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霞玛汝本带人一口气走到雪线之上。已经没有树了。从没树的高处看下去,才发现米沟的林木是那么茂密,四时不衰的葱茏让夏天不再成为期待,也让追踪变得十分渺茫。霞玛让部队停下来。前面是更大的山,雪峰高耸,没有路的延伸,无论马翁牧师和卫队,还是阿奈甲本和部下,都不可能走过去。
他们退下雪线往回走,走了很久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回去的路,树和草似乎随时都在移动,来时的痕迹一个也找不到了,包括那个盆状的罅隙和五个死去的西藏人。大家有些紧张:佛祖啊,这是西藏的米沟吗,我们怎么走不出去了?霞玛汝本只知道米沟通往山那边,不知道隆吐山的五条沟,沟沟相连,没到过的人很容易串到别的沟里去。而且米沟能通往山那边也只是传说,谁也没有真正走出去过。他们原地徘徊着,最后决定坐下来吃糌粑。霞玛汝本认为,人迷路是因为肚子饿了。吃了糌粑,果然有些明白:来路都是上坡,往下走不就出去了?
但是往下走了大半天,差不多都要走到地狱里去了,还是不见沟口。大家看着仍然深不见底的下面,越走越战战兢兢。霞玛突然一阵惊怕,哗了了抖起来,他抖,树林也抖。猛抬头,看到树梢掩映的山崖之上,魔鬼正在露出头面。他大叫一声,也不知叫了什么,部下的反应却是拔腿就跑。草树的纠缠让他们跑不利索,回头再看时,魔鬼已经没有了。
霞玛大声说:“就知道跑,都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追。”他恍然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就是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
他们追得气喘吁吁才追上。全体卧倒,盯着马翁牧师。
上帝让马翁牧师成了一个不守信用的人。马翁本打算按照约定三天以后再去岗巴宗说服霞玛汝本,但上帝之光却把他引导到了隆吐山的米沟。那是一脉月光的行走,在午夜的帐篷里踩响了记忆:耶和华的月光照亮了耶稣。彼得说:“你是基督,永生上帝的儿子。”而此刻,月光照亮的却是地图。空中传来上帝的声音:救世主的恩典,你不能放弃的神通之路。马翁突然惊醒,帆布的帐篷挡不住月光有力的穿透,一束白亮果然就在脚边的地图上徘徊,那是达思放在福音堂台阶上的“吉凶善恶图”。他打开地图看起来,就像是针对他的,一条绕过岗巴宗、穿越隆吐山的路线格外清晰地来到了眼前。兴奋让他无法入眠,他和他的卫队连夜启程。
感谢上帝,他成功地进入了隆吐山米沟。
地图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手,他走一段就要看一眼。上帝之光继续引导着他。他已经把送给他地图的达思牧师忘了,似乎这张十分管用的“吉凶善恶图”是上帝亲手交给他的。
这会儿,面对追踪来的西藏边防军,马翁牧师依然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骑在马上,奇怪地望着霞玛汝本:原来是你,真厉害,居然知道我们到了这里。他下马,走过来大声说:“上帝安排了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了。”
霞玛命令部下:“打死他,为阿奈甲本的部下报仇。”
西藏开火了。士兵中有的是猎人,他们能用无依托射击打死百米外的岩羊,却瞄不准近在咫尺的英国人。
马翁牧师似乎很吃惊对方会这样对待自己,愣了片刻,才转身逃开。他的卫队听到枪声后跑了过来,二十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卧倒的同时,把子弹推上了膛。他们不认为西藏边防军打不准马翁牧师是因为心地善良,一边庆幸着对方的蠢笨,一边逞能地显示着自己的高强。来复枪的声音让隆吐山隐秘的沟谷有了从未有过的振颤。
两个藏兵倒下去了。子弹碰撞人体的痛快,让霞玛汝本对面前的洋魔有了新的恐怖。原来恐怖才是力量。现在他一点也不蠢笨了。他迅速装弹、点火、瞄准,一枪打过去,让对方阵地上也有了子弹碰撞人体的痛快。
马翁牧师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上帝啊。他一手掩面,一手砸着自己的胸脯:我为什么要带卫队上路呢?他朝前走去,来到那个倒下去的卫队士兵身边,俯身看了看:活着。又大步走向西藏边防军。
西藏人没有谁开枪,都望着霞玛汝本。霞玛脸上的肌肉跳起来,这是下令开枪的信号。所有的枪都对准马翁牧师点着了火绳。
马翁牧师眼睛里的蓝光一闪一闪的,带着狼的阴恶愣了一下,但脚步没有停。往前走是死,停下来也是死,他只能选择不怕死。
突然,霞玛汝本捂住了脸,冲部下大叫一声。
部下的枪乒乒乓乓响起来。
2
十字精兵的威力唤醒了欧珠甲本作为军人的本能,他无师自通地在隆吐山口挖好了两道战壕。现在这就是西藏的前沿阵地了。藏兵们趴在战壕里,紧张地瞄准从山下走上来的十字精兵前锋部队,只等欧珠一声令下,他们就要点火射击。
欧珠甲本忘了下达命令,所以当他一枪吓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英国士兵后,他的部下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大喊一声:“果姆。”果姆知道他在征询她的意见:他这样做对不对?果姆跳出战壕,用笑声回应着,日日日地甩出了第一个飞蝗石。
这时部下们才意识到应该点火了。从点火到射击,中间至少需要一分钟。十字精兵早就趴下不动了,子弹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
欧珠甲本喊道:“现在不打神了,打人。”
藏兵们赶紧装填弹药,再次射击。有人惊慌地喊起来:“我打着人了。”
十字精兵迅速退到山下射程之外去了。他们付出了一死一伤的代价,终于明白西藏人的报复开始了。容鹤中尉望着死去的英国士兵,心里涌出一股温热的兴奋。作为一个为上帝而战的职业军人,他期待的就是这一刻:激化矛盾,以最充分的理由进攻对方,不是恃强凌弱,而是以强对强。不光对方死,自己也得死,只有鲜血的交换才能体现战争的本质。
容鹤中尉来到那个被飞蝗石击中胸部的士兵跟前,了解对方武器的威力。
士兵痛苦地咬着牙说:“石头,西藏人的枪里能打出石头。”
中尉想:那是什么枪?这漫山遍野可都是石头。他抛开对石头的顾虑,立刻组织了第二次进攻。中尉已经发现,每次射击之后,至少要停顿五分钟,西藏人才能进行第二次射击。所以他把前锋部队分成了两股,一股引诱对方射击,之后另一股再冲上去抢占隆吐山口。
欧珠甲本这次没忘记下达命令,他喊了一声“点火”,然后自己才去点火。西藏边防军几乎同时开枪,一下撂倒了四五个英国人。但接下来就危险了,在漫长的装弹、填药、插火绳、用火镰火石引燃的五分钟里,十字精兵毫无忌讳地冲了上来。
眼看就要冲到跟前了,欧珠甲本喊起来:“果姆,果姆。”他一没有办法就喊老婆。而果姆似乎永远都是有办法的。此刻她的回答就是日日日地甩动飞蝗石鞭,不光她甩,别的女人也甩。果姆已经自作主张把女人分成了两拨,少数人的一拨看护孩子和牲畜,多数人的一拨参与打仗。
飞蝗石鞭也叫“乌朵”或“抛子”,是放牧的工具,牛毛线编织而成,绳索的样子,首端有扣入大拇指的圆孔,末端有猪尾巴一样的梢子,中间有用来放石头的毡兜或皮兜,牛羊跑单跑散或走错方向,就用它抛出飞蝗一样的石头维持秩序;有时也用来打狼打豹。熟练的人可以在百米以内想哪儿打哪儿。现在,果姆为首的女人们想着打烂进攻者的头,那些鸡蛋大的石头便纷纷飞向十字精兵的脑袋。
十字精兵吓坏了,又一次退了回去。
果姆和女人们笑起来,到现在西藏边防军的隆吐山阵地上还没有死人呢。男人们虽然很紧张,但看到女人们如此放松,也就不想下面的严峻了。欧珠甲本甚至开起了玩笑,说他看到果姆的飞蝗石打烂了洋魔的头,从烂头里跳出一个上帝来,上帝原来是公山羊的形状。说罢欧珠就忘了这仅仅是个玩笑、是编造。他弯腰拜了拜山顶的箭垛,抹去玩笑的神情,认真严肃地告诉战神:“上帝是只公山羊,我看见了。”
“公山羊的肉,不,上帝的肉,能吃吗?”果姆问。
“当然能吃,你去烧水吧,我们煮肉。”欧珠甲本说着,豪迈地拍了拍腰刀,好像这只公山羊已经被他猎到脚下了。
突然果姆喊起来:“看啊,又来了,洋魔。”
十字精兵的第三次进攻开始了。容鹤中尉已经知道飞蝗石的奥秘,也发现了它的弱点,那就是甩起飞蝗石鞭的人必须离开战壕,暴露自己,如果迫使她们回到战壕里,她们就看不见进攻者,石头也就飞不过来了。他让几个士兵匍匐到最近的遮蔽物前隐藏起来,然后像上次那样,一股引诱,一股冲锋。果姆带着女人们又出现了,但还没等她们把飞蝗石鞭甩起来,一排子弹就打了过去。两个女人栽倒了,其他人赶紧跳进战壕。就在这个间隙,十字精兵冲了上去。几乎是本能的举动,欧珠甲本把来不及点火的枪一丢,大喊一声,抱起了战壕沿上的石头。
很多藏兵都把石头滚了下去。十字精兵躲闪着,冲锋慢了下来。果姆扑向丈夫丢开的枪,点着火绳,端起来就打。就像撤离日纳山时一样,她把子弹射进了英国人的躯体。连她自己也吃惊,过去很少打枪的她,怎么一打就这么准?这时几个藏兵放弃滚石也开始射击,十字精兵后退着,纷纷躲藏到土堆岩石后面。
容鹤中尉立刻采取了新对策。山坡上出现了三股十字精兵。西藏人也许来得及装填弹药阻止第一股和第二股,但决不可能阻止第三股。欧珠甲本有点慌了,回头寻找果姆。两个女人死了,有人正在专心哭泣。果姆一边阻止哭泣,一边用手指掰开死人的眼睛。她不相信这两个刚才还跟她说笑的同伴,会如此仓猝地离开人世。
欧珠说:“怎么办啊,这下顶不住了。”
果姆看了一眼山下说:“一股顶一股,有啥顶不住的?”
