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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杨红认为一生中唯一的一个追求者,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杨红觉得他算是一个追求者,不是因为他达到了穷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这一个还是自发找上门来,不是托人传话的,而且还写过情书。

    这个高中同学也叫杨红,班主任为了区分他们,就叫他们“男生杨红”,“女生杨红”。刚开始,杨红还有点恨班主任,觉得给她起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搞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后来看到隔壁班上那两个叫“刘东”的人的命运,就对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没叫自己“杨红2”已是功德无量了。

    那两个刘东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别来区分,隔壁那个班主任又是教数学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就叫他们“刘东1”、“刘东2”。也许班主任这样取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那两个刘东就像中了魔法一样,被名字主宰了命运。刘东1在班上就老是第1名,而刘东2就一直是倒数第2名。

    “男生杨红”和“女生杨红”似乎没受改名的影响,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女生。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有时“男生杨红”在“女生杨红”前,有时“女生杨红”在“男生杨红”前。那时“女生杨红”一心一意要赶超“男生杨红”,心情之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祷告,让“男生杨红”病倒个十天半月的。好在后来两人都保送上了大学,去了不同的学校。“男生杨红”去了机械工学院,“女生杨红”去了H大,从此不再竞争。

    上大三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杨红”写来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名字,落款也是含含糊糊地写着“与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讲些自己那边学校的情况。杨红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杨红”写的,心里希望是情书,因为自从不用与他竞争,杨红对他还生出了几分好感。但那信写得那么公事公办的,你也搞不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杨红很在意女孩儿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吓跑,毕竟是第一个写信给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写称呼,落款也是“与你同名的人”。

    他们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各自写了十几封信,把自己学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写遍了,就是没写一个“爱”或“情”字。最后还是“男生杨红”沉不住气了,写来一封信:“总是听你说你们校园美,还没见过,想这个星期天来看看,可以吗?”

    杨红看了信好笑,说的好像是来看我的学校而不是看我一样,学校又不是我的,你来看还用得着我同意?当然她不会这样说,这样说就把这个宝贵的追求者吓跑了。杨红就回信说你过来看吧,我带你去转转。

    真的要见面了,杨红免不了设想一下会面的结果。如果他提出来跟她谈恋爱,同不同意呢?“男生杨红”真的是很不错,但还没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觉,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遇到更不错的人。

    杨红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对她提出的问题,都是单项选择题,而那些个选择都是一次性的,给了你,你不选,就过期作废了。所有的选择又不是一下都给你,而是一个一个地给。

    当“女生杨红”走去会“男生杨红”的时候,还在想:命运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来让我看看?我比较了,鉴别了,选定一个,就终生不变,也终生不悔。

    “女生杨红”见到“男生杨红”的时候,觉得他没有自己印象当中那么英俊,可能印象是错的,也可能他变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一个男生单独在一起,心跳得有点快。

    两个人在H大四处走走,说些“这棵树好高啊”之类的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杨红想,他是不是就是来看看H大的啊?走这么半天也只说些鸡毛蒜皮、不关痛痒的话。最后走到人工湖边,杨红在一个石头凳上坐下,摆出个“参观结束,言归正传”的架势。“男生杨红”就在她对面的一个石头凳上坐下。两个人就像比耐心一样,都不说话。杨红觉得这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生杨红”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灭亡,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读高中时就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杨红松了口气,总算打破沉默了,不会灭亡了,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这个人,再说,一帆风顺的爱情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设一个小小的考验,看“男生杨红”能不能发动更猛烈的追求。杨红就有点调皮地说:“你也叫杨红,我也叫杨红,那以后……”她没有说完下半句,因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她希望“男生杨红”能轻而易举地跨过这个“障碍”。本来嘛,一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呢?再说,自己也没说名字相同有什么不对。

    杨红正在考虑就这一个考验够不够,就见“男生杨红”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神色慌张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杨红回话,他丢下一句“我会把你的信寄还给你的,也请你把我的信寄还给我”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2

    杨红坐在那里,觉得石头凳子冰冷,第一感觉是被他抛弃了。等到稍微静下心来,把两人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重放几遍后,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以为她拒绝了他。那时学生寝室里还没有安电话,杨红回到寝室,就想写一封信,解释一下。

    但想起他说的那个“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就很茫然。他考虑过哪个问题?他也有哪个担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结婚吗?还是什么别的?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写一封信,如果写,写什么?“男生杨红”说喜欢她是用嘴说的,而她如果写在信上,就成了白纸黑字了。他如果要对人炫耀说她追他,他有证据,而自己就没有证据。她觉得“男生杨红”对谁追谁的问题,是很重视的,销赃灭迹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写信时不落真实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防备有朝一日杨红会拿着他的信去对人炫耀。

