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弓被商王逐出王宫,人们正为此议论纷纷,不料,又传来王子载自请出宫的消息,渐入凉秋的大邑商像被雷火点着了一样,霎时间沸沸扬扬。
传言,王子弓是遭人陷害,王子载为他鸣冤不得,愤而出走。
传言,商王有意让王子载继为小王,王子载推辞不受,故而出走。
又传言,其实王子弓并未下毒,鸩羽之事是王后妇妌陷害……
这些其实都是人们的猜测,即便王宫里混得老熟的小臣也说不出所以然。商王派武士把王子载的宫室围得水泄不通,探听不到什么;而商王那里则是静悄悄的,近侍们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王子弓或王子载。
倒是妇妌那边闹得鸡飞狗跳,商王把她禁了足,她发怒砸了好多东西。
商王做事一向硬朗,而王子载一向孩子气任性,他的母亲妇妌也还是王后。许多人认为王子载被关些时日,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没想到,这事才过两三天,宫中就传说庖人送进王子载宫中的食物全部都放到变臭,最后原样扔了出来。
王子载绝食明志,这样的消息教宫内宫外大吃一惊。
商王已经赶走了一个儿子,总不能再饿死一个儿子。宗亲和臣子们开始劝解,商王也终于松动。
一个白日,身体明显瘦削了许多的商王亲自去了一趟王子载的宫室,出来以后,他命令保留载的王子身份,并将他放逐出宫。
事情就这样完结,人人都错愕不已。
“大王真要把王子载放走?”棠宫里,妇仟吃惊道,“王宫中岂非只剩下了王子跃?”
“可不是!”庖人道,“王后怎会愿意?”
“管她愿不愿意,王后还在禁足。”一名仆人摇头道。
罂望着庭中败尽的棠花,没有说话,一根草梗在指间折成几截。
天边漂着厚重的云层,似乎将有秋雨来临。
载坐在殿前的石阶上,身旁放着一尊酒,手里拿着一只铜杯。他望着沉沉的天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从酒尊里满上。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王子,”宾禀道,“有人来见。”
“不见。”载淡淡道。
宾犹豫了一下,道,“是睢罂。”
载侧过头,讶然看他。
“带她来。”片刻,他说。
宾应声退下。
没多久,他带着一人来到殿前,正是罂。
四目相对,二人谁也没有开口。
罂看着面前的人,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颧骨处,一道伤疤仍然带着血红。许是先前绝食的缘故,载的脸有些瘦削,下巴上长出胡茬,却因此脱去了几分稚气。
宾看看他们,识趣地退下
“你来做甚。”载转过头去,饮一口酒。
“来看看你。”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看看他,“脸上怎有伤?”
“不小心割的。”载说。
罂颔首,又问,“你用膳了么?”
载知道罂来这里想问什么,听到这话,觉得滑稽得很。
“废话。”他瞥了罂一眼,不无嘲讽,“你若只是来看看,陪我饮酒便留下,不饮便走开。”说罢,他仰头把酒灌完,又提起铜尊满上。
罂对他无语,却不发火,在石阶上坐下。
“我的确有话,”她说,看着载,“你何时离宫?”
“明日。”载答道,表情就像在说明日出街市逛一圈。
“你欲往何处?”罂又问。
“随便。”载说,“大邑商王道通畅,北可往人方,南可抵群舒。”
罂没有说话。
载饮一口酒,看看她:“将来大邑商只有次兄,多加辛劳,你好好陪他。”
“辛劳是其次。”罂叹口气,道,“你这般做法,只会让他担忧。”
载怔了怔,片刻,撇过头去:“我又不是第一回离宫。”
“这回与从前可不一样。”罂皱眉,“你没有从人照料,衣食住行需花费资财,也无人供给。”
“你可听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罂盯着他,“小王固然冤屈,可大王若不想他走,再出一次鸩羽之祸他也仍是小王。跃一向有主张,若可静心待他回来与大王商议,说不定小王还可返来;可如今你也离宫,无异火上浇油,岂非断了回转之路!”
“当!”一声,载的铜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溅。
“我错么?”载站起身来,两眼瞪着罂:“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不想等次兄?!你不知我母亲!有一丝希望她就会把事做尽!”
他每一句话都是吼出来的,脸庞涨红,看起来吓人得很。
罂被喝得出不了声,只睁大眼睛看他。
载眼睛发红,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要吼出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
“我不能等次兄回来,到得那时,兄长或许连命都没了。”他一屁股坐回石阶上,低头道。
罂默然,二人谁也没有再言语。
天上的云愈发浓重,布满天空,黑压压的。
大风刮起,带着湿润的味道,一场大雨似乎没多久就会到来。
载仍然坐在石阶上,慢慢喝酒。
罂望着天边,一口一口地吸着草梗,时不时替载把酒杯满上。
“王子。”许久,一个声音打破沉寂,是宾。
他低声道:“王后来了。”
载面无表情,喝口酒,看罂一眼:“你回去吧,她不喜欢你。”
罂颔首,问载:“你明日离宫,可有什么要添置?”