欧珠一愣,明白了,马上把藏兵分成了三组。
效果很好。一组藏兵对付一股英国人,轮番开枪,轮番装药。再加上飞蝗石的威力女人们藏进了战壕,果姆趴到制高点上指挥着她们:“我的左边射一箭,大力气的一箭,我的右边射两箭,小力气的两箭。”她说的是箭程,“大力气的一箭”,便是好射手射得最远的距离;“小力气的两箭”,是一般射手两箭加起来的距离。这样甩出去的飞蝗石虽然打不着人,却也让十字精兵提心吊胆,不敢盲目往前冲。
冲锋又失败了。容鹤中尉这才意识到,他的前锋部队根本不可能一举拿下隆吐山口。被他轻视的西藏边防军虽然常犯错误,却不会重犯同一种错误。西藏人在惊慌中学习,学得很快。他命令部队隐蔽在土岗后面吃东西,自己把周围的地形再次观察了一番,然后派人前往后继部队,请求机枪支援。
戈蓝上校和两挺机枪一起赶到了这里。他对前锋部队久攻不下大为不满:“不要以为靠了精良武器和作战经验,就能事事如意。西藏人靠什么抵抗,你们懂吗?”
容鹤中尉觉得这样的问题根本不是一个军人的所思所想,他只希望上校的到来不要影响他支配两挺机枪的权力:“上校,请离开这里。”
“我来了就不会离开。当然这里的一切还是由你指挥。我只想亲眼看到结果:占领隆吐山,或者”戈蓝上校说这话时骑在马上,半个身子露出了土岗。只听空中嗡然鸣叫,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一块石头飞翔而来,打掉了他的帽子。他惊慌地跳下马背:“这是什么?”
两挺机枪架在了斜对隆吐山口的两座山峰上。当密集的子弹把西藏边防军的男人和女人全部压在战壕里直不起腰时,容鹤中尉带着前锋部队的全部人马冲了上去。没有任何阻挡,西藏人的火绳枪哑巴了,飞蝗石消失了,攻破隆吐山口就在眼前。
欧珠甲本惊讶地望着山峰之上自己从未见过的机枪,意识到上帝在高处,所以洋魔的枪越高越厉害。枪在低处时,子弹是一颗一颗往上蹦,枪到了高处,子弹就会瀑布似的往下泻。哎呀佛祖,这么多的子弹你争我抢一起来了。再看山下,发现十字精兵来得跟子弹一样多一样快。他照例喊了一声“果姆”,看到老婆果姆已经拔出腰刀,准备近身搏杀,便命令部下:“公牛跟母牛交配时就不善良了,犄角能把别的公牛顶死;人吃羊肉时就不心软了,再钝的刀子也能把羊大腿豁开。杀死一个洋魔记一份功德,神佛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杀呀。”
所有藏兵和藏兵的女人都抽出了腰刀。腰刀本来是吃肉剔骨的,现在要用它来跟敌人肉搏了。藏兵看着腰刀,腰刀也看着藏兵。人和朝夕相处的刀一瞬间互相不认识了。刀有些抖,刀一抖,人心就抖成了流水。头顶的机枪不叫了。英国人眼睛里的蓝光就在战壕前闪烁,他们在很近的地方射击,把六七个藏兵打倒在战壕里。欧珠甲本带头跳了出去,果姆紧跟在丈夫后面。次登定本对赤乃定本说:“我们不能不如女人,杀呀。”说着带领所有活着的藏兵跃出了战壕。
激烈的肉搏开始了。欧珠甲本吃惊地发现,首先扑向十字精兵的,不是他和他的部下,而是一群红袈裟的僧人。僧人从哪里来,天上吗?西藏显灵了,喇嘛格斗洋魔,佛祖格斗上帝。
果姆显示出一个西藏女人比男人更优越的理性,瞪着那双飞奔而来的牛皮船似的大靴子说:“佛祖啊,拉萨来的大喇嘛又回来了。”
3
西甲喇嘛没有惜命跑回拉萨,而是去了春丕寺。洋魔的达思牧师提醒了他:一个陀陀只能是白白送死,一大群陀陀才能让十字精兵比西藏人更多地尝到死亡的滋味。为此他想起了多吉活佛。
他来到春丕寺,见到多吉活佛的第一句就是:“你说话可算数?”
多吉知道他来干什么,以活佛的从容微微一笑:“佛祖在上,我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立刻派人去召集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
有些陀陀喇嘛去山寨做法事或回家去了,等了两天才全部等来。
西甲喇嘛望着他们说:“现在你们归我了,喇嘛们。你们应该知道,拼命的日子已经来到,杀得越凶,死得越惨,就越容易成为佛的护法神。”
陀陀喇嘛们亢奋得摩拳擦掌,有笑的,有怒的,似乎他们等了半辈子就等着这一刻。
西甲又问:“春丕寺有没有枪?”
多吉活佛恭敬地说:“小活佛回禀大喇嘛,枪没有,长矛、利斧、大刀有哩,都是几百年以前的武器。靠了这些武器,吐蕃人的后代建立了萨迦政权,也是靠了这些武器,噶举派推翻了萨迦派,统治了全西藏;还是靠了这些武器,格鲁派代替噶举派成了西藏最风光的教派。如今,又要靠它抗击洋魔了,神圣而荣耀的武器,它们可是我们春丕寺的镇寺之宝。”
当陀陀喇嘛们从库房里翻出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武器后,结实的石砌库房就塌了。
多吉活佛紧张地说:“难道不应该把武器拿出来?”
西甲却连声叫好:“看看这些石头吧,神佛的关照无时不在。”
人们发现塌下来的石块都是上好的磨铁石。就用这些神赐的磨铁石,他们把锈蚀的武器磨砺得贼光闪亮。西甲喇嘛举着长矛刺向坚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们从大厨房刮来锅底黑灰,拌着酥油,把自己涂抹成凶神恶煞,然后散发裸衣,横刀立马,奔赴隆吐山而来。
神祇都不曾料到这一场白刃格斗竟是如此惨烈。陀陀喇嘛用及其夸张的狞厉可怖证明,即使欧洲人发明了一次连发十余弹的来复枪和子弹瀑泻的麦格沁机枪,古老的冷兵器也还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内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们一个个就像久经考验的杀手,把长矛、利斧、大刀使唤得得心应手。他们没有人认为自己正在残暴地杀生,只觉得这是一个脱离苦海、走向神界的修为过程。信仰照耀下的杀戮,从来就是慈悲之人演绎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个英国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杀死的。西藏边防军也有手刃来寇的,完了就跪下,捣蒜似的以头叩地,朝着山顶的箭垛大声告白:“战神借了我的手,杀鬼又杀魔。”他们要给上天说清楚:把腰刀攮入敌身的,是战神而不是他。何况是杀鬼,不是杀生。跪下的四五个人里有次登定本,但没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虽然第一个跳出战壕冲了上去,却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软的记录。果姆奇怪地望着丈夫:你是甲本,怎么能不杀敌呢?不杀敌你冲过去干什么?
