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寺已经占领,最高兴的似乎并不是戈蓝上校和任何一个十字精兵的官兵,而是尕萨喇嘛,因为这就等于打通了前往萨玛寺的道路,骑马就到,再也没有障碍了。尕萨喇嘛来到戈蓝上校跟前,要求连夜前往:“上帝,请派一队人马给我吧,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戈蓝上校抚抚他的肩膀说:“还是叫我上校吧,免得上帝听了怪罪你。别着急喇嘛,我说了我要亲自陪你去拜访萨玛寺。可是你看,今夜不行,紫金寺里这么忙乱,大家都顾不上。明天,我们会像灿烂的阳光一样照临萨玛寺。麻烦你再说一遍,萨玛寺离这里有多远?”
尕萨喇嘛说:“往西不远,骑马一个跑程就能到达。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到金光闪耀的山脉和寺院。”
戈蓝上校说:“那你就去找一间僧舍睡一觉,养足你的精神,明天将是你荣归故里的一天。”又指指他尘蒙灰盖的酱紫袈裟说,“另外,你也该换一套衣服了。你自己去找,把紫金寺大活佛最好的袈裟穿在你身上。”
尕萨喇嘛高兴得跳了一下:“对啊,我怎么忘了?”
戈蓝上校指挥两百多名英国人,连夜对紫金寺的珍宝清理、集中、打包、装运。这两百多名英国人是麦高丽将军派来专门运送珍宝的,他们会把掠夺(不,他们自己叫收集)来的珍宝押送到大洼地,让麦高丽将军过目后,运往印度,再转交给别人漂洋过海去英国。戈蓝上校连夜指挥装运,表明他非常愿意满足麦高丽将军这方面的嗜好。
《圣史》记载:紫金寺的珍宝被十字精兵洗劫一空,计有一米以上的镀金佛像五百余尊,二十厘米以上的镀金佛像三百余尊,二十厘米以下的纯金佛像四百余尊,珍贵的唐卡和缎绣佛像三百余幅,金粉书写的大藏经《甘珠尔》两部,各种佛事乐器、金银神灯、圣水碗、法器、曼扎以及珍珠宝石无数,还有一尊印度波罗王朝时期的瞻巴拉财神像和一对来自狮子国斯里兰卡的菩萨像。当然所有宝贝当中最珍贵的还是一部印度阿育王时期由上座目犍连亲自审定批阅过的巴利文古佛典一百多卷的《阿含经》。
当然记载的并不都是麦高丽将军运走的,许多体积小的珍宝,在激战过程中就被英国人和国籍民族混杂的雇佣军顺手牵羊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但对戈蓝上校来说,今夜最重要的,还不是监督装运紫金寺的珍宝,而是跟麦高丽将军商量妥当了一桩交易。他在五十个英国骑兵保护下,连夜驰往大洼地,把麦高丽将军从睡梦叫醒,问道:“将军,依你对佛教和西藏的了解,请告诉我,佛陀的头盖骨值几个钱?”
麦高丽将军愣了一下:“这样的圣物,金钱是无法衡量的。”
戈蓝上校直言不讳地问:“我如果把它送给阁下,你将用什么来报答我?”
麦高丽将军盯着对方,摇摇头说:“你是在跟我摊牌了,上校。有些交易并不是你我之间的事,对于你,我的存在也许并不重要。”
戈蓝上校更加露骨地说:“但我希望得到阁下的允诺,你来西藏和我没有共同的目的。我是一个带着信仰的野心领兵打仗的人,如果我能担任英属西藏的第一任总督,我将在布达拉宫顶上高高树起耶稣基督的神圣十字架。”
麦高丽将军说:“可那有什么用处呢?对一个不信仰基督的民族,十字架不过是两根交叉的木头。”
戈蓝上校说:“这个你别管,我就问你,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们的交易?”
麦高丽将军说:“当然同意,傻瓜才会拒绝这样的宝物。不过我会立刻转赠给别人,因为它不适合放在白金汉宫或者大英博物馆里。你想想,如果佛陀的头盖骨归了英国,是不是许多佛教徒都要去英国朝拜?大英博物馆不就变成佛陀的寺庙了?作为军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别人到英国去,而是为了让英国人到别处去。”
戈蓝上校说:“那你准备转赠给谁?”
麦高丽将军说:“你觉得除了你本人之外,谁更有资格拥有这个无与伦比的圣物?请相信它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当你把它挂在十字架上的时候,西藏人才会认为十字架是他们的主宰并朝它磕头膜拜。告诉你吧,能够和达赖喇嘛抗衡的,不是上帝,而是佛陀的头盖骨。你拥有了它,就拥有了西藏。至于我,既相信上帝,也相信黄金。当上帝征服世界的时候,必须要有足够的黄金做储备。我想在供奉佛陀头盖骨的地方,也一定有不少纯金和相当于纯金的佛像和器物。”
戈蓝上校两眼放光,似乎麦高丽将军一下点透了他内心的迷障,他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谢谢你,将军。我说了你将得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戈蓝上校立刻返回紫金寺,派出一个纵队带了许多骡马前往萨玛寺。他自己留下来,等待着在僧舍里酣然睡去的尕萨喇嘛。他关照周围的人,不要吵醒尕萨喇嘛,他想睡多久,就让他睡多久。
尕萨喇嘛醒来时已接近中午,他抬起右脚踢了一下左腿,怨恨自己睡得太多了。赶紧去找戈蓝上校。戈蓝上校让他先吃午饭。他坚决表示不吃了,一刻也不想耽搁了。他脱掉那一身不知穿了多久的酱紫袈裟,换了一身崭新的浅紫氆氇僧袍,外面裹了一件杏黄色法衣,头戴黄面白里、有两扇护耳的尖顶法帽,足登一双千层底红鼻梁牛皮黑靴子,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戈蓝上校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急不缓地招呼部队:“准备出发。”
果然只有骑马一个跑程的距离,也就是普通一匹马不用停下来喘息,一口气就能跑到的距离。
尕萨喇嘛激动得像个孩子:“看啊,卧狮一样的萨玛山。两个胳膊伸出来的中间,人的胸膛一样的地方,就是萨玛寺。”
戈蓝上校看清了,但没有看到尕萨喇嘛所说的闪耀的金光。一片青色的烟岚在苍山的肩膀上浮动,不肯升高,也不肯落地。烟岚下的寺院有些飘忽,瞬间的颜色是不一样的,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灰,但就是没有金光。尕萨喇嘛有点奇怪,但再奇怪也不会想到他的寺院出事了:这里有兵燹,现在是废墟。
尕萨喇嘛鞭打着坐骑,一个人冲出队伍,心急意切地跑向萨玛寺。
世界上不会再有惊讶比得上尕萨喇嘛此刻的神情,他站在萨玛寺前的平台上,瞪着还在冒烟的寺院,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噢呀,我又在做梦了。这样的梦还是第一次。”他笑着,“醒醒,醒醒,尕萨住持你醒醒。你回来了,不用再做梦了。”又想:梦里什么都是不真实的,只有平台上的两座菩提塔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下马,丢开缰绳,走过去抚摸塔身。塔身显然也被火燎过,但没有燃起来,只把挂在上面的哈达和经幡烧成了灰。
尕萨喇嘛还是笑着,但心里一沉,回头看看刚刚走上平台的戈蓝上校和他的十字精兵,看到了一天的狂风。风一刮他的笑容就被带走了。他双手合十放在鼻子尖上,愣怔片刻,便走过两座菩提塔,来到寺院最靠前的天王殿的石阶下。天王殿已经没有房顶了,房顶塌在断墙里。已经冒到尾声的焦烟,冷冷地清淡着。一尊泥塑的天王像歪倒在地,用巨硕的头颅堵住了门口。谁也别想进去,包括曾经的住持尕萨喇嘛。
尕萨喇嘛看到,就在天王殿的石阶旁,几个死去的喇嘛横七竖八躺倒在血泊里。他们身边撂着断裂的棍棒和经杆,有人怀里还抱着一根两尺长的血污的金刚杵。可以想见,几个小时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戈蓝上校打马走到尕萨喇嘛身边说:“你也看到了,丹旺寺的喇嘛不想让你重新拥有寺院,放火烧毁了它。我们不希望寺院的珍宝受到损坏,只好下令运走那些纯金和镀金的佛像、法器、珠宝、佛经和供皿,当然也包括神圣的佛陀头盖骨。这件事发生在清晨,那时你还在睡觉,我们不忍心叫醒你。”
尕萨冷哼一声,眼睛里放射着锐亮的疑光:“可是这些喇嘛呢,他们为什么会死?”