    对谁追谁这个问题,杨红像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女生哪里敢追男生?杨红听到或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没有好下场。男生写给女生的情书,在高中时,常常被交给了班主任,为老师惩罚早恋而制定的杀鸡吓猴战略做了一份贡献;在大学里面就成了女生寝室茶余饭后的笑料,情书里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别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辈子。

    杨红记得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收到过一封情书,写信的人姓陈,信中在描绘自己的相思之苦时,说“感觉就像头上戴了一个铁帽子”。这个人追求没成功,还得了一个别名,叫做“陈铁帽子”。这个别名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是不胫而走,人尽皆知。女追男的下场就更悲惨了。有一个被追的男生甩了那个追他的女生后,逢人就吹:“我怎么会要她?送上门来的货,哪有好的?不过我也不吃亏,该看的看了,该摸的摸了,以后谁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饭。”

    而那碗“剩饭”就一直没人吃。

    所以杨红就没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杨红”鼓起勇气,卷土重来。结果过了几天,“男生杨红”就把她的信全退回来了,还催促着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烧掉。杨红哭了一场,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候选人,还不如说是悲叹自己的追求者这么经不起风雨。她回了个信,说自己已把他的信烧掉了,暗中却保存下来,放在一个小红木箱子里,上面用红绳子结成一个千千结。她知道撒这个谎很卑鄙,但她真的很舍不得烧掉那些信,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情书,后来又发现其实是唯一的一批情书。

    结婚后,她也没把箱子里的东西给周宁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周宁有一天去打牌被人告知这两天风声紧,派出所正在四处抓赌,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达到三百元的就要进派出所,所以只好扫兴而归。那天正好杨红跟毛姐出去逛街去了,周宁就想起那个他觊觎良久的小红木箱子,有点心痒痒的,心想,婚都结了,妻子还有什么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断那个千千结,打开那个小红木箱子,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没搞懂是谁写给谁的,或者中心是什么。信里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语”“学校的理科大楼修好了”之类的流水账,连看三四封,都是一个风格,他也懒得再看,心想:“我还以为是旧情人写的情书,一场虚惊。”就把信随手一丢,自顾自地看电视去了。

    晚上杨红回来,看见自己的情书箱子被周宁打开,就责问他:“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允许就开我的箱子?”

    周宁说:“夫妻之间还保个什么秘密?更何况又不是什么情书,还珍藏在那里,搞得我疑神疑鬼。”

    杨红忘了周宁的错误是窥探隐私,反而为“是不是情书”生起气来,“为什么不是情书?照你说,什么样的才算情书?”

    “情书,情书,总要有个情字吧?那些流水账,也算情书?不是看有几封信字迹不同,我还以为都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咧。”

    杨红仿佛被他点了死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在那里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电视或小说里面,做妻子的被丈夫发现了旧情人的情书,在那里把那些卿卿我我的东西当作罪状大声宣读,杨红对那妻子羡慕之极:就算她丈夫等一会就要把她大卸八块,至少她曾经被人热烈地爱过,还有几封让丈夫大发雷霆的情书。不像自己,唯一的情书还被周宁诬蔑为自己写给自己的。

    周宁开始还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我再也不会乱开你的箱子了,后来觉察出来杨红不是为这哭,就对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有一次,我们寝室被盗了,我们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们就去学校公安处报了案。过了几天,公安处通知我们去领回部分衣物,说这是那些盗贼在逃跑路上,为轻装上阵,去粗取精,丢弃在那里的,你们把自己的领回去吧。我们都在为衣物失而复得高兴得不得了,只有高大强一个人拿着他那件不知穿了几代人的旧皮夹克,委屈地大喊一声:“这些强盗真是瞎了眼了,连我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3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讨厌被撮合。反正她一听到中间人问她“某某某问你愿不愿意同他谈恋爱”,就觉得兴趣全消。她想问那些请人介绍的男生: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来倾诉衷肠?我像那种要把你们的爱情拿去炫耀的人吗?就算你们被“陈铁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个女生,你们如果真爱我,她还会在乎我怎样处置你们的情书吗?

    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主要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占上风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杨红想的是,既然别人不来追求我,说明我不值得别人追求;既然别人不愿冒“陈铁帽子”那样的风险,说明我不值得别人冒那个风险。她是一个勤于自责的人,对自己永远没有信心,也许她一定要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正是因为她缺乏自信,没有考试成绩放在那里真真切切地让她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没用。有时已经考得很好了,还会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成绩是真的吗?是不是我在做梦?”

    杨红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无信心的。所谓外貌,在杨红看来,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分。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为不是双眼皮,那个时候的审美观,至少是女孩们自己的审美观,是以双眼皮为美的。杨红就老觉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像有几个女生,平时看也没觉得怎么样,但一照登记照、毕业照什么的,就容光焕发,眼睛大而有神,真个是水汪汪的,人见人爱。

    杨红听人说,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轻轻划二十次,就可将单眼皮变双。她试了,也没什么作用。她还听人说经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变浓变长。也试了,也是没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镜的,眼珠都被眼镜戴变了形,就算划成了双眼皮了,剪成了长睫毛了,还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从小到大,杨红很少听人说她漂亮,多半都是说她聪明,成绩好。也有人说她长得秀气,杨红不是很爱听这种评价,因为人们说你秀气,多半是因为你算不上漂亮,充其量也就是五官还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种。不过杨红大多数时间不为自己的相貌发愁,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为她觉得相貌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冲相貌来的。男人如果爱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吗?谁个不知红颜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爱自己几年?