果姆是西藏边防军里唯一一个既杀了敌又没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静地揩去腰刀上的血迹,为死者哼起了悲戚的山歌:
河水不断往下流,
世上痛苦没有头。
灵魂不走三条路,
请你一一问清楚。
二十个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精兵没有佩带刀剑,但近距离射击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拟的。
容鹤中尉带着前锋部队的残余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静。映衬这黑暗残酷的战争事实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温暖的风。
西藏人望着混同在一起的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对的,笑更是不对的,那就冷冷的面无表情吧。在西藏,战争的残酷首先表现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绪,让人在丢弃哭笑之后,无奈地麻木着,呆若木鸡。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办,需要喇嘛引导的时候,喇嘛却在沉默。
突然一声号叫打破了岑寂。是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的声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没有人制止他们,就算亡灵因活人的眼泪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样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们拖离死人现场的,手一伸出去就大声说:“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们知道你们是哭洋魔的,洋魔的灵魂上不了天了。”
孩子们于是便更加号啕。哭声传染着,那边,十字精兵的阵地上也开始哭了。他们是哭死去的战友呢,边哭边问:为什么要从遥远的英吉利来到天边地角的西藏呢?来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蛮异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险恶。
达思牧师开始祈祷:“愿灵魂借此灾难得以超生,爱的天国在等待你们,那里除了甘甜和幸福没有别的。”悲凉而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战争显出了压抑的本色。云把蓝天弄脏了,似乎眼泪瞬间变成了雨云,正在酝酿着瓢泼而下。
看着容鹤中尉败退回来,戈蓝上校很生气:“让基督拿起武器,这是我们的错,可以用忏悔来弥补。但如果让基督拿起武器后还不能战胜敌人,那就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听着中尉,我们不能给天上的父丢脸,大英帝国的军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锋。”
容鹤中尉申辩道:“上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有超过藏军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让我组织一次冲锋”
戈蓝上校打断他说:“你还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么来抵抗,告诉你吧,他们时刻都有神佛的关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过上帝和耶稣的帮助吗?”他吩咐手下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吩咐道,“说说你们的主意吧。”
尕萨喇嘛抢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肉搏的亡命徒,应该架起大炮远远地轰击。”
戈蓝上校吃惊道:“看来你比我更厉害,我用大炮轰击我的敌人,你却用它轰击你的同胞。”
达思牧师不屑地瞪着尕萨说:“我知道你对跟你一样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人,是山顶硕大的箭垛。应该向箭垛开炮,打掉它就等于打掉西藏人的灵魂。没有灵魂的人,你吹一口气,他就会倒下死掉。”
戈蓝上校点点头说:“我喜欢牧师的主意,任何时候神对神的征服都比人对人的镇压重要一万倍。”
五门十磅大炮和五门山地野炮架起来了。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炮兵装备,尤其是十磅大炮,五百米之内,精确度极高。
戈蓝上校指着高高的箭垛说:“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请以闪电之力,射出上帝的炮弹。”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声轰响。但最初的轰响虽然巨大却有些模糊,好像五发炮弹齐射,声音和声音叠加起来了。隆隆的雷鸣鱼贯而出,加上四山的回音,变成了一长串天空的咆哮。三发炮弹命中目标。箭垛转眼稀烂。
西藏人傻了,半晌没有反应。突然一声喊叫:“我们的战神啊。”欧珠甲本扑通一声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们也都纷纷跪下。惊恐一片。战神的宫殿被摧毁了,战神死在宫殿里了。这可怎么办?谁护佑我们打洋魔?只有两个人没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没有下跪是担心接下来炮弹就会落到人群里,神死了,人也会死的。她大步过去,拽起丈夫说:“快啊,把箭垛垒起来。”
欧珠甲本很想按照惯例佩服老婆的这个提议,突然悲从中来,喃喃地说:“我们的战神就像石头一样碎了,连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没了,还垒起神的宫殿干什么。
果姆说:“多多地垒起箭垛,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她觉得一旦到处都是箭垛,洋魔的炮弹就会奔向箭垛,人就安全了。至于战神是否依然存在,她似乎并不在意。
欧珠浑身抖颤着,固执地说:“要是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洋魔就会一直炸下去,西藏就没有山了。”这明澈的忧患淋湿了他的声音。
但是欧珠甲本没想到自己这么深沉的感情会受到西甲喇嘛的嘲笑。西甲捡起一根炸飞的箭枝,一折两半说:“就算箭垛里的战神被洋魔炸上了天,那也没什么要紧的。西藏的战神跟喜马拉雅山的石头一样多,炸死一个,就会长出一个,永远都不会少。再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神像等于神,灵力好比人。谁毁坏了神像,灵力就会缠着谁不放,就好比我们的人藏在了他身边,他打个盹就会给他一拳,睡着了还能魇了他。等着瞧啊,有他倒霉的日子呢。”
到底是拉萨来的大喇嘛,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大家豁然开朗。
欧珠甲本转忧为喜:“这么说来,他们毁掉的神越多越好。那就不要费力气炸毁了,我们多多赠送。送他们一尊佛,就是安插一个人。我们的人多多地包围着上帝,趁他不注意,你一脚我一脚,踢着就踢死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西甲喇嘛说:“还是你老婆说得对,快把箭垛垒起来,越多越好。春丕寺的陀陀们,快去给箭垛念经放咒。我要走了。”
果姆望着拖起大靴子匆匆离去的西甲,失望地想:你好像并不怕死,怎么又要逃跑啊?她说:“佛祖啊,我又要告状了,拉萨来的大喇嘛一到关键时候就走。”
4
大山深处,浩浩荡荡的植被的光影里,那些白的、绿的、黑的闪烁就像水的波动。一片静水突然激动起来。
对准马翁牧师的枪乒乒乓乓射向了天空。因为在死亡即将发生时,霞玛汝本的部下把霞玛的一声大叫一致理解成了慈悲为怀。这时大家才发现了霞玛早已发现的:马翁牧师眼睛里的蓝光并没有狼的阴恶,倒是幽然悲惨着,让人丝丝心动。
马翁牧师来到倒在斜坡上的两个藏兵跟前,蹲下来看了看,不容置疑地说:“把他们抬过来。”
霞玛汝本瞪着马翁牧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他呵斥自己的卫队放下枪后,才松了一口气,让部下把两个受伤的藏兵抬到了马翁牧师指定的平坦地方。
两个藏兵,一个英国士兵,都受了重伤。子弹好像商量好了,都在同一个部位洞穿了三个人的肉体,那就是要命的左胸。“但愿跳舞的心脏跳过子弹的追击,但愿上帝施救的恩福光临你们,三个不幸的上帝的孩子。”马翁牧师念叨着,从马屁股上的十字布兜里拿出几贴血红的膏药,用剪刀剪成三个心脏的模样,脱光上衣,贴在了自己光洁的胸肤上。十分钟后他连同自己的皮肉一起揭了下来,敷在了三个伤者往外冒血的弹洞上。
人们惊讶地看到牧师身上三处心形的创伤流出了比伤者还要汹涌的血。
牧师说:“这是上帝的血,不是我的血。让万能的上帝之血来挽救你们的性命吧。”
他的卫队长过来干涉了:“这样你也会死的,牧师。”
马翁牧师说:“你知道耶稣传道时给多少人看过病?连耶稣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些人最后都成了他的信徒。耶稣最擅长修复坏了的心脏。每一颗坏心脏在变成好心脏之后,都会把上帝的福音传播给一万个老弱病残,从而使他们年轻健壮。我要让西藏人知道,接受上帝之血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属于他们。”
两个藏兵昏过去了,失血过多的将死者的惨白洗刷了他们的脸,喘息微弱到几乎没有,看不到醒过来的迹象。霞玛汝本趴下起来地看了好几遍,断然摇头:“你不会是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们吧?在你贴上那东西前,他们可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也没有死,他们不会死。”说着,马翁牧师面朝苍天,张开双臂,喊起来,“上帝啊,你是看见我的,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创造奇迹,请给我走进西藏的机会。三天之内让他们站起来,上帝,就像你信任我一样,我也信任你。”
霞玛汝本一把撕住马翁牧师:“你不能走,我们就在这里等三天,三天后要是他们死了,我要你的命,要上帝的命。”
马翁牧师祥和地说:“我当然不走。相信我,上帝的到来就是奇迹的到来,三天后他们一定能站起来。”
5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到后藏江孜宗,准备在此会同驻扎日喀则的果果代本、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驻扎拉萨的朗瑟代本。可是命令传下去好几天了,只有朗瑟代本率领人马紧随其后赶来。另外两个代本杳无音信。俄尔噶伦命令朗瑟代本先行开拔,立即前往隆吐山布防。朗瑟代本连夜出发,没走多远,又被俄尔噶伦亲自追上了。俄尔像摄政王叮嘱他一样叮嘱朗瑟代本:“你要用脑袋保证,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要开枪。”
然后,俄尔噶伦以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的名义,再次向两个未到的代本发出了鸡毛箭书。箭书就是绑在箭杆上的信,以示办事如有不公,将有利箭穿身的报应。箭杆拴上鸡毛,表明速送速办,不得有误。又是几天的等待,还是没有音信。俄尔决定发出红辣椒箭书。这是最后一次箭书,意味着比人死紧急,比天塌重要,不执行者以法处死。本来发出红辣椒箭书必须请示摄政王,因为俄尔噶伦并没有权力处死一个代本。但现在顾不上这些规矩了,既然摄政王说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还给他送了象征最高荣耀的嘎乌护身符,他就完全可以矫命而为。
俄尔确信红辣椒箭书一定会把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召来,不管他们两个石沉大海的定力多么出色,都不可能拿性命当儿戏。焦灼等待的日子里,他天天瞩望日喀则和尼木的方向,却发现另一种不可直说的等待悄然来临。
俄尔噶伦到来的消息已经传遍江孜,白居寺的重要僧人和各个庄园的主人纷纷来到俄尔暂住的宗本大院探望。但是颇阿勒庄园的女主人却迟迟不来。颇阿勒夫人是江孜最重要的庄园主,她的怠慢让俄尔很没面子。于是俄尔传令给颇阿勒夫人:“因战时军需,颇阿勒庄园迅速交来青稞二百克(一克为二十八斤)。”这是一次轻微的敲打,如果你不想凭空破财,赶紧来赔个不是就能化险为夷。但是出乎意料,颇阿勒夫人派了一队骡马,驮来了二百克上等青稞,自己还是不露面。俄尔清点了青稞后告诉驮队首领:“日喀则的果果代本和尼木的夏琼娃代本就要带领军队来了,二百克青稞磨出来的糌粑只够他们吃三天。既然你家主人如此爽快,那就请她每隔三天送一次青稞来。”
三天后来到宗本大院的却是一封颇阿勒夫人的亲笔信:“拜上俄尔噶伦阁下,颇阿勒庄园已经准备好藏兵所需全部青稞,但听说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来不了江孜,就又把驮送青稞的骡马放到山上去了。如果阁下一个人能够三天进食二百克青稞,我们当然还可以把骡马从山上赶回来。”
俄尔噶伦十分惊讶:凭什么她说两个代本来不了江孜,还敢断定我将是光杆司令呢?
江孜宗本岩措趁机进言道:“颇阿勒庄园的忤逆早已是家常便饭,在江孜,最早拜访你的日囊庄园才是最拥戴大人的。”
俄尔噶伦心里一沉,疑虑地盯着宗本:他和日囊庄园并没有深交,拜访不过是礼节性的,“最拥戴”之说显然不可信,可信的倒是江孜宗本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系。会不会这就是颇阿勒夫人不来拜访的原因呢?他再次派人向颇阿勒庄园传令:“放到山上的骡马就不必费时费力赶回来了。如果我俄尔噶伦来到江孜后永远都是一个人,饿死也不吃贵庄园的一粒青稞。愿佛保佑颇阿勒庄园人丁兴旺,祖业茂盛,青稞满仓,牛羊遍地。”
在美好的祝愿而不是蛮横的斥责下,颇阿勒夫人终于来了。
俄尔让手下传话给等候在宗本大院门外的颇阿勒夫人:“前线总管正在谋划抗击洋魔的大事,没功夫见人,回去吧。”
颇阿勒夫人说:“我真是后悔来这里。宗本是噶厦委派的,住在宗本大院的噶厦要员俄尔噶伦自然跟宗本一个鼻孔出气。”
俄尔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跟神圣的摄政王迪牧活佛一个鼻孔出气。”
颇阿勒夫人说:“那就是责怪我没带礼物了,如果俄尔噶伦只喜欢礼物不喜欢正派的人,我当然可以立刻回去。”
俄尔说:“凭什么证明你是正派的人呢?”