戈蓝上校说:“你说过,当年萨玛寺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丹旺寺后,这里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死去的都是丹旺寺的喇嘛、你的仇人。他们不仅烧毁了寺院,还想抵抗我们。”
尕萨说:“要是他们烧毁了寺院,就没有理由再抵抗。”
戈蓝上校回避着对方的眼光说:“不能这样说尕萨喇嘛,我们是朋友。你想想,如果是我们烧毁了你的寺院,我为什么还要陪你来这里呢?”
“尕萨喇嘛,死有余辜的尕萨喇嘛。”有个声音爆炸一样响起来。
人们看到,天王殿的石阶旁,有个老喇嘛突然跪了起来,咬着牙,拖着伤残的腿往前爬了几步,就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受伤的猛兽,用痛苦得失去了焦点的眼光瞪着前面,喊道:“尕萨喇嘛你回来了?你这个祸害,是你把洋魔领到这里来的吧?洋魔把佛像抢走了,洋魔把寺院烧掉了……”
戈蓝上校立刻扁头命令部下:“打死他。”
一阵来复枪的扫射。十字精兵用几十颗子弹消灭了这个在黎明时分的屠杀中漏网的证人。但这个多活了几个小时的证人还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让尕萨喇嘛明白:一切都是戈蓝上校的安排。
尕萨喇嘛眼睛里冒出了恨怒、绝望的魔气,走过去从死人怀抱里拿起那根血污的金刚杵,捧在手里,突然笑了,望着戈蓝上校说:“你们为什么没有拿走这个呢?它可是好东西,莲花生大师降服妖魔的法宝,比佛陀的头盖骨重要多了。因为离开了萨玛寺,佛陀的头盖骨还不如我的头盖骨,可是金刚杵到了哪里都是金刚杵。来啊,上校,你应该亲自带着它,它会让你有大福气、大法力的。”
戈蓝上校不认为这里有诈。他太了解尕萨喇嘛了,奴才一个,多大的委屈都能承受,只要能苟延残喘。他没有多想,欠腰去接,头正好贴服在马头之上。尕萨喇嘛突然大喊一声,双手攥紧,握着金刚杵,朝着对方的头猛刺过去。遗憾的是他事先缺少设计,不知道这样的暗杀必须要有闪电的速度,不能打雷似的提前喊一声给自己壮胆鼓劲。他的喊声让戈蓝上校惊悚而起,仰身躲开。金刚杵咕咚一声,就像掉入一片大水中那样刺进了马的眼睛里。战马一声长嘶,跷起前腿,差点把戈蓝上校摔下来,然后驮着慌恐的主人,也带着戳进眼睛的金刚杵,痛叫着疯跑而去。
十字精兵惊呆了,回望着戈蓝上校。他的卫兵奋力追过去。尕萨喇嘛哈哈大笑:“没有了,没有了,西藏没有佛陀的头盖骨了;没有了,没有了,西藏没有我的萨玛寺了。”他回身就走,走进寺院的废墟,转眼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烧败的寺院重新燃起了大火。从惊马上侥幸脱险的戈蓝上校看到,尕萨喇嘛搬来许多烧残的木料,集中在一间完好无损的佛舍里,把木料和自己一起点着了。他是在火中涅盘了,还是死后直接进了地狱,《圣史》上没有说。
戈蓝上校从萨玛寺回到大洼地后,集中兵力,连续向岗珠山和江洛林卡发起进攻。强大的炮火和猛烈的步兵冲击,让坚守这两个地方的群觉代本团和夏鲁代本团很快就死伤过半。西甲喇嘛知道再坚守下去只能死伤更多,便命令他们退守到白居寺。
白居寺就在宗山城堡脚下,坚守白居寺也是坚守宗山城堡的一部分。整个江孜战场,在一连失去紫金寺、岗珠山、江洛林卡以及十字精兵最先占领的大洼地后,实际上就只剩下了宗山城堡和卡诺拉山口两个必守之地。西甲喇嘛把奴马代本从紫金寺带回来的残部调上宗山城堡,充实麻子代本和宗本岩措的力量;把打剩下的群觉代本团和夏鲁代本团归并到楚臣代本团,由楚臣代本统一指挥,坚守白居寺;又派人传令给驻扎卡诺拉山口的僧兵当周代本团,要他们从卡诺拉山口沿小路直插杂昌峡谷,一方面切断十字精兵的供给线,一方面从背后打击敌人。然后派人去通往昌都、藏北和林芝的路上打探,看噶厦紧急组建的三个藏军代本团走到了哪里,如果碰见他们,就请以达赖喇嘛和前线总管的名义告诉他们:江孜危在旦夕,务必加快行军速度,越快越好。尤其是要告诉林芝代本团,他们必然路过卡诺拉山口,那里是通往拉萨的要塞。在僧兵当周代本团直插杂昌峡谷后,卡诺拉山口就是林芝代本团的前沿阵地。西甲喇嘛强调说:“林芝代本团听着,我前线总管西甲大人把重中之重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泥菩萨一样对谁都慈眉善目。怒目金刚的要哩,吃人喝血的要哩。”
现在,就等着十字精兵前来攻打江孜城堡和白居寺了。西甲喇嘛守在城堡顶端的箭楼上,从了望孔里时刻监视着敌人的动静。
就在江孜战场上紫金寺、岗珠山、江洛林卡连连失守,宗山城堡面临十字精兵强大压力时,拉萨的政局更加严酷起来。
为审理谋害达赖喇嘛案专门成立的“特别会议”逮捕了原摄政王迪牧活佛后,由顿珠噶伦在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进行了秘密审讯。按照达赖喇嘛口谕,顿珠噶伦没有对迪牧活佛施加酷刑,审讯时让他坐在卡垫上说话。顿珠噶伦的口气也很平和,就像平日里说话聊谈那样。
迪牧活佛瞪着对方,心里骂了一句:“加巴索!”但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习惯而已,支撑詈骂的,已不再是记仇泄恨的惯性了。他天生火大愤盛,闭关静修差不多就是一个消解怒火、清凉自己的过程。但是现在,似乎用不着这个过程了。修行其实在闭关之外,当罢免的消息传来,当他因此耳冒鲜血,昏死过去,那瞋恨的极限就已经来临。他的心情就像过山,翻过峰巅,就是一抹下坡。当然会有挫败的伤痛、沮丧的叹息,但已经不再是烈焰的藩篱、困兽的挣扎了。
顿珠噶伦说:“你看,我们这里没有刑具,达赖喇嘛对你这么好。”
迪牧活佛惨然一笑。他知道用刑不用刑,人家都是要达到目的的,这就是达赖喇嘛亲政后必然要扫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异己,巩固他自己还无法踏实坐稳的地位。而他迪牧活佛不过是人家走向权力峰巅的一块垫脚石,软硬都要被踩在脚下。他的命运不在用刑上,而在死活上,他必死无疑。因为尽管在抗英问题上他和朝廷数次对立,但朝廷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信任。一个依然被朝廷信任的前摄政王,是很容易东山再起的。
更重要的是,英国十字精兵已经打到江孜,如果不委罪于前摄政王,谁又能为屡战屡败承担后果呢?
