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汤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将去充任职业罪犯。那天早上,绯红的太阳刚刚升出地面,另一颗黄色小太阳也随即升起。汤姆的村子是新吉拉维星球唯一的村庄,在广袤的绿色原始森林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白点,被两颗太阳的光辉照得熠熠发亮。
汤姆刚从美梦中醒来。他体格魁梧,身材挺拔,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细长的眼睛,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浑厚无邪的天性。汤姆不太忙,因为到秋天才是捕鱼的季节,目前没活可干,每天光是闲逛或修理渔具。
“谁都知道屋顶应该漆成红色!”街上传来漆匠比利的嚷声。
“不过教堂的屋顶从来不是红色的!”织工埃德也扯着大嗓门吼道。
汤姆皱起浓眉,他几乎把这两周来发生的一切全给忘了,因为这些事与他无关。他套上裤子,从容不迫地来到村内的集市广场上。
广场上新建的教堂、监狱和邮局高高矗立,这都是最近两周来的突击成果。它们面对广场排列成行,没人知道它们究竟有什么用:两百年来村民们没有它们照样活得很好,不过现在当然有建造它们的道理。
大街上人群成堆,织工埃德紧皱双眉朝上仰望;漆匠比利趴在教堂尖顶的斜面上努力保持平衡,红胡子愤怒得直竖。
“见鬼去吧!”比利高声说,“告诉你,我上星期在书中读到屋顶应该是红的,白色的屋顶提都甭提!”
“不,你一定是搞错了!”织工说,“汤姆,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汤姆耸耸肩,他没有自己的观点。这时村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满头大汗,衬衫的下摆从来不塞进裤子里,而是自由地在圆凸的大肚子四周晃荡。
“快下来!”他对比利喊道,“我在书里查到啦,那里说的是小小的红色学校,不是指的教堂。”
比利的模样非常生气,他本来就是容易激动的人,所有的漆匠都是爱生气的。而且自从村长上周任命他为警长后,比利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了。
“可是这样的学校我们还没有呢。”比利沿着梯子爬下来。
“那我们马上就着手建造,”村长说,“而且得快。”
他抬眼望望天上,大伙都不自觉地仰望上空,不过苍穹茫茫,空空如也。
“木匠们在哪儿?”村长问,“西德,赛姆,马尔夫……你们钻到哪儿去啦?”
人群中伸出木匠西德的脑袋,他一瘸一拐地撑着拐杖。上个月他在掏鸟蛋时从树上跌下,所有的木匠都不大会爬树。
“他们在酒店里。”西德说。
“好吧,去把他们找来,”村长说,“得造个小学校,要抓紧。告诉他们就造在监狱旁边。”他转身向着已经下到地面的漆匠比利,“你得把学校漆成鲜红色,里外都要是红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什么时候能领到警徽?”比利问,“书上说所有的警长都戴警徽的。”
“去给自己做一个好了,”村长用衬衫下摆擦擦脸说,“热死啦!要是特派员在冬天光临该有多好……啊,汤姆!渔夫汤姆!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走吧,我马上给你交代清楚。”
村长搂着汤姆的肩膀穿过集市广场,沿着唯一的主街道朝自己家走去。从前这条街污秽满地,不过两周来一切已经变了样。街面铺了碎石,光脚丫子走在上头不大舒服,所以村民们宁愿跨越栅栏来往。但村长当然只走街道,这是有关尊严的问题。
“村长,你知道我在休假……”
“你哪天不能休假?”村长说,“不过别安排在现在,可以把它推迟到任何时候。”
村长和汤姆一前一后进了屋,村长咚地一下坐到软椅上,椅子挪得离星际电台非常之近。
“汤姆,”村长开门见山说,“你认为当个罪犯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姆说,“罪犯是干什么的?”
