是喊“许文艺”吧,先把县长喊醒了,以后的事情,就不一样了。不过,也许县长手臂上什么印痕也没有。真有的话,又会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可以证明,我就是故事里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吗?球球自己胡乱想着,一面为不未知的结局惴惴不安。她一直梦想着找到“妈妈”,像县长这么温和、亲切、善良的,但又不是县长这样,落魄潦倒,神经失常的癫子。
不管怎么样,首先必须把县长找到。
母亲裹一件很厚的棉袄,双手笼在袖子里,腋下露出几缕破棉絮,脸冻得通红,越发与红薯的颜色酷似。母亲本来就胖,穿得又多,里三层外三层,套了无数件,看起来格外臃肿。
母亲是来找球球拿钱的,顺便问球球是否回家过年。
谁都要过年的,年总会过完的,要过一段时间才定得下来。球球说。离过年尚有一个多月时间,她嫌母亲张罗得太早。因为有了自己的住处,天气又冷,球球便留母亲在镇里住上一晚,等次日中午暖和一些的时候,再动身回家。
冬季农闲,母亲也不着急回家干活,因而也答应睡一晚再走。
有自己住的地方了,也算半个镇里人了,难怪你不愿回家。母亲对球球的住处表现浓厚的兴趣。尽管就那么一间房子,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阵。
不是不愿回,是走不开,老板娘打算到益阳码头新开一家,她顾不过来,这里都是我在打理,等过了年,我就要承包下来了。母亲总是看到表面的好,不知道背后的辛苦,球球也不想对她诉苦,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不回家的原因。
母亲没有反应,她似乎没有听懂。
过了一阵,球球手腕的胎记又隐隐发痛,或许是这个冬天格外寒冷的缘故。于是她对母亲说起了她的梦,她问母亲,那几个有连贯性的梦,是否暗示着什么?作母亲的瞪大了眼,好像被人用棒槌击傻了,无比震愕。
最近,这个胎记总是隐隐发痛,我真的是你生的么?球球还是忍不住问了母亲。
你又听哪个猪日的胡说八道了?你不是老子生的,难道是树丫里结的么?母亲红薯脸憋得更红,她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我的生日?我是不是你生的,你都是我的妈妈。球球低声说,她似乎早就有了答案。
我不是你的妈,那谁是你妈?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老子拉扯你十几年,你反倒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我好作孽哟!你是不是要当老板娘了,就把老子当包袱,不想认老子了?母亲气得像太热天的狗,直吐舌头。她最擅长捶胸顿足。
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奇怪啊!我知道了,你小声点,隔壁听得见。球球小心陪伴,不再追问。她想,这故事本来就和母亲没有关系。
球球依然咳嗽,半夜的时候,咳嗽进入高峰期。所有的器官与神经都参与了,胸腔内的风箱尤其卖力。母亲开始还能在球球的咳嗽中安然入睡,这时也终于睡不香了。她坐起来,披上棉袄,骂骂咧咧地说,一年没干农活,不挑担子,连个咳嗽都好不了,可见这镇里也不是什么养人的好地方!依我看,就是农活干少了!娇惯了!有几个乡下人成天病病歪歪的?