顿珠噶伦的所有问题都是已经认定了的,承认不承认都是罪。争辩显得微不足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问到最后,迪牧活佛说:“你们要我承认什么,就写上,我签字就是了。”顿珠噶伦便亲笔替迪牧活佛写了一份《认罪书》,迪牧活佛看都没看,就写了“承认所有罪过”几个字,然后签了名。
顿珠噶伦满意地说:“愚蠢的人常常争吵,聪明的学者往往安宁。你一个聪明的学者,当之无愧的大活佛。”
不知疲倦的顿珠噶伦离开迪牧活佛,又进入另一间牢房,将《认罪书》摆在了罗布次仁面前。
罗布次仁看后流泪满面:“我为了摄政哥哥把命都豁上了,他自己却招供了这么多,有的没有的都成了事实。我怎么办?我要是不承认有罪这张嘴能说得清吗?”但他还是拒不签字。
顿珠噶伦便叫人严刑拷打,直到皮开肉绽,罗布次仁才勉强摁了手印。
涉嫌谋害达赖喇嘛的其他人,都遭到了酷刑的折磨。
然后,罪状查清了。接着就是实施判罚。
“特别会议”召集人顿珠噶伦派人专门在丹吉林院内修造了一所一步见方、只能坐不能睡的狭小牢房,把卸任摄政王迪牧活佛关在里面,令其闭户修行,每天一饭,不得温饱,早中晚大声口诵一百遍《忏悔经》。
罗布次仁被定为此案罪大恶极的首犯,没收全部财产和庄园,带木枷镣铐交给拉萨尼姑寺严管,如若不服,再交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重处。这时的罗布次仁已经被严刑打残,多处伤口化脓生蛆,不几天就死在尼姑寺。期间妻子德吉前去尼姑寺探监,因重贿狱卒,违背了禁令,被顿珠噶伦派人用皮鞭活活抽死。
旺秋活佛是大昭寺的护法神,没收全部财产,终身监禁,死后不准转世。但其实在宣判之前,旺秋活佛已经被活活打死。
娘竺活佛没收全部财产,终身监禁,死后不准转世。他一直被关在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知道宣判后,偷了狱卒插在靴筒内自卫护身的小刀,割脖自尽。据说他割脖后很快被人发现,报告给顿珠噶伦。顿珠噶伦说:“等血流干了再救他。”
姜央喇嘛是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为陷害达赖喇嘛的重犯,但念其犯罪之前殷勤伺候达赖喇嘛有功,从轻发落,废除“堪布”称号,交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终身监禁。
白热管家被没收全部财产,终身监禁,几天后死亡,死因不明。
敦茄活佛是在布达拉宫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林芝宁玛派僧人,不知内情,误穿彩靴,无罪释放。
与该案有关的其他罪犯交策墨林和功德林看管。其中有迪牧活佛送给达赖喇嘛的汉餐大厨师。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厨师是罪犯,但布达拉宫护法神在占卜后说:此人有下毒谋害达赖喇嘛的企图。
宣判的结果写成布告,张贴在拉萨市区和西藏各宗谿,全民周知。并由噶厦向驻藏大臣否太和朝廷递交了禀奏文书。否太和朝廷都没有回文。
这起谋害达赖喇嘛的案件就这样结束了。“特别会议”自动解散,它的召集人顿珠噶伦受到达赖喇嘛的奖励:一尊半尺高的纯金佛像和拉萨以西曲水地方的两座庄园归属了顿珠家族。他立刻成了拉萨政教两界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接着,便被达赖喇嘛任命为首席噶伦,证明他已经是达赖喇嘛名副其实的红人了。据说正是首席噶伦顿珠下令,安排了娘竺活佛的后事。
娘竺活佛是密法高僧,又是暴烈自杀而死,他的尸体埋在了拉萨以北的念卡尔山谷。念卡尔山谷是鬼妖的地盘,所有的坟墓上都建着一座黑塔,以示镇压。娘竺活佛坟上的黒塔是达赖喇嘛的正经师林仓活佛亲手用石头砌起来的,十分坚固,每一块石头上都画了驱魔的刀形符号,都被林仓活佛念了雄咒。但是仅仅过了几天,镇妖黑塔就裂开了一道缝,娘竺活佛的灵魂从缝隙里钻出来,化现为一阵雷电,击死了顿珠噶伦曲水新庄园里的七头黄牛。接着又是冰雹和霜冻,顿珠噶伦和林仓活佛庄园里的青稞被打得只收获了三分之一,而收回来的这点,也让一股黑旋风旋到天上去了。之后便是死人,顿珠噶伦在从府邸去大昭寺办公的路上,看到了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死人,死人趴着,但脸面却朝上,冲着他龇牙咧嘴。顿珠噶伦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回身就走,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去大昭寺了。
更可怕的是,娘竺活佛的阴魂居然附在了乃穷大护法身上。
江孜正在激战,达赖喇嘛到底还是不放心把战场指挥权交给一个香灯师出身的下层喇嘛,何况此喇嘛来自丹吉林,跟他的死敌迪牧活佛是师徒关系。他想把顿珠噶伦换上去,便请乃穷大护法降神传谕,看合适不合适。乃穷大护法一阵作法之后,脱口而出:“顿珠该死,西甲该死,我是娘竺,娘竺才是前线总管。”
显然是娘竺活佛的阴灵在捣鬼。隔一日,又请乃穷大护法问神:江孜之战,西藏能不能打赢?神谕说:“你达赖喇嘛为何要招惹洋魔?”
再问:战事胜败难料,目前还应该做什么?是继续迎战,还是停战求和?乃穷大护法传达神谕说:“娘竺不告诉你们,两个人偷偷作梗。”
乱了,乱了,完全搅乱了。这西藏最大的人间护法乃穷神汉,居然成了****之敌娘竺活佛的代言。
达赖喇嘛的正经师林仓活佛勇敢而出,带人来到念卡尔山谷娘竺活佛的坟前,一面念《慑妖经》,一面将一大铁桶烧沸的酥油从镇妖黑塔开裂的缝隙里灌了下去,说这样就可以浇在娘竺心上,让他万劫不复。
就在这天晚上,在布达拉宫林仓活佛的寝室里,仆从报告说,桑耶寺的列巴喇嘛要见活佛。林仓说:“让他进来吧。”林仓远远看着仆从把老朋友列巴喇嘛领了进来,到了跟前再一看,列巴突然变成了一个身穿聂荣皮袍的红脸牧人。林仓活佛一愣,那红脸牧人又变成了娘竺本人。吓得林仓活佛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当天夜里,林仓活佛醒来,感觉娘竺活佛一直骑在自己身上,双手使劲卡着自己的脖子。他喊叫着:“推开,推开。”仆从们围了一地,不知推开什么。凌晨,林仓活佛窒息而死。
死后,林仓活佛托梦给顿珠噶伦:说他已经请示了在天神灵,务必将娘竺活佛的尸骨从坟墓里挖出来,烧成灰,再把灰扬洒到大风里,才可避免作乱。顿珠噶伦照此紧急办理,才让娘竺活佛的阴魂销声匿迹。据说,焚烧娘竺活佛的是不大一堆柴草,却在念卡尔山谷冒出冲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在娘竺活佛闹腾的整个事件中,有一个细节当时在场的人都忽略了,那就是娘竺活佛借乃穷大护法之口说的:“娘竺不告诉你们,两个人偷偷作梗。”其实娘竺已经告诉人们了:的确,有两个人正在偷偷作梗,一个是驻藏大臣否太,一个是首席噶伦顿珠。
是顿珠噶伦主动去拜见否太的。或许他事先想好了目的,或许他没有,只想联络一下驻藏大臣,套套近乎。但有一点,见面的双方都清楚:如果得到驻藏大臣乃至朝廷的支持,顿珠噶伦的地位就不仅仅是首席噶伦了,取代达赖喇嘛成为新一届摄政王也说不一定。
否太让了座,又使人沏来汉地的清茶,看对方有些局促,便笑道:“****亲政,贵噶伦鼎力相助,如今你也是如日中天的人物了,可喜可贺。只可惜……”他停顿了片刻,又说,“如果不是贵噶伦出手,迪牧活佛恐怕不会垮得这么快吧?”
顿珠说:“迪牧有迪牧的命,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否太说:“西藏风行问神卜算,贵噶伦为何不去问问自己的命呢?免得风云际会,而你却扭头错过。”
顿珠说:“大人是有所指吧?”
否太说:“容我直言,你等藏人始终固执己见,以为洋人性情阴鸷,耶教险恶无常,惟恐佛教受害,惶急迎战,殃及大清朝的内政外交,皇上、皇太后是很生气的。朝廷已失去迪牧活佛,又不信任达赖喇嘛,正在寻找一个愿意听旨领命的人,不知贵噶伦是不是呢?”
顿珠听着,把头昂然一抬,突然起身,扑通一声跪下了。
当下就说好,顿珠噶伦以噶厦名义,火速派人,去昌都、藏北、林芝路上,阻拦远途而来的三个藏军代本团,让他们返回或者停止进军,不得前往江孜会战。
顿珠说:“没有这三个代本团,江孜之战必败无疑。”
否太说:“失败会让西藏人折服其心,不得不从我的号令。再说你我替英人拦阻藏军,英人来了又怎能亏待你我?”又问,“三个代本团不到战场,达赖喇嘛会不会追查到贵噶伦头上?”
