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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坏了事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冷空气入侵,气温骤降。小雨夹雪,风里带刺,街上行人无不藏头缩脸,面色泛青。有时候,索性只有雨和风,在街面恣意嬉戏,没人有兴趣参与它的游戏。小镇像个突然成熟的孩子,用一双沉默的眼睛,忍受着寒冷的挑衅。再过一段时间,天会更冷,所以,对于季节的变化,人们无不习经为常。不过,小镇又出了一件怪事,一向乐呵呵的毛燕变傻了。人们首先是在发廊发现了她的表现反常。她心不在焉,总是找错钱,还敞开放钱的抽屉,翻来覆去地数。再过几天,发廊就看不见毛燕的影子,她躺到医院里了。

    某个下着毛毛细雨的黄昏,毛燕从娘家回来,还在桥西街头的时候,便模糊地看见断桥上站着一个梳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她靠近左侧桥栏,一身黑衣,面孔煞白,身段和长相,看上去都像球球。毛燕肚子有点大,因而走得很慢,她走得慢,其实也是不想和球球碰面。她仿佛看到姑娘朝她笑,姑娘嘴里没有牙齿,黑洞洞的,像一口枯井。姑娘好像在桥上站了很长时间,头发被毛毛细雨淋湿了,雨珠子顺着她煞白的脸往下流。毛燕磨蹭着,姑娘就是不走,她只好低着头,用伞遮住了自己,若无其事地往断桥走去。桥上的雨和风明显不一样,毛燕猛地一阵哆嗦,不由紧缩了脖子。为避免和姑娘碰撞,毛燕走的是右边,但是她仍感觉她的伞碰到了姑娘。那种碰撞很奇怪,并不像碰到某个实体身上,倒像是被风撞击了一下。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抬起头,转过脸,想勉强和姑娘打个照面。但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再迅速往后扫一眼,也没有人,于是她又原地转了一圈,仍没看到姑娘的影子。消逝得如此之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姑娘长了翅膀,二是姑娘跳进了胭脂河。但显然人不可能长翅膀,跳进胭脂河里,应该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毛燕在桥上愣了半天,心想眼睛花成这样。这时,黄昏跳进胭脂河,渐渐地沉了下去,天黑了,只剩下伞顶上针尖般细密的雨声。

    经过白粒丸店,毛燕本想特意问球球,她刚才是否到断桥去了。结果白粒丸店打烊了,只有黑妹一个人,正在装木板。毛燕问球球到哪里去了,黑妹似乎一肚子气,说她到哪里去,又不会向我请假,我又不是老板!毛燕就说,球球今天穿的什么衣服。黑妹想了想,说,黑的吧,不对,好像是灰的,我不记得了。毛燕急了,说你再想想,她梳辫子没有?黑妹摇摇头说,她的头发好像是盘起来了,因为怕辫子掉进炉子里。黑妹这种模糊不清的说法,把毛燕气得咬牙切齿。

    明明是她,偏装神弄鬼!毛燕嘟囔一句就走了,回到家便和阿泰吵架。她居然骂阿泰跛子。阿泰气急败坏,打了毛燕一耳光,骂了一句“乡里鳖”。毛燕便摸出一瓶似乎早已藏好的老鼠药,对着嘴就灌。阿泰脚不灵便,手却很快,一挥手就打掉了毛燕手中的小瓶,瓶口在她的脸划出了一道血口。毛燕已经失去理智,换了一个人似的,和阿泰不顾死活地撕打起来。到医院后,毛燕语无伦次,只是不断地说,我要像球球那样,像球球那样活,像球球那样活。毛燕的话令阿泰和其他人莫明其妙。没有人觉得,球球活得比毛燕好,毛燕比球球活得差。至少毛燕嫁了好男人,贵为人妻,将为人母,生活稳定有序,这哪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能相比的。即便是球球本人听到毛燕的话,也会糊涂。因为阿泰出手及时,毛燕并没有吞下老鼠药。但是,毛燕已经傻了,真的傻了。没有人再去为她的话过多的费神。阿泰找过球球,他想知道毛燕变傻前,是不是和她见过面,谈过什么话。球球确实不知情,因而无可奉告。

