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翁牧师返回江孜,悄悄跟踪着他的容鹤中尉和部下也只能原路返回。一回来就丢开了马翁牧师。已经不重要了,跟踪这个踏着危险的传道之路、朝前行走的牧师,重要的是追上已经离开的戈蓝上校。容鹤中尉带着他的人奋马驱驰,就在远远地路过宗山城堡时,追上了戈蓝上校。
容鹤中尉下马问道:“上校,你怎么成了俘虏?我们失败了?”
“不,我们这是撤退。”
“既然是撤退,为什么丢下我?”
“我没有丢下你。你要是聪明的话,就不应该因追撵我们暴露自己。”戈蓝上校看看远方押送他们的宗本岩措,指着宗山城堡说,“我还会回来的,中尉,赶快上去,那里有我们的人。你只要坚守二十天,我就能率领一支崭新的十字精兵打回来。记住,二十天,二十天以内我一定再来。”
“那么二十天以后呢?”容鹤中尉问。
“二十天以后我还没有出现,那就永远不会出现了。”
“如果二十天以后你还不出现,我该怎么办,上校?”
“随便吧,不管自杀还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国的英雄。”戈蓝上校说着,苦苦一笑。
宗本岩措带着一队江孜民兵朝这边走来。容鹤中尉扭头看了看,对自己的手下招招手,飞身上马,朝着宗山城堡跑去。
虽然十字精兵的主力已经惨败,指挥官戈蓝上校带着死剩下的人撤离了江孜,但在西甲喇嘛眼里,战争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宗山城堡还在十字精兵手里。
收复宗山城堡,现在是急中之急了。
西甲喇嘛有些奇怪:盘踞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应该比谁都清楚自身的危机,却依然按兵不动。按常理,占领者即使不愿意投降,也会瞅中机会逃跑。为此西甲喇嘛甚至没有命令僧兵和民兵包围宗山,意思是让他们走吧,活着回去总比死了回去好。即便西甲头上已经顶着数不清的杀伐之罪,他也没有破罐子破摔,仍然觉得悲悯是佛徒的义务:多杀不如少杀,少杀不如不杀。只要占领者离开西藏,吹号敲鼓献哈达送礼物都可以。再说让他们活着回去还可以到处传扬传扬:有一个喇嘛,他叫西甲。还可以让上帝明白:西藏侵略不得,佛是如何如何厉害。
然而没有动静,三天过去了,不仅一点撤离的动静也没有,还好像发誓要多待一些时日。一天清晨,一个去年楚河边背水的年轻女人路过宗山脚下,从城堡里悄悄摸出几个十字精兵,抓住那女人,抬着她飞奔上山进了城堡。
女人第二天才被放出来,出来后就疯了,不断说着一句话:“洋魔不走了,女神发怒了。”听那口气,好像她在传达神谕。
有人问疯女人:“哪个女神发怒了?”
她说:“唠叨鬼玛姆阿佳(姐姐),眼睛流血的玛姆阿佳。”
谁都知道唠叨鬼玛姆阿佳是放语言黑毒的,眼睛流血的玛姆阿佳是在饮水中下毒的。作为还没有被佛教驯化的灾殃之主,她们就是毒咒毒药的代名词。
有人把疯女人的话报告给了西甲喇嘛。西甲听了直摇头,就算是神谕,他也不能照着做。派女人去宗山城堡下毒,那怎么行?城堡里的洋魔都是野兽,女人会遭殃的,而且已经有女人遭殃了,就更不能装着不知道。他是一个喇嘛,一个喇嘛怎么能让西藏的女人付出肉体的代价?就算是为了佛教、西藏、战争,那也不行。
既然洋魔不走,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包围起来将他们饿死。但江孜宗本岩措为了遵照成例不让西藏的贱民得到武器和吃食,居然把那么多面粉、青稞、小麦、豌豆、干牛肉和干羊肉甚至窖水留给了十字精兵,占领者至少半年不愁吃喝。
不行,怎么能让洋魔在宗山城堡安然度过半年?那说明不是西甲喇嘛胜了,而是他败了。作为前线总管,他让十字精兵轻易占领城堡的前提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把他们赶走。但西甲喇嘛组织僧兵和民兵一连发起了五次进攻,结果都不好。宗山峭然孤出,进攻的路线前后只有狭窄的两条,不能蜂拥而上。最主要的是,十字精兵使用的不是弹药有限的来复枪,而是比炮弹还有威力的火药包。火药包是用宗本岩措留下的火药和点火绳制作的,西藏人的仓储变成了毁灭西藏人的武器。占领者从高高的城堡箭楼上毫不费力地扔下来,每一次炸响,都让西藏人感到飞来了夺命的阎王,降落了无数张吃人的獠牙利口。
西甲喇嘛寻思,为什么不启用十字精兵慌急遗弃的大炮和山地野炮呢?虽然没有人会瞄准、会开炮,但可以学嘛,可以让奴马代本当炮手,他毕竟是以打炮为主的森巴军的首领。又一想,决不能把炮弹丢向宗山城堡,炸死洋魔和保护城堡相比,似乎后者更重要。
那就继续进攻吧。进攻持续了整整八天。八天中每天至少有五次进攻,每一次进攻的过程都一样:一靠近城堡,就会有火药包扔下来。轰然一响,就不会再有冲上去的可能了,逃命成了最有效的手段。到最好,进攻便不再是进攻,而是引诱:希望堆积在城堡里的火药尽快消耗完。
但这是不可能的,江孜宗本岩措不仅免费供应了半年的食物,也无偿供应了半年炸不完的火药。
西甲喇嘛苦思不得计,只好又拉出被他扣留在身边的马翁牧师。就像在曲眉仙郭那样,他让人把马翁牧师和二十个卫队士兵全部绑起来,推到前面。他亲自带人跟在后面:来吧,炸吧,炸死西藏人的同时也将炸死你们的牧师和二十个纯种的英国人。但是占领城堡的十字精兵根本不在乎牧师和英国人的存在,火药包照样从天而降。西甲喇嘛一看不对劲,动作敏捷地抱住马翁牧师,从山路上滚了下来。二十个卫队士兵也都惊跑而下,对他们的绑缚仅仅是做个样子,绳子一甩就掉了。被炸死的仍然是几个西藏人,因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上面的洋魔会炸下面的洋魔。
马翁牧师惊恐地说:“上帝啊,连我都要炸死,这些人原来不是你的信徒。十字精兵,怎么会有杀害福音传播者的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说:“我又欠下你的了,我总是欠你的。则利拉山下你救了我,曲眉仙郭你给我们赢得了时间,杂昌峡谷你帮我们守阵地,宗山城堡下你又为了我们差点被自己人炸死。我说了要把你安全送到拉萨,这次一定要做到了。什么时候离开江孜?恩人,我听你的。”
马翁牧师离开江孜的时候,被一根杏黄色绳子绑了起来,那其实不是绳子,是白居寺卓弥堪布的黄锻披风,西甲喇嘛把它要来,撕成了布条。用黄缎子绑着的人,即使是战犯,也高贵得了得。目前全西藏包括蚂蚁都在仇恨洋人,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走到哪里都可能被抓被打,绑起来的意思是:打死的狐狸不能再打,抓住的洋魔不能再抓。被绑起来的还有二十个卫队士兵,用的是红袈裟的布条,也显出被普通战犯高贵了许多。高贵的洋魔罪犯一定要交给高贵的人处置,为此西甲喇嘛自己口述,让卓弥堪布记录,写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启禀神圣的达赖喇嘛。信的内容是:
恩威比天、至高无上、长命百岁的达赖喇嘛:住在金山上的鸟儿,被人看成了金子。我就是那只鸟儿,生来就知道,与高尚的人亲近,自己会得到长远的幸福。一个幸福的人,现如今送上哈达一条、上帝牧师一个、卫兵洋魔二十个。此牧师法力甚高,擅长伤病治疗。以我看,这些年西藏的生灵越来越少了,蚂蚁不再黑压压,麻雀不再遮日头,野牛比家牛少,黄羊比山羊少,拉萨周围,老虎狮子大象神马也不见一个,倒是恶狼多得组建了十个代本团,侵害百姓的孩子牛羊马狗。这是因为山神病了,不管事了。为了让上帝牧师把山神的病看好,我让他翻山过河去拉萨啦。西甲喇嘛给达赖喇嘛磕头,再磕头,一连磕三个头,不是嘴上磕,是真的磕,额头都磕破啦。
虽然西甲喇嘛强调真的磕了头,其实还是嘴上磕,因为他口述完信后就把磕头的事儿忘了。要紧的问题是:这封信难道一定要交给达赖喇嘛?谁也不知道。押送马翁牧师一行的是他的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他们自然要听从马翁牧师的。而在马翁牧师看来,一个牧师只要能够平安抵达拉萨,就是基督的胜利。至于到了拉萨干什么,他现在还不明确,别人更无法揣测。
马翁牧师说:“谢谢你喇嘛。凭着这封信,我就能见到达赖喇嘛?”他倒是希望见到,不管见到后的结果怎样。
西甲说:“当然啦,这是前线总管的信。谁要是阻拦你,你就把信拿出来。”
马翁牧师明白了,此信主要是路上用的。他上路了,在自己的茫然和西藏的茫然中,走向了拉萨。而留给西甲喇嘛的,是更大的茫然:宗山城堡到底怎么办?都十多天了,还不能收复。
这时候西甲喇嘛想到了尊师沱美活佛,而沱美活佛也想到了弟子。西甲想:为什么不去问问尊师呢?如果连尊师都没有办法,那就只好交给达赖喇嘛了。达赖喇嘛亲自来,收复宗山城堡不过是酥油里抽毛、xx头上挤奶,容易得很。他正要派人火速前往拉萨拜见沱美活佛,就见沱美活佛迎面走来。
沱美活佛说:“你想我的时候就是我想你的时候,来啦,来啦,后面还有******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亲自指挥的一个僧兵代本团。”
西甲说:“尊师你不知道,我要的是收复宗山城堡的主意,不是僧兵代本团。这么多的兵力现在不需要,洋魔主力已经撤退啦。”
沱美说:“倒流的河水你见过没有?我见过,在十天前的梦里。你把洋魔打败了,但没有把他们消灭尽,往南走的人一转身子就会往北走,你可要小心。现在,西甲喇嘛前线总管你听着,收复宗山城堡的主意给你,一个僧兵代本团也给你。这可是最后一个僧兵代本团,西藏的僧兵到此为止啦,就是达赖喇嘛亲自出马,也不会再有僧兵跑来打仗啦。”
西甲对僧兵代本团不感兴趣,急着问:“尊师那就快说主意吧。”
沱美说:“让女神发怒。总管大人,为什么不让女神发怒?”
