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一大早,马怀中去管委会上班,刚推开自己的办公室的门。就见梅洁和王振海早已在屋里等候,马怀中不禁一愣:“有……有事吗?”
梅洁说:“马主任,据群众反映,桃花源开发区在搬迁问题上存在着严重的违纪现象,我们打算从即日起对你们的项目进行一些调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马怀中斟酌着要说的话,放慢了语速道:“这个嘛……配合是一定要配合的。不过,我很忙啊,每天都有一大摊子工作,你们容我安排一下,从明天开始行吗?”
梅洁和王振海对望一眼,点点头起身欲走。马怀中赶紧去拦:“别急着走啊,怎么着也得先吃了饭,再说,我还没给你们安排住宿呢!”
王振海摇摇头:“不用了,我们自行解决吧。”
马怀中道:“那哪行?”他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让宾馆安排了两个标间,对俩人道:“好了,我都安排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梅洁犹豫着:“这……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纪委同志检查我们的工作,自家人办自家事嘛。”
王振海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了。”说罢,俩人同马怀中握手告辞走了。
马怀中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看着他俩出了管委会的大门,马上拿起电话,把情况向范东做了汇报,范东听了,轻描谈写地道:“……嗯,那个梅洁我认识,她男人是市教委的,也是驼岭人,我跟他挺熟,……行,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你把你该干的事干好就行了……”
马怀中放下电话不禁有些惶惑,“把该干的事干好,”那么,什么是自己该干的事呢?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个眉目来。
他来到离管委会很远的一家中国银行,开了个私人帐户,把朱昌盛给他的两万美金存上。又做了个单,把钱转到了同业国际标准服务公司美方股东的帐上。
等办完这一切,也到了吃饭的时间,他驱车到宾馆,叫上梅洁和王振海,请他们就餐,吃打卤面。
马怀中一边为俩人浇肉卤一边解释道:“本来应该招待你们丰盛一点,但我知道你们纪委纪律比较严格,有点对不起了。”
王振海说:“这样就挺好,真要上大鱼大肉我们还不敢吃呢!”
马怀中笑了:“其实凡事何必那么认真,如果二位同意,明天我就给你们改善伙食。”
梅洁道:“您还是饶了我们吧,我们可不想带着处分回去。”
马怀中伸出大拇指:“清明啊!廉洁啊!现在找遍全中国,像你们这样的干部已经不多喽!”
梅洁颇有些讽刺意味地道:“是啊!都像开发区这么招待我们,好干部自然就多了。”
马怀中听了,尴尬地咳了两声,讪讪地吃了两口,试探地问:“梅处长,您认为开发区主要存在哪些问题?”
梅洁单刀直入:“您甭提拔我,我可不是处长。您看咱什么时候开始对帐?”
马怀中一下子紧张起来,“今天都周五了,我安排娱乐一下,下周成不?”
王振海点点头:“成。马主任,丁家寨的村民联名写了一份告状信,说开发区、乡里克扣了移民款、土地补偿款,据您所知有没有这事?”
马怀中一听这话心里有些踏实了,他嘴里含混不清地道:“有些事是班子集体研究决定的,有些事是市领导点头同意的。叫克扣似乎不太恰当。”说到这儿,他咳嗽两声道:“你们是不是问一下常市长?”
梅洁听出了他的挑衅,道:“需要常市长协助,我们自然会去找他。”
正说着,身上的呼机响了。王振海问:“谁呼你?”