    杨红觉得自己的长处是心灵美,是对爱情的那种金不换的忠贞不渝。她觉得一个男人追求的,不应该光是善良、贤惠这一类的心灵美,而是一种忠贞不渝的爱情。善良贤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贤惠是对所有人而言的,一个善良的人对所有的人都善良,但一个对你忠贞不渝的人只爱你一个人。杨红觉得如果自己爱上一个人,肯定是会如痴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头到老的,肯定是连命都愿意交给他的。她也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做到这些。做不到这些,还算爱情吗?

    在杨红看来,男人不追她,是因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紧,是因为那些男人没有看到她心灵的美;只有能看到她心灵美的男人,欣赏忠贞不渝的男人,才会百折不回地追她。喜欢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许是杨红渴求通过被人追求来证明自身价值的一种表现,也许只是心理学家荣格称之为“集体无意识”的那种潜意识在她身上的一种外化。“集体无意识”指的是一些人们不用学就拥有的认识或知识,仿佛千百年来,有一些东西被一支大笔,写在某种文化或整个人类的基因里,代代相传下来,在某一些人身上呈显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隐性,又与时代和个人的基因相结合,变异成形形色色的折射。

    现代社会当然不用父母出面来用难题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里,女性仍然在有意识无意识地翻炒“难题求婚”的故事。结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来的丈夫有钱、有权、有势、有貌、有这、有那,都可以称得上是体现了一个“难题求婚”的主题。

    存在于杨红无意识中的“难题求婚”情结就外化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时杨红对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已经把追求与爱划了等号。她在心里说,如果有一个人能不顾面子、不怕被拒绝地追我的话,那他肯定是爱我爱疯了,那么,不管他是老是小,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是贫穷还是富有,是英俊还是丑陋,我都会爱他一辈子。

    旁观者看到这里,就会想,大概这个周宁就是这样一个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杨红的爱。但事实是:周宁虽然与杨红同班三年,求爱仍然是走的请介绍人撮合这条路。

    

    4

    大学的前三年,杨红就一直在那里“学业太忙”“年龄太小”地拒绝被人撮合,也充满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没人追求也不要紧,还年轻嘛,来日方长。

    到了大四的时候,杨红突然发现寝室里别的女生个个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对上暗号、接上关系的,也不知道她们怕不怕学校发现了有麻烦,反正是每个人都有人帮着打饭、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来叫杨红了,周末逛街也不跟杨红去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只有杨红一个人还在唱独角戏,突然感到好孤独。

    杨红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饭、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饭厅当作男澡堂一样,坚决避免,只让她们的男朋友代劳。饭厅里大多是一众男生,人手两碗,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朴素,一个花哨,一看就知道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队伍里,你笑我“气管炎”,我笑你“惧内”,但个个神气活现,好像校级护花使者。手里只拿一个碗的男生都有点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手里只拿一个碗的女生?杨红站在队伍里,显得势单力薄,快要被淹没了。连打饭的师傅都以诧异的眼光看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为何只拿一个碗?如果是女,为何亲自打饭?

    到了冬天,别人的男朋友提两大桶热水到女朋友的寝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凉了”,杨红还要亲自出马,去水房提水,提不动两个大桶,只好提两个热水瓶,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来借机会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岁的杨红突然有了一种“大龄青年”的恐慌。在学校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尤其是在这个男生占多数的系里,尚且没有人爱上自己,那以后到了单位上,就算那里老中青各占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无几,还有机会遇上一个爱自己的人吗?那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恐怕也是在学校无头苍蝇般地忙碌过但没找到对象的人了。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男生,因为一定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等着,而命运又那么宽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个单位,于是成就一段美好爱情?杨红觉得这个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只能是幻想了。

    杨红也开始检讨自己的恋爱观,像自己这样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别人因为自己忠贞不渝的爱来爱上自己,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不做别人的女朋友,别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爱是忠贞不渝的?这份忠贞不渝是要用一生来证明的,这一生也只能证明给一个人看的。杨红这样想一会儿,就把自己想糊涂了,这有点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除了在那里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有什么别的作用。

