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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将女性按她们的择偶标准分成三大类型:攀龙附凤型,门当户对型,救世济贫型。对最后一种类型,很多人都以为是指那些有钱的女人,下嫁了一个穷光蛋。其实这个救世济贫并不是就金钱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要靠她的爱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们喜欢听男人说:“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或是“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去打动一个女人,基本上是会以失败告终的。女人的救世济贫,就是要用自己的爱情拯救一个爱她爱得病入膏肓的男人,爱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动她的心。如果她的爱能使一个杀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个身患绝症的人重获新生,或者使一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子忠贞不贰,她多半是要把爱情拿出来救那个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说这是因为女人有“救世主情结”,实际上是因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或者母性。如果一个男人听一个女人对他说“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会开心地想,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几分钟去,既然想着我就不会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换了女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过去,对他说,我来了,让我来治好你的心痛。
杨红的择偶观就是典型的救世济贫型,不过她执行得更极端,已不限于爱情了,算得上极端救世济贫型。在她看来,爱情是跟金钱地位不沾边的,一沾边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了。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如果是当官的公子、暴发户的儿子,她见都不见,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们生活中算个什么?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不能说是周宁的穷打动了杨红,但他的穷绝没有影响杨红对他的感情。杨红从不计较周宁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觉得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才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是不夹杂任何金钱的成分的,所以很为自己的高尚情操自豪。
但她没想到,她不计较周宁的穷,周宁自己却很计较自己的穷。
刚毕业就结婚,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杨红好一点儿,H大从七月下旬就开始发工资给她,还分了房子。而周宁那边呢,要到九月去报到了才开始发工资,所以整个暑假里,周宁是颗粒无收。
杨红的父母虽然觉得女儿的婚事来得太匆忙,但他们尊重女儿的决定。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应该好好办一办,他们也还有一点积蓄,请几桌客不成问题。但周宁一听说举办婚礼就面有难色,因为他没钱,他父母也没钱。虽然杨红告诉他不用他掏钱的,周宁仍然不开心。他说:“我是个男人,拿不出钱来办婚礼,觉得活得很窝囊。如果你父母拿钱出来办婚礼,我在婚礼上只是个牵线木偶。结婚证领了就是结婚了,为什么一定要办宴席呢?”
最后两人都折中了一下,没有在杨红老家办婚礼,只在H市请了两边的父母和一些同班同学。杨红本来还想趁蜜月出去旅游的,后来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宁从学生宿舍搬过来的东西,只有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周宁所有的家当。杨红这才知道为什么周宁身上总有一股“伤湿止痛膏”的味道,原来是樟木箱子在那里作怪。她跟周宁商量,说我们现在有了穿衣柜、挂衣柜什么的,把这个箱子扔了吧。
周宁不同意,说这个家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就是这个箱子了,他要留着,如果以后杨红不要他了,他还可以收拾收拾,提着这个箱子回老家去。杨红见他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有点生气,但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说杨红不要他,而不是离婚啊,分手啊什么的,心想可能他因为家穷有点自卑感,也就不去计较。
周宁有一双黑色的破长筒胶鞋,早就没人穿的那种,杨红趁周宁不在时,丢在水房门外,等回收废物的人来捡去。结果周宁比回收废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那双破胶鞋,又把它当传家宝一样提了回来。他弯腰拿胶鞋的时候注意到旁边还有不知是谁丢掉的一个破闹钟和一个旧收音机,也见财起心,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杨红看了哭笑不得,说:“要那个破钟干什么呢?家里又不是没有钟。”
周宁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丢了怪可惜的,我会修钟,修好了送给我老家的人用。”周宁说的老家,还不是他家现在住的银马镇,虽然那个镇在杨红看来已经是贫穷落后得可以了。周宁的老家在一个比银马镇还贫穷一百倍的周家冲。光这一个“冲”字,就足以使你对那里的偏僻和贫穷产生无穷联想了。杨红婚前跟周宁去过一回,因为周宁说要让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机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天,杨红才看到那个周宁魂牵梦萦的周家冲,杨红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个地方,只觉得恍如隔世,真是个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后几十年的今天,居然有这么闭塞而贫穷的地方。如果一定要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说谁看了谁想哭。
