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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厄尔巴索东南部约九十分钟车程处,奶油色的林肯大陆轻松地驶过了得克萨斯的考弗拉小镇。

    马蒂指点着:“看那儿。标牌写着‘供电并提供新鲜鸵鸟肉’。这是什么生意组合啊?嘿,那儿有家便利店还开着。你真的觉得我们已经需要加点儿汽油了?”

    “在这儿还是当心点儿的好,马蒂。加油站之间都离得有十万八千里。注意到了吗,这六十五公里以来,我们甚至都已经不能从收音机里听颓废音乐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种流行音乐风格。了,只听到静电。”

    “这倒是真的,”马蒂说道,“什么地方居然会晚上都没一个电台啊?”

    “这个地方。”司机叹了口气,把车挨着艾密哥斯商店的水泵停了下来。

    “我们本该坐飞机来厄尔巴索,然后租一辆车的。我们干吗不那样做呢?”

    司机边打开车门边说:“马蒂,想想粘在引擎支架的金属盒里的那些玩意儿吧,它们要通过机场的行李安检可有点儿危险。可能会丢掉的。”

    “是啊,你说得对。”马蒂打开乘客座那边的门:“我倒忘记这一点了。可我们在塞拉马布兰卡的检查点并没碰上任何麻烦事儿,不是吗?就像你说的那样,挥挥手就让咱们过去了。你挺高兴我是个白人,对吧?”

    司机把喷嘴插入康尼车的油箱里,抬头看了看得克萨斯的夜空,没有吭声。他的母亲是墨西哥人,十五岁时生下了他。他对母亲一无所知。她在刚满十五岁的时候越过了边境分娩,那样就可以确保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美国公民。接着,她就被遣送回墨西哥了,其中的理由没人向他解释过。他留了下来,由两位远方的阿姨和叔叔抚养长大。他听人说他的父亲是盎格鲁人,皮肤白皙,在圣迭哥城外的渔船上工作。

    马蒂走向汽车前门,伸了个懒腰,踮起脚尖轻轻跳了几下。“我的背有点不舒服,都是这一路上坐过来闹的。我家里的人背部都有毛病。你在长途开车时会背不舒服吗?”

    “马蒂,到里面去瞧瞧他们有没有好咖啡。”司机忽略掉了马蒂的问题,把喷嘴插入康尼车的油箱,往里头灌满了油。“要是他们有的话就给我们拿几大杯来。我想要黑咖,加一点点糖。”

    司机思忖着,要能够给一把贝瑞塔93R冲锋手枪装卸弹药的最低智商是多少。用这枪开火一点也不难,这一点是确定的,不然马蒂老早就失业了。

    在艾密哥斯商店里,马蒂正在连连抱怨店里没有新煮的咖啡。照料店务的年轻女孩嚼着口香糖,斜靠在搁香烟的架子上瞪着他,右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左手上的三个戒指。

    “你从没考虑过有些走夜路的人可能会需要一杯好咖啡吗?”

    “我们差不多要打烊了。”女孩说道,“十一点后我们从不煮新鲜咖啡。这是店主的规矩。他说太浪费了。”

    “哼,这根本不讲道理,不是吗?”马蒂被没有咖啡的情形惹毛了,并且女孩漫不经心的讲话方式也让他很不爽。大约是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样子得罪了他,大致如此。司机曾说过,这片地方就像该死的沙漠那样荒无人烟、死气沉沉,现在马蒂也开始同意这一观点了。

    当司机进屋拿出皮夹的时候,女孩踱了过来,看了看数字显示屏说道:“一共是七块九毛。”

    “他们没有一丁半点儿他妈的新鲜咖啡。”马蒂语调清晰,表达出了他的愤怒。

    “十一点后我们不煮新鲜咖啡。”女孩重复着店主的规矩,并把一个角子找给司机:“我们十五分钟后打烊。”

    “这他妈根本不讲道理,就这么回事儿。”马蒂研究着钥匙链上的旋转头。

    “不需要讲道理。”她一边说,一边把汽油收据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规矩就是这样,老板告诉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如果你们是在研究这旋转头钥匙链的话,它不是真银的。”

    马蒂对此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认为一串六十八美分的钥匙链是真银的?另外,我倒是有一串真皮的,配那辆雪佛兰。”他的目光瞥过司机,看着他,以一种半牢骚半威胁的口气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那店主从床上叫起来,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能改变一下规矩,弄到点儿新鲜咖啡,你觉得怎样?”