西甲一愣,大摇其头,严肃地说:“尊师怎么也是这个主意?不好,不好。”然后转身就走,自责道,“我们是释迦牟尼的信徒,这样的主意会让佛祖吃不好、睡不好。”
沱美大声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就为了给你出这个主意,我特意赶到江孜来见你。我就要回拉萨去,拉萨要出大事了。”
沱美活佛匆匆而去。西甲喇嘛目送着尊师,心说拉萨的大事能有收复宗山城堡大?
这一天清晨,西甲喇嘛来到年楚河边。从他居住的白居寺到年楚河,很近的路。他蹲在河边用手撩着水,感觉到了来自冰山雪水的寒凉,才意识到他不是冲着水来的。他来这里是因为他从白居塔的塔顶看到,许多背水的女人走向了河边。他为女人而来,一个喇嘛,在他想起桑竹姑娘时,就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女人。
他起身,在袈裟上蹭着湿漉漉的手,沿着河边走来走去,看看这个女人,又看看那个女人。
跟在他身后的阿达尼玛说:“西甲总管大人,你是在找你的姑娘吧?”
西甲喇嘛扭头望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阿达尼玛说:“我听女人们说,她在那边,树林里,悬崖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天天把自己泡在年楚河里。”
西甲拧起眉毛问:“为什么?”
阿达尼玛说:“你的姑娘,她是遭了罪的。”
其实西甲喇嘛已经想到了,桑竹姑娘是想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干净。白居寺的活佛和喇嘛们都说,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年楚河,可以洗净人的所有罪孽、所有肮脏。这当然是令人庆幸的,西藏总会让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西藏的存在,就是安慰的存在。但桑竹姑娘需要洗净自己的原因,却让西甲喇嘛一阵阵心痛,也让他常常有意无意地在愤怒和仇恨中洗练着自己的情绪。打洋魔或许就是为了给桑竹姑娘报仇?如果没有桑竹姑娘的遭罪,是否就不会有火葬洋魔的事情发生?大火烧残了洋魔,烧败了十字精兵的侵略,是否也烧败了他的仇恨?不不,仇恨是不会烟消云散的,何况仇恨背后还有义务和悲伤,还有一个喇嘛为佛教而死、为西藏而活的信仰。而此刻,他为所有的西藏女人悲伤,因为他觉得也许尊师沱美活佛是对的,收复宗山城堡只有一个主意:让女神发怒。
西甲喇嘛不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样的想法却顽固地占据了他的心脑,就像一股强大而恒定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要让他思考:谁是我需要的女神?
他更不愿意把选择女神付诸行动,但这样的行动却不容置疑地悄然来临。一切都被总管卫队的队长阿达尼玛安排妥当了。西甲好像并没有给阿达尼玛交代什么,阿达尼玛却向他报告说:“西甲总管大人,都照你的吩咐准备好啦。”
西甲问:“那个女人叫什么?是哪里的?”
阿达尼玛说:“哪里的不知道,就知道叫卓玛。听说要派一个女人去宗山城堡,她就说让我去吧,我不怕洋魔。”
西甲说:“搞清楚谁家的女人,我要把贵族的金子银子分给她家。我还要告诉达赖喇嘛,以后宗山城堡不叫宗山城堡啦,叫卓玛城堡。”
阿达尼玛答应着走了。
西甲追上去,踢了一脚说:“我话还没问完呢,你走什么?”
阿达尼玛说:“踢得好大人,我的腿不听我的话,明明知道大人的话还没问完,它自己就走啦。”阿达尼玛沉浸在被前线总管踢了一脚的幸福中,嘿嘿笑着。
西甲又问:“毒药准备好啦?”
阿达尼玛说:“好啦。白居寺的藏医喇嘛说,它能毒死一千头牦牛一万只山羊,还请卓弥堪布念了毒咒。”
西甲点点头,又踢他一脚:“我话问完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现在就想踢人,恨不得把阿达尼玛踢趴下,谁让你机灵过人,把让女神发怒的事情安排得这么顺利?他无法想象当初桑竹姑娘遭受了怎么的磨难,却能猜到那肯定是一个女人最不能容忍的祸害,也是一个西藏男人无法接受的事实。是的,他是西藏的男人,尽管他的袈裟随时都在提醒他尘缘已断。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系统里储存着凡人不具备的残酷意志,相比于自己对女人的恻隐,他更在乎自己作为前线总管的使命,他必须为西藏和战争负责。
几个时辰后,一个去年楚河背水的年轻且漂亮的女人路过了宗山脚下。当她原路返回时,几个十字精兵突然从城堡里跑了出来。女人被沉重的水桶压弯了腰,根本看不到前面和两侧。几个十字精兵推翻水桶,抬着女人飞跑而上,欢天喜地地隐入了城堡。
一切都被西甲喇嘛看在眼里。他呆愣着,突然回过头去,怒气冲天地质问阿达尼玛:“我问你那个女人叫什么,你说叫卓玛。我问是哪里的,你说不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乌鸦点亮了天天上的星星,谁不知道你是撒谎的妖精。”
阿达尼玛吓坏了:“西甲总管大人,我没有骗你。我安排的那个女人就叫卓玛。但是,但是,怎么又不是了呢?怎么又变成大人你的姑娘了呢?肯定是你的姑娘知道了,说卓玛我去吧,我是西甲总管大人的姑娘,我比你有法力,我才是真正应该发怒的女神。”
西甲喇嘛突然撕住自己的袈裟一阵乱扯:“为什么是女神发怒,男神干什么去了?桑竹,桑竹,你从魔堆里来,又要到魔堆里去了。还不如我去,我去下毒。”似乎他真的要去了,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不可能进入城堡,便颓唐得唉声叹气,“佛祖,你还是让我死掉吧,你让一个把桑竹姑娘推向火坑的喇嘛现在就死掉吧。”又朝阿达尼玛喊,“传令,传令,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包围宗山城堡。”
阿达尼玛要去传令,又回来说:“西甲总管大人,要是你的姑娘不去,卓玛姑娘就去了。她们都是西藏的姑娘。”
西甲说:“你是在指责我吧?只心疼自己的姑娘。那就去吧,我的姑娘去吧。西甲,西甲,你的姑娘又去遭罪了,你却不能救她。你这个不会驮人的牲口,不会飞翔的苍蝇,不会叮咬的蚊子,不会蹦跳的蛤蟆,不会法力的喇嘛,不会打洋魔的前线总管。”
阿达尼玛说:“不对了,西甲总管大人,你是会驮人的牲口,会飞翔的苍蝇,会叮咬的蚊子,会蹦跳的蛤蟆,会法力的喇嘛,会打洋魔的前线总管。我这就去传令,包围宗山城堡打洋魔喽。”
被告知免去民兵总管后另有要事担当的顿珠噶伦,这天突然被达赖喇嘛任命为一个刚刚成立的“特别会议”召集人,负责审讯这起谋害达赖喇嘛的大案件。
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罗布次仁被堪穹代本从江孜押解到拉萨后,由顿珠噶伦直接关进了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现在要审讯他了,顿珠噶伦捋着胳膊来到了夏钦角牢房的审讯室里。一同审讯的还有两个布达拉宫的喇嘛。
顿珠噶伦首先问道:“听说你们开过一次图谋暗害达赖喇嘛的秘密会议?”
罗布次仁喊起来:“顿珠噶伦,你不要血口喷人,谁要谋害达赖喇嘛?”
顿珠说:“你还不老实招供,我连地点人员都知道,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里,参加的人有你,有大昭寺的护法神旺秋活佛……”
罗布次仁说:“慢慢慢,这件事情啊?不用你审,我从头到尾给你说。”
顿珠说:“你先不要说,我们这是审讯罪犯,不是说话聊天。不挨打的招供是不可信的。”然后喊道,“给我打。”
立刻冲进来几个粗壮喇嘛,朝着罗布次仁一顿鞭打。罗布次仁捂着脸,惨叫声声,趴在地上呻吟了半天。
顿珠说:“起来,起来,现在你可以说啦。”
罗布次仁舔着唇边的血,坐回到木凳上,仇恨地望着顿珠噶伦,大声说:“我们心里没有鬼,天上佛祖,地下阎王,中间就是我的嘴,是不是实话他们知道。”
他说起那次会议,参加的人除了他和旺秋活佛,还有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敦茄活佛、聂荣来的娘竺活佛、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姜央喇嘛。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会议,就是请了几个关系密切的,让他们就打洋魔的事情给迪牧活佛出出主意。
顿珠问:“这些人都说了什么?”
罗布次仁说:“我的耳朵里有个洞,从这边进,从那边出。”
顿珠说:“你不说我说。迪牧说了,战争一结束,他就要收拾沱美活佛。沱美活佛破坏了他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他不能看着获得大法成就的沱美活佛洋洋自得。这话说了没有?”
罗布次仁心里嘀咕: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顿珠怎么知道?有叛徒?