颇阿勒夫人说:“就凭我来了,我有秘密告诉你。”
这些话都是手下传来传去的,传到这里就见俄尔噶伦走出宗本大院,板着面孔说:“请进吧,夫人。”
果然被俄尔噶伦猜中:原来颇阿勒庄园和日囊庄园草山农田相连,由来已久的地界纠纷让两个庄园年年都有武装械斗。人死人伤都要由江孜宗本岩措断理赔偿,每次都是日囊庄园胜诉。不仅如此,日囊庄园因其残酷苛刻,不近人情,为其放牧种田的属民都跑到颇阿勒庄园来了,但宗本岩措却判罚了颇阿勒庄园三百两藏银,理由是容留反叛者,鼓动懒惰倔强的人找新官、找舒服。颇阿勒夫人以为宗本偏向日囊庄园,拒交罚银。事情还在僵持,俄尔就到了。
俄尔平和地说:“夫人要告诉我的秘密恐怕不是这些吧?”
颇阿勒夫人矜持地笑笑:“秘密只能告诉公道断理的人。”
也许不是“秘密”的因素,而是俄尔噶伦看到颇阿勒夫人的第一眼,就断然决定了他的取舍:在两个庄园冰炭不容的矛盾中,他应该站在颇阿勒庄园一边。无雕无饰、朴素自然的颇阿勒夫人比起拉萨那些彩衣华服、宝器叮当的贵夫人,显得暗淡怆然,但醒目的都在脸上,那是一种自然天成的清秀明亮,把骨子里的雍容华贵浓浓地涂抹在鼻翼眼眉之间。俄尔怦然心动:我怎么才来江孜啊,才来看望这个寡居多年的女人?
俄尔噶伦把颇阿勒夫人让进寝室加议事厅的大房间里,从桌上拎起一大块拴着金链子的红宝石,递给夫人说:“秃鹫是多么喜欢糌粑,但见了肉它就把糌粑丢掉了。这是日囊庄园送给我的礼物,你看它能不能换来十匹马、十头牛、十只羊?”
颇阿勒夫人说:“我的手不想沾染日囊庄园的腌臜气,这样的宝石送给我,我都不要。”
俄尔噶伦离开叫来仆人,丢给他红宝石说:“你去白居寺门口,把它送给你见到的第一个乞丐。”
仆人拿了就走。他当然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一块宝石送给乞丐,因为他觉得他见到的第一个乞丐就是自己。
得到宗本岩措支持的日囊庄园,就这样被俄尔噶伦抛弃了。内心的感喟催动着颇阿勒夫人,她最终把秘密说了出来:
两年前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秘密潜入江孜,以在甘丹寺经堂无偿祈祷庄园平安为诱饵,要求颇阿勒庄园参与由甘丹寺麦巴扎仓领衔的马岗武装,随时援助甘丹寺参与的所有僧界俗世的争锋。颇阿勒夫人婉言拒绝了。当周活佛又去日囊庄园说项并获得了成功。日囊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本来就跟当周活佛关系密切,现在又成了甘丹寺麦巴扎仓的第一施主即供奉武装保护的秘密施主。“但是大人,这只是秘密的一部分。”果果代本是日囊旺钦的妹夫,他这个代本团差不多就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和马岗武装的一部分。夏琼娃代本原来只有不到三百多人,噶厦也只供应三百多人的口粮,但他私自扩充为七百多人,这多一半藏兵的口粮是日囊庄园供应的。“大人,藏军你是知道的,吃谁的粮是谁的人。”夏琼娃代本团和果果代本团一样,都是马岗武装深藏若虚的主力。
俄尔噶伦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拉萨民众大会上,甘丹寺的代表力主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前往边境建卡驻防。现在两个代本不来江孜赴命,看来不仅仅是违抗作为前线总管的俄尔噶伦,更是甘丹寺抗衡哲蚌寺以及摄政王迪牧活佛的严重事件。
俄尔冷哼一声。按照规矩,发出红辣椒箭书后,应该以最慢的马程计算时间,比如从江孜到日喀则往返六天,六天后仍然没有回音,就可以视为抗拒而绳之以法。如今时间已超,他有充足的理由派兵前往,处死两个忤逆者。需要斟酌的是,他身边只有从拉萨带来的一百人的总管卫队,万一遇到抵抗,兵力远远不够,不如派出刺客秘密处死。那么,谁能担当刺客呢?
他在脑子里寻觅,一抬头盯上了颇阿勒夫人,准确地说,他用男人欲望的眼睛对上了一双因多年寡居而格外明亮的女人的眼睛,心里不禁一颤:啊,原来,原来刺客就是我。
据说这一天,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在宗本大院寝室加议事厅的大房间里待了很久,其间他们时有激烈的语言,时有喘息都嫌多余的沉默。突然一声响,是耳光热辣辣的响。俄尔噶伦充满男人自信的脸上,顿时洇出一片血色的晕斑。
6
果果代本从拉萨回到日喀则后,就发现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属下了。他站在队伍前拿着花名册点名,记忆告诉他,他点到的尼玛应该是个壮年胖子,可走出队列的却是瘦长脸的老者。他怒吼道:“我点的是汝本尼玛,你出来干什么?”瘦长脸的老者说:“大人,我就是汝本尼玛。”果果一怔:尼玛变了?接着他发现,所有的汝本、甲本、定本,他都不认识了。用不着追查原因,当官的都来自有钱有势的人家,花钱雇人替自己充军,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除了自己,军官全部被冒名顶替。
战争,谁都不愿意面对战争。那么他呢?他也不愿意。
果果代本回家了。家就在营区内最显赫的那座院落里。环绕着代本院落,高高矮矮堆积着一片官兵们的土房。几乎所有官兵都是携带家小的,营区也就成了随意布局的村落。鸡鸣当号,狗吠为角,牛羊人等混杂。每周一次集合,不过就是点点名而已。其余的时间里,赌钱,酗酒,外出游荡,回家干活,去老百姓家勒索吃喝。果果给谁都说:“我的这些兵,也就只能在老百姓跟前耍耍威风,打仗是不能的,更不要说抗击洋魔,那是羊脖子硬往刀刃上凑。”
但果果率领的毕竟是一支在贫弱的西藏举足轻重的军队,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也无法预期它的未来。马岗武装的总指挥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专门把果果叫去拉萨,当面告诉他:坚守日喀则,决不开拔,不能用我们的力量成全了俄尔噶伦。俄尔噶伦是摄政王迪牧和哲蚌寺的人。更要紧的是,我们怎么能跟英国人打仗呢?英国人来了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佛祖开眼,我们跟英国人早就有关系了。他叫莎格迅,是个牧师,我们对他是有恩的。
果果代本说:“可是红辣椒箭书已经到了。”
当周活佛说:“一靴子踩到泥坑里去吧。就算摄政王赋予俄尔噶伦处死你的权力,洋魔当前,他们哪有兵力去军营里抓你?”
果果代本听信了当周活佛的话,所以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几个陌生牧民骑马走来,笑着向他打听果果代本时,他竟毫无防备地说:“我就是。”
来人张开一个装青稞的牛皮口袋说:“我们是来送佛上西天的。你看看里面,是不是阎罗母的金莲花日轮座?”
果果探头一看,牛皮口袋却飞起来套在了他头上,接着袋口一扎,任他怎样狂吼乱喊,两边土房里的藏兵也听不到了。他双手乱舞着,以命不该绝的机灵喊道:“阎罗母让我有话要说,前线总管大人,俄尔噶伦大人,阎罗母有话”
刺客本来是要将他就地刺死的,一想:阎罗母不是我骗他的吗,怎么好像成真的了?那就先听听阎罗母怎么说吧。他们风快地把果果抬上马背,驱马而去。
三天后,果果代本被绑架到了江孜颇阿勒庄园。
用一个耳光扇红了俄尔噶伦脸的颇阿勒夫人,接着就把扇耳光的愤怒变成了热情。仿佛他们是上一辈子的冤家,按照“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规律,很快凑到一起了。热情善待的第一步便是请俄尔噶伦离开宗本大院,搬到颇阿勒庄园去住。俄尔噶伦忌惮着江孜宗本岩措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切,又期待着颇阿勒夫人的眷顾,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颇阿勒夫人的安排。
本该死亡的果果代本把生命延续到颇阿勒庄园后,尽其所知向俄尔噶伦交代了马岗武装的一切。俄尔表示,告密并不能改变不执行红辣椒箭书就会以法处死的惯例。果果说不就是为了打洋魔吗?他表示十天之内一定把自己的人马拉到边境。另外他还可以说服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脱离马岗武装,一起开往前线。俄尔还是摇头,因为去刺杀夏琼娃的刺客回来说,夏琼娃代本已经带人开赴前线,就要经过江孜了,且表示一定要在前线总管面前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
果果说:“可是阎罗母有话,洋魔见果果,田鼠遇到鹰。”
俄尔问:“哪个阎罗母,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了这话?”
