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藤河乡政府五年前才从大岩村搬到苦藤河旁边的一座山坡上,是新修的一幢仿古的两层楼房,一道红砖围墙把它围在里面,远远看去,像是一座香火并不旺盛的庙堂。以前,乡政府还在大岩村的时候,是一栋两手推车木材搭成的木屋。乡政府灶屋里的锅铲碗筷响,村巷里都听得见。从炒菜的油盐香味,从餐厅里的酒肉香味,老百姓也能猜测得出乡政府食堂办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从而估摸得出上面来了什么级别的领导,顾乡长来了什么档次的朋友。
后来来苦藤河乡扶贫的县农业局丁安仁局长向县里要了一点钱,又要刚刚做了乡长的顾家好将五六十年代公社办的林场的木材全部砍伐下来,卖了一笔钱,还参照国务院五十年代修人民大会堂的样子,给每个村修了一个小会议室,让各村自己负责修建资金,这样三笔钱加一块,总共六十来万,就把乡政府搬到山坡上来了。乡政府搬到山坡上来的好处,乡干部们总结出了好多条,但顾乡长只用两个字就概括了:清静。他说,乡政府虽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但毕竟是一级政府,应该有一级政府的尊严。可过去根本就不像个政府部门的样子,倒是像个菜园子,老百姓到乡政府来就像左右邻居串门子,随便得很。你这里吃饭的时候,冷不丁他们也端着饭碗来了,一边瞅着你饭碗里的菜,杯子里的酒,一边东家长李家短地说着话。有时候,还把筷子伸过来,在你的菜碗里捞上一筷子。如今,从下面村子里到乡政府有两里路,还是一道陡陡的坡。而且,上了坡还不一定能进乡政府大门,乡政府四周围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只留下一道门。门口还请了一个守门的老头挡着。要进乡政府,先得盘问几句,没事那是坚决不让进去的。这样,乡政府吃什么乌龟王八老百姓都不知道了。上面来领导,或是顾乡长来了什么朋友,吃香的喝辣的,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只是,这种清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上面来人,顾乡长来朋友,又不好意思留他们在乡政府吃饭了。现如今,社会上流行进包厢,一边喝酒,一边拿个话筒鬼打了一样扯起喉头唱歌,胳膊腕里还要搂着一个嘴唇涂得血红的三陪小姐。苦藤河乡贫穷落后,交通又不方便,开个高级一点的小餐馆,没有几个人掏得起腰包进去吃饭喝酒,就没人开。平时,顾家好只有把客人往河那边顾家富办的连山酒家带。一年下来,招待费没有三十万也有二十万。
这天上午,县桥梁工程队的张经理来到苦藤河乡,询问修桥资金的落实情况。他说他原本是不准备来的,只是,顾家富说国庆节要开工修桥,他来看一看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没有,施工队进场就要材料用,千万塌不得场的。顾家富连忙把他哥叫来,两兄弟陪着张经理在办公室喝了一会茶,说了一下修桥的资金的落实情况,就把张经理带到河那边顾家富的连山酒家,选了一间包厢坐下来。顾家富要弄一个漂亮的姑娘来陪陪张经理,张经理说:“要弄就弄三个,每人一个,叫一个来我不要。”
以前顾家好对面前坐着一个陪酒女还有一些顾虑,后来在外面人家请他进包厢吃饭喝酒都是这样的,也就习以为常了。再说,今天乡干部都下村去了,自己在这包厢里让一个陪酒女陪着也不会有人知道,就没有阻拦。顾家富叫来三个漂亮姑娘说:“张经理,这些姑娘都是我自己酒店的,你只管放开一些,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睡觉的话,包厢的旁边有间小房子,大胆地去睡,不会有问题的,小费由我开。”
顾家好说:“这些都是看心情来的,顺其自然,要你交待做什么。张经理你点菜吧。”
张经理的眼睛瞅着身旁的三陪小姐,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么?大鱼大肉真的吃腻了。”
顾家好说:“王八汤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王八是从苦藤河里抓来的,不是自己养的那种吃屎长大的王八。”
张经理连连摆着脑壳说:“不吃不吃,这些日子都吃出王八骚了。”
顾家富问:“清炖仔狗如何?”