顿珠说:“三个藏军代本团的组建和调动都由民兵总管曲哲丹诺负责。达赖喇嘛追查我,我就追查曲哲丹诺。”
否太点点头说:“西藏终于有了一个愿为大清朝卖命的人,我要立即表奏朝廷。”
顿珠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金佛,放到否太面前,谄笑道:“大人,你看,这尊佛的慈眉善目,多像你的脸面。”
驻藏大臣否太拿起小金佛,在手里摩挲着,呵呵一笑,又做出龇牙张目的样子说:“我倒是看到西藏的许多佛都是怒发冲冠的。”
顿珠噶伦一怔,立刻乖巧地说:“还有,还有。”
戈蓝上校很得意:十字精兵又朝胜利迈进了一大步。
已经拿下岗珠山和江洛林卡,现在攻击的目标只能是宗山城堡和白居寺了。西藏人的有生力量都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戈蓝上校便不再疑心偷袭和包抄,大胆地把十字精兵分布在了岗珠山、江洛林卡、宗山正面、白居寺前方。这四个地方可以从不同角度同时炮击和围攻宗山城堡以及白居寺,西藏人只要走出城堡和白居寺,就都暴露在枪炮之下。
第一轮炮击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开始,西藏的太阳第一次见识如此猛烈的炮火,慌忙藏到云翳后面去了。炮弹的落点都在人群里,那些趴伏在城堡墙外、山坡之上准备迎敌的西藏人,还没看到十字精兵的人影,就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多人朝城堡里面躲去,等炮击停止时,城堡之外已经没有一个能够站立的西藏人了。
戈蓝上校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他的位置在城堡正面,距离也不远,用肉眼就能看清楚宗山上的一切,但他还是用望远镜瞄了半天。科学的镜片放大着炮击的成果,他看到除了弹坑和死人,还有几个蠕动着却无法行动的伤员。
西藏的军队几乎没有战场医疗,重伤员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
戈蓝上校叫来几个廓尔喀猎人出身的雇佣军神枪手,指着那几个蠕动的伤员说:“如果能在这个距离打死他们,你们就能封锁城堡的抢眼和打死城堡顶上敢于露出身体射击的人。”
几个神枪手逞能似的端枪瞄准,有的有依托,有的无依托,但都是枪枪命中。被炮弹炸伤的西藏人,眨眼又死去了。
戈蓝上校一脸真诚地说:“上帝啊,请接收他们的灵魂去天堂吧,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被无知的西藏教主派来抵抗我们。我们的神枪手解除了他们的痛苦。”说罢,又用望远镜看了看,似乎想看到那几个灵魂上天堂的情景。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英国人。那个英国人走动的身影晃进了圆圆的镜框,能看到军服的肩章因为一面开裂而像一只疲软的耳朵一样扇来扇去。
戈蓝上校放下望远镜,木直地盯着前面:容鹤中尉?
容鹤中尉来了,他身边还有一位西藏姑娘。他们不是从宗山城堡走来,也不是从白居寺走来,而是从城堡和白居寺之间的一个狭窄缝隙里走来。那似乎是一个被战争和信仰忽视的夹缝,让他们在炮火连天之中神态坦然,安全无害。
上帝保佑,你还活着?戈蓝上校眼睛里的疑问就像发射出去后停在炮口的炮弹。容鹤中尉拉着桑竹姑娘站到戈蓝上校面前,表情是深沉的,半张了嘴,让对方觉得他想把吐到嘴边的话吞咽回去。半晌无语。
戈蓝上校收起惊诧,高兴地说:“中尉,我说过,不管自杀还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国的英雄。现在我要说,只要你活着回来,你就是全体十字精兵的榜样。我们尊敬你,也会尊敬你身边这个敢于跟你在一起的西藏姑娘。”
容鹤中尉把桑竹姑娘朝自己身边拉拉,仿佛只有紧挨着他,才没有危险。
戈蓝上校又说:“你能活着,是不是这个姑娘帮了忙?传奇的故事以后再讲,进攻的时刻又要开始了,中尉。这是第一次向宗山城堡发起冲锋,这样的殊荣和显示勇敢的机会我想交给突然降临的你、我的英雄的英国同胞。”
容鹤中尉缓慢地摇摇头:“不,上校,我回来不是为了冲锋。我是想说,我不想打仗了,再打就是打我身边的姑娘了。”
戈蓝上校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一个十字精兵的中尉,就在上帝需要他战斗时,他说不打了。为什么?就为了她,一个姑娘?可是为上帝而战的信念呢?耶稣军队的纪律呢?”
容鹤中尉说:“上校,我还想说,不仅我不打了,你和十字精兵也不应该再打了。我不能打我的姑娘,你们也不能打我的姑娘。”
戈蓝上校说:“理由呢?上帝,请听听这个军人说他不想为你打仗的理由。”
容鹤中尉指了指不远处的卡奇大佐说:“那个司恩巴人的首领消灭了我的全部人马,这位姑娘救了我。就这样,我和西藏人的战争结束了。”
戈蓝上校说:“卡奇大佐消灭了你的人?不,他跟西藏人拼命,打完了几乎全部司恩巴人,自己逃命回来,怎么会……”
容鹤中尉说:“实际上是西藏人释放了卡奇大佐。他现在已经不会再跟西藏人拼命了。他之所以回到十字精兵,恐怕是想多杀几个英国人吧?”
戈蓝上校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卡奇大佐跟着我身经百战,我信得过他。在你不能为上帝冲锋陷阵时,他将代替你成为十字精兵最出色的战场指挥官。他的人死完了,你的人也死完了。他现在指挥的是哲孟雄雇佣军,如果你回来,我将把廓尔喀人全部交给你。”
容鹤中尉咬起腮帮,回头望了一眼宗山城堡说:“上校,如果我要说,你要是继续打下去,我就去帮助西藏人,你会枪毙我吗?”
戈蓝上校说:“会的。我会让我的神枪手像打兔子一样打死你。”
容鹤中尉说:“我知道了。我给西藏人说,也许我能说服你停止进攻。可是我没能做到。”
戈蓝上校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这个姑娘?你打算怎样帮助西藏人?朝我们开枪吗?”
容鹤中尉说:“不,我不会再开枪了,朝任何人都不会。我会用我的方式帮助西藏人。”说罢,拉起桑竹姑娘就走。
戈蓝上校掏出手枪瞄准了容鹤中尉的背影,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卡奇大佐走过来问:“上校,需要我打死他吗?”
戈蓝上校挥手否决了卡奇的请求,问身边几个神枪手:“谁能打掉容鹤中尉的帽子而不伤他的头?”
几个神枪手都举起了枪。几乎是同时开枪,容鹤中尉的帽子在稀烂中飞了起来,人却惊慌地回头看着。
“先给他一个警告。如果他真的帮助西藏人,我随时会打烂他的脑袋。”戈蓝上校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上帝,她来干什么?”
只见刚才在戈蓝上校面前畏畏缩缩没说一句话的桑竹姑娘,丢下容鹤中尉,朝这边跑来。她被气得满脸通红,大声用“啊”、“哦”、“呀”、“嘘”这些没有内容的单音词发泄着愤怒,脚步咚咚咚地响,转眼到了跟前,伸手一把拽下戈蓝上校的帽子,吼着:“加巴索!你可以打死一个男人,但不能侮辱他。帽子,帽子,它跟男人的头是一样的。”回身就跑,很快跑到容鹤中尉跟前,把戈蓝上校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
戈蓝上校这才反应过来,生气地骂了一句脏话,骂的是容鹤中尉,而不是桑竹姑娘。他很奇怪,自己完全有时间扞卫自己的帽子:举枪打死她,或者命令部下打死她。可是他没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向了容鹤中尉。戈蓝上校恶狠狠地发出命令:“炮兵准备,轰炸宗山城堡。”似乎要用炮弹的轰击补偿帽子的损失。
十字精兵的炮击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天里每天都会有几次反复:大炮一响,西藏人就躲到城堡里;步兵一来,他们就冲出去放枪。既然达赖喇嘛和噶厦确定的作战原则是寸步不让、寸土必争,这便是最好的迎敌方式。
城堡的墙是大石块砌成的,最厚的地方超过两米,有些地方还在夹层里浇筑了铁汁,基础很深,房顶厚厚地铺着水泥一样结实的阿嘎土。连西藏人自己也没想到,敌人的炮火轰炸了三天,才炸毁了两处墙角。坚固的城堡,让炮弹暂时失去了威力。十字精兵明显有些无奈,更频繁地发起步兵进攻,试图迅速占领。但这是不可能的,陡峭的宗山,并没有因为上帝的到来和十字精兵的进攻,而多出一些进攻的线路来。还是前后只有狭窄的两条,不能蜂拥而上。
何况大殿里还有当初宗本岩措留下来而十字精兵没有用完的火药和点火绳。就像此前占领城堡的十字精兵阻击西藏人那样,现在轮到西藏人制作火药包来阻击十字精兵了。只要十字精兵攻上来,西藏人就会把火药包从高处扔下去,炸响的时候,西藏人会想到,是敌人教会我们这样做的。
守卫和进攻的双方都知道,只要西藏人不放弃宗山城堡,十字精兵就不会有向东进军、走向拉萨的机会。
西甲喇嘛是乐观的,指挥打仗的间隙还能唱起来:
只要大家同心协力,
小民也能办成大事,
许多蚂蚁聚在一起,
连狮子都会被咬伤。
奴马代本问:“西甲总管大人,为什么还唱歌?你好像要打胜仗了?”