果果说:“就是黑业阎罗王的老婆,在夜里,梦中,说”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知道这是果果的诈辩,阎罗母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敬畏地弯了弯腰,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杀死你的办法多了,可不要乌鸦一样离开了猫头鹰就以为再没有吃它的鸟了。”说罢,拿过白居寺的高僧送给他的一串镶金旃檀佛珠套在了果果黑黢黢的脖子上。
果果双手捧起佛珠,瞪大眼睛看着,知道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珍宝、佛的吉祥圣物,不禁叫起来:“噢呀呀呀”他受宠若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喊一声,“俄尔大人,阎罗王和阎罗母都看着,我要为你去死了。”
俄尔点着头,微微一笑。他很得意自己转眼就瓦解了马岗武装的果果代本,现在就剩下夏琼娃代本了:“看他来了江孜怎么样为自己狡辩。”
夏琼娃代本来江孜的日子是果果代本开拔前线后的第二天。他一见俄尔噶伦就显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乖巧的人。他说:“总管大人,我说了我要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拿什么功、补什么过呢?大人可能已经知道我这个代本团原来只有三百多人,现在的七百多人是我私自扩充的,一直不敢给噶厦说。现在打仗了,人越多越好,我也就不隐瞒了。大人只要你用噶厦的口粮代替日囊庄园的口粮,让我的士兵名正言顺地吃饱肚子,我就可以跟日囊旺钦断绝关系。我们不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也不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我们,堂堂正正的藏军夏琼娃代本团。”
俄尔总管沉吟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既严厉又亲切:“欢迎你跟日囊庄园和马岗武装断绝关系,绝对不能再吃他们的口粮了。名正言顺地吃噶厦的口粮这个好办,我是代表摄政王来这里的,回拉萨后给他递一句话就行了。但是现在,噶厦的口粮还一时运不过来,我考虑先让颇阿勒庄园供应你们,当然一定会比日囊庄园的糌粑好、肉食多。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你这个代本团不必急着上前线,暂时驻扎江孜,任务就是保护好颇阿勒庄园,不能让它受到半点损失,不管谁欺负,是日囊旺钦还是江孜宗本,你都要向着颇阿勒庄园。”
夏琼娃吃惊道:“大人,我没有听错吧,不让我们上前线了?”
俄尔说:“你们是想上前线,还是不想上前线?”
夏琼娃说:“想,也不想。我听大人的,夏琼娃代本团从此就是大人的队伍了。”
俄尔说:“吃谁的粮是谁的人,你们还要听颇阿勒夫人的。”
夏琼娃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那是自然。”
7
隆吐山口,两道战壕后面的所有山包上,都垒起了新的箭垛。战神的宫殿虽然简陋得只有树枝的箭丛和石堆以及少许酥油和糌粑,但守卫山口的藏兵心里,仍然飘扬着神圣的经旗、安驻着亲人般牢靠的神灵。
欧珠甲本集合属下所有活着的男女说:“神佛的西藏,身后的故乡,一千只眼睛的观世音菩萨看着,我们隆吐山全体边防军再次起誓,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大家重复了好几遍。最后春丕寺的陀陀喇嘛也参加了进来。僧俗共誓,气吞山河的样子让南风变成了北风。
箭垛在山上七七八八一出现,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
戈蓝上校说:“毁了一个箭垛,又出来这么多箭垛,是不是西藏人的灵魂越毁越多?上帝啊,这是什么信仰?”
尕萨喇嘛说:“要是我们的炮弹轰炸这么多箭垛,西藏人就会安闲得去吃饭、睡觉、生娃娃了。人不死,隆吐山就过不去。”
达思牧师说:“你怎么喜欢杀人呢,喇嘛?箭垛都在山上,山是神佛的居所,炸平所有山头,西藏人就没有依靠了。”
“你是想让我们消耗掉所有炮弹吧?我们的炮火炸不平西藏的所有山头。”戈蓝上校说。这一次他听信了尕萨喇嘛的,吩咐容鹤中尉:“人在哪里就瞄准哪里,耶稣告诉门徒说,打仗和死人都是必须有的。”
半个小时后,十字精兵的炮火轰向了守卫隆吐山口的人群。这次是十门大炮齐响。炮弹不断落在战壕里,西藏人纷纷爬出战壕往后跑。炮弹就追着人炸,到处都是轰鸣,硝烟飞石,人叫马嘶。
欧珠甲本边跑边嚷:“战神,战神。”他跑向最高的箭垛,招呼部下朝自己聚拢。无论什么时候,人与神的共在都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藏兵们不听他的,都散了,跑向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跑向自己的丈夫阿爸。呼喊声响成一片。
欧珠甲本这才意识到半天没见老婆果姆了,又嚷道:“果姆,果姆。”
炮弹呼啸着,轰的一声,果姆飞了起来。《圣史》上说,果姆飞起来后胳膊变成了翅膀,她在弥漫的硝烟里待了一会儿,便又稳稳地落到地上。死而复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装扮成凶神恶煞的陀陀喇嘛们,不惧炮弹,英勇地举起长矛、利斧、大刀坚守在阵地上,一个个狰狞起面孔迎接着死亡,便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兴了唱,难过了唱,恐惧紧张了唱,鼓舞士气更要唱:
跳一个锅庄,跳一个吉祥的锅庄,
跳一个人喜欢佛喜欢山喜欢的锅庄。
唱着唱着她跺脚跳起了锅庄。她被硝烟托丢在高高的岩石上,边跳边唱,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悲不自禁,泪蛋蛋打湿了心也打湿了脸颊。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们在战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拢,以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护,结果却是替人送死。她悲愤地喊一声:“石头,石头,抱起大石头。”
炮击结束了。山下的十字精兵密密麻麻爬上来。
欧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们的人死了,多多的死了。”
果姆说:“洋魔没上来就不算数,隆吐山还是我们的。”
欧珠和果姆首先来到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活着的人陆续跟过来。一些人甩起飞蝗石,一些人搬运石块滚向山坡上的十字精兵。果姆甩着飞蝗石唱山歌:
敬一个石头,敬一个佛菩萨的石头,
敬一个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头。
山下传来惨叫。飞蝗石和滚石屡屡击中了进攻者,但冲锋却越来越猛烈。密集的枪声响起来,来复枪的子弹雨点一样压向山口,又有几个人倒下了。炮击加上枪打,藏兵死伤已经过半。
欧珠甲本悲切地说:“我们打不过了,隆吐山守不住了。”
果姆说:“打不过了吗?”好像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说,“打不过就不要打了。”
欧珠说:“那我们干啥?”
果姆说:“会干啥就干啥。”说罢就又唱起来。
果姆的山歌、欧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响起来。一个只会挨打不会打人的民族、一个连诅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声,在危难时刻悠扬而来:
烧一炷檀香,烧一炷今生来世的檀香,
烧一炷离苦得乐、生命不死的鹫山檀香。
欧珠和果姆带头,西藏人从所有遮蔽物后面站了出来,挺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后是女人,再后面是孩子,孩子身后是一些没有被炮弹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们端着枪,枪里没有弹药,只用飞翔的山歌抵抗着快枪大炮的十字精兵。他们的一侧,是春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死了十二个,剩下的没有不负伤的,手腿缺少,骨肉开裂,鲜血淋淋。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倒下,全都挺立着,跟着西藏边防军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们没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该有的举动,他们用弹坑里炸烂的黑泥补妆了自己的面孔,举着长矛、利斧、大刀这些神圣而荣耀的已有千百年历史的武器,瞪着冲上来的英国人,随时准备扑过去。
山下,飞蝗石的射程之外,戈蓝上校用望远镜看着,高兴地说:“佛哪里是上帝的对手,大概西藏人正准备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过去,举着手枪唱起来。他认为不能让西藏人觉得只有佛的子民才会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们还会唱,所以他喊叫着要求往上冲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
基督精兵前进,齐向战场行,
耶稣是我元帅,引导向前进。
歌声的鼓舞让胜利在望的十字精兵士气更加高涨,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来复枪的枪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让西藏人看到子弹的瞳仁正在闪亮、就要旋转。
十字精兵中有人用藏语喊道:“西藏人,请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后就是枪声。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命令士兵:“英国军队的枪,永远不能哑巴。”
又有一个陀陀喇嘛倒下了。其余的陀陀,十七个陀陀,全都狂吼疯叫着扑了过去。长矛、利斧、大刀作为春丕寺的镇寺之宝,带着神气灵光,寒风一样呼啸着。电光石火般的近距离交锋中,十字精兵一倒一大片,十七个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蓝上校惊呆了,赶紧往下撤。
都死了,西甲喇嘛从春丕寺带来的三十个陀陀喇嘛,无一幸存,无一不是怒发冲冠、惨然悍烈。谁都相信,奋勇献身的瞬间里,他们完成了脱离轮回的漫长过程,成了自由往来的佛界护法神或护方神。《圣史》上说,这时候三十个阵亡的陀陀喇嘛都飞了起来,飞到十字精兵的头顶,干了一件虽然不怎么光彩却仍然可以引以为荣的事,那就是拉屎撒尿。我们没有炮弹我们有屎尿。炮弹打死了我们,我们就去转世了,屎尿击中了你们,你们就是活受罪。《圣史》上说,一脬臭屎拉进了戈蓝上校的嘴里,上校来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护法神的屎尿比炮弹还要厉害,许多在这天咽了屎尿的十字精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没有死,毕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征,而上校对上帝的虔诚,早已被上帝看见并记在了账本上。
欧珠甲本没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飞翔,惊愣地望着远远近近的尸体,直到遍山寂静,才嘶哑地喊一声:“喇嘛,喇嘛都死了。”
果姆跑下山口,从陀陀喇嘛手里拿过了武器。
活着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长矛、利斧、大刀从那些死不撒手的手里拿了过来。
果姆说:“拿了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样了。”
欧珠说:“跟陀陀喇嘛一样,不跟西甲喇嘛一样,西甲喇嘛逃跑了。”
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着山顶的箭垛告白,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战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头。”就是说他又用滚石砸死了一个洋魔。
他身边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来。他是飞蝗石的圣手,差不多弹无虚发,只是不知道打伤还是打死了。赤乃声气朗朗地说:“战神我祈求过你,让洋魔脑袋开花,我做到了没有呢?”战神在空中发出风语:呜儿呜儿呜儿。赤乃仰头说:“知道了,我让洋魔开了三朵花。”
欧珠甲本望着两个定本,惭愧地晃晃头,一刀砍向一具尸体,才发现那是一个死去的藏兵。他惊叫了一声,却更加带劲地砍起来:“我是天葬师,我把扎西的尸体砍碎了呀,你们看。是鹰就得吃肉,是人就得报仇。神佛恩赐了人的善良,也恩赐了人的狠毒。随人鹰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经来了,我是天葬师,天葬师”他不停地砍着,这是在尸体上练练手,给自己壮胆呢。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率领的藏兵和家属死了一多半,作为最高长官的欧珠甲本,却还没有杀敌记录。他杀不了人,一想到杀,心就软了,就会慈心求罪:“佛啊,佛啊,这还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胆气和见识都给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飞蝗石,不知道石头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胆怯的,无所谓,打死就打死了,谁让他们先杀我们呢。这时她喊起来:“洋魔又要开炮,往后退了。”
炮声如雷,轰隆接着轰隆,硝烟飞石再起,一天的弹雨。
欧珠甲本带人躲向炮弹打不着的地方。在他心里,隆吐山已经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尽女绝。”对他来说,主动就死比动手杀人容易多了。他说:“果姆,我们不躲了,我们去死吧。”
果姆说:“好了,现在就去死。”说着,端起长矛就要冲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谁?”