梅洁看了看呼机,皱起了眉头:“我家兆通。我婆婆住院了,让我回去。”
二
常守一从丁家寨一回来,就抽了一个晚上将江涛约到了月光大酒店的旋转餐厅,他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江涛如约而至,常守一请他入座,给他斟上一杯酒:“咱哥俩难得一块坐坐。这地方安静,没人打搅,咱俩好好交交心。”
江涛乐了:“看你一本正经的,绷个什么劲。”
常守一的语气却没那么轻松,他叹了口气道:“这个旋转餐厅是去年建这个酒店的时候我让装修出来的。千山市夜景越来越漂亮,放五年前还没什么看头,现在有了点现代化城市的味道,渐渐在美起来亮起来,没有个地方来欣赏,也太对不起这座城市的变化了。月光大酒店是千山市最高层的建筑,有了它,人们就可以来体味一下俯瞰千山的感觉。我记得酒店立项时,争议蛮大的,有人说千山穷,省下这笔钱可以给老百姓搞点福利,或者,解决下岗职工再就业,但是我主张上这个酒店,项目就上了。月光大酒店现在是千山市的形象代表了。”
江涛点点头:“守一,我承认,搞经济我是个外行,可能是在线上工作久的缘故,这方面你多讲讲,我也长长见识。”他语气诚恳地道,“我听老孙讲你是北方基辛格,我要好好向你学习。”
常守一笑笑:“咱们也不用搞互相按摩,开门见山吧,就从桃花源工程说起。我想,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咱俩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桃花源的开发是没有错的,它只能造福驼岭老区人民,带动千山市经济的腾飞,同时在你、我这样的干部的政绩簿上写下光彩的一笔。”
“我认同。”
“但是,桃花源工程随着你到来出现了困难,你认同吗?”
“我成煞星了?我不认同。”
“有人说,自打你处理了吕阳,桃花源的桃花都提前谢了。”
“你在骂我。”
“老兄啊,对于千山这样一个准备起飞的地方,我们一无所有,除了眼睛向上看,行动向钱看,我们别无他法。或许,有些个不择手段的地方,但我希望你辩证地看这个问题。”
“我不否认,今天为官者谁要是不想造福一方,干出点政绩那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白痴。问题是干事不能失去大原则。比方说,鱼肉乡里,你干得再猛再快再大,老百姓得到什么好处?老兄,腐败是会剥夺百姓作为改革受益者的权利的,它使改革、发展成了满足一小撮人富起来的挡箭牌。”
“对这个问题我也不否认。问题是看任何事情都要分清主次。现在毕竟是社会转型期,只要你干事就不可避免地要带来一些失误和负面的东西,这是副产品,你躲不掉的。”
“所以才要我们纪检委嘛!腐败就是毒瘤,我们纪检委就是拿手术刀的医生,发现一个,割掉一个。”
“这让我想起一个比方,说经济建设和纪检工作的关系,一个管前进一个管刹车,真是不可协调的矛盾。”
“怎么不可协调?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加油是为了跑得更快,刹车是为了安全,是为了有节奏地控制车的快慢。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当然了,如果这辆车根本不是往正道上跑,而是总往邪门歪道上钻,那不用问,只能刹车不能加油了。只有这个时候两者才是矛盾的。就拿我们的干部来说吧,他要是真廉洁,你去刹他的车,他不怕,可要是他正在高级饭店里加油,在舞厅里加油,在小姐怀里加油,你要是刹他的车,他不恨你才怪。”
“你聊得也够玄的。想听一听我对你这番话的评价吗?”
“说吧。”
“你不是块块上的领导,所以你喜欢用一种理想的状态来安排工作;你不懂经济,所以你喜欢按照本本条条来约束干实事的人。处理吕阳如此,现在盯着丁家寨的问题也是如此,在你们搞纪检工作和党务工作的同志看来,上上下下的搞经济的同志道德水平和个人品质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你们忘了,一个转型期社会,一部分人生活困难了,一些老百姓生存成问题了,腐败问题随处可见,殊不知,这些负面现象是正常的,是历史发展中的必然。准确地说,只要发展的问题解决了,这些现象自然就会消失。”
“你的解释我不赞同。我认为你恰恰是在用腐败代价论来给恶的行为找托词。”
常守一不高兴地站了起来:“江涛,我们还是朋友吗?你摁着桃花源工程这么查下去,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吗?首先会破坏桃花源开发区的形象,招不来商,引不来资,已经开工的工程会停工,银行的贷款会停止发放,这样的话千山市刚刚铺开的建设局面就难以为继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你可能查出一批所谓的蛀虫,作为一名纪委书记你自己可能会扬名全国,受到歌颂,得到提拔,但是你否定的却是市委市政府几年的工作。”
江涛也站了起来:“守一,我告诉你,江涛干工作,对事不对人。一无意树敌,二不沽名钓誉。你方才说的一切,对我是压力,但我更希望是动力。在其位谋其政。除非,我不在纪委书记这个位子上。”
常守一目光直直地盯着他道:“你太左了。”
江涛无声地笑了笑:“我受之有愧啊。”
三
陆兆通正伺候着躺在床上打点滴的母亲,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一看,就见范东提着一些水果走进了病房。他连忙迎上去,颇有些惊讶地招呼道:“范……范秘书……”
范东嘘了一声,陆兆通看看旁边的几位病人,把“长”字噎了回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听说大娘病了,来看看她老人家。”
陆兆通愣了:“您……看我娘?”