杨红就不明白,中国怎么还会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个小镇,但也许是离省城不远,父母又是教师,所以从来没受过这份穷。杨红站在暮色中的周家冲,看几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田里回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大概也同这几个女人一样,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世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人。
去过一趟周家冲,杨红很能理解为什么周宁做的梦大多是有关那个地方的。那种贫穷落后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过目不忘,尤其是你到过另外的世界,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心中有一番对比的话。
杨红那时冲动地对周宁说:“我们两个人都到这里来教书吧,我们可以让这里的孩子出去上大学,离开这里。”
周宁无精打采地说:“我没有这个雄心壮志了,你也待不到三天就想离开的。我只感谢我的父母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银马去了。”
2
杨红觉得有亲临周家冲的经历垫底,她应该能理解周宁了。但她发现“知道”、“明白”和“理解”之间,有着质的区别。“知道”、“明白”只说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也就是获得了知识,但“理解”是包含着赞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对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赞同和支持。一个妻子知道丈夫为什么抽烟,但不赞同他抽烟,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个丈夫知道妻子为什么爱买些挂在家里不穿的衣服,但不赞成她这样做,同样算不得“理解”。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贫穷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正因为周宁受过穷,享受起生活来应该会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宁就不,他好像处处都跟她搓反绳一样。
如果按周宁的意思,连家具和电视机都不用买,不过在这一点上,周宁反对得没有那么激烈,所以还是按杨红的安排买了。但周宁一路上都像个在公司没有股份的小职员,不参与决策,杨红问他哪样好,他就说:“你觉得好就行。”搞得杨红很扫兴。好在周宁搬起来还很卖力,不然一腔的喜庆气就全跑光了。
后来杨红注意到,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周宁从来不摸遥控器,遇到他不喜欢看的节目,他宁可不看也不会自己去换一个频道。但杨红不在屋里的时候,他也会调一些他喜欢的节目,等杨红一进来,他就赶快调回杨红喜欢的频道,把遥控器也递给她。杨红问他为什么这样,周宁说:“买电视机我一分钱没出,怎么可以一个人抱着看呢?我们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建立起来的,我只是寄人篱下。”说得杨红心酸酸的,只好安慰他,“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呢?难道我跟你计较过吗?”
周宁动情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从来没跟我计较过,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善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然后又固执地说,“正因为你对我这么好,我才觉得特别内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爱那首歌?”
接着,周宁小声地唱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我常反问我自己
怎样报答你
海枯石烂情难忘
相见不容易
心里想着你
眼里看着你
梦里梦见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时才能还给你
杨红听完心里很感动,为了掩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
从那以后,杨红就特别注意,怕周宁会有欠了她的感觉。看电视时,周宁喜欢的节目还没到,杨红就早早把频道调过去,自己也极其热心地看,仿佛是专为自己调的。节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频道调回去,而是让它再放一段,估计周宁对余下的节目不感兴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换一个频道。
杨红在外面为周宁买了衣服鞋袜,总是把价格牌牌撕掉,怕周宁嫌贵了,不肯穿,让她退掉。回来也都挑个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说:“碰上大减价了,才五块钱一件,忍不住,就买了。减价的衣服又不让退,你说这些做生意的——”好在周宁不知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时杨红跟毛姐一起出去买东西,给周宁买了衣服还要特别嘱咐毛姐:“如果周宁问到,就说是五块钱买的。”
毛姐总是不解,“我给老丁买衣服,五块钱都要说成五十块的,便宜的他不穿。你怎么把价钱往少里说?”
杨红苦笑着说:“周宁是贵的不穿,说一件衣服就够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说:“那我们记住别给老丁和周宁买一样的衣服,不然两个人一对比,显得我们在撒谎。”
杨红有时也拉周宁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发现周宁除了像一般男人一样不爱逛街以外,他还比别人对逛街多一些憎恨,因为他没有钱为杨红买东西,觉得像个跟班苦力,逛得就很难受。
“我没有让你给我买东西啊!”杨红申辩说。
“可是我想为你买啊!”周宁痛苦地说,“我看到别人的丈夫都在那里为妻子付钱,而我没有钱为你付,我好受吗?”