欧珠甲本和活着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谁?
8
西甲喇嘛见识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大炮之后,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西藏的大炮搬请到这里来呢?他匆匆离开隆吐山口,来到春丕,按照森巴军离开的踪迹追寻而去。但他走岔了,他走过了边沟、巴沟、普沟、拉沟的沟口,最后才来到米沟。
掌握西藏大炮的森巴军这时还在米沟,他们在赶走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卫队后,认为坚守这里就是坚守西藏最重要的边境阵地。他们在危险重重的边境一如既往地吃、喝、歌、舞,并不知道坚守阵地需要一种紧张严肃的战时姿态,仿佛他们是来比赛舞蹈的,人人充满了用西藏之舞打败洋魔之舞的信心。
桑竹姑娘从帐篷里窜了出来。她是唯一一个在森巴军里没有情人的姑娘。她是所有男人的情人,自己却从没打算找一个西甲喇嘛之外的情人。姑娘们幽会时,她就在奴马代本的帐篷里睡觉。为了让桑竹姑娘高兴,奴马是不会待在帐篷里的,他也去草丛里幽会了。桑竹姑娘一见西甲喇嘛,嚣张的美丽立刻变成了嚣张的捉弄。
“来了,丹吉林的喇嘛?你是想姑娘了吧?或者想知道姑娘们都在干什么?走啊,我带你去看看。瞧你害怕的样子,喇嘛也是人,人干的事情喇嘛们没有不干的。尤其是丹吉林的喇嘛,坏人里最坏,毒僧里最毒。”桑竹姑娘走过去拉扯西甲喇嘛的袈裟西甲左右看看,惊叫着往后跳。
她冷笑着:“我又不是女鬼,摄不去你的灵魂。你喇嘛修行的定力哪里去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会不会被我吓死。”说着扑了过去,西甲喇嘛一转身,正好扑到他脊背上。她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喊道,“背起来,背起来,丹吉林喇嘛把我背起来。”
西甲吓坏了,尽管自己背起的这个女人是他曾经的爱人,尽管他跟她分手后他日日夜夜惦记着她,但他毕竟是教戒严格的格鲁派喇嘛,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跟女人如此接触?“桑珠,桑珠,快下来。”西甲乞求着,看对方越求越疯狂,便厉声说:“桑珠你如果想报复我,就把我杀了,但不要这样。”
桑竹说:“这就是杀你,我先杀了你的喇嘛心,再杀你的肉身。”
西甲说:“佛祖,快给桑珠一把刀,把我的喇嘛心和肉身都杀掉。”他如同尥蹶子的马,蹦跳着想把她甩掉。而桑珠姑娘就像有经验的骑手,用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双手牢牢拘住他的脖子。他们原地兜着圈子。很多人都来看:哈哈哈哈。
西甲惊恐地喊起来:“奴马代本,奴马代本。”
奴马代本不过来,似乎让桑竹姑娘为所欲为,才是他的心愿。他大声说:“你来得正好西甲喇嘛,我们都想你了。”
西甲吼起来:“摄政王迪牧活佛传来急令,黑水白兽的大炮已经轰响了,西藏的大炮为什么还停在这里不动?森巴军到了边境不能代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架起大炮,赶走洋魔,就是对佛教不忠,佛祖的怪罪就要下来了。快去隆吐山。”
奴马代本和许多西藏人一样,脑子里只有玄妙而没有现实逻辑的地位。他不想想西甲喇嘛已来边境,怎么可能传达摄政王的急令?潜意识里就觉得只要是穿着袈裟的,都有超人的法力,什么事情做不到呢?不可思议正是活佛喇嘛的本性,只有神奇得让凡人想不通,才算是拥有佛法。何况让森巴军奔赴前线的指令就是西甲喇嘛传达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说不定以后还有无数次。
所有人,包括一心难为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都毫不怀疑地听从了急令:起营开拔,奔赴隆吐山。
9
西甲喇嘛和举着金色旗帜的森巴军一出现,十字精兵的大炮就哑巴了。步兵的冲锋再次开始。但是不用怕,连隆吐山都这么想。被炮弹炸矮的隆吐山突然升高了,比原来还要高。准备赴死的欧珠甲本和果姆吃惊地发现,已经不用死了,从此不用死了。森巴军从马背上卸下炮筒、炮架、炮座,很快组合成了一门门威风凛凛的大炮,翘空雄视,如同一只只准备吼叫的狮子。
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心里一下踏实了:拉萨来的大喇嘛请来了森巴军和大炮。这些架起大炮的人可都是天天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的高人。佛祖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胜利的把握呢。洋魔,就要完蛋了;上帝,就要完蛋了。
果姆万分钦佩地望着西甲喇嘛:佛祖啊,大喇嘛有大本事,我不再告状了。
还有下凡的空行母。谁能想到,森巴军出征时,会有这么多美丽的空行母下降到凡尘,混杂其中说说笑笑呢。而通常空行母是在天上的,只以云形光影显现,让人强烈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却不在人的肉眼里活泼进出。尤其是那个唤作桑竹的最美丽的姑娘,明显是空行母的头、众仙女的首领。果姆看着,一个劲地小声惊叫:“噢呀,噢呀,仙女们说来就来了。”相比于桑竹以及所有空行母姑娘,她觉得自己就是晶莹的宝石后面一堆苍黄的土。她是多么的自惭形秽,又是多么的骄傲得意这就是西藏,作为神女的空行母和作为有情肉身的姑娘们混淆不清了,用仙女抗敌、用宝石打击侵略者的日子开始了。
一个激灵让果姆回到现实,她总会比别人更快地回到现实:洋魔的枪炮真的打不烂西藏的宝石?空行母是救命度人的,不是夺命杀人的。而上帝,分明是放血逼命的上帝,不知是忿男还是暴女的上帝,要是施展法力捉走了空行母怎么办?
欧珠甲本远远地看着森巴军,恭敬地哈着腰,不敢过去。
奴马代本对欧珠甲本的队伍不屑一顾,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多余的,更别说询问战况、了解敌情了。贵族的尊严和森巴军的优越让奴马代本习惯于不跟森巴军以外的下等人接近。
只有西甲喇嘛在隆吐山边防军和森巴军之间走来走去,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不断说:“洋魔的尸体怎么办?西藏的鹰是不吃洋魔肉的,就算吃,这满山遍野的死洋魔,神鹰们也吃不过来啊。”好像他已经看到森巴军开炮后的胜利西藏的大炮打死全体十字精兵的情形。
十字精兵已经冲到了山腰,枪声和子弹,砰砰嗖嗖的。
西藏人领教过死亡的欧珠甲本的人和没有领教过死亡的森巴军的人,谁也没有躲开,他们都信任地看着大炮。
奴马代本更是兴奋,就像在拉萨传召法会上,指挥森巴军从拉萨河北岸轰击南岸山上牛毛裹身的大石头一样,以驱鬼打魔的气派吆喝着:“达赖喇嘛的恩福,护法大神的威武,所向无敌的炮弹,赶走魔变的野狐。装弹了,瞄准了,开炮了。”
“装弹了,瞄准了,开炮了。”命令被部下一级一级传下去了。
这时候应该是炮响,可是炮却没有响。
“哎呀代本大人,哎呀代本大人。”这声音又一级一级传了上来。
“怎么了?”奴马代本奇怪道。
半晌没有人回答。喜欢多嘴的小瘦子汝本突然说:“大人,我们忘记了,忘记带炮弹了。”
奴马代本一愣:“哎呀我的森巴军,那怎么办?”突然笑了,“吃饭忘了带嘴,走路忘了带褪,阎罗王出行忘了带鬼,文殊菩萨丢了智慧。”
他们没忘记大炮,也没忘记唱歌跳舞的铜铃、手鼓、钹、唢呐、铜号、骨号,更没忘记带上姑娘,唯独把炮弹忘在仓库里了。
但是奴马代本和他的部下对炮兵部队上前线打仗忘了带炮弹这件事,并不觉得有多么严重,丢三落四的时候多了。有一次他们穿着古代武士服装,佩带弓箭和腰刀,骑着装饰一新的彩马,准备接受达赖喇嘛的检阅,却忘了问清楚去哪来集合,达赖喇嘛在哪里?再去噶厦政府请示已经来不及了。有人主张去大昭寺,有人主张去罗布林卡,还有人主张去布达拉宫。最后还是靠了随军护法的打卦问神,才没有耽误检阅大事。
奴马代本说:“忘了炮弹就回去取嘛,你们几个快去。”又说,“算了算了,取回来也晚了,还是留着将来瞄山打水吧。”
小瘦子说:“可是现在怎么办?洋魔就要冲上来了。”
奴马代本想了想说:“除了打炮,我们还会什么?”