西甲说:“是啊,要打胜仗了。”
奴马说:“可我们还是不能坚守在这里,人总要……”他想说出自己的担忧,却被对方打断了。
西甲说:“我知道,我们不是天葬场的老鹰,坚守不是最好的办法,它不能快速消灭敌人。耐心等着,援兵一来,我们就往下冲。”
西甲喇嘛心里装着从昌都、藏北和林芝远途而来的三个藏军代本团,总觉得只要自己守住宗山城堡,局势很快就会发生逆转:林芝代本团将封锁卡诺拉山口,昌都代本团和藏北代本团将从东西两面包围敌人,已经直插杂昌峡谷的僧兵当周代本团将切断十字精兵的供给线,让敌人背后挨打。如此布局,胜利还能像鸟儿一样飞掉?他告诉守卫宗山城堡的所有西藏人:我们只是把洋魔吸引在这里,真正打击洋魔的,是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三个藏军代本团和一个僧兵代本团。
西藏人都迷信他,没有人问那三个至关重要的藏军代本团什么时候到,好像问是多余的,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可哪一天是该到的时候呢?他们已经坚守了五天。第六天出现了西甲喇嘛最担忧的问题:带上宗山的最后一桶饮水在每人不到半口的饮用之后告罄了。焦渴比洋魔还要可怕地来到了人们面前。
城堡内大水窖的水已经在“让女神发怒”的谋略中放了毒,西藏人的饮水只能下山去年楚河背运。但十字精兵封锁了背水的道路,已经有十多个西藏人为背水死去了。西甲喇嘛决定派一支精干的队伍,利用夜幕的掩护,潜下山去偷水。但是也未能奏效,十字精兵埋伏在离通往城堡的路很近的地方,密集的机枪扫射,让这支精干的队伍瞬间变成了西藏人的疼痛。
西藏人意识到守不住了,要么放弃,要么渴死。有人开始喝尿,有人忍不住跑到大水窖里喝毒水,说宁肯毒死,也不在干渴中活着。这人果然被毒死了。西甲喇嘛懊悔得连连捶胸:早知有今天,何必当初派“女神”放毒呢?都是我的罪过啊。他站在大殿里,看着那些被干渴折磨得半死的部下,不断撕扯自己的脸颊,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出来让大家饮用。
许多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西甲喇嘛,因为身体缺水,那些眼睛也都干燥浑浊了。西甲喇嘛不忍目睹,走上箭楼后就再也没有下来。
这天半夜,西甲喇嘛正在箭楼上打盹,奴马代本上来报告说:“西甲总管大人,多吉活佛来了。”
西甲问:“哪里的多吉活佛,春丕寺的吗?”
奴马说:“不是春丕寺的多吉活佛。”
西甲又问:“哪是哪里的多吉活佛?”
奴马说:“反正也不是白居寺的多吉活佛,不是扎什伦布寺的多吉活佛,不是雪浪寺的多吉活佛,不是乃宁寺和紫金寺的多吉活佛,不是拉萨大昭寺和哲蚌寺的多吉活佛,也不是******和色拉寺的多吉活佛,哪里的多吉活佛,我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知道的寺院都说出来了。
多吉活佛就在他身后,朗声说:“我是当雄寺的多吉活佛、藏北代本团的代本。有人不让我们藏北代本团来江孜,拿着噶厦的公文把我们拦在了半路上。我说,不让我们去江孜,那我们就返回啦。返回的时候我把部队交给了别人,自己溜出队伍,绕了一大圈,才绕到江孜。”
西甲长长地吸着冷气,直到不吐就会憋死的时候才吐出来,惊诧地问:“拦在了半路上,不让来?佛祖,这是为什么?你不带藏兵来,一个人来有什么用?”
多吉活佛说:“我会念经,大大的法力有哩。”
西甲从鼻子里“哧”了一声:“你的法力还有我的大?”
多吉活佛赶紧说:“我是说,你的法力,加上我的法力,那就是大上摞一个大,用大大的法力保卫佛教,这些个洋魔算什么。”
西甲说:“那你就快快念经吧。”心里焦躁起来,寻思藏北代本团来不了啦,昌都代本团和林芝代本团呢,怎么还没有消息?突然又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多吉说:“我先去白居寺,从白居寺的后门出去,离城堡最近,我就爬呀爬呀,一点一点往前挪。你看我的袈裟,都是土。”他啪啪啪地打了几下,擦着汗说,“渴死了,渴死了,有水吗?”
西甲突然问:“多吉活佛,你有没有法力让我们喝到水?”
多吉吃惊道:“喝水?为什么要喝水?”
西甲说:“我们已经几天没喝水啦,再没有水就真的渴死啦。”
多吉说:“有啊,这点法力算什么。你把你的地方让给我,我要在高高的地方念经作法。”
西甲喇嘛让出自己的位置,看多吉活佛坐下来念起了经,就走下箭楼,到大殿里继续打盹去了。他对多吉活佛压根就没抱希望,只是想给这个丢下代本团单人跑来打仗的代本找点事做罢了,心念里还有些挖苦:你不是说你有大大的法力吗?那就让年楚河的水流到宗山城堡来。但似乎没打几个盹,西甲喇嘛就被一阵喊声吵醒了。
“西甲喇嘛,总管大人,多吉活佛的大法力,天一样大的法力。你快去看啊,有人背水上来了。”奴马代本从箭楼上狂颠下来,拉起西甲喇嘛又往箭楼上跑去。
果然,黎明的曦光里,有两个人一人背着一桶水,沿狭路爬上山来。他们完全暴露在十字精兵的枪口下,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能被打死。但是十字精兵没有开枪,好像他们睡着了,或者他们不想打死一个英国人,也不想打死一个西藏女人。
背水上山的,正是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
容鹤中尉说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西藏人。
西甲喇嘛站在箭楼的了望孔前,命令奴马代本:“把枪法好的都调上来,掩护他们。”
但是用不着掩护,在西藏人的提心吊胆中,弯腰背水的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安然走进了城堡大门。
西甲喇嘛在大门口迎接着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桑竹姑娘,你从天上掉下来了吗?天上掉下来的,就都是仙女。仙女桑竹,你大概是到绿度母的厨房里吃包子去了吧?我吃过汉地的包子,是丹吉林的汉餐大厨师做的,什么味道都没有,就是个香,好比你送来的水啊,香香甜甜的绿度母的水。这下子好啦,我们就能直起腰来打洋魔啦。啊嘘——”他瞪着容鹤中尉喊一声,“这里有个洋魔,洋魔都打进来啦。一会儿打炮,一会儿送水,洋魔也有好洋魔吧?就像我们西藏的阎王,有护法的阎王,有纵鬼闹事的阎王。好洋魔,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背水?我们又不是洋魔的阿爸阿佳。洋魔给洋魔背水,就像水从冰山上流下来,那是我们知道的。可是现在,水从火里出来了。不会是放了毒吧?尝一尝,我先尝一尝。”他跪下来,虔敬地看着水,从怀里摸出自己吃糌粑的碗,舀了半碗,咕咚咕咚咽了下去,气还没喘上来就说,“没毒,没毒。”其实他根本就不怀疑没毒,他是实在渴得忍不住了。他看看大家望着水的枯洞般张开的眼睛,大喊一声:“喝。”
大家一拥而上,你推我搡地抢起来。西甲喇嘛这才意识到水没有多少,应该由他来分配:一人一口。但他无论怎么喊,别人都听不见了。
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互相看看,转身就走。
这天,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一直在背水,也不知背了多少趟,但没有一趟遇到十字精兵的阻拦,炮弹和子弹都休息了。
十字精兵阵地上,卡奇大佐愤愤不已。他对戈蓝上校居然会容忍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往城堡里运水,表示了公开的反对。甚至有一次,他都把枪扔掉了:“我走啦,这样忍让的仗我不打啦。”在卡奇大佐的坚决反对下,戈蓝上校命令几个神枪手举起了枪,但接着又问道:“你们能打烂他们身上的水桶,而不打伤他们的身体吗?”神枪手们愣了,都摇摇头:这个太难了,谁也无法减弱子弹的穿透力,除非上帝显示奇迹,让子弹在穿越木桶之后突然停止旋动。
因为得到了紫金寺和萨玛寺的珍宝,而把全部指挥权移交给戈蓝上校的麦高丽将军同样也很愤怒,几次都想冲戈蓝上校吼起来,但都忍住了。只有一次,他走过去对戈蓝上校说:“当撒旦化装成一个女人时,她很容易占领你的心。”
戈蓝上校讥讽道:“撒旦更有可能化装成一个英国将军。”
麦高丽将军说:“但是撒旦永远搞不清军衔的大小,所以他现在化装成了一个上校。上校先生,为什么不先占领白居寺呢?”