杨红建议说:“那我以后把钱先给你,逛街时你来付?”
周宁摇摇头说:“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钱花,你没法理解我的。”
3
虽然在外人看来,杨红这样小心翼翼地怕伤害周宁的自尊心,实在是活得太累,但杨红本人并不觉得。实际上,大多数未经污染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助人为乐的需要,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帮别人做了事,不但不会难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样一种心情。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虽然懒得做自家的家务,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帮忙打个酱油,他还是会欢天喜地跑去帮忙的。
有的分析家会把杨红的这样一种心态升高一点,称为“母性”的爱,就是牺牲自己,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理解的爱。做母亲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会出来絮叨几句,说:“儿啊,穿多一点儿,不然会感冒的。”这个儿呢,不想穿得像个棉花包,多半是嫌母亲啰嗦,说:“知道,知道,每天这样说,也不嫌烦。”母亲虽然被说得讪讪的,但过几天看到儿穿得太少,还会出来絮叨。
有的孩子长大了,做了父母,会理解母亲当时的一片关爱。有的要等到远离母亲了,或者母亲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关爱了,才发现自己理解了母亲。有的可能永远都没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没有对母亲表达出来。但这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爱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报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爱了。
在钱和与钱有关的问题上,杨红的确就是这样母爱着周宁,没有觉得是牺牲,没有期待回报。但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爱,光有母爱是不够的,她还要有妻子的爱,甚至孩子的爱。男人对“妻子式的爱”多半理解为女人在床上应该如何如何,而对女人来说,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爱就是要求回报的爱。我爱你,你也应该爱我;我爱你那么多,你也应该爱我那么多;如果你爱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爱我,我是没办法一直爱下去的。
到了感情问题上,杨红就无法母爱周宁了,就想要回报了,或者叫“回应”更合适。杨红理想中的爱,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白头到老,如胶似漆。“白头到老”,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证明的,要等到头发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没有。但“如胶似漆”呢,每分钟都可以检验。只要周宁在眼前杨红就很满足,就觉得充实,做事就做得开心,连织毛衣都仿佛织得快一些。
但周宁是个爱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将、打台球,无所不爱,而且都爱到痴迷的地步。周宁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也好比种子,到了一个地方,就同那里的群众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住进这栋集体宿舍,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因为这栋楼是青年教师楼,原来是自己老师的人,现在一下变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骂骂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时跟杨红挽着手走路,突然看见以前的实验室老师,还吓得把手甩开,心想:好险,好险,差点让他看见。过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毕业了,不受他管了。
周宁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开始结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会下棋,哪些人会打牌,哪些人会喝酒,棋艺如何,牌风怎样,酒德高低,连那些人的老婆对老公下棋打牌的态度及对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样才能决定去谁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时,万一牌友的老婆来闹又该如何应对,等等等等。
杨红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称为“追求第三档爱情”的境地。第一档的爱情是“心心相印”式的,就是两个人爱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样的,不用计划讨论,就都是“英雄所见略同”。用杨红和周宁来做例子加以说明,就是杨红想跟周宁一起待在家里,周宁也想跟杨红一起待在家里,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此乃爱情之大幸,爱情小说之大忌。
第二档呢,称为“心有灵犀”式,就是虽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一位英雄能体会到另一位英雄想要什么,并且能自我牺牲,让另一位英雄如愿。
第三档是“一点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两个人不是心心相印,一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么,但一经点拨或教育,还能醒悟,并愿意实行。
第四档被称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从管理”式。到了这一档,大多数崇尚浪漫爱情的女孩已经不把它算作爱情了,不过实际一点的,宽宏大量一点的,或已经结了婚又不想离婚的,仍能接受。这一档就是点拨也点不醒,教育也教育不过来,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压措施,比如以分手、离婚相要挟,仍能压服对方,使其改变。
第五档根本已不算爱情,放在这里,只是为了从头到尾描述杨红和周宁的爱情和婚姻。这一档叫做“农民起义”式,顾名思义,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叫我这样做,我偏那样做。到了这一档,能和平分手已经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只能长期冷战,直到起义再次爆发。
杨红见周宁不愿待在家里,又悟不出来她想要他待在家里,只好出来点拨,见周宁想出去玩,就说:“别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宁眼睛一亮,上来搂住杨红,嘴凑到她耳边问:“怎么,想要了?”