陆母在一旁听得糊涂,便问陆兆通:“这位是……”
陆兆通说:“娘,这位是……”话还未完,范东就把话接了过去:“大娘,我叫范东,是咱驼岭的老乡。”说着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陆母一听,忙问:“哦,老家还好吧?”
范东连连点头:“好,好。好着呢!”
陆兆通慌乱地道:“娘,您就别问那么多了,您歇会儿,我陪范秘书……到外面说会儿话。”
俩人说罢来到走廊上,陆兆通这才把那个“长”字带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道:“范秘书长……”
范东再次打断了他:“兆通啊,你看你,乡里乡亲的,客气什么?叫我范东就行,还什么秘书长不秘书长的。”
陆兆通笑笑:“总是觉得不大习惯。”
范东道:“叫惯了就行了。”他接着问道,“兆通啊,到教委几年了?”
陆兆通答:“快十年了。”
“当上处长了吧?”
陆兆通摇摇头:“您别逗我了,我连个正科都没混上呢。”
范东道:“也该提了。这样吧,这事包在我身上。”
陆兆通一听,猛地站起,紧握住范东的双手,激动地道,:“范秘书长,你……你这让我怎么感谢你呢?我干了这么多年,图个啥?不就是想让职务能有所升迁嘛!”
范东手指着他笑道:“你这个人啊!太老实,不会走动。提拔提拔,没人提,你怎么拔上来?”
陆兆通连连点头:“是是是。范秘……”
范东摆摆手:“叫我范东。”
陆兆通说:“别,还是叫秘书长吧,范秘书长,您对我真是太好了。往后,有事您尽管说话。”
范东笑道:“我能有啥事?就是往后要常走动,亲不亲故乡人——哎,怎么没见你们家梅洁呀?”
“去开发区办案了。”陆兆通随口回答,以为人家问起自己的老婆只是一句客气话,可没想到范东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辛苦呀,”陆兆通这才明白秘书长话里有话,他赶紧问:“范秘书长,该不是她惹着您了吧?”
“那倒不是。是一个朋友有了点小麻烦,想让你帮点忙。”
陆兆通一听,忙道:“您说您说。”
范东走后,陆兆通回到病房,却怎么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床位上空空如也,一问大夫,才知道母亲已经挪到高干病房去了,至于费用嘛,大夫说,刚才来的那位市政府的秘书长已经全包了。
陆兆通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自己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有谁把自己当个人看,只有人家范秘书长,范秘书长啊!
正因为抱有这样的感恩意识,梅洁从驼岭刚一回来,陆兆通就非常诚恳地和她谈了一次话:
“梅洁啊,你听我说,你的工作,我不该管,也不想管。可这次不一样,人家范秘书长亲自找上门来说情,你就不给人家一个面子?别忘了,咱两个还只是小小的科级干部,范秘书长这样的高官,平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现在,人家眼光向下了,咱可别黄狗坐簸箕――不识抬举。”
梅洁不高兴了:“兆通,你不要把事情庸俗化好不好?”
“梅洁,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让江涛当枪使,那是个两眼一抹黑,六亲不认的家伙,你跟着他瞎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梅洁问:“那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回开发区喽?”
陆兆通摇摇头:“恰恰相反,我是让你回去。”
梅洁不解:“回去?”
陆兆通点点头:“回去。该打马虎眼的打马虎眼,该抹稀泥的抹稀泥,能饶人处且饶人……”
话未说完,梅洁便生气地打断了他:“你这人,未免太庸俗了吧!”
