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午休时间,我在教务主任的介绍下见到了曹前。他推门走进办公室,寻常的学生模样,晒得黑,头发有些毛乱,藏蓝色的长裤盖住鞋面。
教务主任对他说:“这位就是电视台的李编导,她负责这次的拍摄。”
我就着茶杯朝曹前点点头算是招呼,一边忙于吐掉嘴里的茶叶。
教务主任身子侧向他,用长辈的语气:“怎么样?家人都讨论过了吧。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对李编导提的。不必紧张,也别有什么思想负担。这又不是一件坏事。”
仿佛仍有拘谨,男生目光垂向地板不说话。
“那等放学我们先去你家实地看看吧,”我接过话头,“前期的提纲眼下还在准备,所以特别需要听听你们的要求。尤其是我想和你哥哥聊一聊——”
“但我哥他不太方便聊天……”他这时打断我。
“不是真的要‘聊天’,”教务主任插进来解释,“编导总得先见见你哥哥,毕竟这次拍摄的主角是他。”见男生动了动嘴巴却没作声,她淡淡地皱起眉头。
“听班主任介绍,弟弟成绩一般,不太上进,其他方面也没什么拔尖的。”等曹前离开之后,教务主任对我说。
我理解她的意思,“不要紧。如果我打个报告上去,说这次的主题是‘背负残疾兄长的愿望,弟弟发奋图强’这种故事,反而不会被批准啊。”
教务主任很快笑着,“确实,那样太老套了。”
我坐在驾驶座里,没一会儿发现了放学人群中的曹前。像每个傍晚都会出现在马路上的学生一样,书包侧袋塞瓶饮料,习惯性驼点儿背,看见我之后才板直起来。他流露出很明显的局促神情,在我招呼他上车时,他虽然先碰到副驾驶一侧的门把手,最后却是打开后排的车门钻进来。
沿着高架从南往北开,下了桥以后仍有一段路,感觉车内的气氛过于紧绷了,我回头看一眼。
“平时怎么上学?坐地铁?看你家离学校也不算近啊。”
对于我突然的问话没准备,男生条件反射般“啊?”一声,接着才放低声音:“……我骑自行车,大概半个小时多点儿。”
“啊,那也挺长时间的吧。”
“嗯……”
“父母还在工作吗?”
“妈妈几年前申请了提前退休,爸爸还没有。他在厂里上班。”
我点点头:“听说你比你哥小八岁?现在读高二?高一?”
“读高一。”
“那家里的事——照顾你哥哥之类——都是妈妈在忙了?”
“嗯。”
“很辛苦吧。”
“嗯。”始终一致的回答。
我抬起眼睛从后照镜里看了一眼。男生脸朝着窗外,入夜后路两旁打起间隔的灯光,跳过男生的眼睛落在鼻梁两侧。
月初接到新企划,确定下期特辑为关爱残障人士的纪录片。当时我刚从外省追踪采访了几个月回到家,累得散架,但得到上司称赞说播出后的反响很好,他用虽然官腔可仍然颇具蛊惑力的口吻做结尾,“有前途啊,小李,好好加油!”同事也传来若有似无的风声,暗示似乎我若保持这副势头,年末时离晋升也不远了。
她们拿稍带酸意的口气搭话着,凑近我的电脑,“唷,这家人就是下期的拍摄对象?”
“嗯,是这位,”我伸出手指,“这边的哥哥。”
“是么——他怎么了?”
“唔,他是……”我翻开手边的资料夹,“小时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
对方愣了愣,随后毫不避讳地笑着,“啊,就这样?听来还真普通呀。”
“确实是。”我点点头。
“哦,但有你出手的话肯定不同了。红人哦,完成后一定要让我们好好观摩学习一下哪。”
我笑笑,用鼠标关闭了图片窗口。
“到了。”曹前说。
车停在一片小区楼房前,时间颇为久远的老式小区,不过骤增的私家车还是把狭窄的过道占据得满满当当。
我跟着曹前走,直到他停在一户门牌前,“就是这里,我家在二楼。”
我仰起脖子,“唔,那儿啊。”
“小心这里有个铁钩。”曹前推开底层铁门,“之前我哥还被它磕破过……他这人原本走路就不怎么利索了。”
他先几步走上台阶,书包蹭着扶手栏杆,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像藏着十几只蝉虫的翼,“但我哥心里很清楚的。他什么都知道。”
包括肌肉萎缩在内的后遗症,带给病患的多为身体机能上的损伤,一般不会对智商产生影响等等等等,这点儿我当然也明白。但实际接触后,曹前的哥哥仍比我想象中更严重。他几乎完全丧失劳动能力,说话吃力且浑浊不明,必须依赖家人的翻译(回忆起曹前最初在办公室里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而想象着把这样的病患推到镜头前,他伸着已经畸形的双手努力要表达什么,连我也觉得那未免是过于凄惨和不人道的景象。
“唔……单从哥哥本身作为切入点的话确实是很不合适的感觉……”后来遇见上司,他问起新专题的准备进度时,我回答说。
“那其他的,比如家人方面呢?”
我回想起两位普通平凡的老人,脑海中又浮现曹前的样子。到家后男生一直待在厨房门口,我偶尔瞥去才注意到那里还有只小猫。猫凑着食盘在吃饭,曹前蹲在一旁。而当时看见这一幕的我好像也顺便问了句:
“家里有养猫?”
