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切尔的脑海里,当他回想起自己的生活时,总觉得它像个故事,仿佛一切从未真实地发生过,而只是道听途说。生活就好似别人生活中的篝火。一串百转千回的虚假片断串在了一起,就好像在一个草原之夜燃起了一堆火。下一秒钟,火堆依旧,但已渐渐黯然熄灭,当长途跋涉后的骑手们讲完了故事,裹紧毛毯、酣然入睡时,火堆便逐渐化为温暖的灰烬。
温切尔拿着面前的牌,洗牌、发牌、理牌,但已没有心情再玩一次维吉尼亚里尔单人牌戏。他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靠着洗涤池从玻璃杯里啜饮了一口,然后又把水倒进了排水道。他斜拿着酒瓶,研究着它——第三次满杯。他倒出两指高的酒,执着玻璃杯进了桌球房。已经差不多凌晨一点了。
在距温切尔西北方向半公里处,帕布罗正在黑暗中穿行,他已全身脱水,精疲力竭。终于撑到泥砖屋的时候,他的脚步已沉重无比,凌乱不堪,如同一个盲人在艰难地蹒跚。甚至在这凉爽的沙漠之夜,他这一路上也早已把衬衫汗湿了不下百次,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味儿比一头在盛夏被宰杀、又放了四五天的狮子更难闻。他轻轻叩了叩西边的一扇窗户,那女人出现了,她移开窗户,沉默地伸出了手。他把包袱递给她,自己也跟着爬过了窗台。
她立刻就开始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控诉他身上的臭味,叫他离开自己的卧室到厨房里去。帕布罗注意到,卧室里闻起来也不怎么样,弥漫着浓重的味道——混合了性事、莎脱酒和从事非体面劳动时大汗淋漓的汗味。床铺并未整理,凌乱不堪,一只枕头上还横着个空酒瓶。窗边的桌子上有一根快燃尽的蜡烛,冷却的烛油挂在烛身上,像是给它穿了条裙子,烛油还顺着烛台流到了桌上。名叫索妮娅的女人热好了菜豆、米饭和熟小山羊肉,帕布罗就坐在她那漆成绿色的桌子边。桌子的贴箔已经脱落了,好几个地方都有深深的刻痕,它已被康伯乐一家长期使用过,后来又被那些为他们工作的人使用过,留下了这些疤痕和污迹。他喝了三杯水,然后双手扶着头静静地坐着,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这么累过。朝北跑这一趟可不容易,得有年轻人的体力和意志,而帕布罗一样也没有。他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为同业联盟驮运货物了。但他希望在那之前他可以先在高耸凉爽、水源丰富的塞拉马德雷那儿弄到一小片土地。坐在女人的桌子边,帕布罗再次强迫自己,把朦胧的希望看作一个与自己订立的约定,想象着绿树与流水,以此来强化约定的效力。
当他的食物准备妥当时,他已把头靠着交叠在桌上的双臂睡着了。
女人粗暴地摇晃着他,说道:“醒醒,你这老头儿。把你的东西吃了,再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就离开这儿。”
帕布罗疲软无力地把菜豆、米饭和熟小山羊肉卷进一张玉米薄饼,然后吃了起来,他目光低垂望着盘子,却不看那女人。她倚着炉子看着他,心里想着是否要上报告诉他们,这个叫帕布罗的人每次到达都已疲惫不堪,也许该建议他们找个更能干的人来替他。这个地方的执法人可多了——得克萨斯骑兵巡逻警、边境巡逻站、毒品强制执法管理局美国的缉毒机构:DEA(DrugEnforcementAdministration)。、州骑兵和其他警察。他们知道帕布罗正没日没夜地朝着北部赶,索妮娅不想让他们逮住这老头儿,他会口无遮拦地把什么都说出来。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眼中雾气迷蒙,双手由于疲劳而颤抖着。圣母玛丽娅,索妮娅思忖着,他看起来可能手里攥着一张玉米薄饼也能睡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座象征田园生活的塑像。
“我已经在你边上的地板上铺了一条毯子。我会在日出前两小时把你叫醒。”她皱了皱鼻子:“你爬到你老婆身上去时也这么臭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老婆可真够大度的。”
“我想我可能是发烧了。”帕布罗说道。
“你需要睡觉,老头儿,就这么回事。”