张经理说:“那东西好是好,只是太补,吃了晚上睡不着觉。”这样说着,就伸手把三陪小姐搂进自己怀里去了。
顾家好和顾家富就不做声了。他们不知道张经理到底喜欢吃什么。顾家富眼珠子骨碌几转,试探着说:“不知道张经理喜不喜欢吃乌麂山羊肉。俗话说,秋草蓑,煨羊肉哩。”
张经理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是不是那种全身长着黑毛的山羊?”“是的。不但全身长着黑毛,连羊角羊蹄子都是黑的。”
“那可是难得吃到的珍品啊,你们苦藤河乡有这种山羊?”
顾家好说:“不多,但找得到。”
张经理说:“找得到的话,我买几十斤这种羊肉回去吃。”
顾家好说:“行。”就叫顾家富过河去杀李书记从竹山垭村全安家赶来的山羊。“你快去找羊屠夫杀两只,我们吃一餐,剩下的全让张经理带回去。”
顾家富走出门之后,复又踅身回来对顾家好说:“哥,那个事,你得认真对张经理说一下。”
顾家好没有做声,只对弟弟瞪了一眼。
张经理笑问:“什么事呀?还要认真对我老张说么。我可是把你们当成我最信得过的朋友啊。”
顾家富说:“我们李书记说,修苦藤河大桥要招标找施工队,包工不包料,桥要修得好,钱要花得少。是我哥表硬态才把这个工程给你做的。”
张经理说:“放心,这个情我记着的。”张经理顿了顿,“听说你们分管后勤工作的人还没定下来?包工不包料的话,你们的后勤工作可是塌不得场的呀。后勤工作一塌场我们就没钱赚了。”
顾家好眉头皱了皱,说:“家富不是在做修桥前的具体准备工作么。前天乡干部捐的五万多块钱,我让他拿去买些木材油毛毡之类的东西摆那里,再就去买水泥和钢材。你说谁还会去接家富的手管后勤呀。”
张经理说:“顾乡长想得真周到,到时候他们想换人也不好换了。”
顾家富想说什么,却被顾家好拦住了,说:“张经理还要赶回去,你快过河去杀山羊吧。”过后又对张经理说,“苦藤河乡还是我说了算,除了让家富准备修大桥的材料,该拜的码头我们还要拜,该打点的菩萨我们还要打点。”
张经理把三陪小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只手不停地在她鼓鼓的胸口揉搓着,口里说:“让顾主任分管后勤,许多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样很好,很好。”
顾家好见张经理有些火急火燎的样子,对另外的两个三陪小姐说:“顾主任过河杀山羊去了,你们等一会再来吧。”这样说过,自己也跟着她们一块出了门。出门的时候将包厢的门也紧紧地关上了,“你们说说白话,我等会再来。”
顾家富从连山镇请了两个手脚麻利的羊屠夫,要他们随他过河去杀山羊。他的要求是越快越好,当然,也不亏待他们,除了给他们各人二十块钱的报酬,羊头羊脚以及心肝五脏和下水全部白送他们。两个羊屠夫高兴得不得了,光这羊头羊脚和心肝五脏下水之类的东西,也能卖几十块钱。个把钟头的工夫挣四五十块钱,天下哪来这样的好事。
两个羊屠夫磨刀霍霍地从乡政府旁边的砖楼墙角落里拖出两只大母羊,给每只母羊灌了半碗昨天顾家好请客喝剩的酒鬼酒。羊屠夫说这种灌酒杀羊法能使羊肉更加鲜嫩,而且没有腥味。两只大母羊喝了酒之后,就飘飘然在乡政府门前的花园里打圈子。两个羊屠夫手持屠刀,跑上前去对着羊脖子就是一刀,过后就不管它们了。两只母羊一边绝望地咩咩叫喊,一边趔趔趄趄地奔跑着,将红红的血水洒了一地。过后,就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吓得一旁看热闹的严卉用手捂着眼睛直叫吓死人了。
这个时候,竹山垭村的村支书全安和邓启放的老婆莫如华从大门外匆匆忙忙走进来。莫如华昨天下午去找她娘家亲哥莫胡子,被莫胡子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只得又往竹山垭赶,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只有找全支书出面求情了。天黑一阵,她才赶回村里,没有想到,全安和李冬明都到全金来家里去了。他们已经知道全宝山被匡兴义罚款的事。全安对李冬明说:“你让我怎么做人家的工作,乡企业办那几个人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对待老百姓的。他们哪里把老百姓当人呀,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罚款就罚款,罚款也是由他们自己说,想罚多少就是多少。人们背后骂他们是土匪,是地痞,是流氓,是牛头马脸。全金来回来要是知道这事了,还不去和匡兴义拼命。”