    黑妹私下底对老板娘说,毛燕撞鬼了。老板娘不信,黑妹就把那天黄昏的情况描述一遍,并且极具煽动性地说,毛燕当时神色慌张,脸色很白,眼圈散光,魂魄都不在身上了。老板娘就批评黑妹胡说八道,年纪轻轻,不要太迷信。黑妹并不停止,说毛燕一个劲儿问,球球是不是穿黑衣服,是不是梳辫子,还说明明是她,偏装神弄鬼!老板娘制止了黑妹,说你好好干自己的活,不要掺合这些事情。但她心里也感觉蹊跷,有股阴冷渐渐散漫。

    老板娘最近心绪不好,大约是因为林海洋的缘故。罗婷上回到店里一闹,她和林海洋的事算彻底完蛋了。

    罗婷发现这件事,最初老板娘有点怀疑是球球揭发,但后来确信球球不会干这样的事,是林海洋太不小心,自己留下了把柄。

    女人都是敏感的。

    没有捉奸在床,老板娘死活不承认和林海洋的关系,事情就算不了了之。

    球球过得几近恍惚。她一直陷入某种回忆的状态,无法自拔。被她遗忘的事情,经过辛辛苦苦地寻觅,终于陆续从记忆里浮现了。她的鼻子告诉她,空气里的气味单调了,熟悉的味道越来越少,她喜欢并依赖的气味消失了,大地与天空一样苍白,空旷。但由于她忙着店里的活,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感受,只觉得日子变了样,变了样。当她记起县长时,也就想到自她搬到桥西后,就再也没看到过她。

    某天夜里,她又特地到梧桐树下去看过,县长的窝也消失了。县长躺过的地方,连树杆也被她磨得光溜溜的。球球在树下呆了很久,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光了,枝丫在天空中纵横交错,如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树底下,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空寂,空寂在她的心底长出枝丫,乱七八糟。

    县长,县长,你到哪里去了?我不是有意要将你忘记的,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烦心的事情。我妈她说我是乱坟堆里捡来的,我哥嫂说我是外面的人。可是,后来我妈又说,生我的时候,脚先出来,还差点被人抢走。她们这是在说些什么呢?我有点害怕啊,如果我不是我妈生的,那我的妈妈,会在哪里?如果我找不到我的妈妈,我是不是就像一条流浪的狗那样,东窜西窜,饿了冷了,都没人理会呢?我怎么会不是我妈生的?我怎么会没有妈妈?谁没有妈妈?球球蹲在树下,一阵自语自语,好像县长还如往常一样,在身旁默默地听着,轻轻的摇着她自己的身体。有脚踩枯叶的响声传进球球耳朵,她警觉地一回头,就看见梧桐树边立着一个人,不,是那个人紧紧地贴在树杆上,两只眼睛像夜猫一样闪闪发光,牙齿忽隐忽现,像是在极力忍住发笑。

    县长!你在呀!球球站起来,高兴地朝县长喊。县长一愣,朝树杆贴得更紧。

    你到哪里去了呢?也没听你唱歌,没看你在街上晃悠。球球眼里的县长整个就是一团黑影,只有眼睛和牙齿透着白光。县长颤颤微微地摸过来,身体顺着树杆滑下地,背靠树坐下,仿佛觉得稳妥了,舒适了,便长吁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双膝,嘴里开始念叨起来。

    县长,你没生我的气就好了。我住到桥西去了,现在是黑妹在守店,所以晚上也没有给你白粒丸吃。不过,过了年就好了,过了年,我做了老板,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了。球球一口气说一长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地告诉县长。县长一动不动,满嘴的白牙齿全露出来,球球知道那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她将上衣裹紧了,接着说,县长,有一件事过去很久了,也忘得差不多,就不跟你讲了。现在,有一个男孩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我们……已经很好了。如果他要我嫁给他,我会愿意的。但是他没说过,从没说过哦。县长,你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我么?她扯了扯县长的衣袖。县长的衣袖冰凉。县长呵呵呵呵一串傻笑,哑音变得很粗。

    我真笨,你怎么会知道呢?可我又不好意思问他。我喜欢闻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你不知道,那些玉米呀,稻谷呀,高梁呀,杨梅呀,总是干干净净的味道呢。唔,还有,他的洗发香波也很特别。他下棋很厉害,说话很深奥,比罗中国他们有文化多了。县长,你说我配得上他么?现在配不上,过了年以后,配得上了么?球球好久没有倾诉地象,话闸子一打开,越来越多的想法涌上来。县长只是静静地听着,就像听风刮过,听雨滴落那样,听球球诉说。县长的喉咙里仍是一口痰,在她呼吸的时候,像个活塞那般上上下下。