母亲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压过球球的咳嗽,但显然不凑效,球球根本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咳,并且开始吐痰。母亲不好意思骂下去,坐了一会,重新睡下。
球球极力忍住咳嗽,或用棉被堵住嘴,减低音量,以免吵了母亲。
母亲很快又睡着了,还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母亲爬起来便走了。
听说你快当老板娘了,嘿嘿,多关照一下兄弟我呀!很久不来白粒丸店的曹卫兵又出现了,中长风衣挡住了他空荡荡的裤裆,说话阴阳怪气。
你是镇里的,又有些威信,当然是你关照我才对。球球明白曹卫兵的意思,尽量捡些好听的话说。这种套话也是老板娘教的,没想到又派上了用场。
曹卫兵没想到球球会这么夸他,稍微一愣,似乎有些惭愧,但他毕竟早是根老油条,不会因这一句美言而忘形。
我哪有什么威信。一是一,二是二,该怎样,还得怎样。今天来是给你说一声,正月间别忘记准备红包。曹卫兵又狞笑几声,瞅了一眼新来的服务员,并朝她丢了一个飞眼,把服务员臊得一脸通红。
你,要不先吃碗白粒丸,我和你说几句话好么?球球按耐住焦急,仍是笑眯眯地说。
说话么?也行,先来一碗。曹卫兵坐下来。球球舒了一口气,曹卫兵肯坐下来,就有商量的余地,有商量的余地,证明还不至于那么绝决。总之,曹卫兵的屁股能落下来,事情就有好转的可能。
曹卫兵,你知道,明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那时我刚接过来,很多东西都不熟,磕磕碰碰的,也不知是赚还是赔,心里也很担心,要是有人来捣乱,我只有一个人哭了。真的请你多关照关照我,我会很感激你的。球球一半是心里话,一半是言不由衷。
嘿嘿,嘿嘿,你怎么感激我?答应和我好么?曹卫兵含着一嘴白粒丸,还是阴阳怪气。
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只是一个乡里妹子,哪里配得上你们镇里人。球球的脸阴暗下来。说这话时,她有股怨恨,这话并不是真说给曹卫兵听,而是对傅寒和厉红旗说的。
哈哈,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啦,你还算清醒,那程小蝶早就到益阳县城陪人家读书去了,就你蒙在鼓里。不过,傅寒这小子,还真是有那么两下。曹卫兵有意无意,把球球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你是可怜了一点,当初要是和我好,也不至于那么惨嘛。曹卫兵已经喝干了汤。
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做朋友不是蛮好的么?球球硬着头皮说,心里吞了苍蝇般难受。
做朋友?做朋友还得看和什么人做啦!曹卫兵并不领情。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球球感觉曹卫兵根本没打算留一点情面。
什么什么意思?装傻啊?破鞋,谁搞啊?送上门都懒得要啦!曹卫兵痛快地骂了一句,总算报了深藏的一剑之仇,捡回了从前丢失的脸面。
破鞋?破鞋?老天,猪日的黑妹!她气得一阵晕眩,在心里骂了黑妹一句。
今天身上没带钱!曹卫兵达到目的,扔下碗筷走了。
球球终于坚持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流淌下来。
这一天,球球认识的几个人,好像约好了似的,相继出现在白粒丸店里。
罗婷的大肚子挺得很高了,仿佛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掉下来。不过她没有像曹卫兵那样,直言不讳,而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貌似关心,实是冷嘲热讽,顺带也把老板娘暗底里狠狠地骂了一通。她还很热情地劝慰球球,大意是说,对于打胎这样的事,要像对待负心的人一样,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劳神。一切不快乐都是要成过去的,生活仍然美好,谁要是辜负生活,谁就真辜负了自己,辜负了生命。她还朗诵了一句诗,什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罗婷很快乐,看样子已经彻底把不快乐埋进了过去。
对于罗婷的好意,球球心知肚明。她尊重罗婷的大肚子,尊重她练习忍受做一个母亲的前期苦难,尊重和她过去的友情。所以,她咽下了眼泪,微笑着送走了罗婷。她感觉到,她的事情已经在小镇传播开了,有一股不太明朗的力量,马上就要将她从小镇驱赶出去。
毛燕和阿泰会来,出乎球球的意料。毛燕已经好了很多,但脸上已完全失去少女时候的烂漫与机灵,取而代之的是黄褐色的雀斑,浮肿的肌肉,愚钝的眼神。
球球,有些人真坏,不知安的什么心,将别人的私生活到处宣扬。毛燕要吃白粒丸,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的食欲,并不会因为球球的私生活而受影响,她的胃,是一个清白的,义气的、善解人意的胃。球球一时难以分辨毛燕的语气,总之,她们把她的私生活拿到餐桌上来讲,无论如何都是隐含着快意与嘲弄的。所以,也不会把毛燕的话朝善良的一面想。作为一个男人,阿泰阻止了毛燕说这些东西,他自己也一言不发,证明他只是陪毛燕来吃白粒丸的。