    “行了。”司机说道,同情地看了那女孩一眼:“我们来几杯可乐吧。马蒂,给我们弄两杯冰可乐来。”

    “可乐一块八毛。”侍应女孩懒懒地说。

    马蒂的声音从商店后头的冷却器附近传过来:“好主意。可乐里有咖啡因,就像咖啡一样,是吧?”

    他们走出了艾密哥斯,在外头,马蒂一个劲儿地抱怨着这个该死的地方——管他妈是什么地方——人们的言谈有多可笑,仅仅是听他们讲话就让他觉得有多不爽。一群该死的乡巴佬,他们就是这种人。一个牛仔正一边往一辆布满灰尘的小卡车里灌汽油,一边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林肯大陆,然后踩着他那双破靴子围着大陆车绕来绕去。

    “嗨,你知道自己在干吗吗?”马蒂嚷道。

    牛仔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只是在欣羡你们的车子。一辆像这样的车得多少钱?”

    司机不知道它值多少钱,这不是他的车。马蒂也不知道。

    “得不少钱……相当不少。”司机说道。

    牛仔展齿一笑:“在里头放个洗脸台,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了。肯定比我在乔伊阿街租的房子还贵。”

    “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想知道这些干什么?”马蒂抬头审视着牛仔,牛仔轻轻松松就比这穿着昂贵套服的小个子男人高出了十五厘米。

    “没什么原因,只是好奇而已。以牛仔的工资无论怎样永远也买不起这样一辆车。”

    马蒂提了提裤子,说道:“好吧,那么,问这些也是毫无意义的,对吧?”

    牛仔的笑容消失了,他低头看着马蒂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如果我打扰了你们,我很抱歉。”

    他拖长了声调,比侍应女孩的声音还要悠长深沉,他走回了自己的小卡车,一只靴子踩在汽车的踏脚板上,把油泵开到了最大。灌到十美金的时候他关掉了喷嘴,把它挂在了油泵上,然后目送着林肯车慢腾腾地开出了艾密哥斯区域,向右拐,朝圣哈辛托方向开走了。

    “看明白了吗?我们在灌汽油之前不用付钱的。很久没见过了。”司机说道,“等等,我他妈的干吗要朝右拐出加油站?这条路不是大路。”

    “可能是太累了,或许吧。”马蒂说道,“如果他们那儿有新鲜咖啡的话,我们的状态会好一点儿的。要不我来开一会儿吧?”

    司机摇摇头,心里想着让马蒂坐在方向盘后头可是件最糟糕的事儿。“不用,我挺好。我们离克里尔塞格诺的距离肯定不超过两小时车程了。给我开罐可乐吧,我正转回去……该死的,这小镇没有岔路。我还以为我能绕着街区开呢。”

    马蒂递给他一罐可乐。“妈的,你说得对。那儿有个维肯街区,就往那儿开。岔路没有,连街灯也没有。什么鬼地方才会既没有街灯也没有岔路?”

    “这个地方。”司机一边回答,一边左拐,来了个U字形转弯,开着康尼车从一个杂草丛生的街区里穿了过去。正当小车的四个轮子就要碾回到圣哈辛托的泥土上时,车前“砰”地响了一声,声音倒不大。

    “怎么回事?”马蒂问道。

    “我讨厌去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轮胎。把手套盒里的那支手电给我。”司机停下车,拿着手电走出了车门,正好看到右边的前轮慢慢漏光了气。他踢了那轮胎一脚,然后马上就后悔了,用手电照了照自己的平底鞋。马蒂也打开车门,迈出来站到司机身边,司机正用一只脚站着来保持平衡,一边用一块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鞋。

    “怎么啦?”

    司机用手电指了指那轮胎。“就那么着啦。他妈的轮胎。”

    “我不会去换的,”马蒂说道,“我穿了一身很贵的衣服。你不会指望我背痛得要命、还穿着这么贵的衣服去换轮胎吧?”

    “好吧,马蒂,我的衣服也很贵。我的鞋子也挺贵的。现在,我们可以就站在这漆黑的地方,聊聊我们的衣服值多少钱,要么我们就把这混蛋轮胎给换了,然后继续做我们今晚要做的事。”

    司机脱下了夹克,叠好,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前座上。他卷起蓝条衬衫的袖子,又把领带折进了衬衫里。他打开卡车,回头说道:“马蒂,拿好这他妈的手电,不然我看不清楚。”

    “有点灰是吧?”马蒂细细打量着卡车。

    “灰尘正是这个州的小名。”司机解开备用轮胎,用力把它拖了出来,把它靠在后保险杠上。“千斤顶和轮胎扳手肯定在这个塑料包里。”

    五分钟后,康尼车的右前部被顶了起来,司机正拧松轮子的螺钉。

    马蒂弯下腰来,手撑着大腿:“瞧,从这个角度你就能看见粘在引擎支架上的盒子。并且,要是又爆胎了我们该上哪儿去找备用轮胎呢?要是我们的轮胎又瘪了呢?”