    球球停止讲述。因为县长在挪屁股。县长向她这边挪近了,她并没打算回答球球的问题,她只是在离球球更近的地方,静止不动。县长身上的气味很浓,几乎有些刺鼻。除了饭菜、水果、泥土等发腐的味道外,她已经闻不到那股花母猪的乳香味。可能是县长衣服太厚,挡住了她身体的气味,衣服表面的浓烈的味道又率先填充了她的嗅觉。不过,这并不重要,县长她还是那个县长。所以球球接着往下说。

    县长啊,毛燕怎么变傻了,你知道不?她一向很快乐的呀,嫁给阿泰,从来都是那么幸福的样子。谁会想到呢?就那么傻了,像个弱智。这种病,医生都不知从哪里下手。球球手里揉弄一片枯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县长的一嘴白牙又露出来,并且咳嗽了一声,嗓子完全沙哑,像男人的声音。球球说话时从不看县长的,她知道县长坐在她身边,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讲开去。这会儿,不由得诧异起来,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面孔,忽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县长。她惊叫一声,倏地站了起来,往后倒退了数步,再朝黑影看了一眼,撒腿便跑。一边跑,一连流眼泪。首先,她觉得和一个陌生人谈那么多心里话,泄露了心底秘密,她为之害羞;其次,黑暗中的人不是她想念的县长,她非常失望。她想,我怎么这么糊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胡乱说那么多。要是真的只是一棵树,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他是癫子,还是常人。她希望他是个癫子,一个白痴,他根本听不懂别人的话。球球一路小跑,到住处时,眼泪干了,内衣却已经湿透。这个时候,她变得气咻咻的,只是在心里暗暗地骂那个可恶的家伙。

    过了一阵,厉红旗来了,见球球惊魂未定,忙问出了什么事情。球球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梧桐树下的经历,只好胡说在路上遇到一个癫子,好像要打人,她吓得一路跑回来,所以就这样了。厉红旗听了觉得好笑,说,你这个胆小的球球,你不惹癫子,他是不会打人的。癫子最善良了,癫子是弱者,癫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呢!厉红旗把球球放在他的腿上,安抚她。

    你喜欢癫子么?你见过女癫子县长么?我也觉得她善良,温和,也很可怜呢!球球见厉红旗的口吻里,对癫子并不讨厌,因而便提起了她一直牵挂的县长。她拿定主意,如果厉红旗乐意听,她就把她和县长的友谊告诉他。

    噢?她?听我妈说,许文艺年轻时蛮漂亮,好像是因为被男人踹了,就变成那样了。一辈子只过了十几年正常人的生活。可怜,可叹!厉红旗摇摇头,表示同情。

    许文艺?你是说县长么?球球一愣,这个名字触碰了她。

    是啊,人一癫,连名字都被人忘记了。再过些年,更不会有人知道县长这个人了。一个大活人,在人的眼前晃来晃去,却已经被人遗忘,生活荒谬,人很渺小,微不足道啊!但是,一个人,至少在自己的家庭中,应是重要的。许文艺似乎没有亲人,这便很可怜了!厉红旗神情凝重,球球才发现,生活,原来还有更深的一层。

    厉,其实,我比县长好不了多少啊,我和她一样,都是一个人在小镇里飘荡。只是现在我有了你。你要是把我踹了,我也会疯的。球球低着头抚摸厉红旗风衣的领子,她喜欢喊厉红旗的姓。

    怎么会呢?你快成老板娘了,谁敢踹你呀!厉红旗似乎很满意老板娘这个身份,他笑了起来。

    厉,你知道不,我觉得县长并没有完全癫,她还是能和人交流的,只是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她便越来越封闭自己,最后习惯了不说话,习惯了癫子的生活状态。县长是一个温柔的、善良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很“妈妈”的味道。厉,我说的你明白不?球球将名词“妈妈”当形容词来用,她找不出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味道。

    我知道,就像我们说一个女人,很“女人”,很有女人味,是一个道理嘛。厉红旗并不觉得难以明白,不过,很“妈妈”这样的说法,他是头一回听,觉得有趣。他因而将搂她的双手使紧箍了一下,表示对她的奖赏。

    等我当了老板,我想让县长一身干干净净地,到店里来干活。球球说出一个打算。厉红旗的手又使了一下劲,说,你想拯救受苦受难的百姓呐?是干大事的料!不过你的想法不现实,那县长,她能知道你一番好意么?你就不怕她发起癫来,搞得没有人敢上你的店里了么?厉红旗对癫子的认识很清醒。