杨红很失望,感到周宁跟自己想的是两码事,就说:“瞎说些什么呀,不是那个意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听的就是‘我要’。”周宁笑嘻嘻地说,把在外面听来的笑话用上,不过省了后半句“男人最怕听的就是‘我还要’”,免得杨红知道了男人的弱点拿他取笑。
杨红还没有感到有说“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宁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真正是整个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辩驳,任由周宁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过之后,周宁躺在床上抽根烟,把自己的能力着实佩服一番,又准备出去。杨红拉住他,说:“就在家里陪我吧。”心想你现在应该明白我让你留在家里不是为了那件事了吧?
周宁就很困惑:“我待在家里能干什么呢?我又不能帮你织毛衣。”
杨红说:“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在家里我就很开心了。”
周宁乐了:“看来我还是一颗开心果咧。”便留在家里。
过了一会儿,周宁要去上厕所。杨红住的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厕所,所以楼里的住户就自发地把七楼的定为女厕所,而六楼的定为男厕所。杨红住在七楼,是顶层,周宁上厕所要下到六楼去。结果一去,就很久不回来。杨红看时间太长,怕周宁出了什么事,跑到六楼,又不好意思喊,只好请一个过路的男老师帮忙进去看看。结果,当然是人毛都没有一根。
晚上周宁回来,杨红问起,周宁说:“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厕所正准备回来,被楼下的小龚看见,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说三缺一。我挣不脱,只好被他拉去了。”杨红想象不出,一米七五的周宁,怎么会无法挣脱一米六五的小龚的生拉硬扯。分明是半推半就。杨红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谎言,怕他下不来台,就讲一个笑话给他听,说她妈妈讲的,以前学生排练样板戏《白毛女》,有一个场景,就是两个狗腿子来强抢喜儿去给黄世仁当小老婆。按样板戏的要求,两个狗腿子应该将喜儿举过头顶,奔向后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两个小狗腿子呢,个子比喜儿矮得多,不要说举起,抱都抱不动,因为小学女生比男生发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高。于是只好冒篡改样板戏之大不韪,改成两个狗腿子将喜儿拖下场去。到了演出的时候,两个狗腿子因为害羞,不敢碰喜儿的手,结果演成两个狗腿子一招手,喜儿便自己跑到黄世仁家去了。
周宁也听得哈哈大笑,不觉有什么讽喻意义。
杨红见旁敲侧击点不醒他,就说:“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跑出去玩,待在家里就像笼中鸟一样。”潜台词就是问“你不愿跟我待在一起,是不是不爱我了?”
周宁可能真是被他妈说中了,是一个“直肠子”,听不出话外音,只笑嘻嘻地说:“我哪里是笼中鸟呢?不如说是笼中鸡。鸟飞出去了是不会回来的,而我可是天天要回笼里来的。”然后话头一个180度大转向,“嗨,你说对面毛姐养的那两只鸡怪不怪,我昨天还看见它们站在楼下操场上看解放军操练咧,莫非鸡也是不爱红妆爱武装?”
杨红被他一下扯出八丈远,失了方向,也说:“是有点怪,那两只鸡怎么知道自己开关鸡笼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笼门关上。不晓得毛姐怎么训练的。”
4
实际上,如果说周宁不愿跟杨红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只不过周宁不愿待在家里。他也是希望跟杨红如胶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这样。不过他理想的如胶似漆是杨红能跟他一起出去玩。当然他不希望杨红跟三楼那个李春梅一样,打麻将打得临产了还舍不得去医院,动了红了,被人送去医院了,一听医生说还有一两天,又坐出租车回来打麻将。切,这种女人还叫女人?