顿珠说:“迪牧说,打洋魔到现在还没有取胜的消息,就是因为西甲喇嘛。西甲喇嘛过几天就会死。他已经给丹吉林陀陀下了死令,处死这个给他带来败运的喇嘛。还说顿珠噶伦迟早要倒霉。”
罗布次仁辩解道:“不是迪牧活佛,是敦茄活佛。敦茄活佛说,沱美和西甲跟顿珠不一样,沱美是想争教法第一,西甲是叛不改忠,而顿珠噶伦是混进羊群里的狼,时刻想吃掉迪牧活佛的肝喝掉他的血。”
顿珠说:“一个人说,大家听,听的人没有塞上耳朵,也就算是自己说了。你们几个人都说了,都要受到惩罚。”
罗布次仁说:“就算说了,那也是说你,不是说达赖喇嘛。达赖喇嘛说不得,难道你也说不得?你想和达赖喇嘛比高低,有罪的是你。”
顿珠拍着几案说:“还想抵赖。彩靴是怎么回事?快说。”
彩靴?罗布次仁想起来了,就是那双迪牧活佛送给达赖喇嘛的三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这是西藏最高级的靴子,应该在达赖喇嘛面前表功才对,怎么变成罪行了?罗布次仁吐了一口唾沫,做出一副无需遮掩的表情:“说就说。”
他说靴子是敦茄活佛先提出来的,他要把咒语、非人和愿望写成白绸子的符咒,缝到靴底夹层里踩踏。这是最厉害的足底差遣大法,洋魔来得再多,上帝法力再强,也能让他们举手投降。关键是靴子。靴子越新越高级,符咒就越灵验。敦茄活佛要求丹吉林请拉萨最好的靴匠给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每人做一双黑色羊皮五色氆氇牛鼻彩靴,给他做一双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迪牧活佛生怕敦茄活佛穿了高级彩靴达赖喇嘛不高兴,就给达赖喇嘛也做了一双。敦茄活佛是两层团龙缎子的,达赖喇嘛是三层团龙缎子的,靴掌也多加了一层。靴子做好后,送到大昭寺,供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让旺秋活佛念了一天一夜的经。
顿珠问:“哪几个靴匠做的,把名字报上来。”
罗布次仁说:“这个我怎么知道?得问丹吉林的白热管家,找靴匠做靴子前前后后都是他管。”
顿珠说:“瞎狗才会相信你的话。到底你们是想诅咒上帝洋魔,还是想诅咒达赖喇嘛?”
罗布次仁说:“你把我们当成洋魔了吗?只有洋魔和你这种不打洋魔专打自己人的藏魔才会诅咒达赖喇嘛。”
顿珠说:“这里不是你骂人的地方。罗布次仁你听着,有人检举你们把诅咒达赖喇嘛的符咒藏在了靴底夹层里。”
罗布次仁说:“哪个人检举的让他对着佛祖说。做出来的靴子不会烂掉,穿靴子的人也不会跑掉,把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找来,把敦茄活佛找来,让他们脱了靴子拆开看,里面的符咒到底是什么。”
顿珠说:“这个主意不用你出。人跑不了,靴子也跑不了,你等着,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对罗布次仁的审讯结束了。“特别会议”又在顿珠噶伦的主导下,连续审讯了陆续抓起来的大昭寺护法神旺秋活佛、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敦茄活佛、聂荣来的娘竺活佛、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姜央喇嘛。他们的口供几乎跟罗布次仁一样。但是对审讯者和被审讯者来说,其实审讯都不重要,甚至毫无必要,重要的是把迪牧活佛送人的所有靴子找来,在众人面前拆开了看,到底缝到靴底夹层里的符咒是什么。
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在噶厦所在地的大昭寺大院,被请来验看符咒的有拉萨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的代表,有达赖喇嘛的正经师、副经师和三个侍从堪布,有在大昭寺办公的所有噶厦成员,还有特意从丹吉林请来的白热管家。
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被押解到了现场,每人都抱着一双黑色羊皮五色氆氇牛鼻彩靴。敦茄活佛也被押了进来,拎着那双两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由迪牧活佛亲手送给达赖喇嘛的那双三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也由布达拉宫侍衣喇嘛拿来放到了地上。
顿珠噶伦和两个布达拉宫的喇嘛各人拿着一把护法剑和一把金刚斧,开始又砍又割地拆解结实的靴掌。
黑暗中的阴谋和罪恶暴露了。现在是光天化日。
每一双靴子的靴掌里面都藏有白绸子的符咒,上面写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生辰年月和法名:“火鼠年五月初五,吉尊阿旺罗桑土登嘉措晋美旺秋却勒朗巴杰哇贝桑布”,名字下面是“福寿衰败”几个藏文字。符咒的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咒其暴病暴死的毒经黑咒,还有一个黑色的****图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房檐上的麻雀也不再叽叽喳喳。云彩瞬间变黑了,低低而来,细雨收敛了声音。整个西藏窒息着。
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吓得东倒西歪,有人跪着,有人坐着,有人想跑开,却被人拉住了。他们一个个用双手捂着脸,不敢看那些从靴掌里搜出来的阴险的罪大恶极的符咒。敦茄活佛恐惧异常,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一边揪着面皮,一边喃喃自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白热管家突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诅咒洋魔异教、上帝耶稣的符咒变了样?佛祖啊,谁敢诅咒达赖喇嘛?”
顿珠噶伦阴冷地哼了一声:“幸亏被我审出来了,给我抓。”
几个布达拉宫喇嘛立刻扑过去,撕住了白热管家。
顿珠噶伦直奔大昭寺门外,厉声命令早已守候在那里的一队藏兵:“包围丹吉林,逮捕迪牧活佛。”
突然有人喊一声:“抓得好,迪牧活佛早该抓了。他才是西甲喇嘛真正的后台。”
顿珠噶伦扭头一看,原来是江孜宗本岩措,诧异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宗本岩措弯下腰去说:“大人,江孜正在打仗,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来报告战况的,是给你报告,还是给达赖喇嘛报告?”
顿珠噶伦想了想说:“先给我报告,再给达赖喇嘛报告。”
一进入宗山城堡,看到盘踞在这里的竟是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容鹤中尉就在心里惊呼一声:上帝啊,这是撒旦的安排。他立刻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卡奇大佐的实力,吓了一跳:如果打起来,三个司恩巴人将对付一个英国人。所以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时时处在警觉当中,总觉得如果这座城堡里不发生十字精兵之间的互相残杀,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警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十多天过去了。
十多天里,司恩巴人依仗人多,占据着大殿和大殿之上的二层小殿以及房顶和箭楼,只把南边两个偏殿让给了容鹤中尉的人。阻击西藏人进攻的主要是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他们在房顶和箭楼派了人,轮换着昼夜值班。一旦发现有西藏人冲上来,就点着早已捆扎好的火药包扔下去。火药包小山一样堆积在房顶,靠了它们的威力,卡奇大佐并不担心西藏人会攻上来。因此他现在的多一半心思已经离开西藏人而集中在容鹤中尉身上。
都在一座城堡里,容鹤中尉和卡奇大佐没说过一句话。部下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双方往死里沉默着,但沉默的只是声音而不是仇恨。仇恨锁定了时间,彼此的冷视和挑衅就像刀剑无声的比拼。所有人都意识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很快就会发生。
城堡的外面阳光灿烂,内部却阴森恐怖。
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都知道头顶悬着灾难却无法断定什么时候降临。空气在阴险中回荡,昏暗的光线让气氛格外肃杀,谋害潜藏在飞尘里,闪闪发光的是随时都会爆发的惊骇。
卡奇大佐告诫他的人:在我们司恩巴人的意识里,你打死我们三个人,我们就要打死你三十个人。三个兄弟的血不能流在复仇之神不理不睬的地方。
容鹤中尉试图在部下心里唤起高等种族的意识,一再地说:这些雇佣军,野蛮人,不仅****了属于我们英国人的西藏姑娘,还想在戈蓝上校面前代替我们成为嫡系部队,好像我们英国人才是雇佣军。大家准备好,可能要流血了,这个阴郁的城堡里,有一股强烈而恒定的死亡气息。
互相不说话,也不会走到对方的地盘上。只有一个地方是双方都要去的,那就是地下窖水。走向窖水的门在大殿和南边两个偏殿的中间,恰好处于双方的中间地带。进去窄窄的门廊后,有七个拐弯组成的通道,通道尽头便是切入地下的大水窖。取水的人必须沿石梯下去大约五十米,才能站到能够舀到窖水的平台上。虽然叫窖水,却不是通常用地窖储存的雨水,而是渗出来的地下水。大水窖严格地说就是深藏在城堡里的大水井,可见最初修建宗山城堡的目的,就是为了长久坚守在这里。
司恩巴人和英国人每天都要取水,每天都可能在狭道里、石梯上、平台中相逢。平安无事,仇恨的表现依旧是沉默。
突然,这一夜,容鹤中尉听到了歌声,是一个司恩巴歌手唱起来的。听不出那曲调是悲伤还是幸喜,只觉得压抑的歌声里,充满了内心的痛,是那种既可以不祥也可以吉庆的痛。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丽宁静的故乡,
清晨的薄雾里,走来了背水的妈妈;
哦,妈妈拉,妈妈拉,石锅里开满桃花,
远去的孩子,还有背着猎枪的爸爸。
容鹤中尉发现,去取水的两个英国士兵在绰绰有余的时间里没有回来。他又派了两个人去寻找,这两个人也没有回来。他立刻意识到,仇杀和死亡开始了。他本来以为,一旦开始,司恩巴人就会端着枪冲过来。所以他准备好了应对公开的挑战,机枪架起,子弹上膛,派出哨兵严密监视对方动静,没想到却是暗杀。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对手比他们更阴险地潜伏在取水线上,他们要么等着渴死,要么去送死。
司恩巴人的歌声还在响起,这优美的怀乡之歌已经是杀人的信号了。容鹤中尉从偏殿门缝里看到,大殿里正在发生变化,西藏人的辎重变成了匍匐射击的掩体,几十支来复枪和四挺机枪对准了南边两个偏殿。暗杀正在进行,公开的对抗也已经摆明,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迎战,唯一的结果大概就是死亡。既然只能这样,那就不能继续等待了。
容鹤中尉对部下说:“戈蓝上校要我们坚守二十天,这个时间太长了。如果我们守在偏殿里,不是被司恩巴人打死就是渴死;如果我们打死守门的司恩巴人,跑向城堡大门,大约四十步的距离中,我们不一定全部被打死。但一出城堡大门,就又会被西藏人打死。你们说,你们是想让司恩巴人打死,还是想让西藏人打死?”
部下们沉默了一会,都说要是被西藏人打死,还能说是为了上帝,为了大英帝国;要是被司恩巴人打死,那算什么呀?