    不会,不会,县长只是痴呆了,她不会发癫的。球球自认为了解县长。两人对县长的看法虽有些不同,但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和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他慢慢地把她的衣服剥了,扔到椅子上,再把人放到床上,自己迅速地钻进被窝,和她的身体贴在一起。

    冬天因此不太寒冷。

    冬天越来越深。

    大街上一直没有县长的歌声。县长始终没有出现。她和她的歌声,还有她的那件斗篷一样的军大衣,像已隐退于历史之中,消亡了。县长无处可寻,球球只有期待遇到县长。每天,她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回忆,拼命回忆。令她苦恼的是,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像蔓草一样,总是随着不得不进行的回忆,被打捞起来,蔓草丛中,她没有找到一丝惊喜,毫无意义。像曹卫兵这样的人,看电影这样的事,她的确是不愿想起。她只有再度将它们丢弃。她越来越不安,她遗忘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或者是忽略了关键的细节,那里面隐藏她整个人生的奥秘。以前,她寄希望于老奶奶,觉得所有谜面与谜底都在老奶奶那里写着。现在,她觉得一切,在她的遗忘之中,在她的某个梦中。因而她的全部心思除了打理白粒丸店的日常事务以外,就是从记忆里寻找。既便是和厉红旗的爱情,也只是她这些生活内容的点缀。当然她不是刻意,她是不由自主地。她想到过程小蝶,漂亮的程小蝶,通往程小蝶家的路,程小蝶家门口的锁,像老奶奶那张紧闭的嘴,拒绝再向她透露任何信息。她想,难道被遗忘的东西,锁在程小蝶家了?那把锁,冰凉的锁,她从没摸过那么冰凉的锁。从前到过几次程小蝶家,又梦见过几回去程小蝶家,她都分不清楚,哪次真实,哪次虚幻。有时候,她莫明其妙地觉得,老奶奶和县长很像,尤其是她们嘴里的声音,身上的气味。但是,一个瞎子和一个癫子,肯定是同样的脏,或者她们身上相同的,就是这么一股脏味,像泥土猪圈地里的花母猪。但是这股脏味却又很特别,以至于成了某种清香。

    现在,她能记起来,和县长的那些细节,和县长之间那种亲切的东西,其实非常微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熟识。对于算命的老奶奶,是慢慢才熟悉的,却有一股天生的依赖与信任,她似乎是可以将命运交付的人。球球也一度相信自己的命运攥在老奶奶手中,只不过老奶奶不愿打开。球球的思绪在这两个女人之间徘徊,并且不再转移。但她很清醒地发现,两个女人之间,本身没有任何关联,只不过是她的想像把她们连在一块。

    唱“九九艳阳天”的,只有黑妹和店里的录音机。而黑妹唱这首歌时,音调有很明显的变化,不再活泼热情,倒有几分像县长,充满一种很空洞的迷茫,淡漠,还有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愁绪。黑妹就用这种空洞的情绪对待球球。这个时候,球球才记起来一件事情,黑妹喜欢厉红旗,黑妹暗示过她,但是她忘了,并且,和厉红旗好了,好到干了无数次男女之间该干的事。

    球球有些许歉疚,她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黑妹不这么想,黑妹冷淡的态度表明了一切。

    这应该也算一件遗忘了的事。

    球球的心窗透进一点空气,她感觉自己的肺叶鼓动,像干渴中获得一滴水的鱼。不过,鱼是需要江河,需要海洋的。因此,在没有把重要的事情记起来,没有把梦境完整地想起来时,她就永远只是一条干渴的鱼,依赖这些细小水滴的滋润。

    她想和黑妹说几句话,但想不出该说什么,或者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向她解释。黑妹心不在焉地哼唱,努力掩饰她的心情,可她越这样,就败露得越明显。况且,黑妹本来就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

    对于白粒丸店,老板娘已逐渐放宽了手脚,尝试让球球独自运作。事实和她估料的一样,球球非常聪明能干,把一些事情做得有板有眼。

    今天老板娘在店里转悠了一阵,似乎在寻找这种当后台老板的滋味。黑妹问老板娘一些事情,老板娘却说,球球知道,你问她。黑妹嘴一撇,不屑一顾的样子。你不服气可不行,球球就是比你有经验,她干了快一年呢,你才来多久嘛。老板娘不知道黑妹和球球之间的矛盾。不希罕,我干一年准比她强。黑妹嘀咕。但是球球听见了。球球没吭声,她相信黑妹的确有这个能力。只是黑妹心中的那股气已经渗透到每个角落,每种情绪里面,看得出,她在忍耐。