    杨红想起北京的那个表姐说过,她也曾经是心高气傲的,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爱得上的人。无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纸薄,她等了多年,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爱得上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结果可能是错过了好年华,连一个爱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后只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可以凑合的人结婚算了。撮合就撮合,见面就见面,相亲就相亲。相了无数,见了无数,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慢慢的,介绍人开始把离过婚的,带小孩的,手脚不灵便的,没有北京户口的都带到面前来了。想想介绍人撮合婚姻都是讲门当户对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里一再把自己贬值。最后表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结了婚,再也没回过家乡。杨红听家乡人讲起表姐,都说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续弦”,当了后妈,一过门就有人叫娘,连表姐的父母在当地都抬不起头来。镇上的人分析起来,个个都说是表姐书读多了。表姐就成了一个反面教材,被那些家长拿来教育家里那些好高骛远的女孩:读,读,再读读得跟静玲那样,看你还读不读。

    有一年过年,表姐接杨红去北京玩,去长城,去故宫,把表姐夫丢在家里。杨红不理解为什么模样俊秀的表姐会跟这么一个又矮又秃的人结婚,住在一间屋里不害怕吗?问表姐,表姐只是说:“女人年纪大了,自己就把标准降下来了。杨红,你莫学我,年轻时候,遇到一个差不多的就行了。通常的状况都是一蟹不如一蟹。”杨红问表姐:你爱他吗?表姐凄然一笑:爱?这个字早就从我的字典里被删除了,这个世界你要钱要权都要得到,唯独爱情你要不到。

    还有一件事,差点把杨红气得晕死。那时候突然流传一个故事,说H市某工厂有个年轻女孩长得美丽无双,工厂里个个都追求过她,但她都没同意,反而嫁了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令别人百思不得其解。结婚后,人们才得知,原来那个女孩是长着一条小尾巴的!她找一个最丑最老的人,原以为这样的人就不会嫌弃她,哪知这男人丑是丑,老是老,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谁愿意娶一个长尾巴的女人为妻?所以仍是以离婚告终,尾巴的事也传得人尽皆知。有的版本说那个女人自杀了,有的说那个女人疯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杨红也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太往心里去,长尾巴也就是返祖现象而已,到医院割了不就行了?

    结果有一天,寝室里的王姐气呼呼地告诉杨红,她今天跟班上几个男生吵起来了,是为了杨红,因为那几个男生在那里猜,说杨红人长得不错,怎么没有男朋友?是不是因为有尾巴?王姐说:“你看他们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他们,你们再这样瞎说,看我不撕你们的嘴!我跟杨红一起在澡堂洗过澡的,我敢肯定她没有尾巴!”

    杨红惊呆了,连谢谢王姐都忘了,只在那里想:看来我不光需要一个处女证明,当务之急是弄一个没尾巴证明了。再到教室去上课的时候,杨红就觉得男生的眼光都盯在她那个该长尾巴的地方,心想表姐说的一肩高一肩低跟这个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了。如果男生都这样推理,心里喜欢我的人也不敢喜欢我了,更谈不上追求了。

    杨红就老觉得心里憋得慌,好像老想跟谁吵一架一样,但又不知道拿谁开刀。总不能自己跳出来,发个声明,说自己没有尾巴吧。

    有一天,王姐问杨红:“周宁说他挺喜欢你的,你愿不愿跟他接触一下?”

    杨红就没觉得这话刺耳,反而觉得王姐这话说得有水平,应该不算是撮合,最多算是传个话,说了周宁是喜欢我的嘛,再说,也只是接触接触。

    杨红就答应当晚到人工湖边去“接触接触”喜欢她的周宁。

    5

    生活中有些事,虽然事后看来都是阴谋诡计,但当时并不让人起疑,或许本来就只是凑巧,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圈套是后来被人分析出来的,不是当初设下的,也未可知。

    杨红是王姐用自行车带到人工湖边去会周宁的。杨红本来自己有自行车,不过那天王姐坚持要带杨红去,杨红也不想给周宁留下一个“杨红飞车会周宁”的印象,就让王姐把自己带去了,显得矜持一点。

    王姐是严格按照当时的约会礼节做的,女方绝不可以比男方早到,所以等王姐把杨红带到湖边的时候,周宁已经坐在石头凳子上抽烟了。看到王姐带杨红过来,急忙扔了烟,站起来迎接。王姐说声“你们都认识的,不用我介绍了”,又聊两句,就匆匆地离去了。

    周宁仿佛也懂约会条例,知道自己有维持谈话的责任,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闲话,不知怎么就扯到人的名字上来了,周宁就极力夸赞杨红这个名字好,好听,又好叫。

    杨红倒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周宁讨好得有点过分了,就说:“叫‘红’的人太多了,搞不好就同名同姓。你的名字起得不错,没落这个俗套,看来你父母很有水平。”

    周宁就呵呵一笑,说:“我父母都是大老粗,有什么水平?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我以前叫周奋钢。”杨红听到“周粪缸”几个字,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别开玩笑了,哪有父母给自己的儿子起这么一个名字的?”