“哦,是,是。”做父亲的赶紧站起来要把它抓来给我看似的,在我连忙表示不必要时他又坐到桌边,“养了两个月。曹前带回来的。猫也乖,就是坏了一条腿,但不招事,所以养就养着了,况且他哥也特喜欢。”一直抱着异常谦卑以至于悲伤感觉的老人,在访问过程里絮絮说着感谢和哭诉的话,所以关于“猫”的部分,也只是一笔带过般简短而已。
——回想起这一幕
“听说是你抓来的?”我问曹前。
“嗯,它那时刚生下来没多久,小得一丁点儿,躲在轿车底下叫了几天。”
“有爱心啊。”我惯性地夸他,“小猫很娇嫩的。”
带着导演和摄影师上门做准备,一周后我第二次来到曹前的家。人一多,显得空间愈加小,我退到厨房。曹前也被母亲支使去泡茶,他从吸油烟机上的厨门里找到茶叶罐头,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
“开始只是顺道去看它。我总感觉它活不长似的,但又不敢带回家,怕我妈发火——”
这时出现的曹妈妈从后面敲男生的头,“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凶呀,养猫养狗本来就不是小事,你们这种小孩脑子一热又不考虑后果的。”曹前不理,继续往下说:“那时我想买火腿肠喂它,但店里的老板娘又说那么小的猫吃不了这些。”
“哦是吗?没法消化?”
“也许吧……后来有天我路过那辆轿车旁,猫却突然跑了出来,跟着我,一边叫一边绕着我转……那天刚刚下过雨,我猜它大概真的太冷了吧,就觉得干脆带回家算了。”
“我说吧,脑子一热,冲动的。”曹妈妈在一旁很肯定地说。
“是认识你了,对你有感情了啊。”我转向曹前。
“这杯给您。”曹前将一个玻璃杯递过来。
“哥哥也喜欢它?”
“是啊,幸好哥哥也喜欢。你知道他不方便活动,但小猫又喜欢跳在他腿上睡觉。我想也好,算是个伴。”曹妈妈回答我。
“上个月我哥还让我们买超市里那种罐头里的猫粮给它吃,为这我妈还跟他生过气。”
曹妈妈从柜子里拿出猫粮罐头来给我看,一边说:“其实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都是浪费钱。以前养猫,馒头青菜甚至油条,杂七杂八什么没有,不照样喂大了。”
而原先不知躲在哪处的小猫闻到罐头的味道,很快出现在我们脚边,喵喵叫着,蹭人的裤腿。
我这时才稍微看清它的长相。寻常的小白猫,除了背上落着块黑斑。小,也瘦,三角形的脸,显得耳朵分外大,一片粉红色。而醒目的是右前腿,大概是被什么压折过,在末端朝里拐,好像捧着个数字“7”。
“好在还能跑能跳的。”曹前一边对我说明,一边蹲下身擦干净它的眼角,念一句“脏鬼”。
猫回答般叫了声,声音很纤细,浅得好像没擦干净的粉笔字。
“明天就正式开拍了,”我放下茶杯,“因为要持续跟拍两个月,接下来我就不跟着了,之前留了手机号码给你们吧?反正有什么问题,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
“明天哦,”曹妈妈露着几分期待,又仿佛有些紧张,用手指扒着头上两枚铁丝发夹拔下来后重新夹回去,“不不,不会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翻着包找出几页文件,“这份提纲留给你们吧——之前在电话里确认过的拍摄大纲。”
老人接过来扫了个开头,曹前也凑上来,然后趁着母亲跟我说话的空隙,把提纲拿到手里悄悄地看:
“……主角和猫一起生活的……”直到他小声地念出来。</
我朝他看一眼,“嗯,这次要把你哥哥和小猫放到一起来拍摄,简单说,就是拍一个讲述他们俩怎么‘一起生活’的故事。以他们俩为主角。”
“是吗,和它一起?”曹前重复一遍。
“不用担心,”我微笑着,“观众看了一定会很感动。”
在上报时也顺利获得批准的主题,上司显得尤其满意。“特别是女性观众肯定最爱这类题材。动物与人,又都有残障的共通点,这样不会太突出悲惨的气氛,还能加倍煽动到观众的情绪,比简单拍摄一个人物要好多了,”他对周围说,“可以期待一下收视率吧。”然后转来拍我的肩,“这次也很不错哦。”
“没,”我连连摆着手,“其实还是您提醒的。要不是之前您说从他家人方面考虑看看……”
“呵呵,是吗?我说的啊?功劳又归我了哦?”上司扬着语调,听起来还是高兴的。
临走前,曹前父母将我们一行送到楼梯口,两位老人又显出激动的样子,用了几乎很大的力气,曹前母亲握住我的手,说话中涌现哭腔,“全靠你们帮忙了。他哥哥……已经好久没有地方接纳他工作了。街道里也说他的伤残程度太高,所以没法安排。残联我们也一直在跑,对方虽然一直说再等等,但我们也不抱太大希望了,他那副样子,连我也想不到有什么是可以做的,但每个月380多块救济金实在是太……他毕竟才20刚出头啊……所以如果电视上播出后,能够有什么机会……我们也不多期望别的,但至少能找到份工作……总之全靠你们了。”
我退后一步,“其实电视台也不是万能的,很多事情我们只能尽力而已……”
那时身后传来曹前的声音,他搀扶着哥哥陪在后面,却用了仿佛兄长般的语气,提高音量,男生一字一句地问:“电视拍完,你就可以去‘上班’了。想去‘上班’吗?”