李冬明也气得不行:“真是乱弹琴,等把集资款收完了,我要好好开会整整风。”过后就劝老人说,“你老人家为了支持乡政府修大桥,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想办法弄集资款,你的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匡会计说的罚款,我说了,不用交。他那样对待你老人家,是错误的。我回去之后要严厉地批评他,要他向你老人家赔礼道歉。”
全宝山哭着说:“李书记,我儿子还铐在乡政府呢。要是把我儿子弄到县里去,我也不想活了。”
李冬明是农村出来的,他也知道做农民的艰难。看着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对全安说:“全支书,你胳膊上的伤口好像发炎了,明天去乡卫生院上点药,顺便带着邓启放他女人去找顾乡长,把全金来和邓启放接回来。”过后又劝老人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全金来明天会回来的。”
第二天全安吃过早饭就带着莫如华出山了。全安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婆娘像侍候宝宝儿一样侍候的乌麂山羊被顾家富杀了两只,正在剁脑壳剥皮。全安瞪圆了眼睛问站在一旁指手画脚的顾家富:“顾主任,他们怎么把我家的山羊杀了?”
顾家富对全安瞅了瞅,笑说:“你认得这是你家的山羊?”
“自己家里的山羊怎么不认得,你们杀的还是两只母山羊。这两只种羊是我婆娘从她娘家村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全安走过去,双手抚摸着没有头的山羊,“我婆娘还靠着它们奔小康的,却被你们杀了呀,我回去怎么对我婆娘交待呀。”
顾家富说:“全支书,你别说不在理的话,乡政府的收据也是钱呀。”
全安说:“李书记说了的,这些山羊只赶来关几天,等集资款收完了,就让我赶回去。”
顾家富就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去对我哥说去,是他安排我来杀山羊的。人家县桥梁施工队张经理来了,施工队马上就要进场修桥,他来看看大桥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是他提出要吃乌麂山羊肉。”
“怎么,又是你管大桥的后勤工作,上次开会不是说还没定下来么?”全安扭头看了眼莫如华,问道。
顾家富冷笑道:“我不管谁管。”他心里还没说出来的话是,几个人告状就把我告倒了。他继续说:“苦藤河乡这块天地,还是我哥做主。我哥说了,给你们每个村的主要干部减免一半集资款,你还不领他的情呀。”
全安一口气堵在心里,半天没有透出来:“顾乡长在哪里?我找他去。”
顾家富反问道:“上头来了人,你说会在哪里?”
全安就急急忙忙往河边跑。莫如华在后面一边赶一边哭:“全支书,我家启放和金来都还铐在乡政府的呀。你别忘了在顾乡长面前给他们求情啊。”
全安一肚子的火气,让莫如华这一哭一喊,心又软了,觉得还是要先把人弄出来才行。人家把自己当成主心骨,自己不去替他们说话,哪个替他们说话。他有些没好气地说:“你没听说么,这次又是顾家富管修桥的后勤工作,我们交的钱又全落到他手中去了。”
莫如华说:“我现在别的都不想,我只想快点把启放他们弄出来。”
全安说:“要是他们知道又是顾家富管集资款,还不吵着要李书记退钱呀。谁敢说他顾家富不会把大家的汗水钱又往自己口袋里装。”
莫如华说:“我家启放出来了,我就要他赶快把钱取回来。”
全安和莫如华匆匆忙忙赶到连山酒家,服务员告诉他们,顾乡长和张经理在春悦包厢喝茶。全安就看着牌子上的字一个包厢一个包厢找。当全安推开春悦包厢的转角门时,两人都不由惊呆了。莫如华还“呀”地一声慌忙踅过身去。原来,张经理和那个三陪小姐睡过之后,就把顾乡长和另外的两个三陪小姐叫了去,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扯淡。说着说着,张经理就又和那个小姐喝起“掏心茶”来了。张经理端着一杯茶,从小姐的内衣里面伸进去,穿过胸口的乳沟,再从她的脖子下面伸出来,茶杯正好挨着小姐的红唇,三陪小姐一边嘻嘻地笑,一边将自己口里的茶水喂给张经理喝。顾乡长没有那么放肆,用胳膊将三陪小姐搂在怀里,一边喝茶一边说笑。那个三陪小姐可能是想得到顾乡长的喜欢,弄几个小费,把鼓鼓胀胀的雪白的胸口只往顾乡长的胸口上摁,也想和他喝“掏心茶”。
顾家好这时一定是听到莫如华的惊叫声了,回过头,看见全安和一个泪流满面的年轻女人站在包厢门前,连忙把三陪小姐推开,很不高兴地问全安:“老全,什么事这么急,找到河这边来了?”