小瘦子说:“还会跳舞。”大家都说:“还会跳舞。”
没有人提到打枪。尽管他们人人有杆火绳枪,却从来没有在军事意义上使用过。对森巴军,枪的意义是背着威风和偶尔打猎,有时也是增加威仪的道具和男人取悦于姑娘的装饰。
“那就跳舞?”奴马代本也有点拿不准了,给自己打气道,“本来我们也是这样打算的,用西藏的舞战胜洋魔的舞。”
小瘦子汝本说:“可是,可是如果洋魔不跳舞呢?”
奴马代本生气地说:“你的可是真多。我们的护法还没说话呢。”
随军护法正拿着羊角仔细察看,祈祷就像山歌一样抑扬顿挫:“佛啊佛啊,跳不跳舞啊”然后说,“森巴军跳舞,洋魔也跳舞。”
奴马代本朝山下看了一眼,发现洋魔就要冲到山口了,蓝眼睛的闪烁就像一河的波光。他是见多识广的贵族,早就听说英国人的眼睛是碧蓝碧蓝的,自然不会惊怪。他惊怪的倒是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缩着的人。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居然在睡觉。他心说我们森巴军决不睡觉,大敌当前,还是跳舞吧,不能打炮的森巴军只会跳舞。
奴马代本首先舞起来,所有男人和所有姑娘都舞起来。他们罗圈着腿,旋转着身子,甩胳膊跺脚,很快进入了疯狂,疯狂即是佳境,加上歌唱,一个代本团的集体舞让隆吐山摇晃了,撼天动地。舞尘代替了硝烟,弥漫着,半个天空都是雾茫茫的。
西甲喇嘛惊讶地看着,突然理解了:森巴军的舞蹈是表演给达赖喇嘛的,达赖喇嘛让宫廷乐队奏乐,指令他们尽情舞蹈,然后放茶,赐食,犒劳,最后还要发奖旗,挂哈达。来自神王的所有恩典都是佛法的加持,森巴军的舞蹈也就成了佛法的展示。洋魔要败了,不败就不能证明佛法比上帝的魔法高明了。
冲上来的十字精兵在离森巴军的舞阵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惊呆了。冲锋陷阵的侵略军战士顿时成了悠闲的西藏集体舞的观赏者。他们吃惊枪林弹雨之下、死亡来临之际敌手还有心情恣意跳舞,而且跳得如此欢畅喜悦;吃惊居然会有这么多西藏人覆盖着山脉一起跳舞,在坎坷不平的地势上舞得如此整齐;吃惊这里有这么多美妙华丽的西藏姑娘,她们彩衣飘飘,长袖飞飞,舞在半空,脚不沾地。他们吃惊得忘了冲锋,忘了手中的来复枪里还有必须射出去的子弹。
就在他们惊讶莫名时,传来戈蓝上校的命令:
“撤退,撤退,十字精兵全体撤退。”
洋魔败了。森巴军旗开得胜,用跳舞打败了洋魔。洋魔都来不及用跳舞回击,就像撒在佛塔顶上的豌豆一样滚下去了。
森巴军不舞了,簇拥到山头一阵欢呼。有的乱喊,有的打响了呼哨。还有的躲开姑娘们,撩起衣袍,朝下撅起光屁股,嘲笑着十字精兵。
奴马代本以隆吐山最高长官的姿态,一手按在腰刀上,一手指着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缩着的人,命令手下:“把他们给我叫醒,懒惰的家伙,连睡觉也不挑时候。难道森巴军的歌舞声不够大?洋魔进攻撤退的脚步声不够大?去啊,用鞭子抽起来。”
几个森巴军藏兵跑下去又跑上来,惊慌失措地喊:“死人,死人。”
奴马代本张大了嘴,半晌才才明白:“啊,死人了?这些起不来的人都是死人?”
西甲喇嘛说:“打仗还有不死人的,不死人就不会去请你们,你们不来,这里的人还要死。我的森巴军佛,跳舞就能跳走洋魔。”
奴马代本愤怒地说:“这些洋魔太不像话了,打倒就行了嘛,为什么要往死里打?一死就这么多。”他把战争想象成拳打脚踢的群架了。
果姆忍不住说:“请大人去给达赖喇嘛说,欧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了,再死就是森巴军了。洋魔的大炮,炮弹多多,西藏的大炮,炮弹没有。小心了,上帝恶魔要捉走空行母了。”
奴马代本鄙夷地瞪着她:“什么西藏人,连跳舞都不会。你们要是会跳舞,洋魔早就滚蛋了。把她给我赶远,这里没她说话的份。”然后瞪着山坡上的死人,面孔一阵阵地惨白着。
欧珠甲本看到老婆被训斥,赶紧过来,朝着奴马代本又是哈腰又是吐舌地赔罪。果姆拉起丈夫,转身离开了。
10
不仅仅是因为西藏人跳舞,戈蓝上校才命令十字精兵全体撤回。一份急电由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从北京发往英国伦敦,伦敦政府又立刻发给了英印总督寇松,寇松当即转至戈蓝上校。戈蓝上校正在用望远镜观看西藏人的战场舞蹈,心里疑惑着也恻隐着:上帝啊,我们怎么能杀害一群跳舞的人,跳舞或许是投降,西藏人投降了。看到急电,他便毫不犹豫地传令撤退。
急电称,中国清朝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已经同意华尔森公使的要求:开放西藏边境口岸,撤销隆吐山哨卡,允许英国人自由传教、通商、游历、朝拜、科学考察,以及进驻少量军队。总之是八个字:“清朝开门、西藏迎客”。中国光绪皇帝已谕令醇亲王责命驻藏大臣文硕:“开导藏番,权衡利弊。通商传教,事在必行。息争宁人,勿令固执。速开门户,万急勿怠。况该番众仅持刀棒,以御洋枪洋炮,昏顽至此,实所悯痛。祸福相悬,后悔无及。”驻藏大臣文硕也已回禀朝廷:“虽则藏人自固疆域,理难勒令撤卡。然皇上圣命乃天意不违,朝廷决断,关乎我大清安危。微臣已严责迪牧摄政不得违旨。迪牧摄政已向噶厦官员、三大寺僧人传旨并布令:礼遇英人,开门揖商,我念我佛,他传他教,游历所至,哈达香茶。属下军民若有反英抗旨者,定严办不恤。”
这就是说,一切都已经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了,还用得着开枪打炮吗?上帝怀抱里的英吉利,耶稣基督的十字精兵,如果靠了信仰的力量还不能所向无敌,那就是我等信徒的无能。可我们是无能的吗?英国人占领了数不清的陆地和海洋,上帝的福音已经冲出欧洲走向世界各地,必定也要覆盖异教横生的西藏。佛教之邦就要拱手而立,迎接英国十字精兵的到来了。不流血的战争,才是圣父、圣子、圣灵需要的战争。
戈蓝上校高兴地说:“怪不得西藏人跳起了舞,欢迎的举动太突然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跳舞,庆贺十字精兵的胜利?”
组成十字精兵的,除了英国军队,还有雇佣军。雇佣军里有土著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少量喜马拉雅山南麓藏人。戈蓝上校把容鹤中尉和另外几个英军中尉、五个雇佣军大佐和运送补给的背夫首领集合起来,打开两瓶白兰地,倒在每个人的军用铁杯里,兴奋地说:“这是我们进入西藏后的第一次喝酒。下一次,我们将醉倒在上帝占领的喇嘛庙里。喝了酒你们就去准备,我们也要跳舞了。我们有苏格兰舞和英格兰舞,还有司恩巴舞、廓尔喀舞、印度舞,当然也会有西藏人的舞。当我们跳着舞进入西藏到达拉萨时,怜悯我们的上帝会发出愉快的笑声。”
容鹤中尉说:“上校,我们不能在山下喝酒跳舞,应该到山上去。让西藏人都来观看我们跳舞,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时刻。”
戈蓝上校微笑着点头:“说得好,我的酒还没喝,那就端到山上去喝。军官们,集合你们的队伍,这就出发上山去。”
隆吐山口,奴马代本紧张地望着山下的十字精兵,意识到自己作为最高长官的作用就是组织战斗,打退侵略者,便有些张皇失措:怎么办?护法,护法,快说怎么办?随军护法从奴马的眼神里读懂了询问,从腰里摘下牛角和羊角,迅速祈祷打卦,突然抬头,一脸茫然地说:“阿妈呀,神说,神说”
“说什么?”
“神说,快跑。”
“神不会这么说。”奴马代本这才想起有必要询问原先守卫隆吐山的藏军了。他吼道:“人呢,人呢,这里的人呢?”
果姆回应道:“上帝来了,神佛的火绳枪在哪里?”
