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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突然病倒,宫中猝不及防,一阵忙乱。
虽然事情发生在深夜,却传得很快,第二天早晨罂起身的时候,就听见棠宫的宫仆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白日里还好好的,如何到了夜里便不省人事?”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真是大祟?”
众人忧心忡忡。
“说到大祟,我前两日路过那被雷击的大树,可当真凶悍。”妇仟叹气道,“原先大得枝叶蔽日,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
这话出来,众人相觑,似乎空气也凉了几分。
“胡言什么,快去做活。”罂从廊下走出来,严肃道。
众人见她来,忙唯唯行礼,各自走开。
罂看着他们,心中也觉得不大安稳。昨夜载匆匆离开的情景还在脑海里,那紧张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果跃也在,他大概也是差不多反应吧?
罂心里想着,越发担心起来。
棠宫里无事,商王不来,别人也不会来。罂在廊下站了一会,迈步往宫外走去。
宫道上仍然没有太多的人,时而迎面走来几个小臣或仆婢,无论是缄默不语或低声说话,都能看到脸上担忧地表情。
罂想找个人打听打听,转了一圈,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少雀。
他身着甲胄,手握铜刀,带着十几名武士沿着宫道走来。
两相照面,少雀面露讶色:“睢罂?”
“少雀。”罂走过去,看看他身后的武士,问,“巡宫么?”
少雀颔首:“你来此作甚?”
罂也不隐瞒,说:“我听说了大王之事,过来看看。可知大王现下如何?”
“不知。”少雀微微皱眉,看看四周,严肃道,“如今不是出来打听的时候,王后下令锁宫,无故在外逗留可要拘起。”
罂意识到事态恐怕比想象中要严重,点点头:“如此。”
少雀表情烦躁,道:“这么多方伯诸侯在大邑商,每人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从人,王师出征又去了大半,就怕有人要乘机生乱。”
罂听着这话,心中愈加疑惑。
“少雀,”她瞥瞥周围,低声道,“你可觉怪异?大王深夜发病,此事本当禁口,竟一下传得人尽皆知?”
少雀的神色陡然一变。
“勿乱想,也勿与他人去说。”他声音沉沉,“回去!”
罂看看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开。
也许是大巫们的祝祷和杀牲起了作用,到了傍晚的时候,商王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消息传出,宫中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多久,人们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负责调查的小宰在商王昨夜用过的葵羹残汤中找到了一小片羽毛,经巫医鉴别,是鸩羽。
商王大怒,即刻将王子弓拘押了起来。
载彼时正在宗庙为商王祈福,听到此事,即刻赶了回来。可到了商王宫前,他却被武士拦住,说商王余怒未消,任何人不得见。
“王子请回,我等亦是奉命。”守宫的司马苦劝道。
载知道商王脾性,望着殿上的重庑,脸色发白。
这时,他听到一阵哭泣声传来,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跪在宫门前。
他认出来,那正是王子弓的妻子妇丹和两个儿子。
“长嫂!”载急忙过去。
“王子!”妇丹鬓发有些纷乱,一把扯住载的衣袖,满面泪痕,“小王一向为人忠孝,岂会做出弑父之事!”
“我知晓。”载只觉心急火燎,问妇丹,“我兄长现在何处?”
“小宰将小王拘在湡宫。”
载颔首,再安慰几句,转身赶往湡宫。
湡宫是先王时的一处宫室,如今已经老旧,常用以拘禁犯事的贵族。
载来到宫外,却也遇到把守的武士,他暴怒地拔刀威胁也毫无用处。
“大王有令,闯宫者与小王同罪。”武士向载礼道,话语坚决,“王子若挥刀,我等亦引颈受死,只是万不敢放王子入内。”
载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两边受阻,载只好去找母亲妇妌。
商王昨夜病倒,妇妌夜以继日照料,此时正在歇息。
宫人出来阻拦,载却看也不看,径自走了进去。
寝室中,妇妌还未入睡,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两名侍婢为她揉肩捶腿。
“母亲!”载冲进来,急急地说,“兄长被父亲拘起来了!”
妇妌睁开眼,看看载。
“哦?”她神色平静,“你不是去为你父亲祈福么?时辰还未满。”
“祈什么福!”载急躁地说,“兄长怎会下毒?!他可是小王。父亲竟查也不查就拘了起来!”
“为何不会。”妇妌不慌不忙,抬抬手,两名侍婢即刻退了下去。
她看着载:“你父亲向来不喜小王,近来又身体不适,小王心意急切也未可知。”
“可那葵羹是兄长亲手熬制,在羹中下毒岂非有意败露!”