而猫乘着空隙,三两下跳上窗台,张望这一切。
三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哥还没有从同校的初中部毕业。他有时候也会到班上来找我,或者我去他那里给他捎点儿东西。
“他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喊我的名字也喊不清楚。嗓门却又大得很。我妈说那是哥哥的发声器官也受到损坏,是他没法控制的。
“她那时总让我对哥哥要耐心一点儿,让我不要厌烦,不要讨厌他。”
“我妈曾经说,要不是哥哥的残障,她是不可能生下我的。正因为前一个孩子有疾病,我妈才被允许生第二胎。也就是说,我是因为哥哥的疾病才得以出生。
“但我还是避免和我哥碰面。有一次我妈让我捎饭盒给他,我却没有去,结果他就那样饿了一天。那天我妈气得发晕,拿衣架把我狠狠打了一顿。可当时我仍然觉得,宁可被打,也比和哥哥在学校见面来得强……那时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我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之前的那些念头都没有了。生气或者厌恶的排斥的念头没有了。我开始得非常非常同情我哥哥。家里给他买了手机,但他就算从口袋里掏出来后按下接听键,都要花上很长时间。很多电话常常没等他来得及接听就挂断了。外面的人对他没有那份耐心。他们也不知情。
“……那个时候就觉得很难过……
“如果我将来大学毕业,我想开个公司,先给我哥哥安排个职位。
“他不是没有用的人。我哥他脑子还是很好。他心里其实对什么都很清楚。他心里很明白……”
我等在教学楼前,虽然是春天了,天空仍然清冷发白,太阳淡得更像是一个指印。
大约过了十分钟,走廊走出现曹前的身影,随后他加快步幅走到我面前,语气明快地向我问好,“李编导。”
“你好,没耽误你上课吧。”
“没没。”他递上手里的纸袋,“这就是您要的照片。我哥的一些,他抱着猫的不算太多,都在这里面了。另外我妈让我跟您说,全家福原来家里拍过一次,但前年碰到发大水所以那张已经没法看了。所以您昨天打电话来之后,我妈就找人来重新拍了一张,只是现在还没冲洗出来,下次我再给您送去。”
“行。”我抽出两张简单看了看,又放回袋子里。
男生站在原地,没有打算走的样子,于是过了几秒他问我,“……听导演说,四月就要播出了。您看过了吗?”
“之前拍的那些有部分样带在台里,但我只看了一点儿。怎么了?”
“没,不是,也没什么……”听出是一幅好奇的口吻,“啊,昨天好像突然下了大雨,结果没有拍成。”
“嗯。我也听说了。”导演曾经打来电话诉苦。
“我回家后听我妈讲的。她担心地问我摄影机不会坏吧。但我想那应该都是高级货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哥的鞋子倒是进了水,他袜子都湿透了,脚也被泡得白花花的。”曹前回想着,而他无意识被话题越牵越远的神态让我笑了起来。
“我看了采访你的那部分。你说的那些话。”
“啊?……”他飞快地抓抓头,还是有点儿害羞的样子,“我也不记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了……”
其实样带的内容在后期往往许多都会被剪辑掉。我打量着曹前。他缓慢地动着脑袋一点儿一点儿也带动了肩膀,好像一棵落着风的新竹。
“说得挺好的,很真实。”
“那再见。”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和曹前告别。
“嗯。再见。”他跟着走了两步才停下来,直到我走到路对面,背后再次传来声音。男生提了一点儿音量,不至于到“喊”,但仍是很明亮的声音说:“谢谢您。”
仿佛气球升到上空,最后远远响起一声的爆裂。
“……直到今天还是有人会觉得我哥是‘怪物’。起初当然很生气。但后来渐渐地也觉得无所谓了。我接受了。哥哥的样子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是怪物吧,以前他的班上写过关于他的爱心救助报道,‘走起路来好像被折断的铅笔,一截一截的’,文章里也做了这样描写。
“但我们还是感谢的。
“没有办法管别人怎么想。我妈说,那些我们管不了,知道别人不是恶意的就行了。
“就默默地接受吧。是像‘怪物’一样的。
“但他是我的哥哥。
“就是这样……”
五月初,名为“结伴生活”的纪录片在夜间播出了。拿到收视率是三天后的事了,但在当晚就接到不少要求重播的电话。电视台的网站里也冒出了许多留言,一连翻了十几页。与预计较为一致的是,观众大都被人与动物之间的剧情所感动。从口吻中就能感觉是出自女性的留言纷纷写到,“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在不停地流泪”“想起了在童年曾经陪伴我成长的小猫”“动物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而随后上司在电话中告知,在年末的国内评选中,电视台已经确定把这一集送去参加纪录片竞赛单元。
与以往相比,是顶峰级的好消息。
上司的语气欣喜,“等我回来后再开个会,讨论下续集的事宜吧。”
“续集?”我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乘胜追击啊。”
即便未必成为全社会性的话题,但也在某个范围内获得远超预想的高度关注。同事整理出网络上的热议,又通知我有其他媒体想要采访,他们眼睛在房间里转一圈,“那些都是礼物啊?”