球球慢慢地忍受着这些不同方式的捉弄,她实在不知道,她的私生活,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值得她们这么操心与关注。她记起老板娘的话,一个妹子,如果让别人知道,怀了孕,打了胎,就是破鞋了,就是没人要的破鞋了。她正一点一点的明白,老板娘并非危言耸听,她已经感觉到了背后的唾弃。
没人要,没人要就不嫁,不嫁人,就不信活不了。她想。可是,既便是不嫁人,那流言也未必肯放过一个变成了破鞋的女孩子。“没人要”不是流言的目的,重要的是,人们陶醉在流言的快慰之中。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子,要是成了破鞋,最丑陋的女人都会在她面前找到尊严、优越感,以及纯洁干净的喜悦。要打倒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除了让她变成破鞋,不会再有更好的办法。人们深谙其意。
罗中国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仍是像以前那样,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品尝白粒丸,只是结账的时候,把角票递给了新来的服务员。
冬天,是一双老人的眼睛。迟钝、缓慢、平淡如水。
冬天,是一种老人的生活。孤独、冷清、寂寥如风。
冬天,是一个老人的背影。昨天、往事、苍茫如海。
冬天,是一只老人的右手。枯槁、龟裂、岁月留痕。
冬天,是一个老人。一个老人。老人。
天黑得早,街面没有人行走。人们都躲在房间里取暖、看电视、打牌。球球贴着墙根行走,尤其不放过黑暗且避风的角落。从窗户里飘出的灯光、笑语,在球球的脑顶盘旋,她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已经这样连续坚持了好多个夜晚,像在洞穴里探宝。后来她准备了一个手电筒。她将梧桐树作为一个起点,然后沿着百合街一路搜索。每一个胡同,每一条小巷,每一片屋檐底下都不放过。她常常被自己的脚步和嗓子里的喘息声所惊吓。她不紧不慢地行走,保持一种随时逃跑的警惕。黑暗中一条突然蹿出来的狗,或者发情的猫的呜咽,都会使她汗毛竖立,胸口打鼓。偶尔会有一个人,从吱哑的开门声和一道狭窄的亮光里挤出来,反被她吓一跳,用狐疑的神情看她一阵,才带着迷惑走了。这时候,她觉得有点意思,心里便放松了许多,慢慢地,才不再那么害怕。
县长,她会躲在哪个角落?
白天,她吩咐新来的服务员留意县长的行踪。新来的服务员没见过县长,见到癫子就胡乱报信,让她空欢喜了几回。她也不能怪服务员,她无法描述县长的样子。她再一次找遍了百合街,除三个乞丐、两条流浪的狗,和一对交配的猫以外,她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她还问了乞丐,是否见过县长,乞丐只是一个劲儿朝她磕头,伸出一双脏黑的手,差点让她无法脱身。摆脱乞丐后,她转到了丁香街。菜市场有天棚,更适合于流浪者临时安家。所以她满怀希望。她用手电筒向看不清的角落扫过去。有时会碰上谩骂,通常这出自正常人的嘴里。乞丐和癫子面对这束亮光,不是咧嘴傻笑,就是面无表情。乞丐远比正常人友善。找过几次后,她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是有固定的人占领,他们习惯了在老地方睡觉,轻易不会挪窝。这对于寻找县长有一个好处,可以缩小寻找范围,避免不必要的精力浪费。
电影院和新华书店的旯旮,以及可以藏身的地方也都找遍了,没有县长的影子,连气味也没有捞着。余下那片枫林,断桥,以及桥西方向的地方。
球球在断桥上四面环顾,浓淡不一的黑色,富有层次,有的地方黑成一团墨,有的地方黑成一个洞,有的只是一片浅灰,有的地方还是深蓝色,比如胭脂河。风从河面卷过来,带着河水的醇洌味道。球球知道县长不会躲在断桥边,桥边的风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大得多。
枫林里一片漆黑,她已经在犹豫了好几次,一直不敢进去。现在,她已经找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县长的人影,只剩下枫林里没进去找。最后的一线希望,摆在面前,她忽然间就断定县长在里面,在里面哼歌,发呆,睡觉。于是,她立即变得激动,果断地走进枫林,脚下感觉落叶的松软。
她在枫林里穿行。
树站成一排一排,等待她的检阅。
她经过每一棵树,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希望,然而,每一棵树又是一个失望,最后,满林子都是失望,失望在她心中长成另一片深林。她已经很疲惫,巨大的失望覆盖了心中对于黑夜的畏惧。没有一丝希望支撑,她走不动,她不想动了。她在刻了字的那棵树下坐下来,背后是冰凉的树杆以及树杆上冰凉的字。她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关于那个故事,到底是梦境,还是老奶奶亲口所述?那个故事,是梦境还是现实?老奶奶为什么要对她讲那么一个故事?许文艺这个名字,最初是不是从梦里得来?这个许文艺,这个县长,是不是故事里的许文艺?到底为什么要找县长?心绪为什么被这个故事搅得乱七八糟?球球想半天,越想越不明白,她根本没法分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梦和现实已经混和,难分彼此。一只夜鼠在落叶上迅捷爬行,在离她脚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她看见一小团黑影,两点豆大的亮光,她知道它在瞪着她。她不想惊动它,紧贴着树根一动不动。