周宁喜欢杨红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看他打牌,像那个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样。那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对几个打牌的人抱怨,说,你们几个的牌瘾也太大了,大冷的天,坐在一条四面漏风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几个打牌的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打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你们打。
所以周宁也一直在努力,想让杨红参与其中。一开始是想把自己家辟为打牌的主战场,但发现杨红很不高兴,以为是因为几杆烟枪同时吞云吐雾,把个家庭环境搞得太污染。其实杨红是不喜欢他一心只在打牌上,当她透明,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周宁见在家里打牌不行,就叫杨红跟他一起到别人家去打。杨红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只好跟他去。那时正好是夏天,集体宿舍没有空调,男人本来是穿着背心短裤,甚至赤膊上阵的,见杨红来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来穿上,都是些名副其实的汗衫,无缘无故地又为小小的空间增加一些汗酸气。有讲礼貌的,还抓出一条长裤来穿上,原意是盖上一些杨红不宜看到的部位。哪知单腿站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翘起另一只脚,想穿进裤腿,结果反而起到欲盖弥彰的作用,把那个部位从大垮垮的平角短裤下抖搂出来,有惊鸿一瞥的效果,搞得杨红非常尴尬。加上她对下棋打牌一点儿不会,也没兴趣,坐在一旁观战就觉得盘盘棋都下得又臭又长,熬不到头。别人见她老跟着周宁,也开始笑她:
“杨红,跟班哪?怕周宁跑了?放心,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红对看牌没兴趣,又怕别人嘲笑,不想去牌场,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学下棋,以为学会了就能把自己变成个绊马索,把周宁困在家里,免得他要跑到外面找对手。而且夫妻对弈,多么书香,多么古典。周宁本来不感兴趣,但怕杨红生气,只好教她下棋。不时地,就有人来找周宁,看到杨红在学下棋,就大加鼓励,说:“不慌,不慌,慢慢学,慢慢学。”然后就凑上前来,指点江山,说如果你的炮这样一支,你的马那样一别,保管叫周宁死无葬身之地。来人见杨红半天悟不过来,真是恨铁不成钢,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来了。杨红只好叹口气,让出座位。
后来杨红狠下心,对周宁下一个通牒:你如果还爱我的话,就不出去玩,在家里陪我。周宁果然爱她,就守在家里,足不出户。只不过周宁那时打麻将正处在一种骑车骑得要会不会,喝酒喝得要醉不醉,游泳游得要漂不漂,做爱做得要飞不飞的境地,其心态就一个词可以描绘:欲罢不能。
所以周宁待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如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电视嫌电视无聊,睡觉嫌电扇吵人,替杨红撑着毛线圈时,也嫌毛线太长,左缠不完,右缠不完。时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门来,问:“周宁,三缺一,来不来?”周宁就用嘴朝杨红指一指,也不说什么,眼里只有悲怆。朋友也不是没见过男人被女人关了禁闭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悲天悯人地摇着头走了。
杨红问周宁:“为什么你现在不愿跟我待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结婚前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难道这么短时间你就变了吗?”
周宁心想,难怪那几个婚龄长一点的牌友说女人都是学历史的,前三百年后八百年的事都记得,开口就搞今昔对比,还考察你的历史知识,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个约会细节,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什么不能像我们男人一样把重点放到现在来呢?周宁不得已在心中温习了一下历史,说:“结婚前我们一个星期只能见两三次面,一次也不过几个小时,现在我们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们还是比从前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杨红看他不正面回答“变没变心”的问题,反而在那里做数学计算,好像现在见得多让他吃了亏一样,觉得很失望,只好做个垂死挣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果我跑到外面去玩,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你会怎么想?”
周宁赶快问:“你要到哪里去玩?饭做了没有?”
“我没说我要到哪里去,”杨红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难受吗?”