    周宁说:“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我父母。”然后周宁就把他改名的故事讲给杨红听。“奋”字是他的派,是不知哪一辈老祖宗选好了的,到了他这一代一定要用在名字里的,而且一定要用在中间。这个“钢”呢,是父亲选的。周宁的父亲曾在矿山干过,家里几个儿子的名就都带个金属,“钢”啊,“铁”啊,什么的。也不是父母没把这“奋”和“钢”连起来琢磨过,儿子的名字嘛,父母是想破了头也要想出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的。

    问题是在周宁老家,粪不像别处的粪那么文雅,他们那里的粪粗野一些,只算个“屎”,而且待遇也差些,不用缸盛,只挖一个坑装着就行了,所以周宁老家只有“屎坑”,没有“粪缸”。

    在周家冲的时候,虽然老师也号称是普通话教学,但也就是把声调变了一下,发音还照当地话发,所以也没人意识到“奋钢”就是“屎坑”。一直到周宁搬到银马镇了,那里的老师到底是大地方的老师,水平高多了;学生也毕竟是大地方的学生,知道“奋钢”在普通话里就是“屎坑”,就有同学围着周宁“粪缸”、“屎坑”地叫。

    周宁跟人打了几架后,才明白为什么别人管自己叫“屎坑”。又打了几架,还背了个记过处分,才认识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用在这里不合适,这不是一个夺取政权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限制言论自由的问题。自己能力有限,打遍银马镇也封不住别人的嘴,治标不如治本,所以就闹着要改名。最后请学校语文老师帮忙选了一个名,跑到镇上派出所把名改了。周宁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为他选这个“宁”字,可能是希望新名字像个紧箍咒一样,把调皮捣蛋、扯皮拉筋的“周粪缸”给镇住。

    周宁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是“痛说革命家史”的语调,但杨红听着,却一路忍不住咯咯地笑,想不银铃般都不行。心想,这个人挺好玩的,如果是别人,肯定不愿把“周粪缸”的事讲出来,谁愿意屎不臭挑起来臭?不过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讲了,自己不但没有产生坏印象,反而觉得他诚实,生出几分好感。

    两个人扯了一会儿闲话,杨红就起身要走,不想给周宁一个恋恋不舍的印象。周宁也不挽留,只站起来,说:“我送你,我自行车都借好了。”说罢,就把自行车推过来,两腿叉在横杆上,说:“上来吧”。

    杨红真是受宠若惊,自己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唯一用自行车带过她的男孩是她哥哥,而且也不是像坐出租车一样,司机等你上车了才起步,都是哥哥只顾骑他的,而杨红在后面跟着颠颠簸簸地跑出十几米,猛地一跳,才能跳上去。杨红见周宁已经把架势都端好了,又想到自己没骑车来,也不好拒绝,就有几分害羞,也有几分激动,战战兢兢地坐上去,也不敢碰周宁,只用手抓住车座椅下面的铁杆。

    哪知周宁刚一启动,车就往右一倒,杨红仰面掉下车来,姿势肯定是不雅观的了。杨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同周宁见面就搞得这么狼狈,又恼又羞,几乎要哭了。那边周宁也吓了一跳,赶紧把车一丢,上前来扶杨红,一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带过女生”,一边帮杨红拍背上的泥土,又一边抓过杨红的手,看有没有摔破。结果还真的破了一点皮,虽然杨红一再说不要紧,不要紧,但周宁坚持要送杨红去医务室,杨红也怕地上不干净,会得破伤风,只好跟周宁去医务室。周宁一路小心骑车,时不时地往后伸过手来,碰碰杨红。杨红问他干什么,周宁说:看看你在不在车上,怕又把你摔下去了。说得杨红竟然有些感动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杨红对经人介绍一节还有点耿耿于怀,心想,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再说,自己对周宁差不多都没什么印象,如果喜欢他,在一起同学三年应该早就喜欢上了。但回想起刚才见面的细节,背也被他拍了,手也被他抓了,医务室的人也看到他们俩在一块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像跟周宁已经走得很近了。于是又想起刚才见了面,周宁也没提喜欢她的事,也没说要不要继续接触,知道多半是不会有下文了,心里居然有一点落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刚过八点,杨红就被敲门声吵醒了。同寝室的姐妹都开始抱怨,“是谁呀?不是讲好星期天不准任何人的男朋友打早饭的吗?”

    杨红赶紧起床去开门,她倒没想过会是周宁,她没叫周宁为她打饭,也没把碗给周宁。只不过是她的床离门近,一般别人不愿起来开门,都是她去开。她眼镜都没带,披头散发的,就把门拉开一个小缝,赫然看见周宁站在那里,一手端碗稀饭,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花卷,见开门的正是杨红,就说:“我帮你把早饭打来了,买了个花卷,不知你爱不爱吃,你不爱吃我去换个馒头。用的是我的碗,洗了的。”

    杨红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连是不是要继续接触都还没定呢,怎么一下就连跳几级,履行起男朋友职责来了?她急忙把稀饭和花卷接过来,说声“谢谢”,一头钻回寝室。

    同寝室的女生都醒了,见杨红端进来稀饭花卷,七嘴八舌地议论:“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新人,难怪不知道本室的规矩。”

    “杨红,你男朋友追得好紧啊!”