容鹤中尉点点头,下达了开枪射击的命令,突然又说:“慢。”
他看到城堡的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司恩巴人跑了出去。一会儿,他们又跑回来,抬着一个女人来到大殿中央。
劫持了女人的司恩巴人都说:“快来看看啊,她比上次那个漂亮多了。”
女人被丢在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愤怒地面对着司恩巴人。
许多司恩巴人愣住了,尤其是卡奇大佐,半晌无语,仿佛说:真美。
“原来是她?”终于有人从她的美丽中认出了她。他们的三个兄弟就是因为****了她,才被容鹤中尉打死的。
“哼哼。”一声冷笑像牦牛打喷嚏一样,从卡奇大佐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桑竹姑娘突然四下里看了看,尖叫着拔腿就跑。她似乎惊恐万状,慌不择路,逃跑中看错了方向,没有跑向城堡大门,而是跑向了大殿和南边两个偏殿的中间,那个窄窄的门廊,通往地下窖水的取水之门。
但是她没有来得及跑进门去,就失去了自由。从取水之门里跳出一个司恩巴人,满怀抱住她哈哈大笑:“我的,我的。”
司恩巴人没想到,就在这时,对面两个偏殿里的英国人蜂拥而出,举枪朝着他们一阵猛射。
司恩巴人的还击相当迅速。终于打起来了。城堡里头,十字精兵内部,英国人和司恩巴人,为了女人的仇恨再次爆发。
容鹤中尉丢开自己的队伍,扑向桑竹姑娘,一枪打死了那个仍然抱着桑竹姑娘的司恩巴人,拉起她就跑。他要拉着她跑向距离最远的城堡大门,却被她拼命拽进了近在咫尺的窄窄的取水之门。
“这里危险,不能进去。”容鹤中尉急切地喊着。
桑竹姑娘从他的动作中知道他在说什么,使劲甩开他:“别管我,别管我。”
容鹤中尉也听懂了,大声说:“美丽的姑娘,我不能不管,你是我的,我的。”
这时有个司恩巴人举着火把从幽深的通道里跑了出来。容鹤中尉抬手一枪打倒了他,走过去摸摸,确认死了,然后抱起拼命挣扎的桑竹姑娘,冲了出去。但是他已经出不去了,司恩巴人和英国人还在交火,如果跑向城堡大门,就必须穿越子弹穿梭的整个大殿,他们不是被司恩巴人的子弹打死,就是被英国人的子弹打死。容鹤中尉蹲踞在地上,有力的大手控制着桑竹姑娘,观察着前面,又警惕着后面。他担心从取水通道里再冒出司恩巴人来。
桑竹姑娘急切地说:“你们,打不过他们。”
的确如此,英国人已经死了一堆。城堡大门仍然紧闭着,说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英国人跑出去。
桑竹姑娘指着后面说:“城堡还有一个出口,就在这里头,这里头,出口。”她坐了个爬进爬出的动作,“你跟我走,我保证你活着出去。”
容鹤中尉听懂了,犹豫着,不想丢开自己的士兵,跟这个女人走。可是所有的英国人都已经冲向城堡大门,他跟他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联系。
“走不走?你不走,就放开我。”桑竹姑娘大声说。
城堡内的枪弹还在爆响,戈蓝上校只好听从桑竹姑娘的。两个人沿着幽深的取水通道朝前摸去。
通道里有七个拐弯的地方,容鹤中尉觉得每个拐弯处都可能潜伏着司恩巴人,就把桑竹姑娘藏在身后,举着枪,轻手轻脚挪过去。还好,没有遇到司恩巴人。直到走完通道,容鹤中尉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容鹤中尉立刻发现,危险并没有消除。通道的尽头,就在地形突然切入地下的时候,他被什么绊倒了。他爬起来摸了摸,摸到了英国士兵的肩章,继续摸,便摸到了四个被暗杀的英国士兵。他警觉地抬起头,突然感觉黑暗一阵摇晃,五步之外,哗啦一声响。他来不及看清什么,砰砰就是两枪。有人沉重地倒下了。
静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容鹤中尉爬了过去,看到一缕微光从大水窖的顶端投射下来,抚摸着通道尽头一面有凹洞的墙壁,一条腿从里面伸出来,像要绊人似的。容鹤中尉抓住腿,使劲一拉,拉出一个人来,是司恩巴人,已经死了。容鹤中尉朝着墙壁凹洞开了几枪,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便是沉寂。
军人的直觉告诉容鹤中尉,这里已经没有敌人了。他站起来,走过去,借着顶端开口处的微光,朝大水窖下面看了看,一片黑暗。但是能看到朝下延伸的石梯。石梯是之形扭曲的,缓解了窖壁的陡峭,还安装着帮助人上下的铁索。
容鹤中尉比划着问桑竹姑娘:“出口在哪里?”
桑竹姑娘指了指头顶的微光说:“那就是出口,你看你能不能出去?”说罢就匍匐着身子,沿石梯朝下爬去。
容鹤中尉知道对方骗了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揪住她:“下去干什么?危险。”
桑竹姑娘说:“我来是投放毒药的,听懂了吗,毒药?”
容鹤中尉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但重要的不是这,而是他看桑竹姑娘执拗地要下去,便也跟了下去。他不能放弃她,理智和情感都不允许他放弃她。
下去他就明白了。当桑竹姑娘站在舀水平台上,从氆氇裙的夹层里拿出一包和黑暗同一种颜色的粉末,撒向在昏暗中闪着黑光的水面时,容鹤中尉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动,而是平静地望着桑竹姑娘说:“啊,姑娘,你大概也想毒死我吧?”他蹲下来,双手掬起一捧水,就要往嘴里喝。桑竹姑娘一把将他推开了。
桑竹姑娘说:“除了你,十字精兵所有的人都该死。”
容鹤中尉定定望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桑竹姑娘的同谋了。他摇摇头:不不。又觉得他其实并不反感关于同谋的念头,奇怪地想: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桑竹姑娘拉他一把:“走,快走。”
容鹤中尉明白了:“不,不能走,走出去就是死。”
现在重要的是把自己藏起来,等待司恩巴人来舀水。
容鹤中尉带着桑竹姑娘沿石梯爬上去,和两个死去的司恩巴人互换了衣服,然后躲进了通道尽头的凹洞。想好:一旦有人走进凹洞,他们就趴在地上装死人。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几个司恩巴人举着火把来取水,肯定是做晚饭要烧汤,他们取走了很多水。取水人的言谈证实了容鹤中尉的预料:他的部下、那些年轻英俊的英国人,全体死在城堡内的交火中,无一幸免。而他却活着,是不是应该感谢桑竹姑娘呢?不,感谢上帝,是上帝让他邂逅了桑竹姑娘。
大水窖顶端的微光消失了,又来了。大概过了一夜。
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等待着,直到饥渴得无法忍耐后,才小心翼翼摸了出去。城堡大门依然关闭着。大殿里躺满了死人,有被枪弹打死的,也有被毒死的。容鹤中尉朝司恩巴人烧水做饭的地方望了一眼,发现那儿死人更多。也有活着的,不多,四五个,其中就有卡奇大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活着,是没有来得及接触毒水,还是喝了毒水后不起作用?用不着再去打探了。
卡奇大佐惊怪地望着两个从窄窄的取水之门里走出来的人。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也惊怪地望着对方。谁也没有开枪射击的意思,也没有说话的愿望。沉默了片刻,桑竹姑娘拉着容鹤中尉,快步走向了城堡大门。
大门开了。在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走出去的一瞬间,一直守候在宗山脚下的西藏人发出了一阵“噢呀噢呀”的喊声。女神在发怒之后,迎来了宗山城堡的黎明。派出女神的西甲喇嘛再一次显示了他的智慧,噢呀,噢呀。
容鹤中尉感叹道:“还差两天才到二十天,我们就坚守不住了,可惜啊。”他伸出两个指头,使劲比划着。
桑竹姑娘用疑光重重的眼睛准确地反问:为什么是二十天?
容鹤中尉自信地说:“二十天以后,戈蓝上校会率领一支崭新的十字精兵回到这个地方。”他用端枪的姿势比划着,“我们的人,漫山遍野,嘟嘟嘟嘟。”
桑竹姑娘骄傲地说:“我们有西甲喇嘛,什么也不用担心。”
容鹤中尉指着山下的西藏人,惊恐地说:“这些人会打死我的。”
桑竹姑娘摇摇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告诉西甲喇嘛,是你帮助我把毒药放进了大水窖。”她拍了一下对方,做了个投毒喝水的样子。
容鹤中尉苦笑道:“如果这样,打死我的就是戈蓝上校了。姑娘,你能保护我吗?”
桑竹姑娘没听懂,一脸懵懂地摇摇头。
容鹤中尉也跟她一样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失望。
这时,那些久久等待收复宗山城堡的僧兵和民兵你拥我挤地跑上山来。容鹤中尉本能地举起枪,朝城堡大门里躲去。桑竹姑娘一把拽住他,夺过他的枪,扔到地上,然后搀着他的胳膊,静静伫立着。
最先跑上来的西藏人站在他们面前,疑惑地看看容鹤中尉,又看看桑竹姑娘,似乎转眼就明白了,自动分成两股,从他们身边哗地流过去,流进了城堡大门。
让桑竹姑娘遗憾的是,涌来的人群里没有西甲喇嘛的身影。她禁不住打听:“西甲喇嘛呢?”
有人告诉她:“达赖喇嘛来旨命啦,他在白居寺里出不来啦。”
这话让桑竹姑娘疑惑:什么意思?又一想,到底是前线总管,不一样啦,都可以直接聆听达赖喇嘛的旨命,顾不上来看看我这个被洋魔糟践过的女人啦。她拉起容鹤中尉的手,朝宗山下走去。
就在桑竹姑娘帮助西甲喇嘛成功收复宗山城堡的时候,西甲喇嘛本人却被拉萨来的几个喇嘛纠缠在白居寺里。那几个喇嘛供职于噶厦政府,代表西藏最高权力,手拿着达赖喇嘛的黄绢旨命:
惊闻江孜宗本岩措报告,前线总管西甲喇嘛自恃权力高大,以抵抗异教洋魔为由,骄横妄为,滋生是非,害官害民,犯有如下罪状:把宗山城堡让给洋魔之罪,命令贱民抢劫官府和庄园之罪,烧毁村舍、颇阿勒庄园、青稞地之罪,放跑异教洋魔之罪。如此大罪,不可饶恕。诏命该喇嘛速来拉萨,聆听训令。
如有违抗,我已授权江孜宗本岩措对你施行砍手、砍腿、挖眼、鞭打、杀死等等惩罚。
有个戴眼镜的喇嘛打开黄绢,大声把旨命念了出来。
西甲喇嘛不弯腰,不摊手,不吐舌,全然不把拉萨来的喇嘛放在眼里,一听对方念完就喊起来:“不对了,不对了,是江孜宗本大,还是前线总管大?这个嘛得说清楚。西甲喇嘛对宗本岩措施行砍手砍腿还差不多,不能颠倒过来嘛。”
眼镜喇嘛说:“宗本是噶厦任命的官员,是有品级的,你连品级都没有。达赖喇嘛任命你为前线总管,是要你抵抗洋魔的,不是要你烧村舍,抢庄园的。快把行李收拾一下,跟我们去拉萨。”
西甲说:“这个的不能去,去了拉萨,洋魔怎么办?洋魔又要来啦。”
眼镜说:“你怎么知道洋魔又要来?”