全安便走进包厢,说:“顾乡长,把邓启放和全金来放了吧,邓启放不是故意用刀砍我,是误伤,伤也不重。全金来也是急得没主意了,才和你吵。”全安说着把莫如华唤到顾家好面前,“邓启放的老娘住在医院里打吊针,听到儿子和女婿都被抓到乡政府去了,针也不肯打了,在医院寻死觅活。你看邓启放的媳妇急成什么样子了,这半天哭声没断呀。要是弄出什么事来,就不得了了。”全安顿了顿,“我们竹山垭村的集资款也都收完了,乡政府还要铐人,让老百姓怎么想。”
张经理和那个三陪小姐正玩起了兴趣,让全安和莫如华这么一搅和,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响。顾家好眉头皱了皱,说:“邓启放是李书记弄来的,我这里又插手说放,这不是引起我们之间的矛盾了么。”
“李书记说了,让我来找你。”
“他让你找我,是放人呢,还是怎么的,他也没写个条,放不放能由我?”
莫如华就哭了起来:“顾乡长,我家的集资款一分不少地交了,全支书的伤我也带他去上了药,如今他自己又来求你,李书记也说只要问你就行了,你们还不放人呀?今天我是想绝路了,乡政府不放人,我就跪在这里不回去了。”说着就嗵地一声跪了下去。
全安没有料到莫如华会来这么一下子,对顾家好说:“你是我们苦藤河乡土生土长的乡长啊,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啊。李书记和你不一样,是上面派下来镀金锻炼的,屁股没坐热又要走,他不会关心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的困难和疾苦,也不会为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真心实意地办事情。我们不来找你找谁去,你做个人情把邓启放和他妹夫全金来放了吧,要说惩罚他们,也关一天一夜了。”
一旁的张经理有些不耐烦了,说:“受害人不告状,你们还把人家关在乡政府做什么?”
顾家好说:“对邓启放这样没文化的农民就是应该治一治。”
全安说:“邓启放怎么没文化,他是我们竹山垭村的秀才,最喜欢看的就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对国家的政策知道得比我还多。”
张经理说:“那就赶快放人,不然要出大问题的。”
顾家好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扯下来交给全安,说:“你去乡政府找金所长,要他把邓启放、全金来和当阳坡茅山冲那几个人全都放了。你回到村里去再对李书记说一声,不交集资款就抓人是不行的,到时候他李冬明负不起这个责任。”顿了顿,他就板着脸说,“你回去要对邓启放和全金来说,还有莫如华,你也要对你男人说,我顾家好不记恨过去的事情。我顾家好要是记恨过去的事情我还当什么领导。你叫他们也不要老是和我过不去,背地里总是告我的状,那样不好,乡亲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对自己也没有好处。像今天,我不管你邓启放和全金来的事,你们把我怎么办呢?人不是我抓来的嘛。”
全安连连点头说是。莫如华也含一泡泪水连连说着感谢的话。
“快去吧,他们被铐一天一夜了。天气又热,上铐子的滋味不好受。”
全安拿了纸条却不走:“顾乡长,我家的乌麂山羊李书记只说赶到乡政府来关几天,到时候还要让我赶回去的,今天顾主任却杀了两只。”
顾家好的脸面就又阴沉下来:“我说老全,你可不能人心不足。集资款少交,还可以缓一些时间交,杀了你家两只山羊,你还有意见呀,又没有白杀你家的山羊,那山羊是你家抵交集资款的。你就不想想,平头百姓,不管困难不困难,都要按人头交五百。交不出来就担谷子抬猪。”