“嗯,寄到台里要我们转送的。”我翻开日程手册,“下午刚好要过去。”
播出完当天曹前母亲似乎给我打过电话,但没有接通,随后我收到了从曹前手机发来的短信。放眼望去屏幕上“谢”字很多。他毕恭毕敬地说着“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电视和想象中很不一样”“但我妈觉得很感动”“谢谢您还有导演和摄影师傅的帮助”“代表我哥哥非常感谢”。
一瞬间我回想起那天样带里曹前的样子。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出现的距离感像隔着宽阔的灰蓝色的河。那段内容最终还是因为不适合主题,没能得以保留。所以那是在我的记忆中。曹前说“其实我哥哥心里是很清楚的”,他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还穿着学校里的体育服,说完一句停下来,含着嘴唇,然后镜头外传来小猫渐近的叫声。
听完我带去的消息后曹前父母都激动不已。做父亲的打翻了自己的茶杯,水溅在裤子上,尽管如此,他脸上的笑意仍然退不去。倒是刚刚放学的曹前顺手递来抹布,有两个多月没见,整个人像是高了一些,但再看就觉得是瘦了的关系。听到谈话内容,男生很快地靠近母亲站着,等到空隙他插进来问:“怎么了?”
“哥哥的事,说是反响很好,所以要再拍一集。”曹妈妈笑着一边替他整理衣摆,下一句是对我说的,“麻烦你还帮我们捎来这些礼物。其实这两天收到不少了。”她又匆匆忙忙起身走去阳台,回来时抱了七七八八好几件,一样样摆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有两个但不知道放哪去了……啊,这些都是居委会那转交来的,都不知道那些好心人怎么打听到的地址。”
我扫一眼桌子:“猫罐头,哈。”
“还有这个,这个是什么啊?太新式了我也看不懂。”
曹前拿过来看着背面的说明,“是给猫的爬架。”
“照这样说,拿来的东西里有袋特别重,没准是猫粮啊。”我笑着,“小东西呢?”
“你快去找找。”做妈妈的催着曹前。
“哥哥今天正好出门了,要作个体检报告,所以他上残联去了。”
“哦,有消息吗?”
“是呀是呀,前些天打来电话说有个社区中心想招聘一名残疾人做图书管理员,他就被推荐上去了。真是想不到这么快。我和他爸说电视的力量真是大啊。”曹妈妈搓了搓手,“马上也快到25岁生日。怎么了呢,像突然转了运一样。……哟,找到啦。”
这时传来的猫叫声让我也转过头去。曹前一边回着“在阳台上呢”,一边捧着团白毛球走来。
猫明显见胖了点儿,毛尖亮亮的,甚至原先瘦弱的残肢也圆乎了不少。
“它是大功臣啊,”我弯着眼睛对曹前开玩笑,“开拍之前得照看好它。”
“听见没?”两位家长也重复到。
似乎对长辈的唠叨有些不耐烦,曹前皱着眉没应声,但他拿指背刮了刮小猫的下巴,“尽吃好的了。”一边念着它,男生脸上有块地方突然明亮起来,从眼角到颧骨。
“弟弟还是小孩子。”有一天导演在闲聊中跟我谈起,“想什么直接摆在脸上。即便我们都在旁边,也会跟家人发脾气。”
“诶,会么?”我有些意外。
“具体也不清楚是争论什么,反正那天跟他母亲争了几句,结果就把门一摔。我们在旁边还有点儿尴尬。唔,不过……”导演捋着下巴,“没一会倒是又乖乖地出来帮忙搭手了,真是小孩子啊。情绪没个准头呢。”
抱着猫坐到厨房的曹前,听见我们这里谈话中冒出的一两个关键词又稍微冒出脑袋。他的眼睛亮亮的。末了他举起猫到面前,碰了碰它的鼻子。
是高兴的表现。
像一间屋子,拉了电灯就变亮,熄了就变暗,非常简单。
五
所以,倘若在日后回忆,有什么是确实的分界线,它改变了最初的发展,离开了站点的车辆最后却抵达不同的地方,总还是有一个岔口是与设定中不同的转向——确实后来有不少人问起“发生什么了?”“听说是开拍前两天出的事?”“那天到底怎么了?”
我搜肠刮肚地想着回复。“是这样”又或者“不是这样”。
续集开拍之前的某个周末,我载着两个年轻女孩离开了电视台,半路上接到电话,是曹前打来的,说哥哥因为身体不舒服,刚才由父母陪着上医院去了。
“哦,要紧么?什么病?”我问,不禁皱起眉头。
“没什么,他呼吸一直不太好。”他语气犹豫,“所以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稍等一下,”我转过头坐在后排的女孩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对方摆摆手表示没问题,正好车停在红灯前,我干脆将手机递过去。
“喂喂?啊,你好……哦是吗,啊没有关系的,我们原本也是来看小猫的呀……”
那天下着雨,是光线非常昏暗的午后。水珠在雨刷摇摆的短短间歇也能彻底花了视线。
两个女孩不受影响,积极地与我聊天。她们是某家报社介绍过来,网上一个颇具影响的小动物保护组织的成员,希望由我们引见给曹家。
“那期节目我看到后来几乎哭懵了,”年轻一些的女孩还在读大学,说起话来非常爽利,“真的非常感人,大家都写了很长的观后感。”
“是吗,谢谢诶。”
“我们还录制后压缩成视频放到网络上,已经有四万多次的观看或下载了呢。”
我扯过嘴角笑笑。
“请问续集什么时候播出?”年长些的女孩已经踏上社会,听先前的介绍貌似刚刚留洋回国,“我们也想尽自己的力推荐给更多人。”
“目前定在九月,”我将车停下,“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曹前开了门,一眼望去是他的房间,电脑屏幕在白花花地闪。
打完招呼后,我提着一个纸盒,“这个,给你哥哥的。”
看他不解的神色。我继续:
“你哥生日刚过吧?不好意思,前些天我也没时间。后来打电话问你妈妈要了他的鞋码。”我解释到,“前面你说过,你哥的鞋坏了?上次让他泡了水挺不好意思。”
“啊……”语调瞬间羞涩着,曹前抽了两张纸巾擦掉盒盖上的雨水,“没什么的……谢谢您。哦请进来。”对着我们说。
女孩们拿出照相机,一边逗着猫一边问:“可以给它拍几张照么?不会打闪光灯啊。”得到同意后,年长些的那位向曹前解释着,“先前电话里说过的——我们是网上一个志愿者团队。因为那期节目大家看了以后感触很深,现在也正在做保护小动物的新宣传,所以来看看节目里的这只小猫。我们想,有了它为代表性角色,能够更加扩大宣传效应吧。”
“好的,可以……请,请随便坐……”男生显得有些无措,收拾了桌子上一个果盆出来,中间放了两颗梨,几包话梅肉和瓜子。
“诶,这条腿肯定不是先天的残疾。看这样子,先天的话是不会的,”年轻些的女孩揉着猫的残腿,颇为老道地分析后向曹前求证,“捡来时就这样了吧?”