西甲说:“我今天看到江孜民兵都回来啦。宗本岩措把他们丢在乃宁寺听候命令,他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啦。他们等了几天等不到命令就回来啦。没有人押送洋魔,洋魔还有不回头的?我刚才已经派探马去打听洋魔到底出没出西藏。我还打算亲自带人去乃宁寺、杂昌峡谷、曲眉仙郭、春丕、则利拉、隆吐山、日纳山这些地方驻守。我知道你们会说我是逃避惩罚,那我就不去啦,我就在江孜等着。我已经算过时间啦,洋魔要来也就是这三五天。你们再等三五天好不好?三五天过去,洋魔要是不来,我就去拉萨,听达赖喇嘛的训令。如果我不服,你们就砍手、砍腿、挖眼、鞭打、杀死。这些事千万不要交给江孜宗本岩措,他有什么资格呀?猴子吃老虎的事情从来没听说过。我现在是抗击洋魔的老虎,就是死也要死在更厉害的老虎手里。”
拉萨来的喇嘛把西甲喇嘛拘禁在白居寺里,不让进去,也不让见人。但仅仅过了两天,被西甲喇嘛派去打听洋魔是否出西藏的探马就十万火急回来了。他见不着西甲喇嘛,就在白居寺一层大佛堂里喊:“洋魔,洋魔,洋魔又来了。”
大佛堂东北角就是拘禁室。西甲喇嘛一听有人喊,推开拦挡他的几个拉萨喇嘛,就冲了出来:“有多少洋魔?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啦?”
探马说:“一过杂昌峡谷就看见了,洋魔多得看不到头。我在平地上看,在半山腰看,又在山顶上看,看到最后也没看到哪里是头,就看见八匹马拉的大炮轰隆隆地来啦。”
大佛堂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大家都很紧张,尤其是几个拉萨喇嘛,抖抖索索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西甲喇嘛皱起眉头,一边甩着袈裟,一边在大佛堂里踱步,突然“哼”了一声说:“又来啦?不怕我?是不是洋魔知道我被请到拉萨去见达赖喇嘛了?可惜我还没有走。那就来吧,上一次是火的战略战术,这一次我就用水的战略战术。”
大家松了一口气,都问:“什么是水的战略战术?”
西甲喇嘛说:“洋魔来了我们占住三头,白居寺和宗山城堡是一头,紫金寺是一头,岗珠山和江洛林卡是一头。这三头一占,洋魔就只能把落脚地选在年楚河边的大洼地里。我已经看过啦,年楚河往上有个荒草坝子,要是用火药把坝子炸开,河水就会改道,直灌大洼地。洋魔怕淹就得跑,一跑我们就从三面围打。这样子嘛洋魔就死路一条啦,淹不死就打死,打不死就淹死。你们说好不好?”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方案,所有人都不吭声。
“炸掉草坝子?让年楚河改道?”眼镜喇嘛突然问,“谁同意啦?”
西甲一愣:“这个嘛需要谁同意?我同意啦。”
眼镜说:“你同意有什么用?荒草坝子是山神的家,年楚河是龙神的家,山神龙神不同意,谁同意也不行。除非……”
西甲紧问道:“除非什么?”看对方不说,乞求道,“尊贵的大喇嘛,长寿的大喇嘛,你就快说呀,就算你是山神龙神的护法,也不要不说呀。”
眼镜喇嘛很受用对方的口气和称呼,咂了一下嘴说:“除非达赖喇嘛同意。达赖喇嘛是观世音菩萨转世,他要是同意,派人给山神龙神烧一堆桑烟,打个招呼就行啦。”
西甲说:“那就快去给达赖喇嘛说,你说还是我说?我说容易,现在就说。”他扬起头,对着大佛堂的顶棚双手合十放到鼻子前,“比水高比山长的达赖喇嘛,我们刚才的话你都听到啦,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同意了就摸摸我的头,不同意也摸摸我的头。”稍候片刻,他两手分开,高兴地说,“达赖喇嘛同意啦,我的头发唰啦啦响,头皮都摸掉一层啦。”
眼镜说:“这个不算。没有文没有纸,也没有大印坨子,眼睛看不见的同意,谁相信呢?万一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我们是担着责任来的,没有公文的事情,坚决不办。”
西甲生气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眼镜说:“我们赶快回去,当面请示,当面同意。等拿到了达赖喇嘛和噶厦的旨命,再来找你。”
西甲着急地说:“洋魔就要来啦,江孜到底怎么办?”
眼镜说:“江孜怎么办,这个我们不知道。这里有江孜宗本,他是从拉萨跟我们一起来的,你去问他。”
西甲一把推开眼镜喇嘛,吼道:“江孜宗本岩措连发枪放粮给谁都不知道,你赶紧去,马上就去,我等着达赖喇嘛和噶厦的同意。”
戈蓝上校远远地望着宗山城堡,得意地寻思:我说了二十天以内我一定再来。怎么样江孜?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成功返回,是押送他们撤离西藏的江孜宗本岩措帮了大忙。宗本岩措和他的江孜民兵一过乃宁寺就不见了。戈蓝上校当即决定,把残余部队以及尕萨喇嘛隐藏在杂昌峡谷两边的山林里,卸掉仅有的四十匹马的辎重,自己带领四十个人,轻骑驰往哲孟雄的大吉岭搬请援兵。
戈蓝上校的目的达到了,就像他给容鹤中尉许诺的那样,他的确带来了一支崭新的十字精兵。略感遗憾的是,他不是唯一的指挥官,麦高丽将军也来了。将军到底是代表伦敦军方的重量级人物,在很短的时间内说服英印总督寇松,调动了驻扎在印度南部以及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的全部英国军队和雇佣军,火速进藏,气势汹汹地赶赴江孜。
戈蓝上校说:“将军,我再次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你将得到比乃宁寺更多更重要的西藏珍宝。”。
麦高丽将军说:“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财主。这次进军西藏,我希望见到达赖喇嘛,告诉他,如果西藏附属于大英帝国,拉萨所有的寺院包括布达拉宫就会成为上帝之旅的落脚点而得到女王的保护和全世界的关注。我为什么要带走本属于英国的文物呢?当然,我是说,假如我们不担忧它失去的话。”
戈蓝上校说:“担忧是不会消失的。我的嗜好告诉我,不能把你心爱的东西放在你伸手拿不到的地方。”
“比如权力?”麦高丽将军笑道。
“权力?什么意思,将军?”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权力和珍宝到底哪个更重要?上帝会不会把这两样东西同时交给一个人呢?”麦高丽将军依然笑着,但笑意里充满了挑战。
戈蓝上校乜斜着对方,似乎说:不要贪得无厌,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打到了江孜。
麦高丽将军用同样的眼神告诉他:可是你失败了,江孜一战,几乎全军覆没。
戈蓝上校不承认自己失败,尤其是返程中他们顺利抵达杂昌峡谷,被他隐藏在山林里的残余部队和尕萨喇嘛跟他会师后,这个念头就更加坚定了。在他和麦高丽将军并辔而行时,他告诉对方:“我们已经开通了从边界到江孜的道路,在我们经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会再有西藏人的堵截。下一步的目的,就是开通从江孜到拉萨的道路。”
麦高丽将军知道他在表功,哼哼一笑说:“上校,别忘了,最后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
“是的,将军,我们为最后的胜利而来。西藏划归英国的日子并不遥远,上帝已经确定好了。”戈蓝上校说这话时自信而激动,因为他看到从杂昌峡谷北路口那边骑马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失踪多日的达思牧师。他虽然还无法断定这一次进攻江孜的成败得失,但他知道,达思牧师是来帮助他的。
达思牧师下马站到戈蓝上校面前时,脸上飞扬着亢奋的光点。戈蓝上校熟悉这表情,眯起眼睛俯视着对方。达思牧师望了一眼长长的十字精兵队伍,禁不住赞叹道:“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戈蓝上校淡然一笑:“是什么原因让牧师又回来了呢?”
达思说:“是战争,也是修炼,你的战争和我的修炼都还在继续。”
戈蓝上校跳下马背,扫了一眼达思身后拉着两匹马的西藏姑娘,期待地说:“你对我一定有什么忠告,就像过去那样?”
达思点点头:“也许很重要,也许不重要。从这里一直向北是江孜,到了江孜白居寺,往东走,就是浪卡子宗,在江孜宗和浪卡子宗之间,耸立着卡诺拉雪山。我要绕开江孜,从杂昌峡谷北路口直插卡诺拉山口。占领了这个山口,就等于切断了西藏人通往拉萨的路。但如果西藏人占领了卡诺拉山口,就会直插到这里,切断十字精兵的供给线和退路。”说罢,他展开“吉凶善恶图”给戈蓝上校看。
戈蓝上校一看,吓了一跳:“幸亏牧师回来了,如果让西藏人抢先占领卡诺拉山口,我们很可能又会……”他咽下了后面的话,狐疑地望着对方。
达思知道他想什么,主动解释道:“我逃走和回来都是修炼的需要。大火把颇阿勒庄园和十字精兵一起烧毁的时候,我就在年楚河东岸的洞穴前看着。那一刻,菩媸姑娘对我说,我的同胞烧了我的家,我只能跟着你了,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所以我就来了,我在江孜已没有任何牵挂。”
戈蓝上校看着菩媸姑娘问:“牧师,你准备把她当作什么人?”