周宁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帮你打,我们两个定几个暗号,串通了,整死刘刚和张矮子两个。”
杨红见启发式教育也没用,又见周宁不管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长吁短叹,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知道强留他在家也没用,如胶似漆是要靠自愿的,就说,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宁像得了大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记得早点回来。”
周宁就跳起来,抱住杨红亲一口,一溜烟地跑了。
有时打一会儿麻将,周宁又会跑回来一下。
杨红问他:“牌打完了?”
“没有。”
“那你回来干什么?”杨红问,心里希望他说“想你呀”。
周宁老老实实地说:“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别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刚才赢了一点钱,怕是因为你在家生气。”
杨红叹口气,眼泪慢慢溢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生气。
5
杨红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原来以为结了婚了,就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就有一个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乐无穷。哪里知道结了婚,反而觉得更孤独了。以前的孤独,是独翔于天空的鸟的孤独,没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现在的孤独,是困在沙滩上的鱼的孤独,身后是海,但已无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条;左右望去,除了沙滩,还是沙滩。
以前放了寒暑假,杨红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虽然暑假长了,有时也觉得无聊,但至少还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里还可以做做玫瑰色的梦,梦想一下未来美好的爱情。但现在不行了,周宁不愿离开H市,她一个人回去别人肯定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谁家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住,别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赶回来了,就是自己赌气跑回来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问题了。
镇上的人还没有开通到以离异为荣的地步,肯定会说“小学杨老师的女儿刚结婚就跟丈夫闹矛盾了,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那样连父母在镇上都抬不起头来。就算自己不怕别人说,父母也不怕别人说,但父母心里会担心,会为女儿着急。从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宁的事后,就一直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嫁个有钱有势的,嫁个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没有嫁到一个疼自己的人。自己一个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进去?
就算能说服周宁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宁一样要出去打麻将,镇上也不是没有打麻将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是说中国还有没通电、没通水的地方,还有人相信,如果你说还有没通麻将的地方,恐怕是没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宁的老家周家冲,没看到哪家有自来水,但已经看见好几桌麻将了。
周宁到杨红的老家去过几次,一去就跟当地的“麻迷”接上关系了。有几个杨红都不认识,或者认识但没讲过话,也不知道周宁的嗅觉为什么那么灵敏,交友的速度那么快。那时在老家待的时间短,周宁也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父母都不知道。现在是暑假,如果长期住在那里,周宁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将,自己又没办法改变他,父母看到会怎么想?杨红不想让父母看见周宁不听她的话,而她又拿周宁没办法,那等于向父母宣布:周宁不爱我。
所以杨红只能待在H市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
有人说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义者,对一件事情的象征意义看得比那件事还重。情人节送一朵三十元钱的玫瑰给女朋友,她就开心;如果送一块同等价值的猪排骨给她,她就不开心,象征意义不同嘛,尽管等未来的丈母娘烧好了排骨,女朋友还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义者,也愿意配合她们,男人有时表错了情主要是因为同一事物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义,而女人又不告诉男人她心里想的是哪种象征意义。结婚多年以后,你还花三十元买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老婆会说你大手大脚,华而不实,问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风情的还要骂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杨红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其实周宁在家,她是看电视、织毛衣;周宁不在家,她还是看电视、织毛衣。但周宁在家,就象征着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着他爱她,感觉就不一样。有时她想,如果周宁是驻守在边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术台上的医生,那自己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来陪我,而不是不愿来陪我。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在家不是孤独,孤独的是你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愿跟你在一起。
孤独可以分为三类:人的孤独,情的孤独,心的孤独。独处是人的孤独,单恋是情的孤独,无人理解是心的孤独。杨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孤独,就是觉得孤独,而且是毫无解脱希望的孤独。你能把麻将禁了吗?你能把周宁改变了吗?你能把婚离了吗?你能保证再找一个丈夫他一定不会去打麻将吗?