    “我不知道,”司机一边咕哝着,一边拿着扳手同一只拧得紧紧的轮子搏斗,“希望我们顺利度过今晚,不再爆胎,早上我们再去修那只瘪了的轮胎。”

    “是啊,但我想知道的是,要是与此同时我们又爆了一只胎呢?那我们该怎么办?”

    “上帝呀,马蒂,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好好拿稳手电?”

    马蒂一只手抚着背上的衣服,人向前探去,嘴里嘟囔着什么,这个动作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好吧,别发飙。你知道我只是问问罢了。问问总没什么错,不是吗?”

    一对车前灯从砂砾路上向他们照了过来。马蒂眯起眼睛朝灯光里看了看,看见了警车轮廓,这形象随处可见。

    “哦,妈的,是警察。”

    “什么?”司机说道,拿着扳手站直了身子。他刚刚取下了瘪掉的轮胎,正准备换上备用的。“保持镇定,”他说,“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当地人。表现得讨人喜欢一点儿,别让他们觉得咱们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当警车转过来停在林肯车后头时,马蒂有些烦躁不安了。警察过了一会儿才钻出了警车,他的无线电发出细碎的毕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司机正忙着装备用轮胎,并且已经开始轻轻地拧紧轮子上的螺母。

    “各位好啊,”警察一边钻出来一边朝林肯车走来,“这儿出问题了吧?”他很年轻,也许二十五岁,穿着制服,还戴了一顶牛仔帽。他拉长音调的说话方式也挺像牛仔,这又激起了马蒂的恼怒。

    “晚上好。”司机咕哝着,手指拧动着螺母,他开始冒汗了。在他可以把康尼车放下之前,他还得拧上三个螺母,把它们上紧。他重新摆了个姿势,这样他的身体就可以部分挡住警察的视线,不让他看到粘在支架上的金属盒。

    马蒂注视着警官一步一步走过来,什么话都没说。

    司机还剩一个螺母要拧。他把它扔在灰尘里,擦了擦汗,然后静静地开口:“把手电照在轮子上,马蒂,把嘴闭紧点儿。”

    “你俩离家可真够远的。”警察打开了自己的手电,光束上上下下地在康尼车上游移,他走到车的左侧,用手电照了照座位和雨刮。

    “是啊,我们确实离家很远,警官。现在又在你的镇上爆了胎。”司机找着那枚掉落的螺母,它滚到车底下去了,司机四处摸索着,想把它找出来。

    “你俩去哪儿?”

    “达拉斯。明天我们在那儿有生意。”司机这么回答了,随即怀疑自己也许犯了个错误。他的地理从来就不拔尖,并且他只是大概知道达拉斯在东边的什么地方。

    “你俩是做什么生意的?”

    “嗯,商业表格……供纸业方面。”

    “你们要是想明天到达拉斯,那你们怎么不上I10道?OI90是转向河边的。”

    “搞错路了,我想。城市小伙在乡村大道上可吃不大开。我正和我的副手说呢,我们最好沿直线返回北方的什么地方。”

    警察蹲了下来,胳膊放在自己膝盖上,看着司机干活。他的手电是麦格丽特牌的,手电的光线直接跳到了金属盒下,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盒子。无线电在他的警车里像背景音乐似地喋喋不休,他摆了摆头。此时马蒂已经挪到了这一边。

    “你俩这辆车可真不赖。哪年产的?”

    4

    司机不知道,马蒂也不知道。

    “公司的车,”司机答道,手依然探在车底在灰尘里摸索着。“挺新款的。买了一两年吧。”

    “我觉得它看起来新极了。里程计显示它只开了七千公里。”

    终于,司机找着了掉落的螺母,把它牢牢地拧在了一个轮子的螺栓上。他汗流浃背,衬衫已经湿透了,手上沾满了润滑油和灰尘。他耸起了宽厚的肩膀,用有力的前臂握紧了千斤顶的把手,把康尼车放了下来。他不喜欢这个警察如此注意细节。

    “我得请你俩向我出示一下驾驶执照。”警官说道,他的手电光看起来直接照在了金属盒上。他偏了偏头,把光线移得更近了一些,正照在盒子上。“等一下,别动。下头那些是什么?那些粘在引擎支架上的是什么?”