风飕飕地刮。
林子里越来越亮,树和树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感觉老鼠的眼睛充满狐疑。
你知道县长到哪里去了吗?我找不到她。她还活着吗?整个小镇都闻不到她的气味。她是不是到乡下去了,乡下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去?你说,她会不会是我的妈妈?我就想知道,她的手臂上,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一个胎记。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么?如果县长就是老奶奶故事里的那个女人,那老奶奶又是谁呢?你说我傻,不去问老奶奶?可老奶奶家门上一把锁,锁都生锈了,早就不知道她和程小蝶搬到哪里去了。像你这只老鼠,一旦躲起来,谁找得到你的窝呢?你嘲笑我?厉红旗肯定是喜欢我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没有抛弃我,是我的经历他无法接受。是啊,换了你,你难道不也是一样的想法么?和傅寒好过以后,再和任何人相好,我都是错的。那句话……人们怎么说来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厉红旗说过,下棋,一步走错,可能输掉全盘,我的爱情,也是这么个道理了。后悔?我也不知道后不后悔,要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好了。像刚来镇里的时候,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老板娘。我为什么要怨厉红旗?原因出在我身上,我隐瞒真相,我虚伪。我不再搞对象,更不再和镇里人搞对象了,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我,娶我。我只想开好店,赚点钱,过了年,我就是正正式式的老板了。现在我只想找到县长,你不知道,我找了好多天了,找不到她。我有一种感觉,一种感觉,很真实的,但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踏实地睡过了。我哪天找到县长,哪天才有可能放下心来。端午节的时候,端午节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县长身上的那股气味,把我朝她身边吸卷过去。我的感觉对不对,谁知道呢?找到县长,才能知道对错。
角落里传来凶狠地猫叫,老鼠哧溜一声消失了。球球也被吓了一跳,仿佛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呆在枫林里,对着一片黑暗胡言乱语。她慢慢地站起来,两腿已经发麻,里面好像有千万个针尖乱扎。她一时挪不动脚,它们像棉花团,她无法调动它们。她只得紧紧地靠在那棵枫树上,让树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的手触摸到枯硬的树皮,和树皮上的纹路。依稀感觉到那些字句,那些生长在夏天,生命力旺盛的树皮里冒出来的汁液,好像此刻浸濡了她的手心,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冷的。因此她的整个手冷了,并且,这种冷迅速地漫延到了心里,她随之打了一个寒噤,双手抱紧自己,躬着身体,迎着风走出枫林。
一只猫“嗖”地从她身边擦过,林子里传来老鼠的一声惨叫。
县长消失了,像一个季节,消失于另一个季节里;“九九艳阳天”这首歌,凝结了,像冰条般悬挂在哪一棵枝丫上。小镇依然如昨。昨天的事情,像水,融进胭脂河里的水,不能产生任何影响与变化。苍白无力的太阳,偶尔还是会垂顾街心,像久病之人的手,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冬天的一切都瘦了,街道或者人的内心,猛然空敞了许多。空敞了许多,似乎是为了等待“年”的填充。
球球嗓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夜晚,她在街道角落里出没,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使她像只打呼噜的夜猫。她纤瘦的身体,像猫一样轻捷,上阶梯或爬围墙,闪眼间便完成了。她的眼睛已经不需要手电筒的光亮,完全能辨别黑暗中的物体。她走路不发出声响。她在飘。她常常无端地喘不过气来。她明知道找不到县长,或者明知道县长并不会在某个地方,但她习惯,并且喜欢了这样的方式。她无法安静地呆着,她必须这么来回地寻找。有时候,她甚至忘了目的,夜游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一部份内容。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模仿县长的生活,感受一个人,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穿行,好像这样便找到了县长生活的轨迹,并且可以随着惯性,轻易地走进县长的窝。然而这轨迹是模糊的。她并不知道县长的生活内容。她完全是在想像与猜测里寻找。她突然爆发的咳嗽,常把街上的老鼠、猫、狗、人等活物惊吓。于是,紧接着有一些出现了她没料想到的麻烦。