“嗯,捡来时已经折了。”
女孩把猫抱给同伴:“能治好么?唔……回去后拿照片给孙医生看看。你觉得呢?它现在年纪还小,说不定能矫正一些,试一试总没错……”
等她们抬头向我,我顺势问:“你们那儿配备很齐全啊。”
“我们那儿兽医是最不了,”女孩落落地谈着,“因为一直会接到患病的小猫小狗。有些很明显都是人为的,自然状况下不会有那么恶劣的惨状。”
“嗯,现在不少地方还有吃猫肉的习惯吧。”我点点头。
“是的。”年长些的女孩插进话来,“所以尽管我们一直在宣传,但还是缺乏传统媒体的支撑,社会对小动物的关注总有点儿欠缺……”她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所以如果您有兴趣报道这些的话,意义是深远的……您需要任何资料,我们都会尽全力提供。”
“唔……也不是不能考虑,什么时候我跟台里提提看。”
“啊?真的吗?”女孩们放下了猫,又从照相机里调出几张照片,语气热忱地介绍给我,“这个,我们叫它秋秋,刚捡到的时候两个耳朵都几乎快被耳螨腐烂了,好在有个好心人收留了它,是个非常有爱心和耐心的主人,每天奔波着来给它换药。怎么样?眼下根本看不出之前是只病猫吧,看这小眼神……这个是王子呆,嗯,尾巴也不知道是被谁弄断的——断了尾巴的猫我们每个月都能接到数十只——可瞧它现在的风范啊,上次还拿了什么评审比赛的大奖,所以以前叫小呆,现在冠上个头衔叫王子呆了嘿。这个是leon,也过上幸福生活了,这个叫葡萄,但它是聋子,可她的主人一点儿也不嫌弃……‘每只小猫都是一段美好的故事’,是吧。”
我点着头附和两句,“真的,小猫就是可爱。”
“其实热爱小动物的人还是很多的……不是只有黑暗面,也有光明的事情。我们现在有全国各地上万名会员,参与具体活动的一千两百多人,全部是义务劳动。现在每个季度都能收到十万块左右的捐款,非常不得了了。”
我有些诧异,“这么多啊?”
“是啊,很多人只是不了解,如果加大宣传的话,小动物的生存环境是能够进一步改善的。”
“想做手术的话,我们马上可以安排哦,我们的猫大夫非常了不起,以前还曾经在国外进修过呢。”突然改变说话对象,女孩转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曹前。
“……嗯?……啊。”而他停了一秒,语调也似乎变得微妙,令人以为还有下半句,墙角却从此沉默下来。
“已经收到了不少好心人寄给小猫的生活用品了。”我冲曹前抬了抬下巴,“是吧?”
“你们真的挺幸运的,”年轻些的女孩重新抱着猫,很由衷地对曹前微笑着,“很多小动物根本没人关注它们的死活……有了宣传毕竟不一样啊。”她摇摇小猫的前腿,“马上还有续集了哦。”
曹前看着地面,似乎动了动眼睛,却又没有丝毫表情。又或者他的表情在转瞬即逝间被昏暗的光线吞没了,使我错过了察觉的机会。我接过女孩们带来的宣传资料,听她们继续介绍,语气热情而积极,看得出是真心投入。于是几乎一直等到对方表示要告辞了,我才察觉曹前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房门前。
“手术的事你们家先商量一下吧,”两个女孩一边整理背包,也不忘嘱咐几句,“虽然未必能完全恢复,但起码会好很多。对了……带了些专门用于这方面的药片和食物给它——”摆出两大包塑料袋到桌上,“辅助治疗用的。这一盒是专门防治骨头坏死的,它正需要呢。给它定时服用好么。”
“知道了。”曹前背着我站,动了动身体。
两人站到走廊上,朝我和曹前挥挥手,最后是对他说的话:“谢谢。你们家非常有爱心。”
除了室内暗沉的光线,雨水缓慢在墙壁上渗出灰淡的影子,我依然觉得没有什么特别。这是一次——普通的,常见的,隔三差五会出现在我日程表上的小事。一盒饼干中的某一块,一条街道上的某一盏路灯,寻常地点亮着。
我掏出手机看了下几条未阅的短信,等抬头曹前已经回到屋内,我回想起来:
“对了,上次听说你哥哥工作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这两天他还在做。”他重新坐下,顺手把塑料袋放到一旁的地板上。
“哦是吗,很好呀。”
“不过,听我妈说,好像也不行了。”
“怎么了?”