杨红有时也赌气地想,他不愿陪我,我为什么还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杨红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去找从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别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电灯泡。你一个人去找女友,不等于跑去告诉她你婚姻不幸吗?杨红最怕跟那个刘艳玲在一起,口口声声就是讲她的男朋友多么宠她,而且都是用一种名贬实褒的口气:“真讨厌,下个雨还跑来接我,好像我自己不会走路一样。”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场,会女朋友,晚上终归还是要回家来的,还是要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的。如果两个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还叫爱情吗?那还叫婚姻吗?那还不如干干脆脆一个人,还少做一个人的饭,跑回老家去还不怕人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憧憬美好的爱情、美好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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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干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像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宁来向杨红告假,说想出去玩一会儿时,杨红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宁出发之前一般还是没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杨红不喜欢他出去玩,所以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计划做得很保守,“十一点?你说呢?如果十一点太晚了,十点五十五也行。”有时甚至自不量力地夸口,“他们今天已经有了四个角了,不差人,我就是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但麻坛风云谁能预测?你一去就会发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场如救火。你赢了,不能走,别人等着让你把血放出来;你输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钱赢回来。如果真的有了四个角,也没什么,因为过一会儿就有一个角的老婆跑来,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宁牌风好,输了不抵赖,赢了不夸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会有人叫某个角站起来让位。
杨红还不知道周宁打牌是带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周宁从来没向杨红要过钱。刚开始也是不带彩的,只每人发几张扑克牌,净面的算一点,花面的算十点,记个输赢,带点刺激。后来大家都觉得只有老家伙才打这种“卫生麻将”,不带彩打得不过瘾,所以就开始带点小彩,一分,几分的,是个意思。
周宁是身无分文的,开始还扭捏了一下,说,我没钱,我让你们打吧。但马上就有人双拳一抱,拱个手,说:小周不能走,本人愿意贷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赢了再还。于是,周宁就拿了这笔贷款,开始下注。周宁的小聪明到麻将桌上才真正体现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投入了整个身心,总之,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勤奋,周宁一路打来,基本是赢多输少,至少还了那二十块,还有了一点本金。实在输光了,再向人贷款,赢了再还。周宁的牌技也日趋成熟,直向炉火纯青挺进,麻将拿在手里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还是四万。
在周宁定下的回家时间之前,杨红觉得心情还不那么难受,因为有一个具体的时间放在那里,知道在此之前周宁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也不作指望。无所谓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杨红还能做点事,看看电视,跟对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过了时间周宁还没有回来,杨红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当然不是担心周宁出事,在楼下打麻将能出什么事呢?除非是打晕了头,抓起麻将砸了自己的脚。
令杨红不安的是周宁许下了诺言,却没有兑现,而这象征着什么呢?在周宁看来,什么也不象征,只不过是打牌打忘记了。但在杨红看来,这象征着周宁撒了谎,撒谎就象征着周宁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撒谎的人就会一步一个谎,这就象征着她没法相信他了,同时也象征着他以前也撒过谎,那他以前说过的“我爱你”,真实成分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后说的话,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杨红躺在床上,心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想跑到牌场去把周宁叫回来,又不愿弄得满城风雨,让人笑话;想干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辗转反侧流泪到半夜。等周宁回来,杨红责问他撒谎的事,周宁少不得把那些逼良为赌的人责备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谎,并振振有词地说:“撒谎是说话时就已经存心欺骗,食言是说话时是真诚的,但事后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杨红被他这样一辩,也觉得周宁还没有达到撒谎的程度,应该算是食言,后悔刚才把人民内部矛盾当作了敌我矛盾。周宁又信口来几句周氏格言,最后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爱。