“你一个宫正,能给我什么。”载不屑地说。话音才落,他却忽然看着罂,片刻,勾勾唇角:“今夜可来与我欢好吧。”
罂愣了愣,白他一眼。
载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离宫时勿忘了带上铜刀。”罂无奈地站起身,叮嘱道。说罢,再看看他,转身离开。
载不答话,仍然在笑,借着酒力,笑得前俯后仰。
待那个身影消失在廊下,载的笑声才停下,仰头喝一口酒,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
“王子……”宾看着主人的样子,心里酸楚,开口道。
“知晓了。”载把酒杯放下,起身朝前方走去。
到了晚上,乌云沉沉的天空终于被雷电划开。大雨像带着神灵的怒气一样降下来,滂沱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大雨仍没有停,大邑商到处都湿漉漉的。
王子载却没有因此耽搁。
水色将天空和地面连在一起,王子载头戴斗笠,身上背着一个包袱,腰上挎着一把刀,在大雨中离开了宫城。
商王下令不许他带走任何随从,王子载孤身一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大邑商的贵族和平民自发送行,大雨中,人群堵在街道两旁,长龙一般。昔日光彩照人的王子,离开时如此黯然,许多人不禁伤感。
“王子将行!”有人在他身后放声唱起送行的歌来,声音高亢而苍劲。
“王子将行!”众人相和。
“行哉行哉,黍也累累。”
“行哉行哉,路也迢迢。”
“行哉行哉,勿归迟……”
王子载就踏着歌声和雨声,孤独的身影一路消失在城外。
大雨仍然下个不停,宫城中一片寂静。
商王立在殿前,望着水色中模糊不清的宫室楼台,许久也不曾挪动一下。
“大王……”身后,一个悲戚的声音传来,妇妌满面憔悴之色,望着他,满面泪痕。她双膝跪下,伏在商王面前哽咽,“载真的走了……大王,他是你的儿子……他若有闪失,我此生何望……大王……”她越说越悲伤,呜咽不止。
商王仍望着天空,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妇妌一怔,抬起头来。
“来人。”只听他开口道。
小臣庸过来。
“将王后带回,无我命令,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商王淡淡道,说罢,看也不看妇妌陡然苍白的脸,径自走开。
秋雨连绵地下了大半个月。
王宫中的人们仍然照常忙碌,小宰奉商王之命处置了几个当众乱嚼舌根的宫仆之后,两位王子的事再也没有人敢明里议论。事情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王子弓和王子载的名字就像沉睡的猛兽,冥冥地蛰伏在人们心底。
雨水停住,棠宫中刚清扫去棠树的枯叶,许久未曾驾临的商王突然出现了。
罂在诧异之余不敢怠慢,指挥着众人将一应用物摆设齐整。
出乎意料的是,商王并非一个人来。他牵着一个小童,那模样,罂想了一会才想起来,竟是王子弓的幼子。
商王身披长衣,步伐依旧硬朗,踏入庭中之时,脸上却没有了从前观赏棠树的惬意之色。小童满脸稚气,跟着商王,脚步有些吃力,两只眼睛不时地瞥向四周。
罂偷眼看去,只见商王似乎黑瘦了许多,虽仍然精神,两道浓眉间却总蹙着一道深沟。
商王牵着小童在堂上坐下时,小臣庸递上水盏。他饮一口,忽而抬头看罂:“怎不加野菊杞实?”
罂一讶,答道,“如今天凉,野菊性寒,恐不宜。”
商王淡淡道:“杞实便可。”
罂答应一声,看看妇仟,她会意,即刻转身往庖中。
小臣庸照例送上来两摞简牍,商王翻了翻,神色无波。片刻,却停了手,闭起眼睛,揉了揉额角。
“鬼方可有消息?”他问。
小臣庸答道:“还未曾送来。”说着,他瞅瞅商王的脸色,道,“大王昨夜未曾安眠,不若往寝中歇息?”
商王微微摆手,却忽而看向身旁的小童,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服,你不是识字么?来,看看这牍上写了什么。”说着,将一片木牍递给他。
王孙服接过木牍,看了半天,道“王……我……有……”再往下,他摇摇头,“不识得了。”
商王低低地笑起来,将王孙服搂到身旁,道:“我来教你。”说罢,他照着牍上念了一句,王孙服低着头,却没有出声。
“怎不念?”商王问。
“祖父……”王孙服抬起小脸,怯怯地望着他,“我想念父亲和母亲,他们何时归来?”
这话出来,堂上众人皆变色。
罂的心也蹦了一下。
只见商王看着他,笑意凝在唇边,没有答话。
“你不是爱玩干戈,去玩吧。”商王没有发怒,放开王孙服,声音仍旧和气。
王孙服或许也明白了什么,答应一声,乖乖地走到堂上。
随行的小臣马上拿出一副木制的小干戈,一名武士走过来执干,王孙服执戈。孩子毕竟是孩子,拿到了玩具,脸上即刻换了表情,开始认真地与武士对练。
木戈击打在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商王坐在案前,看着堂上王孙服击打的身影,表情静默不明。
对练许久,王孙服气喘吁吁,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商王问。
“祖父,”王孙服疑惑地问,“为何我总也不胜?”
“嗯?”商王眉头一动,笑起来。突然,他转向罂,“睢罂,你来说说为何。”
罂怔了一下,看看商王,又看看王孙服,思索片刻,道:“因为这干戈都太过坚硬。”
“此话何解?”商王饶有兴味。
“凡交战,必有一方退败,方可论胜负。”罂心平静气地说,“双方强硬相当,则恒以对峙,即便双方血流心损,岂有终时。”
“哦?”商王看着她,目光在黑沉的眼底流转,“可若无坚强,何以为兵?”
罂按捺着心跳,缓缓道:“故曰,兵者凶也。”
商王盯着她,下颚微微收紧。
堂上的王孙服看着他们,并不大明白,正要再开口,小臣庸却从堂外匆匆地进来。
“大王,”他一礼,神色不定,“王子跃已归来,正在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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