“残联昨天打电话给我妈,说是对方觉得我哥仍然不适合他们提供的工作。所以很可能成不了。试用期一过就会辞退的样子。”
我哑然了几秒,正要开口的时候,曹前接着说:“不过没什么。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不要急,急不来的,慢慢来吧……”
曹前用脚尖轻轻碰着袋沿,发出沙沙的声响,“就是觉得没法告诉我哥。他最近一直挺高兴的,看得出来。”
“前些天,在地铁上,我碰见一个和我哥哥应该是同样状况的残疾人。”在我以为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曹前却突然又开了口,但他语气平淡,像是随便话着家常。
“虽然他坐在位子上,但一看他的手和两只脚我就能分辨出来了(他举起双手模仿了一下)。那人摊着一本杂志在看,但是翻页很困难,毕竟他们这种程度严重的,手指都没法并拢。
“地铁上别人都隔着他坐。
“最后下车时,我跟着大部队走到台阶二层,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回头看了一眼,却没发现他。我还稍微站住等了会儿,他也始终没有出现,最后干脆蹲下来。然后才看到,他是落在整个人群后面——落在非常后面的地方,整个站台都空荡荡了——一拐一拐地往这边走。
“我想,我哥平时出门也是这种情况吧。
“前两年,我妈一直在跑他救济金的事。听说是因为残疾的年份太早,现在的什么体系里没法加入,所以那300多块钱一直批不下来。直到去年底才刚刚拿到手。”
“连几百块也是吝啬的。”
曹前看着我,并没有转开眼睛:
“所以,这算什么呢。我哥他过的这种日子,他碰到这么多困难,他非常需要帮助……”
六
“有些事真的不公平。我觉得不公平。”
“我没法想通。”
“年初去采访一个犯人,20岁,到大城市去打工,工作没找到,最后还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和几个同乡在深夜的马路上抢劫单身女性。最多到手不超过几百块,但一次他们对挣扎的被害人捅了几刀,整个性质突然变得非常严重。最后他被判了十九年。”
同行的资深前辈在过七十岁生日时,我和其他同事一起聚集在他家,蛋糕和饭菜还没有摆上桌的时候,他用我们所熟悉的语气与大家聊天。
“我们还在要求记者尽量提些可以挖掘他内心的问题,把谈话往那条路上引导。但后来大家也发觉了。这中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想法,甚至连过程也没有。被害人挣扎并大声喊叫,所以他就掏出小刀——有什么想法?一点儿也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捅了她,因为要保护自己。你要在后期追加评论,‘就因为这个自私的念头,残忍地加害了一个陌生人’,也对,没错,但这话实际是多么愚蠢啊。”
前辈在行业里是第一个得到国际奖项的人,却没有架子,说话也实在,人缘始终很好。
“所以我常想,人的心理底线到底有多坚固呢?许多我们日常看来不应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应该维护的底线,其实是非常容易就被打破的,一点儿小小的诱因都能构成足够推翻它的理由。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得多。那些支撑在它底下的价值观、人伦观,以及最弱势的法律——它们原本都是因为出现了罪恶的事才被后人制造出来的,所以要这些东西反而去遏制罪恶,就如同徒弟对付师傅,怎么可能不失败呢。
“所以,有什么可追究的?‘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想过后果么’——不论怎样回答,仍然是愚蠢的对话啊。”前辈一挥手,“就因为这个,你们看,我现在转行搞起动物题材了,动物最简单,它想吃,它就捕食,也不会憋了半天回答你‘我错了,我非常懊悔,我对不起我的父母’,连采访对象都知道这样说方便你向电视台交差啊。”
大家一起哄笑开,并随着前辈夫人招呼上桌,那段话题才就此结束。
八
“所以,这算什么呢。”
“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公平。我没法想通。”
九
我接到导演的电话时刚刚下了飞机。因为托运的行李箱摔坏了壳,我手忙脚乱地把散了一地的东西收拾好,并忙着和机场交涉,所以前三通电话都没来得及接,但他持续打来,我扔下手里粘满了洗发液的外套:
“怎么了?我这里出大麻烦了。”
“哦……如果能让你欣慰点儿,我这里的麻烦也不小。”
“怎么了?什么事?”