“哦?”妇妌拿起案上的一只玉盏,缓缓饮一口水:“可那鸩羽可是残羹中挑出的。”
载望着妇妌,睁着眼睛,没有再争辩。
“我昨日去了庖中,看到了小臣乙。”少顷,他忽然道。
妇妌目光定了定,露出讶色。
“小臣乙去庖中,是奉了母亲之命吧?”载盯着她,声音低低。
妇妌与他对视,好一会,唇角渐渐弯起。
“不愧是我儿子。”她轻声道,“想得倒是快。”
载只觉一股寒气窜上脊背,片刻,道,“前日井伯来宫中,我还奇怪他为何带了龟甲,原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又如何?”
载登时血气上涌,绷着脸吼道:“他可是我兄长!”
话音才落,他的脸上忽而灼灼一痛。只听“砰”的,妇妌的玉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谁是你兄长!”妇妌铁青着脸,咬牙低声道,“他到时做了王,你就要离开王宫!你看看你那些王叔王伯!好的封个方国,不好的连外方来的卿事也不如!到得那时,他可会念你这幼弟!”
载怔怔地望着妇妌,只觉颊边有什么缓缓淌下,却全然不知疼痛。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妇妌冷笑:“你父亲就在宫中,你如今知道了缘由就去同他禀告好了!你说你母亲联合井伯诬陷小王!你以为你是王子便万事大吉么?你没了父亲,身后能依靠的不就是我与井国……”
“住口!”载激动地大吼一声,眼眶迷蒙。
他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说不出话来,只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突然,他转过身去,拨腿走开。
王子弓毒害商王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不仅宫城,大邑商都已经沸沸扬扬。
没过两天,小宰那里也有了新的进展。
小王宫中一名小臣自首,说是他受了王子弓的命令去收鸩羽。
人证物证俱在,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当日,庙宫的贞人毂亲自捧着一片龟甲去见商王,说是大祟的问卜结果。那卜象如何谁也不知道,可是贞人毂出来之后,商王下令,将王子弓削为平民,逐出宫城。
众人一片哗然。
小王几日前还与商王一道祭祀后癸,父慈子孝,似乎地位稳固,不想转眼就成了罪人。
“大祟竟就是小王么?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无心干活。棠宫中,宫仆们再度聚在了一起,长吁短叹。
“嘘!如今可不能说什么小王,”一名囿人严肃道,“他如今是平民了。”
“嘁,这是棠宫,怕什么。”妇仟不以为然,“大王如今正在气头,你不见小王那两个王子还留在宫中,说不定大王哪日气消了,就会将小王再接回来。”
“可是大王一向不满小王,我觉得难说。”
“我说……”庖人看看他们,道,“若小王不回来,谁会是新的小王?”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谁是王后。”一名仆人接话道。
话题敏感起来,众人面面相觑,少顷,却不约而同地瞥向一直沉默的罂。
“宫正,”妇仟小声说,“可听到大王那边有甚口风?”
罂摇头:“自从大王病倒,宫中戒严,哪里会有口风。”
众人皆默然。
罂看向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跃在鬼方过得可好?如果他在,事情或许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商王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他动了动,觉得口中干苦,唤道:“水。”
一只水盏递过来,商王就着饮下。待缓过一口气,才发现递水的人并非身边小臣。
“载?”商王露出讶色。
“父亲睡了许久,我一直等父亲醒来。”载开口道,似乎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哑。
商王看着他微微青黑的眼圈,知道他为何一直在等,少顷,缓缓叹口气。
“孺子有话,不妨直言。”他说。
“父亲,”载低低道,“父亲方才饮下我递的水,并无犹豫;那夜饮下兄长的葵羹,亦是欢畅。父亲虽严厉,却从不以为我等有忤逆,如今缘何只为区区鸩羽龟卜,就将兄长治下重罪?”
“父亲,”载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哽咽,双目近乎乞求,“兄长是无辜的。”
商王没有说话。这几天,他的脸庞迅速消瘦,淡光中映着凸起的颧骨,看着苍老了许多。
“如此,孺子可证其清白?”他淡淡道。
“我……”载睁眼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却没有说话。
“你兄长出宫了么?”商王问。
“午时已出宫。”载听他这么说,脸上忽而露出希翼,“父亲若……”
“让他去吧。”商王却道,轻轻叹口气,声音疲倦而幽远,“离开这宫中,他会过得更好。”说罢吗,他看看载,“你也去吧,此事无须再提。”
载猛然僵住,好一会,他仍跪在商王榻前,一动不动。
“父亲,”载喃喃道,“若我不是王子,兄长就不会离开了,是么?”
商王一怔,抬眼看他。
不待商王开口,载却已经起身,退后一步,忽然再跪,向商王行叩拜大礼。
“你这是做甚?”商王皱眉。
载昂首道:“父亲,我曾与兄长许诺,无论生死,必追随其左右。如兄长蒙冤,我虽无力洗刷,却亦无颜留下。今自请为庶人,望父亲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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