    球球,过了年,对于白粒丸店,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打算?老板娘问。

    按现在的样子延续下去,蛮好的啊,要是有了别的想法,到时候再和你商量好么?球球的确没有认真考虑过。不过,她倒是憧憬着真正当上老板娘的那一天。

    黑妹,过完年,你还在这里做么?老板娘问。

    暂时不知道,说不定哪一天就回家嫁人去了!黑妹气呼呼地。

    姑娘家的,不知害臊,一天到晚嫁人嫁人的,没出息。老板娘笑骂黑妹。

    嫁人怎么就没出息了?你不是嫁人了么?还开个这么红火的店呢!黑妹这张嘴总是很尖利。

    睁大眼睛,打亮灯笼找,千万别挑花眼了,好女就怕嫁错郎,听见没有?老板娘戳了一下黑妹的脑门,转头对球球说,过完年,我再考虑到益阳县城码头开一家白粒丸分店,那地段不错,歇脚的,等船的,人来人往,生意肯定好。老板娘说完,球球很欢喜地叫好,把白粒丸店开到外面去,更多的人知道你做的白粒丸好吃,滑嫩爽口,真的是好打算呢!球球记起了那个码头,那个热闹的码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乌篷船,从船上支伸出来的跳板,一晃一晃,弹性十足。她从那里上了码头,四天后,又从那里下了码头,回到小镇。对于益阳县城的印象,基本上停留在码头之上。医院的一幕,她有意忘记,避免想起。身体的疼痛早已淡化了,那一团血,真的像毛燕说的那样,一文不值,只配扔给狗吃。因而对于那一次经历,都没有真正触及她的心,她还不懂其他的悲伤,所以并没有巨大的悲伤和痛来打击她。傅寒像一颗流星划过去了,老板娘这颗福星,像太阳一样温暖她,照耀她,她根本来不及痛苦。在与傅寒的关系问题上,她甚至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乡里人和镇里人的差别,曹卫兵骂她“乡里鳖”时,她发狠要嫁到镇里来,但她知道,这不是做白粒丸,发一发狠,就学会了的。厉红旗是镇里的,并且比罗中国他们更有文化,他会不会娶一个乡里妹子?球球不知道。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婚姻之命。事实上,她已经把嫁个镇里人的首要愿望摆在一边了。

    现在,球球看到了自己比较光明的前景。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

    下雪前,北风刮了三天三夜,街道被风扫得干干净净,似乎是为迎接第一场雪,于是精心洗梳了一番。雪粒是在第四天早上落下来的。雪粒落得很急,夹在风中,没头没脸地砸下来,仅吃一碗白粒丸的功夫,便填满了街上的坑坑洼洼,以及屋上屋下所有的缝隙,整个小镇就像洒了一层稀薄的盐。这时候,除了滚烫的白粒丸汤,身体里的血,小镇里没乎没有流动的液体。屋檐下的污水冻结了,大街上的咳嗽的痰水冻结了,各种声音也冻结了。梧桐树杆的向北部分,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块,枝丫上垂挂晶莹的水滴状的冰条,它从来没有这般赤身裸体过。

    胭脂河上也结了一层冰,冰上雪粒铺得均匀。乌篷船嵌在冰块里,安静地停泊。船四周的冰块被捣碎了,因为船上的人要取水做饭,洗衣。碎裂的冰块还飘在水上,像浮木一样,摇晃。到中午的时候,躁动的雪粒轻悠起来,变成小瓣的雪花,以翩跹的舞姿落地。有雪粒和冰块垫底,雪不会融化,因而很快便积得很厚,先前洒的盐变成了篷松的棉花,各种硬朗的线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质感的圆润。断桥上的狮子也臃肿了,枫林里的树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白花,白色房顶下的褐色木材建筑,格外安详,好像那些房子里随时会走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来。而在断桥上眺望河岸,目光越过白茫茫的胭脂河,对岸那一长排披着白发的垂柳纹丝不动,全无春天花絮乱飞的得意与俏皮。