“猫不见了,找不到猫了。”导演声音还算冷静,“怎么也找不到。”
出租车被堵在高架桥上,我还用三根手指翻着背包想从里面找几张纸巾把粘在手上的洗发液擦干。手机此刻又响了起来:
“喂喂,是我。要不你明天过来吧,今天都晚了,反正也没法拍了。我在这里安抚他们一下,明天再想办法了。”
“……不,我还是过来看一下。车都往这开了。”
“好吧。”导演和我同时沉默了片刻,“真奇怪了。听他们家说,昨天晚上还见到的,今天要正式开拍就没了踪影。它又是个瘸腿的,能跑到哪去呢。”
曹前妈妈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她啪地一拍手,“大概是——隔壁四号有个小姑娘,挺喜欢我家猫的,要么是她抓去玩了,我去看看,我这就去看看”,然后又支使丈夫“你再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宠物店,难不成给人抓去后放到哪里了?”最后她苦笑着看向我,“打印些寻找启示有用么?我以前也看见过家里丢了狗的人打印了照片贴在电线上……动物就是不可靠啊……关键时刻倒跑了。”
“别太担心……多半累了就回来了,猫毕竟是喜欢自由些的。您也别忙了,该找的都找过了,不如先在家等等看。”我安慰她。
“哥哥怎么就这么可怜呢……”曹前妈妈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握住一旁长子的手搓了又搓,“怎么你就没法顺利一点儿呢,原先还以为开始有起色了,结果又……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喉咙里发出声音,曹前哥哥抽出手掌在母亲的头上拍了拍,表情却看着还是沉静的,我回想起曾经听到的评价“行动虽然不方便,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大门打开了,曹前提着书包站在走廊上。他挡着光,整个人看起来又薄又长。
曹前妈妈立刻拥上前去,她手掌在窗台上乓乓乓连捶着,“糟糕了啊,糟糕了啊!”
“现在回家都这么晚哦。”我说。
“嗯,快期中考了,学校课补得晚。”
“这样。学习上觉得吃力么?”
“一般般吧。”
“已经确定了吗,将来的志向什么,想做什么工作之类……”
“没有。”他乖乖地摇着头。
“好像以前你说过想开个公司吧。”
“嗯……”
“只是不知道开什么公司?”我看看他,“开公司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啊。”
曹前没有说话,把我的行李箱往人行道上拽。是他母亲坚持的,我虽然表示不要紧,曹前还是一路帮着我把行李提下楼,一直拖到马路上。
“就到这里好了,我打辆车走。谢谢。”我接过东西,“回去再安慰安慰你家人吧,尤其是你哥哥。”
“好的,我会的。”
我沉思着,“……如果真的找不回来的话,有50%的可能拍摄是要取消的。毕竟不可能去找只相似的小猫来冒充。所以先给你打打预防针了。”
曹前眼睛扫着远处的路灯,他的视线也是淡黄色的。
“你知道猫跑哪去了么?”我问他。
“不知道。”他摇头。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嗯。”
“是么?”
“我不知道。”
他垂着手,用指节缓慢地敲击腿侧。
被灯光改变了颜色的,还有头发、衣服、鞋边,以及表情。
所以似乎那一刻,我是想再说些什么的,但这个念头几乎在诞生的瞬间便藏匿起来,如同在整个森林里寻找一条白色的叶脉般困难,变得悬而未决,极其模糊。我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参与其中,目睹、听闻、经历,或者参与一部分的决定,可尽管我参与在其中,依然有些环节比空气更难以目测,无法准确察觉。只有当它急速掠过的时候,一丝凉意闪现在我的意识中。
随后的三天,一切工作都停止了,连我也换了平底鞋拿了打印的启示一条马路一条马路地贴,即便没多久就被人撕走。两天后,就确定结果是失败的。导演带着剧组回到台里,大家聚在一块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的建议是取消。”导演说。不少人也赞同他的看法,“剧情的主题已经不存在了,还怎么拍呢?”
我揉着太阳穴,“先别确定……再等等吧。反正现在手头也暂时没有别的活么。”
“你还不准备放弃啊。”导演笑着。
“不是放弃的问题……”我叹口气,“看看主题能不能改成……比如‘没有了小猫之后的生活’……先别反对,让我仔细想想怎么操作。”
“好吧,你加油。”
然而第二天上午,我在走廊上小跑着赶去主持一个即将开始的招商协作会,手机却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等下再说。快迟到了。”
“哦……”
“……怎么了?”我意识到,“……猫找到了?”
“不是。”
“你不会想到的。”导演说,“我们谁也没想到。”
“什么?”我站住脚。
“弟弟承认了。”
“猫是他带走扔掉的。他昨天晚上承认了。”
我站住脚步停在台阶面前。
像穿过云层的飞机,刹那就清晰了。曾经掠过我胸口的一片羽毛,它已经离得足够远,足够遥远,足够让我看见是一只什么大鸟。
十
从后来在场工作人员的描述中,我大致明白了那天的情形。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曹前被妈妈要求继续去贴些寻找启示。“他们当时在厨房那儿,开始谁也没在意,但后来突然地,他妈妈厉声地喊‘你说什么?’,真的是突然之间,我整个儿人都哆嗦了一下。”摄影助理说。
等其他人站起来凑上前去,已经看见曹前妈妈拿着个塑料淘米篮,“拼命打他的背和肩膀,拼命地打”,他挥动着手臂模仿着动作,“里面原本还盛着些菜什么吧,因为地上撒得到处都是,可她就是这么用力,她真的完全气疯了。”等工作人员上前想拉开她,“曹前就蹲在地上,他下巴被刮红了一大片。”
曹前妈妈大喘着气,她最初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声音完全颤抖着,“猫是你扔掉的?”
周围人也瞬间停下了动作。
“你说是你扔掉的?”