她这么说着,把包裹拿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随后她会从包里刮出两盎司来,作为放到朗来福山洞里的个人储备,之后把包裹里的货物重新放置到一个手提箱里。她的藏品由那个住在克里尔塞格诺的年轻音乐家处理,当她把新的一批货物拿给他时,他总是一边付钱一边告诉她这毒品质量有多好,付款价格为每磅一百五十美金,并且他还得再支付四百美金来把它们打包运到更远的地方,去卖给他的朋友。那些朋友抽着这些玩意儿,暂时从漫无目的,或者看起来漫无目的的生活里逃开一小会儿。虽然过了一会儿这种舒适就变成了使生活一无是处的原因,但药力带来的幻术能使人们对这种转变视而不见。
索妮娅会花三个晚上把两个手提箱打包装上一辆手推车,把它们放到一个藏匿之处——横跨斯莱特溪谷的大路桥下。那个叫作诺皮的男人会在凌晨两点开着他的新别克车去那儿,调整好到达时间,确保自己的车是荒废的西得克萨斯大路路段上唯一的一辆。他会停在桥上,迅速地按四次喇叭为号,然后取走手提箱。他会在原处给她留下两只空箱子,付钱给她,而后一切周而复始。再过几年,即使她把三分之一的钱寄回到墨西哥给她的母亲和妹妹,索妮娅依然会有足够的钱在克里尔塞格诺镇上更好的地段买幢房子,从此度过宽裕而又安详的晚年。
隔着卧室的门,她能听到帕布罗的隆隆鼾声,于是厌恶地摇了摇头。他甚至还穿着老式的凉鞋,而其他人都穿低跟旅行靴或帆布胶底运动鞋。这些土包子没有一个显露出风度或品位,包括间或过来的盎格鲁人美国西南部北欧裔英语系美国人……对了,那个叫法兰克林的年轻人除外。他说过,他曾经是个职业冲浪手,虽然索妮娅不很确定冲浪到底是干吗的。在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对她表现出了兴趣,也许还想着将来的某些可能性,当然,这一切只有在他洗毕饭足之后才成立。但生意和愉悦是不会混为一谈的,这事儿绝不会发生。索妮娅有自己的准则,并严格遵守着这准则。
索妮娅上好床头钟的发条,设好闹铃,然后脱掉了棉质长袍,躺到皱巴巴的床单上。她赤裸着身子,拿了一本杂志给自己扇风。闹铃正好设到日出前,但那个叫作帕布罗的粗野家伙可能还睡眼朦眬,估计还得唤上好一阵子才能把他叫起来,让他准时离开她那间贴有墙纸的厨房。
她起身,把一面朝南窗户的窗帘拉开。很明显,温切尔那老头儿依然醒着,因为主屋的灯还亮着。但她已经了解了他的生活方式,知道他是个夜游者。明天她会给他煮饭,给他打扫房间,给他收拾床铺,过去两年来她都是这么做的。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把讨厌的手枪,它就挂在他的床头板右手边。
他是一个奇怪而安静的人,一直沉默寡言,经常摆弄牌,有时她在干活时能听到弹牌、洗牌的声音。她隐秘地注视着他,他玩牌时手法轻盈,毫不费力,这使她惊叹不已。她也对那把手枪感到疑惑,纳闷着他是真的会使枪,还是只是把它放在身旁寻求安全感,就像一个攥着毛毯的婴儿,或是一个守在家中的传统墨西哥女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一年前他把那嗓门大得惊天动地的外国姑娘扔了出去——那场架打得多惨烈啊。那女人污言秽语地尖叫着,声称他在把她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是,如果把方方面面都综合考虑进去,并以一种全面负责的眼光看待这整件事情的话,索妮娅可算占了个大便宜,她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温切尔可不像他前面的那个粗野的里克,他始终彬彬有礼,要她做事时也宽厚温和,还经常离开一两个礼拜——有时甚至一去一个月——就开着他那辆深蓝色的凯迪拉克,这样她的夜间工作就更为轻松了。她脑子里翻滚着这些事情,在午夜刚过的时候就枕入睡。枕头上依然留有卡曼其人北美印第安之一族。的气味,她微笑着,想念着他,想着他触摸起来有多精瘦和坚硬。
但当她开始想着有朝一日在得克萨斯的克里尔塞格诺镇上、在更好的地段买所房子的时候,她的笑意更浓了。对于一个终年夹着尾巴做人、惶惶不安地害怕被驱逐出境的女人来说,这已经是挺不错的了。在一九八六年的大赦令允许她成为一个美国公民之前,她一直都这么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已经相当不错了,也许好得很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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