莫如华听见顾乡长这么说,就想起刚才那个张经理和三陪小姐喝茶的情景来。莫如华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也不识几个字,但她男人有文化,经常说些国家上的大事让她听。她的亲哥莫胡子是苦藤河乡很有名气的村支书,是苦藤河乡九个村支书公认的头,常常听他说起苦藤河乡一些领导搞腐败的见闻。今天她是亲眼看见了,顾乡长躲在酒家包厢里搂着三陪小姐玩,那个姓张的县里来的什么经理,还和三陪小姐做那样肉麻的游戏。原来他们是真的背着人干一些男盗女娼的事情呀。还有全支书,你的集资款比我们平头百姓少交,可你还在我们面前口口声声叫苦哩,你们的心真让人摸不透呀。
全安看见莫如华一双惊疑的眼睛盯着他和顾乡长,连忙说:“顾乡长,你说集资款减免的事,我们没有得正式通知,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我家山羊被杀了,也活不过来了,就算了。”说着,带着莫如华匆匆出了酒店,“如华,我们找金所长去。”
来来回回一跑,过河的渡船又慢,全安和莫如华回到乡政府的时候,就已经下午了。金所长却不在乡政府,看守大门的老头说金所长刚才让茅山冲村的张支书派人来叫去了。全安问严卉邓启放他们被铐在什么地方,严卉说金所长说了,铐人的地方保密,主要是怕出问题。全安就不好再问了,只得带着莫如华往茅山冲村赶。茅山冲村在乡政府后面的半山坡上,有五六里山路。两人爬得汗爬水流才赶到茅山冲村。茅山冲村也是因为交集资款的事发生了矛盾,昨天已经抓走一个人了。今天白天郑秋菊再次召开群众大会。居然有人在会上当着郑秋菊的面骂她的脏话,说她这个白皮萝卜什么本领都没有,只会和男人做那个事,气得郑秋菊只是哭。张有财没有办法,只有去乡政府叫来金所长帮忙。莫如华和全安看见几十个人围着郑秋菊吵架,金所长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全安过去将顾家好写的纸条递给他,金所长趁机对郑秋菊说:“顾乡长写条子来了,我得回乡政府去。”
郑秋菊怕金所长走了之后,这些愤怒的群众不光是骂她,还会对她动手动脚,心虚地说:“暂时不能走,一会儿散会之后再走。”
全安和莫如华只得焦急地坐在会场旁边等。直到天快黑的时候,金所长才和全安莫如华匆匆回到乡政府。金所长什么话也不说,将全金来、邓启放和另外两个人全放了。
只是,全安不曾想到,他东奔西跑找人求情说好话,把邓启放和全金来他们弄出来之后,他们不但不说半句感谢的话,反而口气冷冷地对他说:“全支书,你心里哪有竹山垭村的群众,你哪里想着大家的钱来得不容易。我过去也做过村干部,做村干部的是要花一些时间替大家操心,替大家办事。乡政府减点集资款也应该。可你不能只要自己少交了钱,就逼着我们都得把集资款交了呀。也不问问我们把钱交上去之后由谁管。会不会又像过去那样被他们拿去借鸡下蛋。对你说,他顾家富管后勤,我们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放心。”
莫如华对全金来说:“你爹昨天下午挑着一担桑皮去河那边卖,没有找着企业办的人办手续,匡会计将他的桑皮抛到河里去了,还罚他五十块钱的款。你爹只得又把桑皮挑回去晒。”
全金来的眼珠子就瞪圆了,拳头也捏紧了。口里骂道:“匡兴义那狗杂种这样欺负人呀。我不相信天下就没我们老百姓说理的地方了。”
全安也没心情劝他们了。他的脸有些发黄,心想自己这下里外不是人了,你们有意见的话,找李书记说去不就是么,对着我发什么火,我也是被李书记逼得没办法呀。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说:“你们快到医院去,你们老娘在医院急得哭。”
邓启放还是一个劲地在那里吼叫:“我这就回去要李书记退集资款,他不退,我又要告状了。没有人来解决,就一直告到中央去。”
全金来说:“告状没有用,现如今有几个人关心我们的疾苦?都只知道自己搞腐败。找到李书记,跟他来硬的,不退集资款不行。”
全安有些担心地说:“你们怎么和李书记来硬的?不上排场的事情来不得,搞乱场合了没人能救你们的。”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上铐子蹲黑屋子坐牢又没要你去。我们这么做,全是被他们逼出来的。”