村长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他两手搁在电台上,看上去挺神气。
“罪犯……你知道,就是……”于是村长解释起什么是罪犯。
汤姆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喜欢,他认定这一切全怪那星际电台,要是它坏掉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那电台从前能讲话。村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们相传一代又一代,那个星际电台始终摆在办公室里,满布尘垢,这是他们这颗行星和地球母星联系的唯一环节。两百年前地球和新吉拉维星,同时也和福尔德IV星、新西班牙星等等其它移民星球保持联系,但后来这些联系全部中断了。因为地球上发生了战争,而新吉拉维星既渺小又遥远,它是不可能参与的。新吉拉维人一直在等候,可音信总是杳然。
后来村子里爆发瘟疫,四分之三的村民都进了坟墓。
幸好这座小而又小的村子最终恢复了元气,幸存的村民们以各自的专长谋生。他们忘却了地球,就这样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
可两周前那座古老的电台开始复活,它整小时整小时地噼啪作响,发出天电的干扰声。村民们都聚在村长家附近注意倾听。
他们终于听清了出里面的说话:“你们听见我说话吗,新吉拉维星?能听到吗?”
“是的,是的,我们听得见。”村长说。
“你们这个移民地还存在吗?”
“那当然!”村长自豪地说。
那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官腔官调地说:“一段时期以来由于我们内部不大稳定,所以没能和外星移民地保持联系。不过现在这已经结束了,目前需要重新建立秩序。你们新吉拉维星依旧是地球帝国的移民地,应该服从地球的法律。你们承认这一点吗?”
村长显得有些不安。在地球的所有书中都只提到有个民主星际联盟,不过毕竟两百年过去了,名称是可能发生变化的。
“我们依然效忠于地球。”村长不失体面地答复。
“很好,那我们就不必派遣远征军团了。我们将在最近让特派员去你们那里,检查你们是否真正的遵循地球的习惯和传统。”
“您说什么?”村长忐忑地问。
严峻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当然应该明白,在宇宙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只能是我们地球人!所有其他的生物都应永远彻底地消灭掉!我们不能容忍任何异星人的渗透,希望您能懂得我的意思,将军!”
“我不是将军,我只是村长。”
“您是领头的,对吗?”
“是的,不过……”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您就是将军。请允许我说下去:银河系不能有异星人的地位,毫无例外!同样也不应存在和我们人类不同的任何文明。我们必须这样来治理帝国,不能允许各行其是,要建立秩序,不惜任何代价!”
村长慌忙咽了口气,双眼紧盯电台不放。
“记住,是您在统治这块地球的移民地,将军。不允许任何偏离准则的现象,任何激进的行为,例如自由意志,自由恋爱,自由选举等等都在严禁之列。我们对所有异己的事物决不手软,在移民地将建立起铁的纪律。将军,特派员在最近两周内将去你们那里,完了。”
于是村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如何刻不容缓地,以最好的方式来完成地球的指令。大家决定尽可能快地把传统生活方式改造为地球的模式,像古时书本中所说的那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需要罪犯?”汤姆问。
“在地球的社会中,罪犯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村长解释说,“所有书中对这一点异口同声,都说罪犯的重要性不亚于邮递员或警长。区别仅仅在于罪犯的所作所为是反社会的,他的行动会给社会带来危害,懂吗,汤姆?如果谁都对社会无害,那我们怎么能使其他人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呢?那时一切都将……”
汤姆摇摇头:“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别固执啦,汤姆。我们应该按照地球的模式来生活,所有书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关于教堂、学校、监狱……都是这样,而且所有书上都提到过有关犯罪的事情。”
“我可不愿意干这个。”汤姆说。
“你换到我的位置来想想!”村长央求道,“如果特派员来了,他见到我们的警长比利,万一想看看监狱,他可能会问:怎么连一个囚犯也没有?于是我们只好回答说:那是因为这里从来没有犯罪。‘没有犯罪?’他会问,‘所有地球的移民地都有犯罪,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于是我只好说:‘是不明白,上周前我们甚至对犯罪还不懂哪。’特派员一定还会问:那你们为什么要造监狱?你们为什么还需要警长?……”
村长停下来喘了口气:“想想吧,一切都会完蛋的。特派员马上会发觉我们已不是真正的地球人,我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掩人耳目,我们成了异星人啦!”