    下第一场雪,人总是会高兴一回。所以,球球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也不管天都快黑了,硬拉着厉红旗陪她到河边踩雪、敲冰块。下雪的天气里,是没有黑夜的。黑夜里的雪格外白亮。厉红旗不同意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两人只是在断桥下面的码头转了转。

    近岸边的雪早被人踩乱了,踩黑了,冰块更是捞不着一块。河风不大,吹到脸上是一种很舒服的冰凉。

    嘿,真气人哩,都让人给糟蹋了。球球很失望,一边踢雪一边嘟嚷。

    你不也是赶来糟蹋的么?只不过没有赶上第一个而已。厉红旗似乎情绪不好。

    球球觉得他的话有些刺耳,便不吭声,还是试着往更白一点的地方踩过去。不捞上冰块来玩一下,她就是不死心。这一片码头只有一小段是石块修筑的阶梯,另一段是不成形的,脚步踩出来的道路。她终于找到一片新雪地,站好了,准备攥一个雪团,狠狠地朝他扔过去,以表示她对他的不满。他立在她几米远的地方,说,看着点啊,掉进河里,没人拉你,看不把你冻死。她说,冻死了好啊,冻死了,就没有人烦你了。说话的当儿,她已经攥紧了一个雪团。他看不见她脸上已经挤满狡黠与得意的笑,他只看见她一挥手,一个白球飘打过来,与此同时,她发出一声惊叫,身形一矮,一声闷响,眨眼间便落入水中。

    他把她拉上来后,她浑身筛糠一样,剧烈的颤抖,并且开始爆发性地咳嗽。她的胸腔就像一所空大的没有家俱的房子,咳嗽的声音在胸腔内产生共鸣的回音,从喉咙里奔跑出来时,就显得清脆而尖细,像刀子在玻璃上一拉一划。这种尖利刺痛了他,他迅速地背起她,往住处奔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把她放到温暖的烤火箱上。他自己也想躺进温暖之中。他身上也湿透了,她就像一块冰,因为他的体温在融化,融化的水流进他的脖子,并顺着脖子往身体里流淌。他的牙齿上下磕碰,敲打出的声响撞击他自己的耳膜。他想将牙齿咬合,但是他无法控制,他只有任由它们疯狂乱舞。

    事实上,关于把她放上温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种幻想,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炉子,并且多数时间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烬。他不得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被子里,再用滚热毛巾将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说不出话,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只是一阵接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换了衣服,挤进被窝里,抱着她,双手在她全身用力磨擦。南方的房子里没有暖气,被子潮湿冰冷,他和她一块瑟瑟发抖,被子里好半天才有了一点热气。她的咳嗽却并未平息,他听见她胸腔内有一台风箱在鼓动,她的嗓子里气喘吁吁,似乎是透不过气来。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痰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听起来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地冒泡。

    球球,球球!他仍是奋力磨擦她的身体,他忽然间很害怕她就这样离开了,因而他一边磨擦,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却只是模模糊糊地应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声接一声,每一声从酝酿,在胸腔里回旋,到嘣出喉咙,都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倘有哪一个环节乱了,她便会一阵乱七八糟地、且更为剧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调整节奏,然后慢慢地找到规律,再重新开始那种秩序地咳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咳嗽。它能将他的心悬起来,吊得很高,再将他的心鞭打一阵,然后猛然将他放落。他心里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乌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断桥上,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她还喃喃自语:“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么?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他在那一瞬间,听见了她心里的苦楚,现在,他看见了她的无助与柔弱。

    球球,如果你没有……那一段经历,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他这么想着,不经意间,想法变成了呓语,从他的嘴里轻声地淌了出来。

    什么……什么经历?球球心里一紧,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暂时忘了咳嗽。

    我……我说什么了?厉红旗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如果我没有……那一段经历,是哪一段经历?球球嗓子发沙。

    改天,改天再跟你说这个。还冷吗?感觉暖和了吗?他抱紧她,叹了一口气。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胸脯也起伏不断,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能确信厉红旗知道她上医院的事,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傅寒的那段感情。如果自己先把上医院的事提出来,若他指的不是这段经历,她反而暴露了自己。自从和傅寒分手后,她长了点心智,又蒙老板娘随时随地地教诲,略微懂得在处理问题上,不心急,先在心里回旋一下,多几分考虑,这样可以避免鲁莽,草率,甚至幼稚,使自己吃亏。因此,球球没有追问,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盘根问底,猛烈的咳嗽占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对付这一次有史以来最为疯狂的咳嗽。他的双手在她的肌肤上磨得滚烫,她的身体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她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现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断闪现、明灭的东西,纷纷拥挤过来了。