她越来越愤怒地质问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到过后果吗?”“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断地问,就重复这几句不断地问。”摄影助理摇摇头,“我们也傻了。她不懂,我们也不懂。怎么一回事呢。”
但曹前就蹲在地上,不动也不说话,一直低着头。“他妈后来上前推他,他摔倒了,坐在地上,地上都是水和菜叶,但他没有丝毫解释或反抗的意思。面无表情的。”
“让人觉得很可怕。”最后是一致的总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话题随后朝“现在的小孩子我们真是看不懂”发展而去,有人回想着“其实我最开始就觉得弟弟这个人有点儿阴阴的哦……”“没错没错,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他还当着我们面跟家人吵架呢”“诶,长大了肯定更严重,性格会扭曲”。
“诶,你要出门?”摄影助理回过头来看着我。
“嗯,”我穿上外套,“跟赞助商有个洽谈。”
抵达餐厅的时候,客户还没有来,把手头的资料又整理一遍后,我拿出手机找到曹前的号码。在他的电话本资料里有我补充的一句“患者弟弟”。
手机里还存着第一集播放结束后他发来的短信。放眼望去许多个“谢”字的短消息。他说“代表我哥哥非常感谢您”。的确,那个时候他既兴奋又欢快,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小猫抓着他的裤腿爬上膝盖。
续集的拍摄在上司的权衡下暂时进入无限期搁置状态。那几天我一直接到来自曹前妈妈的电话,反复询问还能开拍吗?还有可能吗?她甚至表态自己绝不反对找只相似的小猫来代替并一定会严守秘密。
“这个不可能的……我们不是拍摄电视剧,纪录片必须追求真实。”我握着电话无奈地摇头。
“……但是……就这样结束了吗?哥哥的事就没有办法了吗?只拍他一个人不行吗?为什么不行呢?”
“目前暂时是这样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不好意思。”
电话那端长时间地沉默着,而我不敢擅自出声打断,直到曹前妈妈最后开口说:“其实那孩子在想什么……我是清楚的。”
“嗯……”
“只是……”她哭了起来。
事实上,我也考虑了许多方法。和残联的有关负责人联系后,他带领我和几位同事参观了属下的几家保健和治疗机构。见到不少与曹前哥哥类似的病人。虽然无法和第一集的主题关联起来,但倘若能从这里找到突破口,也能让拍摄进行下去。
负责人本身也有残疾,他坐在一辆电动轮椅上,带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
园子中间有人在晒太阳。三四个,与曹前哥哥同样的病状。而其中有一位低下身子,我看出他是在系鞋带。
不是平常可见的鞋带。没有把两条交叉、穿圈、绕折、抽紧的步骤。他穿着一双特别的鞋子。
我走近几步。
是一根带了卡子的橡皮筋。在运动服的下摆或帽子束口上曾经看见过。它代替了鞋带,所以一抽就可以了。需要的动作被减少到最低。
我“啊”了一声。
负责人看见了,把轮椅转过来,“没办法,平常的鞋子他们根本没办法系鞋带。所以生活中连买鞋子也很麻烦,因为一定要买这种款式来穿。……就是啊,在各个方面都有别人想不到的困难。”
确实是想不到。我连一丝一毫没有想到。
“包括这件事在内,你是失望了吗?”
十一
曹前坐在我对面。玻璃桌子上倒映着他小半张脸。
距离前一次碰面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天气也转暖了,窗户外星星点点的绿。
“因为拍摄已经结束了,这些资料就还给你们吧。谢谢了。”我拿出一个大牛皮纸袋。
他嗯一声。
“决定停止拍摄了。”前几天上司正式作出决定。
“嗯……我妈已经听您说了。”
“不好意思了。”
“……不是……”他低着头。
“对不起。”曹前说。
“是吗?”我看着他。
“嗯……”
“你是失望了吗?”
“是有失望在内吧?”我问,“和预期的落差太大,是吧。”
“……”曹前不作声,他把牛皮纸袋摊在膝盖上,解开封口处的绳子缓慢地绕着圈。
“你‘觉得不公平’——”
“我错了。”他打断我。
“你不需要向我表态。而且,这也不是‘你做了’‘你发觉是错’‘你道歉’的过程。”我下意识地提高音调,“你完全知道是错的。只不过……”
“您说的都对。”他再度插话打断进来。
我不禁沉下脸。
“那你觉得,是摄制组的过失?电视台的过失?难不成还是小动物协会的过失么?你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很多种可能,不一定会符合你的心愿。太阳还未必照得到所有角落呢。这些就都是不对的了?”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我还是忍不住,“别人的爱心成了你的绊脚石了?”
“别人的爱心,我们家顾不上。那不关我们的事。”
“……什么?”
“我要考虑我哥哥。不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是我们家首位要考虑的。其他什么,没空也没精力。
“我哥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相反他心里更加敏感。播出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慢慢地,也都明白了。他不会表达出来,不会对我们说,不会问为什么,但我知道。可是这点最让人难受……
“所以,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小猫你扔哪儿了。”
曹前伸手揉了揉右眼眼眶,没有回答。
十二
早晨五点不到,天还是依稀地亮。两排云由宽至窄,尾处染成灰色。
曹前推着自行车走出楼道。他在车前框里摆着个小布袋,书包挂在后座上。一踩,蹬坐上去。
出了小区门往右拐是学校的方向。但他却朝左转。
沿着马路骑下去。几座铁桥和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菜场。
远处是一排电线塔。电线已经看不见了。
曹前朝塔的方向踩着踏板。
路面上有修缮后的坑坑洼洼,自行车突突跳了几下,车前筐里的小布袋被顶开,露出一双粉红色的大耳朵。猫好奇地转着转着,最后看向主人的脸。
曹前把车停到路边,举起袖子擦着脸。又反过手来挡着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蹬上自行车,继续一路往前向西,背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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