第二天,梅洁便把范东找陆兆通联络感情的事向江涛做了汇报。
江涛听完了梅洁的讲述,沉思着:“阎王没敲门,小鬼来报信。照这么说,开发区果然有鬼。”
梅洁说:“我认为,纪委应该马上派工作组进驻。”
江涛点点头:“嗯,我马上写报告,上常委会讨论。”
梅洁站起来欲走,又吞吞吐吐地来了一句:“我希望这一次别像上次查手机一样,又是半途而废。”
江涛笑了:“不会。”
四
彭怀远扬了扬手里的报告,望着在座的市委常委开了腔:“江涛同志打了报告,要向桃花源开发区派驻工作组,守一,谈谈你的意见。”
常守一站了起来:“彭书记,其实纪委在桃花源开发问题上查到了些什么呢?很简单,无非是一些村子出现了搬迁纠纷,一些乡镇克扣了一些移民款项,但他们并没有把这笔钱装进自己的腰包,而是用在了乡镇的一些必要的支出上面。把这些问题交给区里解决好了,犯不上兴师动众。另外,据我了解,在桃花源开发中,整个搬迁协议的签订是在政法部门的监督之下进行的,只是有些地方手续不全而已。是这样吗?江涛同志?”
江涛说:“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可实质上……”
常守一打断他的话:“我们要看到基层的组织尤其是乡镇是很不容易的,就拿上次查手机来说吧,如果不是彭书记及时而又果断地中止了调查,就会给我们的开发区引资工作带来极被动的局面,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关系,就会毁于一旦。现在,经过我们不懈的努力,好不容易说动了省计委、省建设投资公司,还有一些民营企业家,他们带着资金、带着技术、带着实力来了,要为我们千山做一些事了,可我们却开始自乱阵营,自毁长城了,彭书记啊,这样做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工作组决不能派驻。”
常守一话一完,一些常委纷纷点头。
江涛环顾了常委们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守一同志说,派驻工作组有可能引起严重的后果,我不赞同。桃花源的问题表面上看是克扣移民款的问题,往重了说是干群关系、党群关系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桃花源的开发环境就不能治理好,也会直接影响企业家们投资的信心和投资的质量。不是有软环境之说吗,干部队伍就是软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彭书记,我在报告中已写明桃花源开发不仅是克扣问题,还有帐目不清、挪用等问题。如果不遏止某些干部的犯罪,后果相当严重。所以,我认为,派驻工作组有利于桃花源的开发。”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彭怀远咳了两声,大家静了下来,想听听书记有什么高论。
“根据桃花源开发工程的实际现状,和我们整个千山的经济形势,为了防止给本市经济带来冲击和震荡,为了保障桃花源二期招标工作的顺利进行,”彭怀远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地说道,“我认为,市纪委暂不向桃花源派驻工作组为妥,但是可以派人进行检查。可以肯定地说,桃花源开发区确实存在一些问题,请守一同志对此要给予注意。最近一段时期以来,纪委的同志做了大量的工作,值得表扬。老常,老江啊,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们一个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个手里有一柄沉重的斧头。利器出手,要慎重。做工作,处理问题,要学得灵活一些,麻烦不见得不惹,风险不见得不担,关键是从大处着眼,控制局面,使我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你们说呢?”
听了这话,江涛和常守一两个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彭书记既然发话了,王振海和梅洁只好从开发区撤回纪委。俩人刚一进办公室,孙陪学就摇着手里的纸扇迎了上来:“二位,欢迎归队。不在下边跑也好,好好休息一下,市里还有好多工作等着你们呐。”
王振海问:“孙书记,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一会儿查一会儿不查的,弄得人无所适从。”
孙陪学啪地将手中的扇子打开:“怎么一回事?这还不明白?江书记的报告让彭书记给否啦,工作组那么好派?这一下,咱成了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了。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想提升?分房?要编制?要车?门儿也没有啊!现在社会情况复杂,做事一个考虑不周就会捅出大漏子,你们两个往后做事啊,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孙陪学讲着讲着,就发现大家眼睛都往他身后看,他一愣,也把目光转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了一声又一声沉重的脚步上楼的声音。
梅洁和王振海互相望了一眼对方,不约而同地向江涛办公室走去。进了江书记的屋,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着脸,一语不发。江涛乐了:“怎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梅洁反唇相讥道:“工作组不派了,茄子能不蔫吗?”
“工作组不派,不等于不开展工作呀。”江涛看着梅洁,怪怪地笑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梅洁,你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吧?”
梅洁点点头:“怎么?”
“我想打一场官司,你做诉讼代理人怎么样?”
梅洁一听就愣了:“你打官司,和谁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