有好几回,球球从弄堂里钻出来,把别人吓一跳。有人认得她。一个女孩子夜晚的行踪本来就有些可疑,更何况总会在同一个地方遇上,不由人不揣想这个弄堂里的男人,有某种可能性的男人,某种和球球可能发生关系的男人。球球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球球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球球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球球面前时,球球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成了已经、或者是可能与球球有染的对象。关了房门,女人们免不了会审问一下自己的男人,在某一个可能的空隙时间里,那个年轻的骚货是否引诱过他,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十几岁就打胎了,成破鞋了,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两条腿还有什么放不开的?看她那眉眼,就知不是好货!当然,这些情景都是别人卧室里发生的,外人看不到,球球也不会知道这些。不过,她已经从镇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切。她无话可说。她埋下头,自己掉几滴眼泪。如果她向人们解释,夜里只是找县长而已,她和镇里的男人没有关系,她知道镇里的人不会相信,相反会嘲弄她,撒谎也不到家,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摸索,还说是为了找一个癫子,谁听了都会喷饭!但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她就是在找县长,真实得比假的更像假的,比欺骗更像欺骗。对于镇里人的流言,她除了回应几声更猛烈的咳嗽,哮喘的声音更响更急以外,她始终无法开口。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球球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的兴趣与热情遭到了打击,打击来自于镇里的流言,也因为县长音讯杳渺,还因为她看清了自己和镇里人身份的差距,这种差距根深蒂固,且永远不会改变。像老板娘那样,当上老板娘,嫁一个镇里人,这个愿望越来越渺茫,并且遭到她自己的鄙视。她心底那股对县长莫名的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老板娘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便叹原来人和人之间,都是蒙着心说话,来往,生活的。即便是她和母亲之间,也隔了厚厚的一层。她所记得的母亲,总是骂骂咧咧的,竟没有一个温馨的片段。不过,想起母亲总是好的,因为这会连带想起花母猪,花母猪身上的气味,猪圈的馨香。她想回家,准确地说,是想回到猪圈去,回到花母猪身边去,那才是最快乐的时光。如果真的回家,她又想到了镇里的人和事,除了县长和算命的老奶奶,恐怕没有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了。
关于傅寒,现在回想起来,她竟说不出是否爱他;关于厉红旗,她只想知道他是否爱她;关于毛燕、罗婷、罗中国、曹卫兵,程小蝶,她也许会偶尔想起他们,并且心平气和。她是随便做一种假想,她知道自己,或者有一天会离开小镇,但肯定不是回家。家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或者原本就没有清晰过,除了小溪边的那所可以栖身的木房子。
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老板娘,又围上腰围巾,在厨房与店堂里往返,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这个冬天,老板娘瘦了,皮肤里的水份风干了,走起路来便显得轻飘。球球啊,记着不要对外人说,是你把店承包下来了,你看现在到处风言风语的,对你不利,店里也不能失去镇里这拨老主顾,知道不?老板娘说。
球球惘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球球,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老板娘听出球球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厉红旗的背上,球球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汽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薰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清清爽爽地呼吸,让呼吸清清爽爽。