“哦,原来如此。”汤姆不自觉地出声说,他被这理由征服了。
“所以,”村长迅速接着说,“我应当向特派员汇报说:这里和地球同样也有罪犯,有小偷也有杀人犯,不过我们的警长已收集了大量罪证,犯罪分子很快将被逮捕,关进监狱后再进行大赦。”
“什么叫大赦?”汤姆问。
“我也不太清楚,过后再给你解释吧。好,你现在知道罪犯有多重要了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为何偏偏选中我?”
“别人我都另有安排,而且你长了一双细长眼,所有罪犯的眼睛都是细长的。”
“我的眼睛并不那么细长,起码不比织工埃德的更细长!”
“汤姆,求求你了!”村长说,“其实我们人人都可以做罪犯,而你是愿意帮助我们的,对吗?”
“我当然愿意。”汤姆没把握地说。
“太好了,你将是我村的罪犯。瞧,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村长递给汤姆一张证明,那上面写着:
杀人证
本件持有者渔夫汤姆,被正式授权实施偷窃及谋杀。与此相应,他必须昼伏夜出,游手好闲,声名狼藉,一贯违反法律。
汤姆反复读上两遍后问:“违反什么法律呢?”
“只要我们一旦制订好,就马上通知你。”村长说,“所有的移民地都是有法律的。”
“但我究竟该干什么?”
“你得去偷窃,去杀人,这并非那么困难。”村长从书架上取下一部古老的著作《罪犯及其环境·杀人犯心理学·对盗窃动机的研究》。
“你能从这书里找到必需的一切。随便去偷吧,爱怎么偷就怎么偷,不过杀人只要一次就够了,不必搞过头。”
汤姆点点头说:“也许我该弄弄清楚再说。”他双手抱书回到家,躺在床上研究起来。
不久就响起敲门声。
“请进!”汤姆喊,他揉揉眼睛。
木匠马尔夫(他是红发木工兄弟中最年长和最高的)和农场主乔走进来,他们带了一个布口袋。
“你已是罪犯了吗,汤姆?”马尔夫问。
“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这些东西就是送给你的。”他把袋子放到地上,从里面掏出斧头、刀子、鱼叉、木棍和粗棒。
“你们想干什么?”汤姆把脚放下问。
“送武器来呀,你说呢?”农场主乔气咻咻地说,“没有武器,你还算什么罪犯!你自己该动动手了,别尽等别人来伺候你!”
“村长让他担任邮递员,可他没信可送,所以心情不好。”马尔夫向汤姆解释说。
这以后他们就离开了。
汤姆当然知道武器干什么用,书中对此写得很明白。不过新吉拉维星上从来没人使用过,谁都没想要用武器去对付别人。
汤姆试了试刀刃,锋利无比。他的胃部不禁一阵痉挛,觉得自己接受这个任务太冒失了。不过眼下还不打紧,他先得读完这本书,也许到那时他能清楚了解其中的深奥含意。
他一连读了好几个小时,只停下一次稍许吃点东西。书写得有条有理:对罪犯采用的各种方法分析得极为详尽,通俗易懂,不少地方还带有图解。但从整体上讲并没多大意义,例如对为什么需要犯罪,对谁有利,能给人们带来什么等等都没有给出答案。汤姆翻遍全书,凝视罪犯们的照片,他们的面容都一本正经,聚精会神,似乎深刻理解自己对社会的价值。汤姆迫切想了解这价值究竟是什么。
“汤姆!”窗外响起村长的声音。
“我在这里。”汤姆答应说。
房门推开,村长的脑袋探进室内。他身后是农场主乔的老婆,渡船主梅里的老婆和女厨师艾丽丝。
“怎么样,汤姆?”村长问。
“什么怎么样?”
“考虑好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吗?”
汤姆惶惶然笑了。“我还在准备,”他说,“在读书,想弄清楚……”三位可尊敬的妇女紧紧盯住他,使汤姆不知所措,他赶忙咽下没说完的话。
“你在白白浪费时间!”女厨师艾丽丝说。
“大家全在干活,没人坐在家里闲着。”农场主老婆说。
“偷点东西难道就那么困难吗?”渡船主老婆挑衅地问。
“她们说得对,汤姆。”村长说,“特派员随时都会到来,而我们至今还没有一个罪犯,拿什么去向他汇报呢?”