达思说:“她是我的神。在我祈求上帝时,她就是圣母;在我祈求佛祖时,她就是佛母。”
戈蓝上校显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摇摇头说:“这是西藏人的思维,在我们英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只可能充当两种角色:贵妇人,或者,妓女。还是说打仗吧,你对这次进攻江孜还有什么建议?”
达思说:“我的建议很可能就是尕萨喇嘛的建议。”
戈蓝上校说:“你是说首先占领紫金寺?”看到达思牧师点了点头,又扭头对麦高丽将军说,“占领了紫金寺,就切断了江孜跟日喀则的联系;占领了卡诺拉山口,就切断了江孜跟拉萨的联系,同时又能防止西藏人切断我们身后的供给线。将军,你看怎么办?”
勒马站在一边一直不吭声的麦高丽将军说:“我想喝一杯葡萄酒,庆贺一下达思牧师的归来。”然后笨拙地溜下了马背。
再次上路时,戈蓝上校拨出一队十字精兵跟上了达思牧师和菩媸姑娘。他们从杂昌峡谷北路口,往东北插向了卡诺拉山口。
重返江孜的戈蓝上校经过谨慎侦察后,发现宗山城堡已经失守,白居寺、岗珠山、江洛林卡和紫金寺也都有西藏人把守,便将十字精兵开进了年楚河边开阔的大洼地。
他上次吃了分散驻扎的亏,这次便把所有兵力屯聚在了一起。即便西藏人前来围打,几炮就能轰开一个缺口,突围是很容易的。
休整了几天,看西藏人没有围攻的迹象,便和麦高丽将军商量,决定分兵两路,一路原地不动,用来牵制分散把守的西藏人;一路为主力部队,向西突进,务必拿下紫金寺。
眼镜喇嘛一行不断换马,昼夜奔驰,三天以后到达拉萨,七天以后返回江孜,在白居寺见到西甲喇嘛,递上了噶厦命令。西甲闭上眼睛,摆摆手说:“你念给我听吧,我想睡觉啦。”眼镜喇嘛不知道他闭眼是因为不识字,生怕他睡着,朗声念起来:
水是西藏的龙脉,有龙神居住,万万不可炸坝子改河道,
得罪了神明,贻患无穷,若是殃及全藏及子孙,万死难当。
抗击洋魔,不能让城堡、抢官府、烧庄园、放掉异教洋魔首恶之人及徒众。要寸步不让,寸土必争。
为保卫神圣佛法,报答皇上和达赖喇嘛的鸿恩盛德,务必同心协力消灭佛教之大敌——英国十字精兵,决不让入侵者生还一兵一卒。
西甲喇嘛睁开眼睛问:“这就是达赖喇嘛的旨命吗?”
眼镜说:“达赖喇嘛让噶厦紧急开会,噶厦会议就是这么说的。”
西甲苦苦一笑说:“噶厦就会说大话,迪牧活佛当摄政王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说。为什么要寸步不让呢?我不走动怎么能打倒你,我只有让你十步,猛冲过去一拳,这样才能打倒你嘛。”说着连连后退,就要当众试验一番,吓得眼镜喇嘛忽地蹲下,望着西甲高大伟岸的身影喊道:“我已经倒了,你别打,别打。”
“就知道别打,别打,寸步不让就是见洋魔别打。”西甲吼着。
但无论西甲喇嘛怎样生气烦躁,他都必须执行噶厦的命令,因为噶厦的命令秉承了达赖喇嘛的旨意;还因为他已经明白:要是不听话,胜利了也不算,也要按照罪责论处。他说:“这样的打仗是堵了嘴念经,绑起来跳舞,经念不出来舞也跳不成,我不当前线总管了行不行?”然而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前线总管。大家都知道,达赖喇嘛也知道,尽管他有那么多罪状,罄竹难书也好,千刀万剐也罢,这场反侵略战争只能靠西甲喇嘛来打。
西甲喇嘛气狠狠地离开白居寺,登上了宗山城堡。他眺望原野,望到了十字精兵的屯兵布局,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哪里是佛?你们不要头上安头、嘴上安嘴,我就是佛。你看你看,就像我的脑袋长在洋魔脖子上,我怎么想他们就怎么做,开进大洼地了是不是?”他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快把兵力开上去,在年楚河上游的荒草坝子上埋火药,现在还来得及。轰轰几声响,等荒草坝子一炸开,河水就来啦,淹掉大洼地,洋魔往哪里跑?一跑我们就打,不是死,还是死。”
阿达尼玛转身离开,要去传令。
西甲喇嘛憾恨地喟叹一声:“回来回来。这一次水的战略战术不用啦,我们就来个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和洋魔犄角对犄角地拼,拼死我这条命算啦,反正是要死的,不让洋魔打死,也会让噶厦处死。”
按照寸步不让、寸土必争的原则,西甲喇嘛决定派兵坚守所有重要的地方。他派宗本岩措率领的江孜民兵和麻子代本团坚守宗山城堡,派僧兵楚臣代本团坚守白居寺,派僧兵群觉代本团坚守岗珠山,派僧兵夏鲁代本团坚守江洛林卡,派奴马代本的森巴军和藏兵欧珠代本团依然坚守紫金寺。又给******麦巴扎仓当周活佛亲自指挥的僧兵当周代本团委以重任,坚守卡诺拉山口。
这时候有快马来报,靠了达赖喇嘛的威望和新任民兵总管曲哲丹诺的奔忙,噶厦紧急组建了三个僧兵和民兵混杂的藏军代本团,也都从昌都、藏北和林芝远途而来,不日就要到达了。
西甲喇嘛很振奋,虽然不能按照他的战略战术打仗,但毕竟增加了这么多人马,就算寸步不让、寸土必争会有重大牺牲,也不会让洋魔轻易得逞,说不定也能产生水淹大洼地的效果。他说:“用水淹不死洋魔,就用人淹死。”
向西突进的十字精兵主力,在紫金寺前的青稞地里停了下来。
青稞就要收获了,沉甸甸的穗头、黄灿灿的茎叶,空气里弥散着浓厚的生麦甜香。藏身在稠密青稞地里的野兔吓得到处乱跑。地畔的麻雀一哄而起,飞走了。随人鹰像巡视领空一样潇洒地高高盘旋。乌鸦还在树上聒噪,不仅没有飞走,反而越聚越多了。它们是死亡预言家,能够提前看到血腥的场面、尸体的陈列。
戈蓝上校指挥部队拔起青稞,厚厚地堆积在地边塄坎上,压上土和石头,作为掩体,又把十磅和七磅大炮以及山地野炮架在不同的射击角度上。机枪在大炮前面的沟渠里,有三挺正对着进出紫金寺的主巷道。等大片青稞地糟蹋殆尽时,十字精兵攻打紫金寺的前沿阵地也就形成了。戈蓝上校把步兵分成三个纵队,分别从三面围住了紫金寺,然后把尕萨喇嘛叫到跟前,问道:“你一定很熟悉紫金寺吧?”
尕萨喇嘛说:“紫金寺和萨玛寺从不来往,他们是噶当派的自性空,我们是觉朗派的他性空,教法不同,见了面就要争个你高我下,所以自古就是见僧如见魔的。愚蠢的人把肮脏的油亮当成了光明,哪个聪明人会羡慕它呢。不过我还是知道,占领紫金寺,首先要占领山。看见了吧,寺后面那座山,就是他们的神山。”
戈蓝上校立即命令炮手:“让上帝的炮弹瞄准紫金寺的神山。”
和西藏许多寺院一样,紫金寺背靠大山。
逶迤起伏的群山,峰浪滔天。如果仅靠能够压倒一切的山脉气势就能战胜敌人,西藏将无敌于天下。但是山脉以及所有的地貌似乎都喜欢中立,它们超脱于人类的情感,蔑视着人间的战争,并没有把胜利的骄傲献给与它们朝夕相处的西藏人。尽管西藏人每年都会插上祈福的经幡、维修神灵的居所箭垛、献上沟通人与神的供品。
这一刻,十字精兵的大炮猛然轰响。有个第一次见识炮弹的西藏人由于惊吓,踩落了寺后山顶上的一块大石。那大石滚下来,直奔紫金寺的居巴扎仓,砸塌了扎仓主殿的后墙。坚守在寺院里的欧珠代本团和紫金寺的僧人顿时一片慌乱。亲自前来指挥战斗的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安抚大家说:“石头是神的武器,神对我们说,打洋魔就要枪弹石头一起上。你们别紧张,有我西甲喇嘛在这里。”
殴珠代本说:“大喇嘛,你来我就更紧张啦。你可不能死。”
紧随丈夫的果姆说:“大喇嘛不会死。”
但在紫金寺的僧人看来,石头下山不是好的预兆,说明山神发怒了。山神为什么发怒?因为人骑到山顶上去了。那是一座神山,紫金寺之所以建在它的怀抱,就是神山灵验的缘故。据说当年西藏大成就者娘文曲吉隐居此山,在山神的感召下,三个月就证悟了许多高僧三十年才能证悟的以气修为主的六支瑜伽大法,便建寺显圣,供养佛祖和山神。后来大师钦念洛珠和宗喀巴也都在此居住修行,信仰者络绎不绝,便催生出偌大一片巷陌连片、建筑铺张的寺院。神山的山顶谁也没有上去过,只在半山腰有一座舍利塔和一坡经旗,算是人的痕迹。如今要抵抗洋魔了,奴马代本居然带人上到顶上去了。