莫如华一旁说:“刚才我看见顾乡长他们在河对面酒家包厢里玩,还有三陪小姐陪他们。”
全安一旁说:“我也感到气愤呀,当时召开村支部书记会议的时候,并没有决定由顾家富做修桥的后勤工作,今天却看见他和他哥一块接待县桥梁施工公司的张经理。他还说苦藤河乡还是他哥说了算。修桥的后勤工作他不管谁管。这样看来,大桥的后勤工作只怕真的是他顾家富管呀。”
当阳坡村和茅山冲村的两个人知道他们能出来,全是因为全安求情说好话的原因,一直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他们越听越气愤,说:“我们回去对大家说,让顾家富那杂种管钱,我们也不指望日后有水泥大桥过了,我们把钱要回去。迟些日子要,只怕就没有了。”
几个人骂了一阵娘,才气冲冲离去。
全安说:“我里外都不是人,我也不劝你们了。劝你们你们也不会听我的,你们要退集资款也好,要告状也好,由你们去。真要告倒了他们,苦藤河乡的老百姓也才有好日子过。”全安这么说着,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往竹山垭走。
全安胳膊上的伤说不严重那是假的,那是为了减轻邓启放的罪责。两寸长一条伤口放在谁的胳膊上都会受不了。两脚不停地走了一天路,全安觉得伤口格外的疼痛,包扎的纱布有些发湿,伤口里的血直往外浸。看看邓启放他们走远了,赶不上他们了,干脆就不赶了,踅身往另外一条山路上走去。那是通往当阳坡村的路。
全安来到当阳坡村刘来春支书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一阵了。刘来春说他刚刚开完会回来,全安问当阳坡村的情况怎么样,刘来春对全安神秘地一笑,说:“群众的意见大这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么。”
“金所长已经将抓去的人放了。你们村里被抓的那个人也放了。”
“顾家好让放人?”
“李书记让我去求他放的人。”
“莫胡子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大家捐款都很积极,李书记的积极性也就更高了。”全安顿了顿,“顾家好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把村里几个主要干部要减免一部分集资款的事说出来了,大家意见大得很呀。”
“他是想挑拨我们和群众的关系吧。他却没有想到,只要群众闹起来,李书记没办法了,县里就会下来人。那个时候火就烧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啊。”刘来春顿了顿,“老全,你不来,我还准备找你去的,我的胸口像堵了一股气,直发闷。”
“我也是。我们这些做村干部的,原本是该积极地支持和配合乡政府领导的工作,不该和领导离心离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顾家兄弟横行乡里,把群众不当人,新来的书记不敢得罪他们,开口闭口不问前面的事情。这样下去,我们做农民的怎么活?我们这么做也是被逼出来的。莫胡子和何委员都是这么个意思,这次我们要横下一条心来,把顾家兄弟扳倒。”
全安走了一天的路,求了一天的人,肚子早就饿了,说:“还有饭菜没有,我的肚子饿得不行了。”
“没吃晚饭你怎么不早说呀。”刘来春连忙要他婆娘炒两个菜,让全安吃碗饭填填肚子。过后两人又说了很久的话,全安才从当阳坡村回竹山垭去。
全安的婆娘没有睡。乡司法干部张大中和广播站丁站长也没有睡。几个人坐在十五寸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电视机牌子差,巴掌大的电视荧屏上全是雪花飘飘,看得人头昏脑涨。婆娘看见男人回来了,第一句话问的是她的宝贝山羊:“你到乡政府看见我们家的山羊了没有,这两天没有掉膘吧?”