    耳朵捕捉黑暗中流动的声音。寂静的声音。老奶奶的气味,像蝙蝠飞行。竹椅冰凉浸骨。

    球球坐下来,把手伸了过去。老奶奶的手蛇一样冰冷,从她的脸上开始摸索。手停在她脖子里围的丝巾上,老奶奶的嘴里发出酸腐的气味。手还故意从她隆起的胸捕滑过。手捉住她的手臂,摸到了她左腕的胎记。手知道那里一个胎记,真是一只不平凡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舔,爬行。

    人,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上,身不由己,必得经历困苦、伤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很长……其实,故事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春去冬来,冬来春去,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一直没有。是的,没有他的消息……事实上,她的消息,唔,是有的。许文艺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生一个漂亮的女儿啊。她生下女儿之前,已经被绝望逼得万念俱灰,傻痴痴地,不管自己的生活,也管不了。咳……咳……唔……生下女儿之前,爱情使她糊涂;生下女儿之后,绝望使她糊涂。前一种糊涂含有力量与希望,后一种糊涂,却是前一种糊涂的结果。到西藏找他之前,许文艺的孩子才三个月大,三个月大呀。她用烟头在自己的左腕烫下印痕,再以同样的方式,将女儿的左腕灼伤。咝咝咝……你不知道,婴儿的肉有多嫩,那燃烧的烟头像伸到水里,发出这种声音。咝咝的声音是美妙的吧,也许还冒了一阵白雾,肉香,或者烤糊的焦味。唔,闻到这种味道的人,是幸福的,尤其是一个母亲。所以,许文艺含着眼泪笑了一阵。到西藏的前一天,是清明节。清明节,上坟放鞭炮的人很多,她把女儿放到坟堆里。那时油菜花好黄啦,蜜蜂到处飞舞。许文艺想,她的孩子喜欢和蜜蜂玩,喜欢这些黄色的油菜花,还有蝴蝶哟。因为孩子没有哭,唔,没有哭啊,一双眼睛看着那没有太阳,没有云彩的天空,在笑啊笑,手舞足蹈。她躲在树林里看着,看着,直到看见一个肥硕的女人抱起了孩子。那个女人,有一张健康的脸呀,红润啊,生育还很旺盛的样子,她完全有能力让孩子吃饱饭。女人抱起孩子,像捡起一个南瓜那么轻松。女人放完鞭炮就走了,她跟着女人走啊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走到一座旧木桥上的时候,她看见女人进了溪边的一所木房子,陈旧的木房子,她就在旧木桥上坐了一会,桥底的沟壑使她双眼发昏,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她木然地坐了一会,就调头往回走。一路频频回头,不断张望,直到一座青山横挡了视线。她便撒腿狂奔。

    她到了西藏,哦,多么遥远,她花了半个月时间。到西藏时,基本上是蓬头垢面的了。她找到了他,但是没有见到他,他躲着她。他对别人说,他不认识这个疯子。唔……不认识,不认识。他真是丧尽天良。她便在这个县城里守着她,等着和他碰一次面,等他和她一起,把那个手腕上有同样伤痕的孩子领回来。那是她和他的孩子。过了多少天,她不知道。在这个县城里乞讨,越来越肮脏,她顾不上这些,她一心希望碰到他。后来,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日子,她遇到一个好心人,好心人告诉她一个坏消息:他已经和县长的女儿结了婚,他是县长的女婿了,你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去吧!好心人啊,好心人好心地说完就走了。

    县长,县长,县长是一件什么东西,县长很大吗?县长好吃吗?唔……是这样说的,她是这样说的。她对着被人丢弃的碎玻璃片自言自语,然后她看见了玻璃碎片里的女人,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一根一根地,已经白了很多根了。她回不来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到了哪里。又过了不知多少天,多少月,她还是遇到了好心人,那个好心人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伢子,唔,年轻,刚参军的新兵,嘴里爱哼“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那军来参”,是他把她送回了湖南。他是个好心人。

