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我发现我爱上了我所生活的这座小城,尽管它雨水很多,阳光不足,但我依然热爱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辆公交车,每一个广告牌以及每一幢建筑。这一切绝不是因为我来自乡下,贪恋它的繁华和文明,仅仅是因为这里曾和她息息相关。只要我想象我正走过她曾经走过的路,呼吸她曾经呼吸的空气,仰望她曾经仰望过的天空,遇到她曾经遇到的人,就怦然心动。
我偷偷地开着小阁楼的窗户。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喜欢从那扇小窗里爬进去坐一坐,靠着那口箱子,看一本书,写一小篇曰记,或者想一会儿心事。我愿意相信她正在某处看著我,心怀慈悲,给我祝福给我力量,让我远离孤单的恐惧。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风一吹,大家都在校服外套上了棉马夹。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坐在花台边看一本小书,花枝挨到我边上来。她的脸冻得通红,像一只熟得快烂掉的蕃茄。“蕃茄怪人”一面咯嘣咯嘣咬着蒜香靑豆,一面口齿不清地向我陈述一个亊实:“维维安你知道吗,其实咱俩是亲戚。你妈叫李彩萍对吧,我妈叫李雅萍,也就是说,我妈是你妈的姐姐。上个月我外婆还去过你家,听说你爸病了,是传染病,我外婆还叫我离你远点,怕我被你传染上。”
“那你还来找我说话?”
“看在亲戚的份上,随便说两句喽。”花枝说,“我可不是胆小鬼。”
“可是,”我合上书说,“我妈根本就是领养的”
“没错!”花枝把剩下的靑豆统统倒进嘴里,又不甘心地捏了捏袋子,这才把袋子扔到花台边说,“你妈是孤儿,要不是我外婆,她就死在西落桥下面的桥洞里了。我外婆当时刚生完我妈不久,正好奶水也够,一时好心,就把她抱回家了。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有今天的你哦!”
“那我们算哪门子亲戚呢?”我问她。
她变戏法一样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一袋青豆,把袋子撕开,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指着我说:“呀呀呀,你呀你,果然遗传了你妈的最大特点——无情无义、爱慕虚荣。不过我听说,你那天抱着我外婆的腿哭啊哭的求她带你走,有没有这种事啊?别说我没提醒你哈,等你爸病死了,你也跟你妈一样成了孤儿,可别指望我家会收养你哦,门都没有!”
趁她不注意,我脚上偷偷一使绊,她大叫一声“哎哟”,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像一只可笑的王八,半天也爬不起来。我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粒散落的青豆,放到她嘴巴上,她张嘴骂我,豆子正好滑到她嘴里,卡住她的喉咙,令她涨红了脸发不出声。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伸出手装作扶她,她本能地拽住我不放。只是她好不容易起来一点点,我又把她按下去,按下去,再扯她起来一点点。我想不管谁看见这一幕,都会相信是肥胖的花枝摔跤了,瘦小的维维安好心地去扶她,只可惜双方力量太悬殊,真是有趣又好看。
后来,花枝跑到班主任那里去哭诉,说我欺负她把她弄摔跤还不让她起来。据说班主任看了看她巨大的身形,只对她说了五个字:“开什么玩笑!”
就是嘛,开什么玩笑!其实我真无意欺负她,是她送上门来,自取其辱。她说说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就算不爱听也可以权当耳边风。但我妈人都不在了,她和她家人还在这里孜孜不倦地诋毁她,不教训教训,她怎知“收敛”二字该如何写!
那以后,花枝在我面前果然老实了不少。只是我撒谎说我爸得传染病的事最终还是穿了帮。一天,我爸一回家就问我:“那天晚上,我就接会儿电话的功夫,你都跟你外婆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外婆。”我很坚决地告诉我爸,“我妈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们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了,你以后一分钱也不要给她。”
“你这孩子!”我爸戳我脑门一下说,“好好的咒我得什么传染病,我说怎么这些天大伙儿见了我都捂着鼻子绕道走。”
我哈哈大笑。
他认真吩咐我说:“我再说一次,以后这些闲亊你别管,更不许去听任何人说三道四。你爸爸不傻,没那么容易骗的。”
我才不信他,明明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周末是学校的运动会,放学比平时都要早。我回家时看到我爸车子在,他车子的旁边还停着—辆悍马。那车真是又高又大,把院门都挡住了大半。车牌号也很霸气,一连串第8章。我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我觉得不妙,飞跑过去把门推幵来,就看见我爸平时泡茶用的玻璃杯碎在地上,里面的水和茶叶溅了出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客厅中央的旧地板被砸出一个很大的窟窿来。
我爸坐在餐桌旁,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不高,皮肤很黑,剪个平头,样子看上去极为普通,眼神里还有些许的……凶光。
不用说,那个杯子一定是他扔的。
见到我进门,我爸吃了一大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回来了?”