戈蓝上校严肃地说:“将军,现在不是清点珍宝的时候。”
麦高丽将军说:“你可以告诉西藏人,如果他们不让出宗山城堡,我们就摧毁白居寺。”
戈蓝上校说:“如果他们还是不让呢?我们真的要摧毁白居寺?”
麦高丽将军一愣,摇摇头:“那当然不能,我们还不知道白居寺里有什么。”
其实戈蓝上校比谁都焦急,但再焦急他也不能打自己。为什么是打自己呢?莫非容鹤中尉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另一面,他爱上了那美丽的西藏姑娘,也就是自己爱上了那姑娘?不不不。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可那种不忍开枪的柔软温热的感觉的确是存在的,从心里一阵阵泛上来,就像上帝使了魔法,让他在本该果断时犹豫,本该出击时无所作为。
照这样下去,宗山城堡就别想攻下来了。现在仅仅是运水,以后还不知道会运什么呢。
十字精兵里,谁都知道这个道理。炮兵离开了炮,步兵放下了枪。士兵们坐在地上休息,甚至有人躺倒睡着了。反正宗山城堡是炮弹打不烂、步兵攻不下的。他们失去了作战能力,就等着上帝给他们拿主意了。
主意出现的时候是个阳光直射的中午。戈蓝上校吃多了用抢来的西藏黄牛制作的牛排,肚子胀得要命,跑到树林里去解手。解手的时候很用力,脸都憋红了。大概是血液上升的缘故,主意借着他的力道和血液的流通,出现在了他脑子里。他不禁喊一声:“上帝啊。”提着裤子就起来了。
他来到队部跟前,望着前面沉默了片刻,大声对身边那些和他同样吃多了牛排的卫兵说:“给我去请麦高丽将军。”
麦高丽将军来了,满嘴都是白兰地的气味,肥大的身躯甚至有点摇晃,大概喝多了。
戈蓝上校说:“将军,如果我决定占领白居寺,是你,还是卡奇大佐先冲进去?”
麦高丽将军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我,我带领英国人作为前锋部队。”
戈蓝上校平静地说:“那就开始吧将军,我希望黄昏之前拿下白居寺。如果你需要炮火支援,尽管告诉我。”
麦高丽将军说:“不,我走进去的,应该是一座完好无损的白居寺。”
首先发现十字精兵扑向白居寺的,是一直在宗山城堡箭楼上监视敌人的西甲喇嘛。他沙哑地喊起来,把“楚臣代本”喊上了天。楚臣代本听到了。这就是西藏人在战争中的通讯方式,它锻炼出了声音的穿透力,也锻炼出了耳朵的敏锐。
楚臣代本也喊起来,他的声音在白居寺的殿堂里穿来穿去,穿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扑向可以射击的窗口和门口。白居寺的主要建筑是白居塔,全塔有0个门、间佛殿,每一间佛殿里此刻都有举着火绳枪的西藏人。最底层的中心大殿里,白居寺年过八十的四世卓弥堪布把一条金色哈达挂在了楚臣代本脖子上,说:“我听说你素日枪法高超,今日抗击洋魔,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祝愿你英勇杀敌,在佛脸上涂一层金粉,而不要抹一层污泥。”楚臣代本把长可拖地的哈达提起来,在胸前挽了个结,扬起手臂,用干渴的嗓子唱道:
我是僧兵代本楚臣嘉措,
马上就要出阵战恶魔,
尊敬的白居寺卓弥堪布,
我以命相拼不辜负你的嘱托。
他唱着就往大殿外面走,看到十字精兵已经出现在五十步之外,大叫一声,跪倒在门槛上,然后从背上取下火绳枪,装药,点火,打响了第一枪。接着,西藏人的火绳枪便都嘭嘭啪啪响起来。十三层高的白居塔上,除了最上面人上不去的覆盆、塔幢和塔顶外,其他几层都有西藏人居高临下地朝十字精兵开枪。
十字精兵立刻停止了进攻,迅速散开,朝白居塔的两翼包抄而去。不一会,圆形的白居塔周围,就有了一圈英国人。八挺机枪分散在各个角度试图压住西藏人的火力。最有威胁的两挺机枪在白居塔的西侧,那里有一座山包跟白居塔的高度差不多,麦高丽将军亲自带人冲上山包,打死了据守山包的西藏人,然后用两挺机枪和几十支来复枪朝白居塔扫射,几乎每一层露天平台上的西藏人都成了活靶子。西边,一下子成了西藏人防守的薄弱面。山包和白居塔之间的平地上,数百个十字精兵狂冲而去。
楚臣代本来到了西边,指挥部下从窗户和门洞里射击。但窗户和门洞没有几个,伸出去的火绳枪非常有限。何况相对于十字精兵的现代化装备,火绳枪装药、点火、射击的过程太漫长了。在稀疏到几近缠绵的火力面前,十字精兵很快冲到了跟前。楚臣代本大叫一声:“不活了。”轮起火绳枪冲向了门外。
许多僧兵跟在楚臣代本后面,紫色和红色的袈裟猎猎飞扬。把枪当作大棒的西藏人一方面显示了强悍,一方面显示了无奈。武器落后的悲哀也是文明落后的悲哀,勇敢的搏杀其实就是惨烈的失血。在楚臣代本壮逝的刹那,宗山城堡箭楼上的西甲喇嘛“啊哟”了一声。他的位置在东边,看不到白居寺西边的情形,但是他感觉到了:不仅楚臣代本死了,白居寺也在袈裟碎片的飞扬中沦陷了。
十字精兵冲进了白居塔,塔内的肉搏和近距离枪战依然激烈,趋势也依然是西藏人的败退。可恶的火绳枪,让西藏男人骄傲的火绳枪,一到生命攸关时,就不是枪了,甚至连棍棒都不如。僧兵们没有准备刀剑,西藏缺少矿藏的勘探和利用,哪儿都找不到铁,偶尔有一点,也都捐献给寺院修建庙堂和锻造佛像去了。那些黑骨头铁匠也就没有打造足够的兵器提供给必须近身搏杀的战士们。归并到楚臣代本麾下的群觉代本和夏鲁代本在楚臣代本死后,接过了指挥权。群觉代本脱掉袈裟,裸露着上身往前冲,很快就战死了。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许多僧兵和白居寺喇嘛。夏鲁代本一看抵抗无效,便指挥僧兵从塔中退出来,蔓延到白居寺和宗山之间的波浪地上。
白居寺转眼成了敌人的阵地。西藏人的血愤怒地染黑了地面,染红了白墙。白居塔层层叠加的白墙,组成0个门、间佛殿的所有白墙,都被血色涂花了脸面,以至于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西藏人都叫它红居塔。
枪炮轰响了。就在守卫白居寺的西藏人退出寺院,拥挤在波浪地上,沿狭路排着队,跑向宗山城堡时,戈蓝上校露出了锋利的牙齿。他让机枪和大炮一起开火,不间断地发威,似乎不打死所有暴露在火力网中的西藏人不罢休。
《圣史》上说,跑进宗山城堡的只有二三十个人,其他西藏人都死在那块波浪地上,包括夏鲁代本和白居寺年过八十的四世卓弥堪布。
白居寺失守后,有了三天的宁静。这三天里,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依然在朝宗山城堡背水。戈蓝上校一直容忍着他们,好像他根本不在乎水对西藏人的重要、
戈蓝上校说:“我们给西藏人送去了水,却拿走了他们的灵魂。西藏人大概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他看别人听不懂,又说,“难道白居寺不是他们的灵魂?”