全安有些没好气地说:“乡政府天天让它们进春悦包厢,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小姐陪着,怎么会掉膘?都肥得流油了。”过后就问司法干部张大中,“李书记睡了?”全安心想还是应该将今天在乡政府听到的情况对李书记说一说,顾家富当着大家的面说是他管修大桥的后勤工作,这是苦藤河乡的群众坚决反对的,也是苦藤河乡的群众最不放心的。这个话邓启放和当阳坡村、茅山冲村的几个人都听见了,不用多久,全乡的群众都会知道的。他们还知道村里的几个主要干部的集资款要减免一部分。他们对这个意见也很大。他做乡党委书记的心里要有个准备才是。不然,到时候他真的会弄得措手不及的。
张大中说:“刚才严卉打来电话,说他有一份电报,要他赶快回乡政府去,他就匆匆忙忙走了。刘所长也跟他一快回去了。竹山垭村的集资款只差两户没交,我们明天准备到茅山冲村去。”
全安说:“我回来时在路上怎么没碰着他们?”
“李书记接到电话就显出一副心情十分沉重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走了,只怕和刘所长从竹山垭那边的小路回去的。刘所长提着那么一袋子钱,不该走小路的。”丁站长过后又说:“看起来,农民穷是穷,要他们想办法弄钱他们还是有办法。只有两天,集资款就收上来了。”
张大中生气地说:“你是胯裆里长的卵子,不知道女人生儿子时家伙痛。大多数农民的钱都是卖粮来的呀。眼下刚刚秋收,哪个家里没几千斤口粮,明年五黄六月日子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全安一旁苦着脸问:“李书记没说老家打电报来做什么?”
“人家家里的私事,他不说,怎么好问人家。那样子肯定是急事。”
几个人说话的当儿,禾场上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气冲冲地推门进来,为头的是邓启放,他瞅了瞅张大中和丁站长,问道:“李书记呢?”
张大中看着板着一副面孔的邓启放,脸上做出一丝笑,问道:“小邓你回来了呀?”
“你的意思我不该回来?应该去县公安局蹲笼子的。”
张大中有些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家的集资款交完了,全支书也到医院上了药,乡亲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认那个真做什么。”
邓启放说:“你只别说这些话,低头不见抬头见又能怎么样。我就认一个理,哪个把我们农民不当人,他自己就不是人。我们找李书记去退集资款,他睡在哪里?”
邓启放身后的一群人全都吼了起来,都说是要找李书记退集资款。丁站长一旁劝道:“集资款已经交了,怎么能退呢。李书记和刘所长都回乡政府去了,你们的集资款也带回乡政府了,乡政府急着要钱购买钢筋水泥和其他修桥的物资,施工队马上就要进场开工修桥了。”
“修卵的桥啊,只怕不要多久他们就会在连山酒家的包厢里面把钱花光的。”邓启放回头对跟来的群众说,“他们不是头,跟他们说没有用,明天到乡政府找李书记去。”就和吵吵嚷嚷的人们气冲冲走了。
张大中和丁站长看着怒气冲冲骂骂咧咧的人群走出禾场,消失在夜色里,都不由担起心来。丁站长说:“这个邓启放,让金所长铐了一天,反而把火气铐得更大了。”
张大中说:“他刚才不是说了么,他就认一个理。他认为他有理,却被弄到乡政府铐了一天,他心里能没火么。”
全安坐那里不吭声,只发愣。全安的婆娘还是不放心她的乌麂山羊,一旁唠叨说:“我的山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关在乡政府,我真的不放心他们能记着给它们喂草喂水。它们都金贵得很,弄不好就掉膘了。”
全安哭丧着脸说:“你个婆娘唠叨什么呀,过几天你背个背篓去把山羊骨头背回来就是。”
女人疑惑地盯着男人:“他们把我的山羊杀吃了?李书记说的话不算数呀,他骗我们老百姓呀。”女人这么说着泪水就流出来了,“到时候李书记不把山羊如数退还给我,我就死在他的面前让他看。我的男人靠不住,一年到头忙村里的事情,还要东家长西家短地帮人家解决问题,家里的大小事情,地里的阳春活,从来都是靠我一双手慢慢细细做,苦呀累呀我都一个人扛着。还不够呀,我辛辛苦苦养的山羊也不放过了。我还靠着这些山羊过日子的啊。”这样说着,眼里的泪水就扑哧扑哧地往下掉。
全安双手捧着脑壳,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这个村支书辞职不当了,我里外不是人了。”
张大中和丁站长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好言劝着全安的婆娘,一边问他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事情了。全安就是不开口。问得急了,他就担心地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明天乡政府可能要出大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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