    司机以为自己又听到了爆胎声,这两种声音几乎一模一样。接着,警察猛地向前倒下,倒在了他的怀里。牛仔帽撞上了司机的肩膀,皱成了一团,麦格丽特手电从警察手中跌落下来。

    “上帝!”司机站起身来,晃动着轮胎扳手。“这他妈的是怎么了?”他捡起麦格丽特手电照向地下。一缕鲜血正从警察的后脑冒出来。

    他把手电对着马蒂,马蒂正把一把带着消音器的短管手枪往腰带里塞。

    “马蒂,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他看见了那些盒子。你注意到了不是吗?他在看那些盒子。”马蒂的语速很快,几乎有些模糊不清。

    “我本来可以试着掩饰过去的,你这该死的笨蛋。他没有足够的理由来搜查我们。耶稣啊,现在我们他妈的怎么办?你告诉我!还有,以上帝的名义,你拿着那把枪干什么?我们应该把所有的装备都放在那些盒子里。”

    马蒂什么都没说。有盏门廊灯的灯光洒过了街面,司机可以看到一个轮廓,有人正透过前窗向外窥视。在得克萨斯的考弗拉,一切都显得那么失败。

    “我们得把这狗娘养的弄到别的地方去,马蒂。快点,帮我把他弄到后座上去。”

    马蒂弯下腰来,抓住了警察的脚踝,很小心地不把自己的衣服和衬衫袖口弄脏,同时也照顾到自己的背痛。司机打开一扇后门,抓住警察前胸的斜纹衬衫,把他举起来扔进了后座。

    马蒂搓了搓手,又挥了挥手说道:“我告诉过你吧?我不喜欢手里没武器。嗨,他会一直这么流血,把这地方染得一团糟,不是吗?血迹可是很难除掉的。他的血把真皮垫子都弄脏了,不是吗?”

    “马蒂,闭上嘴,按我说的去做,不然我就把你扔到那个警察上头去。把他的牛仔帽捡起来扔进车,扔在他边上。然后回去关掉那辆警车的灯光和马达。”司机使着千斤顶,让康尼车四轮着地。他转着轮胎扳手,上紧了轮子的螺母。工作完成后,他把瘪掉的轮胎和工具一起扔进了卡车,猛地关上了门。街那头的门廊灯现在已经熄了。

    他们坐到了车里,沿着圣哈辛托朝九十号公路那里开,过两个街区就到了。司机的衬衫袖子依然高高卷着,前臂肌肉紧绷、块块凸起。他向左转,上了九十号公路,在两人接近考弗拉东边的时候点了一支烟。“我包里有五分升野火鸡波本威士忌的极品高价产品……帮我拿出来。我需要喝点酒。”

    马蒂转身探过座位,拉开一只黑色皮箱的拉链:“酒在哪儿?我找不着。”

    “顶上左边的袋子里,和我的刮脸用具放在一起。”

    “找到了。耶稣啊,这警察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说过会搞成这样的,不是吗?我们回到城里的时候人家会怎么说呢?”

    司机拧开酒瓶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重新盖好盖子,把酒瓶塞到了座位底下。“我们一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把这尸体处理掉。马蒂,你真是个愚蠢透顶的混蛋。”

    “别以那种口气对我说话。那个警察是自找的,我就这么看来着。我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瞧瞧吧——开口闭口‘你俩你俩’的,这是在放什么屁?该死的乡巴佬。而且没有人,也包括你,可以管我叫愚蠢透顶的混蛋,听到了吗?”马蒂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惯有的那种无知天真,仿佛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冰霜。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司机开始考虑马蒂的不稳定性,并且想到了他的同伴腰带里塞着的S&W32手枪。

    他让酒精麻痹自己,使自己松弛下来,然后试着让气氛轻松起来,以弥补他先前所说的重话。“对不起。只是因为我们手头的事情有点儿糟糕,我就有点儿神经紧张了。”

    “那好吧。只要你道歉了就行。看那月亮。”马蒂身体前倾,透过挡风玻璃向上凝望着,“你见过那样的月亮吗?”

    “不,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月亮。”司机说道。他用力踩下油门,康尼车已经厌倦了整夜的行程,而这黑夜却越来越长,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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