“好,好的。”汤姆说。他把刀子和木棍塞进腰间,带上准备装赃物的口袋直接从家中走了出去。
不过往哪儿走?这时是午后三点。对偷窃最为合适的地点是集市,但是它只在黄昏前后才开业。汤姆不愿意白日行窃,这也太不专业化了,而且他同时想起证书上也说过要昼伏夜出的那些话,他必须照着办,所以他决定先上酒馆坐一会。
集市广场已在进行以货换货的交易,商品堆放在木箱或草垫上。这里从不使用钱币,根本不存在价格问题,一小撮自制的铁钉可以换到一桶牛奶或两条鱼,一切完全决定于换货双方。
当汤姆一出现,大伙齐声吆喝起来:“嘿,汤姆,来偷点什么吧!”
“来吧,动手吧,朋友!”
“把这个给你要吗?”
村民都想亲眼见识见识偷窃,因为这是遥远地球母星上的奇异风俗习惯,真是闻所未闻。所有的人都扔下买卖不顾,专心观察汤姆的每个细节。
汤姆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不习惯这么多人瞧他,打算尽快结束这次行动,再说他也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他停在磨坊主老婆的水果摊前。“多好的苹果啊!”他随口说。
“新鲜极了,下午刚摘的。”磨坊主老婆说,她和汤姆的母亲生前是好友。
“不错,汁水看上去很多。”他暗自后悔刚才没有停在别的摊位前。
“他现在马上就偷吗?”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但他听得很清楚。
“别作声,注意看!”答话同样压得很低。
汤姆拿了个大苹果仔细端详,人群屏住呼吸等待着,但结果汤姆只是夸了几句又把苹果放回去了。
隔壁摊位站着裁缝麦斯和他的孩子,他今天带来的是两条被子和几件衬衫。当汤姆和一大群人朝他走来时,他腼腆地笑了。
“这件衬衫正好合你的身。”裁缝麦斯向他保证。
“哦……”汤姆接过衬衫。
人群又骚动起来,一个小姑娘简直笑出了声,汤姆刚准备解开身后的口袋。
“站……站住!”漆匠比利从人群中挤出,他腰间的金属牌闪闪发光,那是地球的一枚古钱币改制的。他的表情明确表示他在履行职责。
“你打算干什么!汤姆?”比利问。
“我?……不就是瞧瞧吗?”
“就光为了瞧瞧?”比利双手反背,用鞋后跟快速一个转身,食指直指汤姆,“我看你绝不是这样,你是在准备偷窃!”
汤姆什么也没回答,他的确是在准备偷窃。
“既然我是警长,”比利说,“你汤姆是嫌疑犯,那我就得把你关进监狱,以便进一步审查处理。”
汤姆耷拉下脑袋,他没料到结局会这么快,不过他反正无所谓。如果他被关押,那事情就会到此结束。他想,一旦他被释放出狱,不就又能回去捕鱼了吗?
可村长突然也冲入人群,衬衣的下摆当然还在他大腹便便的肚子外面飘啊飘的。
“比利!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执行我的任务呀,村长。汤姆的行为是可疑的,书本上说……”
“我知道书中说了些什么,”村长说,“书还是我给你的呢!但是你不能在犯罪未遂时就拘捕他。”
“可村子里再没有其他罪犯了,”比利伤心地说,“书中说过警察可以采取预防措施,我想我能阻止罪案的发生。”
村长疲倦地双手向上一击:“比利,难道你还不懂?我们村子多少总得要有点罪案呀!你得在这方面协助我们。”
比利耸耸肩:“好吧,村长,我只是想执行职责而已。”他闪往一边,然后猛然朝汤姆说,“你总终究会被我逮住的,记住:恶有恶报!”他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他太急于建立功勋啦,”村长解释说,“不去管他,汤姆,你干你的。反正去偷点什么,这不就完事啦?”