杨红倒不稀罕这个,不过怕他疼,又听周宁说过,男人感到最丢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欢被老婆拒绝,心想拒绝了他会搞得两人几天不说话,还不如顺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宁回来了,杨红也就睡得着了。周宁看到杨红像个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睡了,心里就有几分爱怜: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个弯,曲线救国曲得真是可以,连周某都被曲糊涂了,结果把自己也弄得这么伤心,何必呢?早说了,这爱早就做了。虽然做了爱再去打麻将可能手气不好,但为了老婆大人,这点牺牲还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数多了,杨红也看出周宁食言如食饭,是每日的功课,不食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当回事,不管周宁许愿几点回来,杨红只当周宁今夜不回来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来,睡得着了。
有时周宁打麻将打得太晚,回来后麻坛风云还在胸中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知道自己有个怪毛病,如果刚躺下去的那一会儿睡不着,后面就很难睡着。而夜晚睡不好,第二天就无精打彩,格外难受,打麻将就肯定输。男人都知道做爱是最好的安眠药,扑腾一番之后,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宁躺一会儿,还睡不着,就顾不上杨红已经睡了,一把搂住就开工,常常是刚把杨红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周宁知道做爱只是短效安眠药,不抓紧时间进入睡眠,就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杨红这时来问几句话,周宁就很不耐烦,说:“快睡吧,讲一会儿话,我又睡不着了。”
而杨红这时已全醒了,躺在那里生气:拿我当什么呢?一味药?身体疼的时候当止痛药吃,睡不着的时候当安眠药吃。其他时候就拿我当厨师,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吃饱了就跑出去了。拿这个家当免费旅馆,要睡觉了就回来睡觉,睡醒了就不见了。跟对面毛姐家的鸡有什么两样?鸡还知道恋家,天一黑就回笼了,不会打扰毛姐睡觉。
7
杨红已到了需要反省为什么会跟周宁走到一起的时候了。旁观者可能早就在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旁观者一眼就看出杨红和周宁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该走到一起,甚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迟早会出问题。但当事人因为身处其中,常常有种被一股旋风裹挟、身不由己、无暇思考的感觉,一般要等到被旋风刮倒在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这个问题。
杨红在反思自己同周宁的爱情史时,总是感慨万千,一言难尽,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能简单地说是周宁骗了他,或说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简单地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能说是“时势造爱情”,或者套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课上的用语,是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在同周宁建立恋爱关系以前,杨红也有过不少追求者。不过那时候的追求,多数只是求外人来通个心曲,说“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过第三方,亲自来追求的,不过一般都会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踪灭迹的方法想好了,不写信,不送东西,不让外人看见,一被拒绝,撒脚就逃,觉悟低的还对人说是你追了他。有时只是旁人看着两人般配,好心帮个忙,这种情况最危险,因为你一不小心,露出口风,说自己对那人有意思,万一那人对你没意思,那就惨了。介绍人两边一问,发现只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不仅不会再帮下去,还会把你的单相思传扬出去,叫你从此在人们心中变成个花痴。
杨红上大学时,她那个班三十多人,只有六个女生,她那个系的女生不超过六十人,与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调。如果要搞内部分配、内部消化或者强行摊派的话,差不多每一个女生平均可以摊到六七个追求者。
杨红生得很秀气,眼睛不是双眼皮,但鼻梁高且直,属于照头部特写时眼睛不够有神,照全身照时轮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体照时鹤立鸡群、艳压群芳的一类。身材用周宁的话说是“高胸,细腰,大屁股”。周宁当然是在婚后才敢对杨红这样说,如果结婚前说了,杨红肯定觉得受了侮辱,觉得周宁没注意到她心灵的美,说不定两人就吹了。就是结婚后,杨红也对“大屁股”一句很反感:不能换个文雅点的词吗?再说我的屁股算大吗?
那时候讲的是心灵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浅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没有好下场。那时的中国人,对文字是极敬畏的,“书上说的,还有错吗?”所以许多女孩,都以为男人爱女人是因为她们心灵美,都在心灵美上狠下工夫。“腰细”还可以接受,“大屁股”简直就是骂人,“高胸”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保守一点的,还恨不得佝偻着背,把胸藏起来。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围,周宁能看到的,想必其他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杨红谈恋爱的人不少,托人介绍的有七八个,只不过嘴里都说是因为杨红人好,也就是心灵美了。
杨红这个人,爱情小说看得不多,浪漫主义情结倒很坚固,可以称为“先天性浪漫主义”,或者“朴素浪漫主义”,就是称为“原始浪漫主义”也不算过分。由于有原始浪漫主义情结,杨红被人介绍撮合时就老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多半都以“学业太忙”“年龄太小”为理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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