寺院的几个老喇嘛惶恐不安地来到半山腰,再也不敢往上走,大声央求奴马代本下来。奴马代本下来,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大人,山顶是神的屋顶,万万不可走来走去。洋魔侵占了西藏,我们生气;我们侵占了神的屋顶,神也会生气。”
奴马代本说:“我们不占领神山,洋魔就会占领,那样对我们威胁就太大了。”
几个老喇嘛说:“洋魔要是占领神山,神灵一定会惩罚洋魔。”
奴马不听劝告,挥手让几个老喇嘛回去。这时几发炮弹呼啸而来,击中了山顶。更多的岩石滚落而下,砸向了寺院殿堂。几个老喇嘛吓得面色苍白,扑通扑通都给奴马跪下了:“大人,你们在哪里,洋魔就会打到哪里,你们下来了,洋魔就不会打神山了。”
奴马听几个老喇嘛这么说,也很无奈,只好命令部队下山。
这时,十字精兵对紫金寺的正面进攻已经开始。三路纵队同时冲击,朝着紫金寺压迫而来。西甲喇嘛立刻命令部队从寺院的各个巷道和殿堂门内冲出来阻击。围绕着寺院三面早已修起掩体。西藏人躲在掩体后面开始射击。射击当然不仅仅指的是火绳枪,还有弓箭和飞蝗石鞭。西甲喇嘛让欧珠代本指挥射击,自己带着一队挑选出来的青壮汉子,手握大刀,奔跑在阵地上,看哪里有洋魔冲破阻击线,他们就扑上去,一阵砍杀。
好几处阻击线都被十字精兵冲破了,但他们无法冲破冷兵器的拦截,无法在西甲喇嘛身先士卒的勇敢面前迈进一步。
西甲喇嘛忘了自己是前线总管,只把自己当成了陀陀喇嘛,也把那些青壮汉子当成了陀陀喇嘛,如果谁惜命不前,他就会连挖苦带鼓励:“你不想死吗?不想死的才会死,下一颗子弹专打你,你就是钻进老鼠洞里,它也会跟进去,把你的屁股眼当洞口,钻进去在肚子里爆炸。你看我,我就不死。我是实实在在想死,让洋魔打死了好啊,死了就有好转世,我的转世是一个菩萨,佛祖说啦,达赖喇嘛说啦。可我就是不死。你们也会有好转世,比我的还要好吧。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洋魔多多地杀,福气多多地来。杀一个洋魔除一个害,你在人间立了大功,死了灵魂上天堂,佛祖亲自给你挂哈达哩。”
那些青壮汉子信不信谁知道,真真切切鼓舞他们的,倒是前线总管满脸的血污。阿达尼玛跟在西甲喇嘛身后,先是保护,后来就杀红眼忘了自己的职责,跟西甲喇嘛比赛起来:“大喇嘛,我厉害,还是你厉害?你砍了几个我没看见,我已经砍倒五个啦。”他其实看见了,正在暗暗佩服西甲喇嘛呢。
十字精兵未能奏效,丢下一些尸体后,退了。
很快又是第二次进攻。这一次戈蓝上校首先用炮火摧毁了西藏人的掩体,然后催兵急冲。退到寺院里躲炮弹的西藏人再次冲出来,发现掩体全部被破坏,只好退回去,依托寺院最靠前的一排僧舍打击疯扑过来的十字精兵。僧舍顶上爬满了西藏人,他们发现在这里射击比在地面来劲多了。
西甲喇嘛惊愕地看到奴马代本也在僧舍顶上射击,手攥大刀,跳过去问道:“山呢?山呢?你把山交给谁了?”再仰起脖子一看,禁不住揍了奴马一拳,“哎哟佛祖,这下我没办法了。”
寺院后面的神山顶上,黑黝黝立着一片森林,都是十字精兵的影子。整个紫金寺包括僧舍顶上的西藏人都暴露在人家的鸟瞰中。
西甲喊起来:“快下去,下去。”
已经来不及了。山顶上机枪的扫射就像往下一簸箕一簸箕地扔豆子,扔到僧舍顶上就变成了人,人死了,一眨眼死了那么多人。已经来不及沿着梯子下去了。西甲喇嘛被阿达尼玛抱着跳了下去,落地的刹那,阿达尼玛用自己的身子衬住了西甲,咔吧一声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但不知道是什么骨头。西甲喇嘛站起来,也把阿达尼玛拉了起来。两个人互相看看,又看看已经扑到十步远的十字精兵。
阿达尼玛说:“西甲总管大人,赶紧走。”
西甲喇嘛拾起落地的大刀,回身跳进僧舍门,看阿达尼玛不动,又过来拉他。阿达尼玛满怀抱住西甲,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十字精兵。
好几支来复枪一阵猛射,打烂了阿达尼玛的脊背。阿达尼玛仆向前面,这一仆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一下把牛高马大的西甲喇嘛仆进了僧舍门。
西甲喇嘛悲情地大叫一声:“兄弟。”就要挥舞大刀冲出去,却被阿达尼玛的头绊了一下,不禁跪倒在地。阿达尼玛死了,他死了也要保护自己衷心崇敬的大喇嘛西甲总管大人。就在那个瞬间,几十支来复枪瞄准着僧舍门,谁出去谁死。
十字精兵冲到僧舍门前时,西甲喇嘛已经镇定下来。他举着大刀,藏在门边,连续砍倒了两个试图进门的敌人。敌人犹豫着不敢进门,他趁机从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欧珠代本和果姆正带着一队人从经轮房前经过,要去堵截冲进紫金寺主巷道的敌人,西甲大喊一声:“寸步不让,寸土必争,为佛教而死的时候到啦。”殴珠代本和果姆也跟着喊起来:“到啦,到啦。”
这一场搏杀天昏地暗,让生命和死亡转眼就亲密无间,血泊在西藏人的喊声和十字精兵的枪声中迅速扩散,原来无常鬼才是人类至死不离的伴侣。如果人间的战争反映着天上神灵的矛盾,那么此刻,天上的对抗也是如火如荼了吧。没有雷鸣电闪,但云碰云的声音却脆生生地响亮着。云把自己团起来,包紧了里面的神,但神的面孔偶尔也会露出来,有忿怒狞厉的,也有肃穆严冷的,就跟寺庙里的形象一个模样。西藏人总是这样想:你们的神和人怎么跑到我们的天和地上来啦?西藏是佛国净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你们越想占领,我们就越不放弃。
几乎没有停顿,戈蓝上校就发动了第三次进攻。
从寺后的神山顶上下来的是子弹雨,从面前洋魔阵地上射来的是炮弹雨。紫金寺遭受着立体打击,守卫它的西藏人只能躲在殿堂里,祈望炮弹不要穿越房顶落下来。许多僧舍平房被炸塌,古老而排场的紫金寺已是满目疮痍了。
炮轰之后,立刻就是步兵进攻。
西甲喇嘛决定:把敌人放进来打。放进来后,神山上的十字精兵就不会朝紫金寺开枪,正面的炮弹也不会乱炸了,可以保护西藏人,也可以保护紫金寺。
欧珠代本诧异道:“怎么能放进来打?放进来多少?”
西甲喇嘛说:“越多越好。只要我们不死,紫金寺就是我们的。”
果姆说:“你们听寺里的佛在说什么?说我们不会死。”
巷战开始了。紫金寺殿堂、僧舍、囊欠(活佛府邸)、民房片片相连,巷道路径纵横交错,对陌生人几乎就是个迷宫,进得来,出不去,何况十字精兵在明处,西藏人在暗处。暗处的西藏人除了火绳枪,还有刀剑棍棒。《圣史》上说,这一场战斗无法描述,没有主要战场,没有主力部队,更没有主要战士。哪儿都在打,哪儿都在死人流血。几乎所有的庭院殿内都发生了近身肉搏。紫金寺的全部佛像都见识了这场血腥冲天的信仰之战。更多的十字精兵走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是死。死前,西藏人尽情嘲弄着他们的莽撞:“噢呀,原来洋魔是没有眼睛的瞎子,不撞到墙上是不回头的。出路在头顶的天上,有本事你们飞起来逃走吧,就像那只乌鸦。看啊,天上飞过了一只不怕死的乌鸦。”
十字精兵退了,退回去的没有几个。
现在,戈蓝上校怒火冲天。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手下留情。他指的手下留情是:炮弹只打在了巷道场院和僧舍平房上,而没有瞄准那些高崇富丽、雄伟壮观的佛殿经堂,好像他跟西藏人一样珍惜着紫金寺。不了,不能再珍惜了,就算摧毁所有的文物珍宝,十字精兵也不能再损失兵力。他下了命令:炸平紫金寺。但命令还没有来得及执行,他又急急忙忙改变了。
来了一个人,带着一队西藏人,风尘仆仆。
戈蓝上校吃了一惊:“你们没有死,也没有散,居然还能来帮助我们,果果中尉,莫不是上帝给我恩赐了你?”