“学校运动会。”我说。
“叫伯伯。”我爸吩咐我。
“伯伯。”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盯着我看了半天,朝我笑笑,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钱,往我面前一递说:“伯伯来得急,也没准备红包啥的,这见面礼你收下。”我低头一看,我的妈呀,至少一万块。要知道,我这辈子收过的最大的红包,就是上次回福建过年我爷爷给我的六百块,最后我还没用,全交给我爸了。
“大哥你可千万别!”我爸急着去拦他。
他已经快速把钱塞进了我的校服口袋里,大步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地上的碎玻璃对我爸说:把这里收拾收拾,四五十岁的人了,以后别这么毛毛躁躁的,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他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院子外面很快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谁啊?”我问。
“一个老朋友。”我爸拿了扫帚,一面收拾地上的残渣一面回答我。
“挺大方的啊。”我捏着那一万块钱对他说。
他放下扫帚走到我面前,毫不留情地把那些钱从我手里抽走说:“这钱不能拿,我改天还回去。”
“哦。今天运动会,我拿了两个第一,百米短跑和三千米长跑。其实跳远和跳高我肯定也可以是第一,但是我没参加,我觉得还是低调点好。”
“是吧。”他显然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心不在焉。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我朝着他跺脚。
“小安。”我爸把手放在我肩上,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跟我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能感觉他内心的忧虑和不安,于是轻轻抱住他说,“我已经长大了,任何人要是胆敢欺负你,我都会保护你的!”
“瞎想啥,没有的事,没人会欺负爸爸。”他推开我说,“我现在得出去办点事,要是阿姨做好饭我还没回来,你先吃。”
“哦。”我轻快地说,“明白!”
他前脚刚出门,我后脚就从后院溜了出去。我从后面抄小路飞奔到大路口,刚坐上出租,就看见他的车从小区里面慢慢驶出来。
“跟着那辆黑色别克。”我对出租车司机说。
出租车跟着他绕过几条街,大约二十分钟左右,他的车停了下来,我看到他下了车,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服装店。天又落起了小雨,怕他发现,我退到街对面小超市的屋檐下观望。差不多半小时的样子,他推门出来,开车离开了。
我没再跟着他,而是决定去那家服装店探探虚实。
我过街,走得很近了才看清楚那家小店的招牌:雀斑。
雀斑?这名字还真有点意思。我定了定神,推开门走了进去。店主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一袭休闲的布衣,头发挽成个松松的髻。见我进去,也不热情,只是淡淡地说:“随便看看。”仍然低下头缝补什么东西。但是突然地,她又抬起头问我说:“你找小薇?”
我摇摇头。
“你是天中的吧?”她看我的校服问。
我点点头。
我注意到,她手里缝的好像不是衣服,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像相册一样的东西。见我好奇地盯着看,她笑笑,把它放进抽屉里问我:“是要买衣服吗?”
“我姓维。我来找我爸。他说今天我放学的时候他会在这里。”
“哦,你是维厂长的女儿?”女人恍然大悟地说,“他是来过,但刚刚走,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不用了。”我看看四周,她店里的衣服并不多,但布料柔软,款式特别,挂在墙上虽不言不语却别有一番。虽然我对服装完全不懂,但我感觉我一向爱美的妈妈一定会喜欢。搞不好,这就是她以前常常光顾的地方!
女人走近我说:“你喜欢什么款式告诉我,我可以专门替你做。就是手工做出活慢,不过有的款式你爸爸选中了去厂里打版,等他的厂房建起来,就会多生产一些了。”
“阿姨你真漂亮,跟你做的衣服一样。”我露骨地夸她,只为了跟她套近乎。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一点我渴望已久的讯息了。
“嘴还真甜。”她笑着说,“我女儿跟你一般大,可是从她嘴里,我就没听过一句好话,整天板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的一样。”
“那是因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说。
“光看你,就知道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她说。
“怎么我妈妈没来过你店里吗?”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她说:“真抱歉,也许来过吧,可我还真不认识。其实我跟你爸爸也是刚认识不久。我是外地人,今年夏天才搬来这里的。”
就在失望像雨水一样漫过我头顶的时候,一个女孩推门而入。不用说,肯定是她女儿。她背了一个大书包,手里拿看一把伞,对她妈说道:“下雨了,给你送伞来。”
我立刻认出她,是我们学校的,就在今天运动会上我才见过她。记得比赛后我口渴了,去小卖部买水喝,看见她指着那个巨大的冰柜对她身边一个小个子男生说:“可惜没有哈根达斯,那我就将就一下吧。”
男生很高兴地付了钱,三块五,还替她把冰淇淋上面的包装纸撕掉,巴巴地递到她面前。那一刻我记住了她的笑,怎么说呢,与众不同,却也令我不耻。
反正换成是我,就算穷死渴死,也不会花男生一分钱。
她妈妈指着我说:“这是你同学,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
我很礼貌地对她微笑。
她把伞放到墙角,只是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一声,算是淡淡地回应了一下,就转身出了店门。倒是她妈妈,很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说:“你别介意啊,我家小薇总是这样,不太会与人打交道,以后还要跟你多学习。”
后来我知道,她叫阙薇,跟我同年级但是不同班。有人称她为:校花。我们在学校里还偶遇过很多次,但从未打过招呼。她妈说得没错,她的确长了一张臭脸,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好看。但不知为何,每次擦肩而过,她眼底天然的敌意总令我略有不安。我一向准确而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她会是我的某个对手,搞不好某天就会站到我面前来直接对我宣战。
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如同每次跟我爸下棋,我看似步步惊心满盘败局,最后却总能柳暗花明独招制胜。我笃信智者必胜,能于不动声色中观赏对手从得意洋洋的巅峰跌落到捶胸顿足的境界,实属人生至爽之事。
所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看似华丽的过程,而是最终尘埃落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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