人一辈子,身体是本钱,身体坏了,就没什么盼头了。像县长,一个癫子,原本是快快乐乐的,那天窝在墙角里,好像是生病了。天,都穿的什么啊!胳膊、腿都在外面。这个冬天,会有人冻死的,会冻死人的。老板娘只顾低头说话,她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她并未发现球球的表情变化。
县长?你在哪里看见她了?快,快告诉我!球球突然爆发的声音把老板娘吓一跳。她很惊愕,眼睛在球球脸上转了半天,不急不缓地说,嗯?这么着急?你和那个癫子有什么瓜葛?癫子始终是癫子,不是常人,都将自生自灭的。平时给她一碗半碗半粒丸吃,也算是行善积德,其它的问题,可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老板娘严肃起来,显然,她早就知道球球经常送白粒丸给县长吃。
我找她有事,真的有事,我一直在找她。快告诉我,你在哪里看到的她?球球抓着老板的手臂使劲摇晃,忽然觉得这样不好,又慌忙松开双手。
哎,在你屋子后面的小巷边,白头发,一身破破烂烂,除了县长,还会是谁。老板娘说完,球球扭身就走。老板娘扯住她说,都好几天前的事了,这么冷,她怎么还会在那里呆着,不定死到哪个地方了呢!老板娘没料到球球拿眼睛敢瞪她,直到球球的背影消失了,她还在发愣。
老板娘说的小巷,在球球的后窗。后窗是一条细窄的居住街。球球的房子没有后门,从住处到后街,要绕一大圈才能走到。后街破落与偏僻,球球极少到后街走动。这条窄街与小镇环境极不谐调,好像到了另一个更为贫穷的地方,有更久远的时代差异。几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是紧闭,行人能感觉里面的暗淡、清冷与腐朽的气息。
天色昏暗,小巷里的风,更是阴冷刺骨,像一个逃窜的幽灵,与人擦身而过。球球急匆匆地赶过来,到小巷口却放慢了脚步,忽然对这条被她忽视的陌生小街充满畏惧。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片落叶也没有,麻石板街是一种荒芜的干净,街两边的屋檐,几乎在空中相接,头顶是一线狭长、昏暗的天。球球紧张地边走边看,心嘭嘭跳动,两条腿迈不开正常的步子,机械地顺着麻石板一块一块地往前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脑海里依次闪过与县长有关的情景。县长的歌声,县长的牙齿,县长的红丝巾。县长朝她笑,轻轻地拍她的背。还有梧桐树下的黑屁股与白屁股,她亲眼看见县长被人强xx了(她是后来才明白的),她当时吓得瑟瑟发抖;而县长也亲眼看见,看见枫林里的那一幕,傅寒撩起了她的裙子,傅寒撩起她的裙子,县长则在哼唱那首“九九艳阳天”。
像是正去庙宇烧香拜佛,球球面色肃穆,脸上布满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每向那个地方靠近一步,心里的恐惧便增添一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假若发现县长的手上真有和她一模一样的胎记,那一霎那,她该痛哭还是欢笑?她慢慢地向前移动,她十几年的孤独与悲伤,仿佛即将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渐渐地逼涌上来,伺机一触即发。
老板娘看见县长呆的地方,其实就在球球的后窗左侧三四米处。知道这个确切位置后,球球便记起某些夜晚,她似乎是听到过窗户外面的声音,她只是没有留心,没有想到会是县长。她四处苦心寻找的人,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呆着。
老板娘说县长“似乎在生病”,球球心一直是提着的,她完全不敢想像县长现在的样子。
她在拐向后窗的墙角边站住了,这才觉得两腿发软,不由紧贴墙根。墙上的腐烂与潮湿的气味,像一条虫子钻进鼻孔,并且一直往心里灌下去。
县长!县长!她求救似的在心里喊了几声,呼吸将喉咙里的痰上下捣鼓,像个活塞,她感觉肺叶针刺般疼痛。她忍住咳嗽,暗底使劲咽了几下唾液,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只黑猫从屋檐上蹿下,一颗石粒滚到麻石街上,叮咚几声,落在街心。黑猫朝她看了一眼,黄色的瞳孔,有太阳一样锋利的光芒。
她看出黑猫满眼的仇恨。
黑猫的眼神让她浑身发冷。
看着黑猫的屁股消失在房子后面,她才回过头来。
跨出一步,拐过这个弯,就能看见蜷缩墙角,躲在半壁屋檐下的县长。她对自己说。
然而,然而眼前的景象,不是想像中的景象。她首先看到了自己的窗户,一扇狭小的、蒙了塑料的木格子窗户,离窗户不远的小角落,空荡荡的小角落,只有一件遗落的破黑棉袄。她走近去,看清了地上零碎的东西。有果皮、烟蒂、馒头屑,更深的角落里,还有一堆干硬了的大便。墙根是光滑的,因为某种磨擦而显得明亮。她提起黑棉袄看,陌生;再嗅了嗅,没有她熟悉与喜欢的那股气味。她立在原地,身体转了一圈,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站在旷野中,四周一片荒凉。她的心里涌起恐惧。
县长!县长啊!她又在心里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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