西甲喇嘛大声说:“火绳枪在森巴军手里。奴马代本,洋魔来吃你们了。”他本想激励森巴军的战斗士气,却引来一片混乱。
森巴军的人举着金色旗帜慌慌张张往山后跑去。
和森巴军相反,欧珠甲本率领他的部下和部下的家属,都勇敢地冲到了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他们不分男女长幼,举着长矛、利斧、大刀,猛兽一样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威胁着。
接着就是飞蝗石,果姆的飞蝗石,赤乃定本的飞蝗石:日儿日儿。火绳枪端起来了,砰砰砰地此起彼伏。也有滚石的,手持冷兵器暂时不能近搏的,就把石头滚了下去。
欧珠甲本高举火绳枪突然喊起来:“死了,死了,佛祖啊,我死了。砰的一声,封河的冰裂开了,天上有了一个洞。拉索罗,拉索罗。泉眼自己不干枯,泥土盖也盖不住。只要自己没作恶,怕什么护法天王来降罪。”
只有果姆听懂了他的话,大声说:“欧珠打死了,欧珠打死了,一个洋魔。”
终于杀了一个人,欧珠甲本沉浸在第一次夺人之命的惊怕、慌张、亢奋和快意之中,半晌才意识到,应该接着战斗,洋魔还有万万千,都在继续往上冲。
十字精兵开枪了,枪声密集得没有了间隔。
他们本来没打算开枪,觉得西藏人真是不应该再抵抗了,抵抗就是送死。作为上帝之爱的施与者,戈蓝上校并不希望看到无辜的对手就这么一排排倒下。所以他对西藏人的阻击既惊诧又遗憾:不是连你们的皇帝都不想抵抗了吗,你们还折腾什么?难道朝廷的旨命、驻藏大臣的严责、摄政王的布令,还没有传达到隆吐山?或者,最有可能,朝廷变脸了?驻藏大臣不守信用了?摄政王收回成命了?无人知晓到底谁欺骗了谁中国清政府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欺骗了大英帝国的华尔森公使,华尔森欺骗了伦敦政府,伦敦政府欺骗了英印总督,总督大人欺骗了他戈蓝上校。他戈蓝上校现在欺骗谁去?欺骗自己?那不能。他只能一枪一炮地开路,一山一水地占领。他传下命令:“欺骗英国人就是欺骗上帝,欺骗耶稣基督,把这些敢于欺骗上帝的西藏人,统统打死,一个不留。”
望着慌乱奔逃的森巴军,西甲喇嘛愤怒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见鹞鹰就钻到地洞里去了;一窝满地乱窜的老鼠,遇到猫头鹰就飞到天上去了。森巴军、奴马代本,麻雀、老鼠、胆小鬼。”他跑过去,捉住那个拽着情人往山后跑的黑脸汉子,一把拉倒,抢了人家的火绳枪和弹药说,“你可以带走命,但不能带走枪。”他返回阵地,立在山包上,装弹,点火,瞄准,砰一声,然后大声宣布:“我打死了一个上帝,上帝死了一个,拉索罗!”他把洋魔说成了上帝。
十字精兵的机枪朝西甲喇嘛射过来,子弹就在脚下的土石里啾啾啾地钻。
果姆站在弹坑里喊道:“大喇嘛你下来,你要死了。”看他依然挺着身子,便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拉了他一个狗坐蹾。
果姆指着奔逃而去的森巴军说:“他们可以跑?佛同意了?我们死光了也不能跑,佛同意了?”喇嘛是佛与凡人之间的中介,果姆是在通过中介问佛意呢。
西甲喇嘛明白了果姆的意思:“谁说佛同意了,佛要惩罚他们。”他跑向森巴军喊道,“停下,停下,佛要说话。”
奴马代本被西甲喇嘛拦在了,惊白的脸上立刻有了惭红。
西甲说:“达赖喇嘛是不是佛?摄政王迪牧活佛是不是佛?你们敢说不是。佛说,森巴军逃离隆吐山口时,他们的前面就是地狱。他们忘了,摄政王的森巴军,个个都是弹打不穿的铁身子。达赖喇嘛挂过哈达的军队,永远都是刀枪不入的。”
奴马代本一愣:“对啊,对啊。”西甲喇嘛的话让奴马千信万服,再看山口,顿时就羞愧难当:隆吐山边防军就那么二三十个人,都敢于顶着。自己的队伍黑压压一片,却在流水一样往山后跑。他立刻喝令部下返回。但在部下眼里,他的任何命令都跟舞场上的吆喝差不多,听和不听都无关紧要。森巴军依然在逃跑。
西甲喇嘛急了,望着桑竹姑娘说:“把你们攻击丹吉林陀陀的劲头拿出来呀,四条腿的窝里害,见了洋魔就像羊羔子见了狼。”
桑竹瞪起眼睛说:“西甲,你在骂我吗?你是希望我死掉吗?”
西甲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一句多么不负责任的话,森巴军是刀枪不入的,跟着森巴军的姑娘们难道也是刀枪不入的?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是窝里害就回到窝里去,既然是羊羔子就远远地躲开狼。”
桑竹扑向了西甲:“好个丹吉林喇嘛,你敢骂我是窝里害。”
西甲没有躲闪,迎着她怒放的美丽也迎着她无理的厮打。
桑竹奇怪西甲居然没有躲闪,厮打了几下说:“你又不是洋魔我打你干什么。姑娘们,我们打洋魔去,西甲喇嘛要我们打洋魔去,他是巴不得我们死在洋魔的枪炮底下。可我们偏不死,不死。走啊,姑娘们。”她带头走向了山口。
西甲喇嘛跳过去拦住了桑珠姑娘,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因了桑竹姑娘的美丽而对她言听计从的姑娘们跟上了。姑娘们的情人那些风流成性的男人跟上了。森巴军转眼又回到隆吐山口。
西甲喇嘛指挥着:“女人往后,男人往前。别趴下,别躲藏,端起枪,站得越高越好,就像我。”他站到高崖上,望着脚下土石里啾啾啾的子弹,高兴地喊,“看啊,洋魔打不上我。我和摄政王在一起,摄政王说,洋魔的子弹一见你就拐弯了。”
人们看到,西甲喇嘛说得不错,子弹果然是拐弯的,不是飞上了天,就是钻入了地。奴马代本想起皮袍胸兜里还有达赖喇嘛赐予的哈达,便撕出来挂在脖子上,扭动着锅庄的舞步,踏上了制高点。森巴军的所有男女立刻效仿,甩着袖子弯着腰,锅庄而去,在山口的高地上站成了一道旗帜飘扬的长城。此刻,他们都相信自己的身子是弹打不穿的,相信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就是自己。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在拉萨传召法会结束后挂过达赖喇嘛加持过的哈达。
西甲喇嘛再次指挥:“端起火绳枪,快端啊。好了。装弹药,快一点,你你你,还有你,怎么忘了插火绳。好了。点火,把火石火镰拿出来,看你们笨得就像手不是自己的。学我的样子,这样。好了。瞄准啊,瞄我干什么?瞄准洋魔,就像瞄准拉萨河南岸的鬼,瞄准吃了你家三千只羊的狼,瞄准”
奴马代本打响了第一枪。所有森巴军战士都打响了平生意图杀人的第一枪。大部分子弹落空了,也有冒打上的,毕竟面前的十字精兵很近很集中。姑娘们拍起巴掌,唏哩哗了笑着:战争真好玩,就像打兔子,只见对方躲的躲、趴的趴,自己却昂昂然站立着,丝毫不用担心人枪如林的敌人会让他们受伤。
在森巴军尽量暴露地站到山口高地上之后,戈蓝上校便急令十字精兵: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就是不要往人身上打,让上帝的惠临变成心临为主的慈爱。接着又命令:不必再往前冲,放一阵空枪下来吧。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气得半死:上校不是命令我们把那些欺骗上帝的西藏人统统打死吗,怎么说变就变了?耶稣基督,你选错人了,戈蓝上校应该穿上黑道袍去传教。
容鹤中尉错怪了戈蓝上校。因为是达思牧师说服戈蓝上校停止进攻的。当时戈蓝上校惊怪地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想搞清楚这些西藏人为什么不怕死。
达思牧师说:“从旗帜上看,他们是森巴军,是达赖喇嘛恩宠有加的仪仗部队。他们一定相信自己是刀枪不入的。”
戈蓝上校恶狠狠地收敛起眼睛里明锐的蓝光说:“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上帝的刀枪,基督的子弹是无所不穿的。”
达思牧师说:“不,上校,你应该成全他们。”
“为什么?”戈蓝上校接了达思牧师的话,眼睛却盯着尕萨喇嘛。
尕萨喇嘛说:“英国人,还有你们的上帝,大概是喜欢漂亮姑娘的吧?跟着森巴军来了不少西藏的姑娘。”
戈蓝上校又问达思牧师:“是这个意思吗?”
达思牧师瞪了尕萨一眼,斥责道:“这是一个喇嘛说的话吗?”又面向戈蓝上校,突然想起了他的菩媸姑娘,说,“啊,西藏的姑娘,的确是很美很美的。但我的意思跟姑娘没有关系。我是说,如果森巴军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他们就会把仇恨和抵抗的意志传播给达赖喇嘛、噶厦政府和整个西藏,那样对我们进军拉萨、在西藏建立基督世界是不利的。还有,森巴军虽然名声很大,却并不是一支用于打仗的正规军。在西藏正规军出现之前,我们应该让西藏人相信,他们真的可以刀枪不入。我是说上校,只要能一举消灭西藏正规军,我们就能大步走向拉萨。如果我们不能消灭正规军,就算占领了隆吐山,也得很快撤下来。”
戈蓝上校望着达思牧师半晌不吭声,突然说:“达思牧师,如果上帝的使者都像你这样兼备军事战略家的眼光,整个地球早就覆盖基督的旗帜了。”
容鹤中尉把部队撤下来,没好气地说:“上校,上帝控制了我们的脑袋,士兵们都不想撤退,眼看就要攻下隆吐山了。”
戈蓝上校说:“自从上帝来到亚洲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征服佛教的西藏。如果现在冲上去拿下隆吐山口是正确的,上帝会直接告诉十字精兵的最高指挥官,而不是去控制我的士兵。”
容鹤中尉说:“那现在干什么?”
戈蓝上校说:“进餐,睡觉,不要再去招惹这些兵不兵、民不民的西藏人,让他们有时间告诉西藏正规军,达赖喇嘛的存在会保证他们刀枪不入。”
“西藏正规军?什么时候到?”
“拉萨的森巴军都来了,正规军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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