    杨红听了,也很开心,也不声明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我的“接触接触”。她拿了漱洗的东西,到水房去,准备弄停当了好吃早饭。结果走到水房附近,却看见周宁还没走,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抽烟。

    杨红脱口而出,“怎么你还没走?”

    周宁摸出两张电影票,“我买了电影票了,十点的,车也借好了。你去漱洗,我在这等你。”那神态就像是杨红托他买的票一样。杨红看惯了追求者躲躲闪闪、仓皇逃窜的样子,突然遇到一个过分自信的,反而乱了阵脚,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一边后悔让他看到自己头不梳、脸不洗的样子,一边红着脸进水房去了。

    周宁就耐心地站在那里抽烟,想必那周宁也是个知名人士,杨红听见不时地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宁,你怎么站在这里?”

    “等杨红一起去看电影。”

    那句话放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里,其功效不亚于今日在地方小报上打一个征婚启事。

    6

    有愤世嫉俗者分析忠贞不贰的成因时说:其实每个人骨子里都有移情别恋的天性,一个人最终能够忠贞不贰,一是因为具备忠贞不贰的先决条件:女人生得丑,男人生得穷。但这一条不能保证一个人就能忠贞不贰,因为各花入各眼,张三认为丑的,李四认为不丑。而男人呢?正因为穷,无钱娶一个长期的,反而要今天王五、明天赵六地花小钱、买短欢。忠贞不贰的人之所以忠贞不贰,靠的是社会的栽培、道德的约束、良心的谴责、舆论的赞助、浪荡子的失职、多情女的疏忽。一句话,移情别恋不光是主观上想不想的问题,还有一个客观上可不可能的问题。

    杨红当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浑说的人,不过她也察觉到,虽然她和周宁两人之间还没交换一句“我爱你”,但自从她和周宁成双成对的让人看见后,就再也没人追求她或为她撮合了。男生个个都是“尖头鳗”,不要说是已有国界的领土,就是别的男人臆想当中的领土,他们也是不会去侵犯的。

    校园的正统牌迷们出于对周宁的拥戴,都说周杨配是真正的“男牌女貌”,不可多得。持不同政见者虽然也恨恨地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也没有一位“尖头鳗”头尖到愿意出手相助、把这朵鲜花从牛粪上拔出来的地步。周宁身边那些兄弟,还管杨红叫“嫂子”,被周宁一巴掌劈醒后才改称“未婚嫂”。

    而女生呢,头就不那么尖了,对已划分出来的国界,也不如男生那么尊重,时不时地爱打几个擦边球,而杨红就时不时地得为保护领土完整而战斗。周宁虽然已经成了她的男朋友,还有女孩愿意借饭票给他,杨红只好把自己的饭票跟周宁的合二为一,反正都是周宁去打饭的。班上组织出去旅游时,周宁因为没钱,准备不去,也有女生愿意帮他付钱,搞得杨红只好率先帮他付了。

    有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爱是在与情敌竞争中产生出来的,一是因为竞争成功带来喜悦;二是因为有人在那里竞争,说明被竞争的对象还有其他人欣赏,价值倍增。好像被拍卖的画一样,本来不觉得那幅画有什么了不起,但因为有好多人竟相提价,你也会水涨船高地跟着叫价,最后那幅画的价值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定要买到手了。

    杨红自己从来没觉得周宁长得潇洒、有吸引力,像当时所有的纯情少女一样,杨红看男人,是把他们当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来看的,用的是仰视的角度,只看到他们头上的光环——如果有的话。如果没有,她们也往往能造一个出来,戴在他头上。正因为女孩把男孩当神来看,所以她们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时,主要是想他的品质、才华,最好是无所不能,至少是不能有食人间烟火后绝对会产生的副作用。一个女孩如果听到自己的恋人有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一种排气声,肯定是要吓得一惊、像看怪物一样地看他的。好在周宁直觉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如果晚上与杨红有约会,白天就坚决不买食堂里的烧土豆。

    杨红想到周宁的外貌的时候,只有一个评价:还好,不是太矮。她不喜欢太矮的男生,因为她老家的风俗,婚礼那天,新娘是由新郎抱着跨过门槛的。杨红担心找一个太矮的男孩会抱不动她,要么会抱得龇牙咧嘴的,要么自己只好像妈妈班上的喜儿一样,小女婿一招手,就自己跑进新房去,兆头不好还在其次,主要是太滑稽。男人长得英俊不英俊没什么,关键是不能长得滑稽。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或一个长相凶恶的男人都有人爱,但一个滑稽的男人,至少杨红觉得自己会爱不起来。