    耳朵捕捉黑暗中流动的声音。寂静的声音。老奶奶的气味,像蝙蝠飞行。

    球球呀,球球,故事的结局,已经在你的眼里,在你的眼里了。球球,球球。讲故事的老奶奶这么喊着,喊着,声音忽然变成了“嗷嗷”地哼叫,还呼哧呼哧地喘气。白发黑衣的老奶奶,变成了一头花母猪,声音在球球耳边跳来跳去。花母猪还用嘴蹭她手腕上的胎记,“嗷嗷”的声音由温柔,变得凄婉。最后花母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花母猪一哭,球球忽地变成了四岁的小孩,她也跟着哭,揪着花母猪的耳朵,伤心欲绝,并且拼尽全力地哭喊,“妈妈……妈妈呀……呜……”。

    球球!球球!你快醒醒。一个声音打断了球球的呼喊,并伴随一阵轻轻地摇晃。球球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双手还紧攥着被角,她感觉左腕的胎记隐隐发痛。

    你做恶梦了,球球。厉红旗正紧张地盯着她。

    啊……不是恶梦,不是,我梦见花母猪了,她舔我的手。她到哪里去了呢?是你把她赶跑了。球球还眷恋着梦中的景象。

    你,你喊一只猪叫妈妈,我都听到了,羞不羞啊你。厉红旗大声地笑了起来。

    厉,你不知道,我对花母猪的感情。球球闭上眼睛,她在用力地嗅梦中那股还未飘走的乳香味。她左腕的胎记更深地发痛,她抬起手,看着它,回想老奶奶说的话:“咝咝咝……你不知道,婴儿的肉有多嫩,那燃烧的烟头像伸到水里,发出这种声音。咝咝的声音是美妙的吧,也许还冒了一阵白雾,肉香,或者烤糊的焦味。唔,闻到这种味道的人,是幸福的,尤其是一个母亲。”

    奇怪,你觉得这是胎记吗?球球把左手伸到厉红旗眼皮底下。

    我看看,噫?不是胎记,那是什么?厉红旗更是诧异。

    明明是烟头烧伤的。球球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沉浸在梦中。

    噢?你自己烧的吗?你有这么傻么?他随便说。她愣了愣,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厉红旗说,昨夜你一定要去踩雪,敲冰块,掉进河里了,差点冻死。她嘴里“咝”了一声,坐了起来,她想,昨天晚上,她应该是去找了算命的老奶奶的,她听老奶奶她把故事讲完了。后来,她才做梦,梦到了花母猪。

    那个男的娶了县长的女儿,许文艺是被人送回来的,她在西藏的时候,头发就白了。球球的神情充满遐想。你还在恍惚,先把县长放一边,洗个脸清醒一下。厉红旗听球球说得糊涂,觉得好笑。许文艺生过孩子,但她把孩子扔了,你不信?球球又说,但语气有些逼迫,似乎厉红旗不信她的话,她就会生很大的气。我信,我信,你说的我都信。厉红旗一连串地说。因为他听到球球的喉咙里的活塞又开始活动了,如果再让她激动,她就会喘个不停,咳个死去活来,咳得他心惊肉跳。对厉红旗的答复,球球满意了,于是依然关注自己手上的胎记,用手指摸,用舌尖舔,用鼻子闻。她寻思着,要不要把她的梦告诉他。

    关于“那一段经历”,厉红旗是在一周后讲出来的。

    这时候,雪已经化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河里的水格也外清洌。他和她躲在一只没有人的乌篷船里。她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为什么不选择到她的住处,或者他的阁楼。她意识到事情的微妙变化。球球,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经历。他是这么说了第一句话。为什么?难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过感情经历的吗?球球有点激动,乌篷船跟着她摇晃了一下。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够坦诚。是否将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他犹豫不决,而且,他还需要在球球这儿得到核实,那个人是否在挑拨他和球球之间的关系。

    什么,你知道的是什么样的完整,你说吧,我保证不说谎。她真的不打算对他隐瞒任何东西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和傅寒到了那个份上,并且你还到医院打过孩子!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出来。

    你!是的,我承认,我想知道,是谁告诉你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眶。

    真的?真有这样的事?她没有骗我!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不否认?他低声地喊了起来。

    告诉我,谁说的,是谁出卖了我?她恼怒,她恼怒是因为她认为老板娘欺骗了她。

    如果她说的是事实,你没有必要找她算账。如果她说的是谎言,我也不会放过她。他说。并请她冷静下来。

    她说的是事实,但她答应过要守口如瓶。她在欺骗我。我要找她,我非找她不可。她气冲冲地就要上岸,乌篷船一阵剧烈的摇晃,她跌倒了。

    球球,你不用找她,她明天就回乡下嫁人了。

    黑妹?!她一怔,瞬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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