果果中尉说:“不是没有散,散了一些人,留下的这些都是没办法散回家去的,散回去就是死。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果果背叛了佛教,正在帮助十字精兵攻打西藏人。我们只能藏起来,不能露头,一露头就是死。可是我们能藏多久呢?又能藏到哪里去呢?我们只能回来,上校。”
戈蓝上校说:“死心塌地跟着我们吧,上帝会保佑你。”
果果中尉一脸隐晦,低着头说:“上帝我是不信仰的,我信仰佛。我跟你们打仗也是为了不离开佛土西藏。”
戈蓝上校说:“不信仰上帝的十字精兵是没有的,也许你不久就会转变。因为上帝给你的远比佛给你的要多得多。你大概已经听说我这次带来了多少兵力,武器装备也比以前好多了,看看我们的大炮小炮你就知道。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在我们占领拉萨之后,我会推荐你出任……拉萨市长,或者更高的职位。”
听到尕萨喇嘛的翻译后,果果中尉欣慰地扬起头说:“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上校,你们不能再进去了,进去多少死多少。要进,得由我带着你们进去。我是紫金寺的施主,熟悉这里的所有殿堂路径,不会乱走,更不会走到走不通的路上去。我知道占领什么地方,才算真正占领了紫金寺。”
戈蓝上校望了望天空,看到下午的阳光正在染濡天上的蓝,绝妙的金蓝色光晕似乎在用上帝的口吻笑呵呵对他讲话:上校有福了。戈蓝上校审视着果果中尉,想不出对方有任何引人入彀的理由,这才说:“那就开始吧,我可以让你带走一个纵队,再加上你的人。”
对西甲喇嘛来说,这一次巷战是措手不及的。他吃惊十字精兵居然那么快就熟悉了紫金寺,死胡同绝对不进,沿着最便捷的路,直奔楼层高的建筑。
紫金寺最高的楼层有四层,那是寺院的中心,叫吉祥宝洲,一层是拥有四十根柱子的大经堂,二层是卡拉扎仓,也就是显宗经院,三层是医明经院曼巴扎仓,四楼是一些佛堂和密修室。十字精兵首先集中兵力占领了吉祥宝洲前面的护法殿,以此为依托,用机枪和来复枪密集的子弹,压住来自吉祥宝洲的火力,然后沿着不熟悉的人绝对无法行走的房顶路线冲过去,占领了三层曼巴扎仓和四层佛堂,然后从楼梯和窗户甚至从地板上打洞射击,把二层的西藏人赶到一层,又用同样的办法,把簇拥在一层大经堂的西藏人全部赶出了吉祥宝洲。
就在西藏人从大经堂蜂拥而出时,护法殿窗口的机枪和门内来复枪一阵猛扫。尸体在这里堆积起来,西甲喇嘛悲惨地吼叫一声:“佛祖,佛祖。”
西甲喇嘛也是从大经堂逃出来的。这里是整个巷战的指挥部,现在指挥部首先叫十字精兵端掉了。奔逃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影:果果代本?这才意识到现在是西藏人打西藏人,果果比他更熟悉紫金寺。
跑到安全的地方后,西甲喇嘛叫来几个打枪打得准的,要他们务必击毙果果。但是他们找不到果果。果果中尉知道西甲喇嘛已经看到他,警觉地藏了起来。
占领了吉祥宝洲后,果果中尉告诉十字精兵:“不要乱闯,不要见路就走。向四周扩大战果,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打。”他们有绝对优势的火力,这样的战术很奏效,很快就占领了紫金寺的一半地盘。这时,作为后盾的戈蓝上校亲自带领两个纵队扑了过来,分兵围住了紫金寺所有还没有占领的建筑。
但大部分建筑里已经没有了坚守的西藏人。西甲喇嘛及时把部队集中到了紫金寺的东部边缘。事实上紫金寺已经失守了,当然是预料中的:寸步不让、寸土必争的战法只能带来这样的结果。
西甲喇嘛此刻站在两层高的囊欠房顶上,命令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带着打剩下的人迅速撤出紫金寺,向宗山城堡集中,自己和总管卫队留下来,等待着果果的露面。
欧珠代本去了,片刻又带了十几个人回到西甲身边,说:“大喇嘛,我知道你要干什么,队伍都交给奴马代本了,我和果姆跟你在一起,是死是活我们不能把你丢下。”
果姆说:“大喇嘛,欧珠说得对,我们死活在一起。”
西甲说:“你们不要在这个时候说死。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紫金寺丢了不算什么,我们还有整个江孜,还有宗山城堡。寸土必争的意思就是不能死,死了你争个乌鸦毛。下去,下去,你们都下去,现在这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欧珠代本和他的人以及总管卫队都退到楼梯上和楼梯下,很不放心地盯着西甲喇嘛,随时准备冲过去。
这时戈蓝上校带人冲进了通往这边的巷道,突然停下,看着房顶上迎着晚霞屹然不动的西甲喇嘛,有些犯怵:他好像在火烧云里燃烧,他为什么不躲闪?难道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来复枪的射程之内?西甲喇嘛,幸亏西藏只有一个西甲喇嘛。他朝前方打了一枪,并不是想打中西甲喇嘛,而是想打掉西甲喇嘛的威风,没成想却打出了对方的一声吼叫:
“果果,果果,果果你给我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戈蓝上校在问过尕萨喇嘛后,对身边的人说:“把果果中尉给我叫来。”
有人立刻回答:“果果中尉已经来了。”又指给上校看。
果果就在前面一间经轮房里,正在用一支来复枪瞄准着西甲喇嘛。从他的角度,整个西甲喇嘛从头到脚都暴露在他眼前,而且距离只有三十步。
戈蓝上校不喊了,也没有命令别人开枪。他希望听到果果中尉的枪声,看到这个高大壮硕的喇嘛、令他佩服的西藏前线总指挥,倒在自己人的枪弹下。
西甲喇嘛显然没有发现藏在经轮房里的果果中尉,又开始喊:“果果,果果,你要是西藏人,你就给我站出来,听我说几句话。”等了几秒钟,又喊道,“不敢站出来是不是?但你的耳朵已经伸到我的嘴边了,臭不可闻的耳朵,真想咬一口你呀。呸呸呸,你的肉是臭的,鹰不吃,狗不叼。我昨天见到你阿妈啦,你阿妈哭着说,我怎么生了一个该下油锅的儿子啊,他帮着洋魔打西藏人。你阿妈要去大雪山下转经赎罪啦,为一个背叛了西藏的儿子,她要终生给神佛磕头给西藏下跪啦。我昨天见到你儿子啦,他说我没有阿爸了,我的阿爸投靠了洋魔就不是我的阿爸了。他如果还是我阿爸,我就得在所有人面前低下头去,即使贱人的语言也会像石头一样砸死我了。我昨天见到你爱过的女人啦,女人说那个跟我好过的人,他不是果果代本,就是名字叫个果果代本,他情愿吃洋魔的屎,也不吃西藏的青稞,猪狗不如的果果,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谁给你好吃的你就跟着谁。我昨天见到你家的狗啦,狗对我汪汪汪地叫,说你把果果给我叫来,我要咬死他。我的羞辱就像我的皮毛一样多,别人一说我是果果家的狗,我都想死了。我昨天见到你家的牛你家的马啦,牛和马把屁股对着我不理我,说你一个前线总管,为什么不打死果果?你不打死果果,你就不要见我们西藏的牛马羊猪啦。我还见到给你起了名字的喇嘛啦,他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当公牛发狂斗殴的时候,被骟的日子也就不远啦。下地狱都不配的人,你听着,你已经没有活路啦,你在洋魔的队伍里,西藏的冤魂迟早会吃了你。你要是离开洋魔的队伍,遇到冰,冰会冰死你;遇到石头,石头会打死你;遇到蜜蜂,蜜蜂会蜇死你;遇到乌鸦,乌鸦拉屎会砸死你;遇到冬天,冬天的风刀子会杀了你;遇到喇嘛,喇嘛念咒会咒死你;遇到你阿爸,你阿爸会伸手掐死你。我知道你不想有这么多的死,那你现在就站出来,站出来让我前线总管打死你。如果你没脸站出来,那就自己打死自己吧。这是你挽救你阿妈、你阿爸、你儿子、你的女人、你家的狗、你家的牛马羊猪的唯一办法。你不死,他们就会赎罪而死,羞愧而死。你好意思看着你的亲人和你家那些有良心的畜生一个个为你死去吗?我是丹吉林的大喇嘛,是达赖喇嘛亲自下文书任命的前线总管,我现在宣布,佛开除你啦,佛现在就等着你死呢,你要是不死,佛就开除你们全家,包括你已经死去的爷爷奶奶、你的祖宗八代。”
西甲喇嘛还要说下去,但枪声打断了他的话。
经轮房里的果果开枪了。他没有扣动来复枪的扳机,而是掏出了十字精兵配发给中尉的手枪。枪口是对准自己的,自己的嘴巴。似乎早就有预谋,不然情急之下他怎么知道自杀的子弹从嘴里打进去才会死得万无一失呢?
等果果中尉扑通一声倒下,戈蓝上校才意识到西甲喇嘛正在用语言的武器消灭这个给十字精兵立下汗马功劳的西藏人。他立刻举枪朝西甲喇嘛射击,但打中却是扑过来抢救西甲喇嘛的欧珠代本。
欧珠代本只是丢失了一只耳朵。他捂住自己右边的脸,觉得生死关头有没有耳朵都一样,便挥手甩着血点子,喝令总管卫队的人裹挟西甲喇嘛离开,自己指挥带来的十几个人爬上囊欠房顶掩护。
“还有你,不要上来,离开,快离开。”殴珠代本指着果姆说。他是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对老婆说话。果姆愣住了,听话地站在楼梯上。
西甲喇嘛回头看了一眼,惊呼道:“啊呀,女人不能死。”他奋力甩开总管卫队的人,也不管自己是喇嘛对方是女人,跑过去一把揪住果姆的氆氇袍,拉起来就跑。
几乎在同时,地面上和神山上的十字精兵都把密集的子弹射向了房顶。欧珠代本和所有掩护西甲喇嘛的人,很快趴着不动了。
戈蓝上校命令部下停止射击,感觉着突然出现的平静,带人走了过去。等他站到房檐下,仰头看着房顶上一个个耷拉着血脑袋的西藏人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摇晃,是天地房屋哗然震动的摇晃。他惊愕四顾,一身冷汗像血一样冒了出来。只见欧珠代本和他的十几个部下都脸朝下匍匐着,都睁着血红大眼。血眼突然滚动起来,西藏人一个个蹦跃而起,张开血嘴,丫杈着手臂,淋漓着鲜血,从房顶扑了下来。
十字精兵被压倒了一大片。包括戈蓝上校,在被压倒的瞬间,毛骨悚然的恐惧袭遍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发抖。他们以为那些扑向自己的西藏人一定还会继续拼命,便也在惊怕中拼命爬起来,正要逃跑时才发现,那些西藏人都死了,或者说他们早死了,灵魂在离开身体的最后一刻,驱动肉身,又来了一次剧烈的反抗。
反抗的目的是,为了撤退的西甲喇嘛走得更远一些。
还有果姆。果姆一直被西甲喇嘛死拉硬拽着,不然她早回到丈夫身边去了。她知道丈夫死了,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欧珠,欧珠,殴珠代本,你怎么死了?那么多西藏人死了,你没死,我就想,你的命、我们的命,怎么这么长啊,佛在保佑我们。现在你突然死了,你没把我叫上就先死了,欧珠,欧珠,殴珠代本,你死了我的主意出给谁、我的山歌唱给谁?”说着,她号啕大哭,哭着,又忍不住悲苦地唱起来:
孔雀从森林飞走了,飞走了,
森林的鸟儿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鸟儿全空了,
是我的心空成头顶的蓝天了。
骏马从草原驰走了,驰走了,
草原的马儿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马儿全空了,
是我的心空成眼前的草原了。
哥哥从眼前消失了,消失了,
眼前的世界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世界全空了,
是我的心被亲亲的哥哥带走了。
戈蓝上校命令几十名士兵骑着马全速追击西甲喇嘛,但是没有追上。天黑了,黑得一星天光都没有。想想真奇怪:整个白天都是丽日晴空,到了晚上没见云雾遮天,但月亮星星却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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