戈蓝上校让人从白居塔的西面、西藏人的子弹打不着的地方,架起了一道木梯。木梯通往白居塔的塔顶。两个机枪手做了一次演习,他们可以迅速爬上木梯,把机枪架在塔顶。从这个高度,扫射宗山城堡顶上的西藏人不成问题。而在白居寺和宗山之间死尸横陈的波浪地上,十字精兵修起了一座高台,四面是石头的墙体,中间因地制宜地填进去了攻占白居寺时丢下的所有尸体——藏族人的尸体和十字精兵的尸体。站在高台上,可以最近距离地瞄准露出城堡女墙的人和箭楼的了望孔。
好像这就是戈蓝上校的办法:用火力压住对方,然后从宗山前后两条狭路上发起进攻。但大家都知道,关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在步兵往上冲时,你还是不能完全控制西藏人,他们就是不露身子不露头,也能把火药包扔下来。
麦高丽将军大摇其头。他在清点白居寺珍宝的闲暇,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说:“上校,如果你不让西藏人喝到水,这些毫无把握的办法都可以不用。”
戈蓝上校却岔开话题说:“将军什么时候离开?紫金寺、萨玛寺、白居寺的珍宝加起来都堆成了山,需要多少人马才能运回去?”
麦高丽将军说:“你把宗山城堡攻下来,我才可以把兵力抽走。你打算让西藏人躲在城堡里好吃好喝多久?我可是等不及了。”
很快,十字精兵发动了一次进攻。白居寺塔顶的两挺机枪和高台上的两挺机枪封锁了城堡女墙和箭楼的了望孔,西藏人的火力大大减弱,城堡几乎被攻陷。但火药包的威力依然存在,爆炸堵住了宗山的两条狭路,十字精兵最终只能败退而归。
麦高丽将军嘲讽道:“上校,你准备打多久?这样打下去,恐怕得打上十年。”
戈蓝上校自信地说:“快了将军,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夜里,上帝就会显示奇迹。”
但奇迹的显示并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第二天中午。一阵巨大的轰鸣,震得整个江孜大地都摇晃起来。城堡爆炸了。这是连西藏的神灵都没有想到的,城堡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库,随着一阵巨响,飞起了石头、沙砾、泥土,飞起了被肢解的人体:手臂、腿脚、头颅,飞起了衣袍和枪支的碎片。接着便翻腾起灰黄的尘烟和乌黑的硝烟。城堡的厚墙开裂了,房顶掀掉了,高高的箭楼歪斜着支撑了一会儿,便稀里哗啦倒下去。木制的大门断成了三块,最大的一块飞到了宗山脚下,最小的一块飞进了白居寺,还有一块连在石墙上,就像火引子一样飘起了火苗。烟层的下面,燃烧开始了,城堡在爆炸之后,一部分着起了火。
麦高丽将军又惊又喜:“上帝,奇迹真的发生了。”
戈蓝上校命令早已做好准备的步兵,快速冲上了宗山。通往城堡的狭路在没有火药包和火绳枪的阻挡之后,突然显得宽阔了许多。比麻雀多又比蚂蚁少的十字精兵好像没排队就来到了城堡跟前。他们无所顾忌地拥进门去,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城堡里头如同火药爆炸一样响起了一阵呐喊:“杀!”
西甲喇嘛始终不认为是有人点着了堆积在大殿里的火药。更不会想到,从白居寺撤出后,跑进宗山城堡的二三十个西藏人中,有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僧兵是戈蓝上校派来的奸细。他是虔信上帝的哲孟雄人,跟藏族人同宗同源,根本不用化装,穿上袈裟就是僧兵。戈蓝上校在挑选他时向他保证:在你为上帝的事业牺牲自己之后,我将通过牧师请求上帝把你作为进入天国的第一批人选。僧兵来自西藏的四面八方来,又常常被打散,互相不认识是再正常不过的。西甲喇嘛觉得应该是某个搬取火药的西藏人不慎,将一支燃着的火绳掉进了火药堆。
佛祖、菩萨、天上地下的神灵,你们睡着了吗,为什么不保佑我们?为什么还让我活着?西甲喇嘛被炸昏后,很快又醒了过来,坐在房顶通往箭楼的楼梯口,不停地自语: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不管用了吗?不保佑西藏人的,就不是佛。
他看到还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活着,立刻意识到,宗山城堡还是西藏人的,只要不死光,就不能让洋魔攻上来。他挣扎着起来,晕头胀脑地走向坍塌的大殿,嘶哑地喊着:“堵住,堵住,洋魔上来了。”
许多西藏人跟着他冲向门口,城墙倒塌一样堵住了扑进来的十字精兵。修炼佛法的僧兵们,喊杀声本身就具有刀锋一样的锐气和力量。他们手里什么也没有,甚至都没有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十几个十字精兵却纷纷倒地。西甲喇嘛知道,这是法音的震撼,如果许多人一起喊一个字,这个字表达的内容就会变成现实。所以他带领西藏人一直在喊那个字:“杀!”喊声中,十字精兵退出了城堡大门。
但是喊声越像尖锐的铁器,就越容易丧失力量。喊着喊着嗓子就破了,尤其是喊到城堡门外之后,突然扩张开去的天地就像沙漠吸水一样吸走了声音,十字精兵不仅不再倒下,倒下的反而又起来了。更多的敌人拥上了宗山,来复枪的近距离射击让西藏人退进了大门。西甲喇嘛抱起被炸塌的石头就往门外的敌人砸去。满地的石头都被西藏人抱起来,砸向了十字精兵。接着,刀剑、棍棒也上来了。几十杆火绳枪排列在了墙头上,又挣扎着开始了它们的使命。
终于打退了十字精兵的进攻。惨重的代价让双方都觉得对方太厉害了。死人铺排而垒摞,鲜血的腥气盖住了硝烟的味道。宗山突然失去了陡峭,作为武器扔下来的石头和尸体的铺垫,加上炮火的轰炸和火药的爆炸,让它显得一抹平坡,很容易上来下去了。战场平静着,死神也需要休息,或者,他们正在被西藏的神灵请去谈判。但是西藏的神灵也知道,死神是最不会改变主意的。
西甲喇嘛躺在城堡大殿里,望着被火药掀去房顶后露出来的天空,发现云正在飘下来,低得就像它愿意做城堡的顶棚似的。云是七彩的,没有晚霞朝暾的火红映照,云呈现出七彩的艳丽,如同一块巨大而柔软的丝绸以不忍之心覆盖住了已成废墟的城堡。西甲喇嘛突然笑了,在知道自己就要死亡,所有坚守宗山城堡的西藏人就要死亡之后,他发出了一阵来自内心的舒展的笑。
所有活着的西藏人,都在疲惫不堪中念起了“唵嘛呢呗咪吽”,为了死去的,也为了即将死去的。即将死去的就是自己,没有人不明白这一点。
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还在朝宗山城堡背水,却没想到这是最后一趟。因为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想坐下来歇歇再下去时,十字精兵的炮轰就开始了。
已经是无顶通天的城堡,炮弹直接落进了城堡内部。西藏人没有躲,也不知道往哪里躲,在死亡线上听天由命着。这时候已经没有惊慌害怕了。有的人望着天空,有的人坐下来抱头挨炸,还有的人干脆躺着没起来,反正死后还会躺下,就不麻烦自己起来了。炮击之后,十字精兵又冲了上来。活着的西藏人先用石头和火绳枪阻拦,拦不住就用刀剑和棍棒拼命。西藏侥幸着,十字精兵又被打退了。
就这样,战斗在进攻和拦打之间频繁地反复着。白居寺塔顶的两挺机枪和波浪地高台上的两挺机枪,就像伸出兽口的锋利獠牙,把最重要的威胁带给了西藏人。不断有西藏人中弹倒下。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再也没有机会下山背水了。
西藏人咬牙坚守着,又是一天一夜。
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西甲喇嘛在活人中间来回走动,大声询问着:“奴马代本,奴马代本呢?麻子代本,宗本岩措,在哪里?”受了伤的奴马代本和宗本岩措来了,麻子代本没有来,没有来就说明死了。西甲喇嘛遗憾地弹了一下干涩的舌头,心说我还不知道麻子队长叫什么名字,他就又去转世了。
西甲喇嘛问道:“你们两个,没有断腿断胳膊吧?那就好。本想指望噶厦紧急组建的三个藏军代本团,没想到就来了当雄寺的多吉活佛一个。当雄寺的多吉活佛呢,还在念经吗?被塌下来的箭楼砸死了?唉。我还指望僧兵当周代本团从卡诺拉山口直插杂昌峡谷,从背后打击洋魔呢,现在看来也指望不上了。我观察洋魔没有分兵后撤,说明当周代本团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洋魔背后。他们去了哪里?会不会还在卡诺拉山口?这样也好。你们两个带你们的人突围下去,宗山城堡迟早要失守,与其死在这里,不如去卡诺拉山口坚守,那里山高地寒、冰天雪地的,居住在雪山顶上的神灵也许会帮助我们吧。洋魔过不去卡诺拉山口,就到不了拉萨。你们千万要守住啊。”
奴马代本问:“那你呢西甲总管大人,你为什么不突围?”