    令杨红不解的是,周宁在别的女人眼里,似乎还挺有吸引力。走到外面,总有一些女人愿意跟他多说两句话,尽管杨红就在旁边,那些女人仿佛都看不出周宁已是名草有主。在餐馆吃饭,端盘子的小姐会说些与菜单不相关的话,和颜悦色地问周宁是哪里人,学他的家乡话,又说他长得像周华健;在公园照相,摄影的妇人会利用职业之便,暧昧地捧着周宁的头,往左扳扳,往右扳扳,老半天照不完。

    周宁呢,态度之亲切自然,叫你不愿说他是“堆出一脸笑容”,只能说是“漾开一脸笑容”。周宁就在那里轻言细语地回答,孩童般地发问:“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搞得杨红想发作又没有把柄。当然事后杨红还是会忍不住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说说:“看你刚才那个打情骂俏的样子!”

    周宁不经意地说:“我打情骂俏了吗?不觉得啊。”

    “你不觉得就更糟,说明那是你真情流露。”

    杨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从小到大,自己对人都是很宽宏大量的。现在对别人仍是如此,唯独对周宁,就小肚鸡肠。可能每个女孩都是有小心眼的,对外人越是大方的,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小心眼。对其他事情越不在乎的,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对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的,心眼就越小,不光要限制他的言论自由,连他的目光自由、思想自由也想限制起来。

    思想自由不好限制,只好先引诱你大鸣大放,等你把思想变成语言,再罗织罪名,把你打成右派。杨红会故意问周宁对某个女同学的看法。刚开始,周宁还说说“张玲玲啊?长得还不错,舞也跳得好”之类,被杨红判了几回罪之后,周宁对杨红以外的女孩一律只用贬义词,哪个词恶毒用哪个,“胸平得像飞机场”或者“屁股大得像磨盘”。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红总是责问他:“为什么你一眼就看到别人的那些地方去了呢?”

    周宁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照说男人通常都比女人高,按照眼睛平视的道理,应该只看到女孩的头部,或者更高一点,从女孩头顶看飘了。男人看飘了的时候还是挺多的,一般就看到女孩身后的别的女孩那里去了。但他们的眼有如一副广角镜,什么角度什么方位都看得见,聚焦点却都在三围上,只怪女人把那几个地方整得太突出了。

    有人说这种引蛇出洞的战略是女人的特点,并由此推断中国历次政治运动都是由幕后的女人发动的。其实引蛇出洞是人甚至动物天生就有的本事。男人也一样会引蛇出洞,先是花言巧语地勾女孩上床,上过了,上够了,再说一句:“你这样的女人,既然能这样轻易地与我上床,必然也能轻易地同别人上床。”你说这是阴谋,他说这是阳谋;你心里不想出洞,我引你你也不会出洞。

    周宁当然知道不能说是无意看到了女人的三围,那样说,杨红肯定会说他习惯成自然;说是有意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周宁像那些被反右吓破了胆的人一样,一般是顾左右而言他。

    醋吃多了,杨红也很难为情,但想好了不吃,到时候又吃了。有一天杨红一时兴起,胡诌了一首词漫画周宁也漫画自己:

    君为男儿岂两样?

    闲暇处,常是为花忙。

    百色佳人皆搭腔:

    摄影女,卖酒娘。

    每遇质询自能当,

    豪言处,无缘见衷肠。

    绝知日后恩爱图:

    满桌席,尽醋香。

    周宁看是唐诗宋词的模样,也古典起来,喝个彩:“端的好诗!谁个写的?”杨红逗他:“不是苏轼就是苏东坡。”

    周宁又看一遍,说:“我书读少了,这苏轼苏东坡两父子,我一直都没有分清楚谁是谁。”

    到后来,周宁是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言论自由。有时走在路上,杨红故意问周宁:“你觉得刚走过去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怎么样?”

    周宁就在当街站住了,转来转去地找寻一番,然后恳切地问:“哪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我刚才怎么没看见?”

    

    7

    刚开始时,杨红对周宁托人介绍而不自己来追求还有点耿耿于怀,但很快就被周宁旋风一般的快节奏的爱法搞得晕头转向了。一旦两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周宁就穷追猛打起来:请看电影,要求见面,计划出游,都是周宁积极主动,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打水不光是给杨红打,每次去,周宁都把寝室里的热水瓶搜罗一空,一提就提个五六瓶回来,一跑就跑好几趟,搞得其他几个女生暗中骂他们的男朋友打水不积极,那些男朋友被逼无奈,只好行动起来,一个个抢先去为全寝室打水。周宁看了呵呵地笑:看来我还在你们寝室掀起了一个“学周宁,赶周宁,超周宁”的活动呢。

    周宁见群众都觉悟了,自己就退居二线了,让别的男人去打水,自己专心照顾杨红的三餐饭。那时早上还兴做早锻炼,不去的人要向体育委员请假。周宁是从来都懒得去的,怕把四肢锻炼得太发达会把自己的头脑搞简单了。好在体育委员高大强跟周宁一个寝室,请假方便,就算忘了请假,也可以说昨晚你做梦时我跟你请过假的,不记得啦?高大强也不计较,都是先知先觉,星期一就把周宁整个星期的出勤情况写好了,都是“病假”。

    杨红爱吃校外早点摊上卖的叉烧包,不过她不爱吃里面的馅,只爱吃沾了馅的皮子。周宁就骑车到校外去买叉烧包,自己吃了馅,把皮子留给杨红。心里时常惊叹:世上竟然有不爱吃肉的人!我们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午饭晚饭周宁都是早早地就跑到食堂去了,有时为了买到杨红爱吃的菜,还不惜对老师撒谎,请了假不上课,跑到食堂站个头排。

    杨红知道后也不生气,反而有点理解为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了,心想,他为了我可以违反纪律,只能说明爱之深、情之切,所以男人的这个坏,不是道德品质的坏,不是自私自利的坏,而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能够不顾自己的利益,打破常规,甚至违法乱纪的坏。当然杨红不会要周宁去违法乱纪,但是希望他有这个违法乱纪的决心,所谓“只要你有这个姿态”是也。连这个姿态都没有,光在那里担心自己违法乱纪的后果,唯唯诺诺,胆小怕事,说明你爱得不深;真的让你去违法乱纪了,说明这个被爱的女人愚蠢。

    周宁的追求当然说不上低三下四,因为两人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不存在“恳求、拒绝、再恳求、再拒绝”这个循环。但周宁的爱又让杨红有一种被抬得高高在上的感觉,因为两人在一起没几天,周宁就告诉杨红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杨红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是他们班的高大强,杨红要跟周宁分手。周宁当时正在田里干活,好像是在老家周家冲。他一听说这个消息,就跳起来,抓了一个衣架,跑去找高大强算账。后面的不记得了,反正周宁醒来之后,满脸都是眼泪。今天看见那个高大强还有点记恨,所以今天一定要跟杨红见一下面,好证明那只是一个梦。

    杨红听了,心里很感动,又不愿露出来,只笑着问他:“为什么抓个衣架去打人?”

    周宁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梦里就这么做的。”

    后来周宁还做过一些大同小异的梦,都是杨红有了别的男朋友,往往都是自己班上的人,杨红提出要分手,他就去找人拼命,或者就自己一人孤独地回老家去了,每次都弄得他流着泪醒来。杨红想,按这个频率,周宁很快就会把全班的男生都打遍了。

    周宁的口头禅就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话,我就一个人回老家周家冲去教书。”虽然没说就要去死,但也足以让杨红感动了,因为在周宁心里,似乎就从来没有两人分手或他擅自离去的概念,好像只有杨红抛弃他的可能。杨红想,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了,他还这么担心,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很重视的,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她问周宁:“我平时跟这些男生话都不说,你怎么会梦见我同他们谈恋爱呢?”

    周宁不敢把真相说出来,知道杨红听了会骂他们男生下流,连他自己也会被骂进去,说不定一生气就跟他吹了。真相就是周宁寝室里的几个男生都喜欢杨红,在周宁跟杨红好上之前,彼此之间也不隐瞒这种好感,所以只要哪个早上偷偷摸摸地在那里洗内裤,其他人就会开玩笑说:“昨天又发春梦,把杨红干掉了?”

    周宁想,这种事还是等到结婚后再告诉杨红,保管她听了会龇牙咧嘴,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说他们男生下流。周宁特别喜欢看杨红被带点荤的话弄得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喜欢掏出小鸡鸡,把那些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一样。不过周宁遇到比自己脸皮还厚的女人,就马上变得心慌气短,像他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一样,脸上开始长胡子了。有一些大胆的女人,盯着他的裤裆,好像在估摸他的成色。遇到那样的女人,周宁就觉得自己一寸寸矮下去,面前的女人就一尺尺高起来,高到最后他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所以他愿意跟杨红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自己的自信心可以强得爆棚。

    周宁知道杨红的脾气,就把荤腥都捞出来不要,只清汤寡水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觉得他们人人都想把你从我这里抢走。可能是因为我条件太差了,而你条件太好了,所以连我自己心里都觉得你应该抛弃我去爱别的人。”

    杨红相信周宁所说的梦中流泪是真的,因为两个人去看学校的露天电影时,杨红常常看见周宁看得热泪盈眶,唏嘘不已,可能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也可能是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反正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性情中人,能被电影感动得流泪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听多了周宁的梦,连杨红自己有一天也做了一个相关的梦,梦见周宁一个人在齐膝的雪地里,向远处走去,穿得很单薄,走得很吃力,景色苍凉,意境深远。杨红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但就从背影上也能觉察周宁在流泪她跟在后面,大声喊:“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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