西甲说:“达赖喇嘛和噶厦给前线总管下达了‘寸步不让、寸土必争’的命令。我要是不听命令,就不是前线总管西甲大人了。”
奴马想了想说:“那还是听命令吧。我跟你一起听命令,我也不突围了。不然我就不是森巴军的奴马代本了。”
西甲说:“你听谁的命令?你只能听我的命令。狗是知道它没有狮子大的,你却不知道我比你大。突围吧,趁天还没亮现在就走,免得下一次炮击把你们炸死。宗山城堡已经完了,现在卡诺拉山口最重要。我把卡诺拉山xx交给你们,就是把西藏和佛教交给了你们。你们以后要是见到达赖喇嘛和迪牧活佛,就替我给他们一人献一条哈达吧,达赖喇嘛是金黄色的,迪牧活佛也是金黄色的。上面要有经文,没有经文的不行。对了,还有我的尊师沱美活佛,也给他献上一条,也是金黄色有经文的。去吧去吧,哦,回来,最重要的还没说,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你们带他们突围吧。奴马代本,你一定要保护好桑竹姑娘,他可是我的女人。”
宗本岩措焦急地说:“好啦好啦,再说下去炮弹又来啦。那就突围下山吧,我还有几十个江孜民兵,一定能守住卡诺拉山口。”
突围开始了。奴马代本和宗本岩措带走了大部分活着的人,留在城堡的都是不能走或不愿走的。夜色遮蔽了十字精兵的视线,他们就是发现有人下山,也无法用炮火阻击。机枪和来复枪响起来,但子弹不是钻到土里,就是飞上了天。等夜色褪尽,战场渐渐清晰时,奴马代本和宗本岩措已经远远离开了宗山城堡。
但是奴马代本又停了下来。他发现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不见了,觉得这是西甲喇嘛重点交代过的,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丢掉,立刻决定返回宗山城堡。宗本岩措不同意,说:“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和一个洋魔再去送命。西甲总管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坚守卡诺拉山口。”奴马代本只好说:“那就分开吧,你带你的江孜民兵去卡诺拉山口,我带其余的人去寻找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
两个人就此分手。但宗本岩措并没有带人去卡诺拉山口,而是改道去了日囊庄园,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日囊庄园也需要保护。
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在欢迎他们的同时,不冷不热地说:“宗本大人要是早一点来保护我们,我一定把最好的碉房让你们住。可是现在,你看看就知道,我只能搭起帐篷让你们凑合了。”宗本岩措吃惊地看到,那个受达赖喇嘛指派协助沱美活佛招募并指挥僧兵的******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那个应该听从西甲喇嘛的命令率领部队从卡诺拉山口直插杂昌峡谷的当周代本团,居然龟缩在这里。似乎当周活佛招募的不是抗击英国十字精兵的僧兵代本团,而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马岗武装受到日囊庄园的供养,自然也就成了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
日囊旺钦看他脸上的吃惊久久不消,生气地说:“宗本大人不会不知道,连佛都是谁供养就保佑谁的。这些吃了我的糌粑喝了我的酥油茶的喇嘛,还能丢下我不管?他们要是忘恩负义,自己心里首先过不去。”
宗本岩措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他自己也没缺少日囊庄园的供奉,忙说:“佛祖保佑,对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住帐篷就像住天堂。快快快,多少天没喝酥油茶了。有肉骨头吧?快拿来。”
日囊旺钦听出对方把自己比喻成了狗,眯起白眼珠多得挤扁了黑眼仁的眸子,满意地笑了。
返回宗山脚下的奴马代本没有找到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想回宗山城堡去找,发现已经不可能再上去了。
十字精兵又开始了进攻,炮火连天,翻滚的尘埃即使到了云端也是火烫火烫的。一群乌鸦路过这里,被烫伤翅膀后纷纷坠落。宗山城堡在炮弹的倾泻中彻底消失了往日的宏大高挺,所有的墙垣一任匍塌。
接下来的步兵冲击照例遇到了阻拦。坚守城堡的西藏人虽然不多且大部分有伤,但他们即使跪着也要抱起石头往下扔,即使躺着也要挥舞刀剑和棍棒砍打来犯者的腿。他们知道自己是为死亡而留下的,就把自己想象成了死后的鬼雄厉神,那种如虎如豹的勇敢猛烈让西甲喇嘛想起了被这场战争毁灭殆尽的陀陀喇嘛。
西甲喇嘛来到城堡门外,笑望着自己身边那些还能站立的西藏人,也笑望着涌动在四周的十字精兵,挥舞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就像在舞台上表演那样,不急不躁地砍杀着。他是支柱,只要他不倒下,其他人就不会倒下,宗山城堡也不会倒下。
但是在佛陀和上帝看来,江孜战役不能再激烈延续了。所以西甲喇嘛终于还是倒了下去。来复枪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身体。他把大刀扔向一群朝他瞄准的敌人,然后双腿一弯,摇摇晃晃跪下,又挺了一会儿,才噗然趴倒在地。倒地后他又翻了个身,似乎希望自己面孔朝上,让天上的神佛看得清,也让十字精兵看得清,因为他脸上依然浮动着笑容,是那种晴天丽日般的笑容。
安静了,宗山城堡。
这是一次令人目瞪口呆的占领。登上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包括戈蓝上校和麦高丽将军。他们吃惊城堡被炸成了这样,西藏人还在坚守;更吃惊子弹炮弹在铺天盖地、死神在挨个清点之后,居然还有人活着。
桑竹姑娘带着容鹤中尉从死人堆里找出了几个还在喘息的西藏人,其中包括西甲喇嘛。就在容鹤中尉蹲下去,桑竹姑娘准备把西甲喇嘛扶上他的脊背时,卡奇大佐端起枪,朝另外几个还活着的西藏人一阵扫射。容鹤中尉大吼一声扑了过去,扑倒了卡奇大佐,却又被卡奇大佐的部下掀翻在地。卡奇大佐爬起来,举枪瞄准容鹤中尉。戈蓝上校大喊一声:“卡奇大佐,你想死在这里吗?”然后跳过去,挡在了容鹤中尉前面。人们看到,戈蓝上校站立的这个角度,既可以保护容鹤中尉,也可以保护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
现在,西藏人中,就只有西甲喇嘛活着了。
容鹤中尉再次蹲下,让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扶上了他的脊背。他们朝山下走去。戈蓝上校看着他们,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示。
麦高丽将军问道:“上校,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戈蓝上校不说话。
麦高丽将军又说:“你不打死容鹤中尉,因为他是英国人;你不打死那西藏姑娘,因为她美丽动人。这我都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还要让西甲喇嘛活着呢?他是敌首,是上帝的罪犯,他给我们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烦。”
戈蓝上校说:“将军,你可以离开了。你需要多少兵力运送你的珍宝?”
当天夜里,麦高丽将军就启程返回了。他带着数百人,押送着从紫金寺、萨玛寺、白居寺掠夺来的金佛、鎏金佛、经典、唐卡、堆绣、金银供器、法器、佛冠、佛耳环、佛项珠、佛塔上镶嵌的红松石、绿松石、珊瑚珠、猫眼石、琥珀、钻石,以及龙纹锻、嵌花缎、四相缎等制成的大批殿堂饰物,蒙古、尼泊尔产的古制珍稀大铙钹,甚至两幅五层楼高的锦绣佛像也被剪裁后带走了。按每匹马驮两袋为一驮算,一共有四百六十余驮。至于民脂民膏,那就更无法计算了。他们往南朝印度走去。最终他们是要走向英国的,也就是说,麦高丽将军不会再来了,他把大部分军队和西藏以及胜利者的荣耀全部交给了戈蓝上校。
第二天上午,几个英国士兵爬上宗山,把一个两人高的木头十字架插在了宗山城堡的废墟上。但是到了下午,十字架上就飘起了经幡。西藏百姓不认为十字架是耶稣基督的信仰标志,觉得那个样子正好可以挂上经幡,来超度飘浮在宗山城堡的所有亡魂。
宗山之上,废墟之中。
十字架和经幡。
经幡和十字架。
戈蓝上校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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