汤姆默不作声,侧身挤出人群朝村外的森林走去。
“你去哪儿,汤姆?”村长追着问。
“我今天没情绪偷东西,”汤姆说,“也许要拖到明天晚上……”
“不,汤姆,现在就得偷。”村长坚持说,“你就偷这件衬衫,它对你那么贴身。”
“汤姆,瞧!我这儿的水罐有多好!”
“来拿吧,胡桃又大又圆!”
汤姆扫了一眼,这时刀子从他腰间掉落在地,周围一阵轰然大笑。汤姆窘得满头雾水,他赶紧把刀子插好,抓起衬衫塞进口袋,人群这才发出赞许声。汤姆也胆怯地笑笑,心里舒坦多了。他沿着市场走动,又拿了一根绳子,一捧胡桃和一顶草帽。
“要我说,这就够了。”他对村长说。
“好吧,今天到此为止,”村长说,“不过你自己明白这并不算完,差不多全是别人送你的,最多只能算是实习。”
“哦……”汤姆顿觉大失所望。
“不过现在你已经懂得如何去偷,下次你会更加熟练的,别忘记杀人的事情。”
“真的非杀不可吗?”汤姆问。
“很遗憾,”村长说,“没有办法。我们这个移民地存在了几百年,还没有发生过一起谋杀案。要是相信书上的说法,我们比别的移民地就太落后啦!”
“也许我们多少得有一次谋杀才行,”汤姆同意说,“好吧,我努力就是。”
他朝家里走去,自己点灯做饭。他觉得今天对委托给他的任务还没有尽责,决定饭后在夜幕掩护下继续行窃。这天夜里他偷来一把铲子,一件遗留在街上的玩具,村长门外的一块青铜板,还有木匠马尔夫那把最好的锯子和农场主的镰刀。
他本准备再偷,可漆匠比利正从前面巡逻过来。他一只手紧握木棒,另一手拿着一副自制的手铐。
汤姆屏住呼吸,紧贴墙壁,不料袋中的赃物却发出了碰撞声响。
“谁在那里!”比利咆哮道,他没听到回音,于是转身朝暗中凝视。汤姆知道比利的眼力不济,干脆一动不动。
“是你吗,汤姆?”比利用最为友善的声音问道,同时高高举起木棒,“我马上来收拾你!”比利又大吼一声。
“喂!你不能等到明早再收拾吗?”有人从卧室窗口伸头喊道,“我们要睡觉了。”
比利悻悻地走了。当他从视野中消失后,汤姆也急忙回了家,他把这次收获倒在地板上骄傲地看着,赃物使他体会到完成任务的快感。他一头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汤姆去看看学校建造的进展如何,向正在干活的木匠愉快地打招呼。
“我们干得不错,”木匠马尔夫说,“不过要是我的锯子还在的话,我会更加顺手。”
“你的锯子?”汤姆纳闷地问,但他立刻醒悟了——是他昨夜偷了锯子!他当时却没意识到这东西是谁的,也从没想过这些东西是有用的,是别人必需的。
木匠马尔夫又问:“你看我能把自己的锯子收回一两个小时吗?”
“连我也不知道,”汤姆皱眉说,“它们在法律上算是赃物,这你是了解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只借一会……”
“我想你还是把它取回去,还给你算了。”
“那怎么行,我要退回来的!”马尔夫惶惑地说,“我怎么能留下赃物呢?”
“它就在我家,和其它偷来的东西放在一起。”
马尔夫千恩万谢后就奔去拿锯子了。后来汤姆去了村长家,村长正在院子里仰望天空。
“汤姆,是你偷了我家的青铜板吗?”他问。
“当然,是我偷了。”汤姆答说。
“噢,我不过是问问罢了。”村长指着天空问道,“看到那个了吗?那个小太阳旁边的黑点?”
“看到了,那是什么?”
“我敢拿脑袋担保,这就是飞往我们这儿来的特派员的飞船。你的事情怎么样?”
“很好。”汤姆不太有信心地说。
“谋杀计划落实了吗?”
“那还没有,”汤姆老实地承认,“我还没考虑呢。”
“上屋里来,我得和你认真谈谈。”
客厅被百叶窗挡得暗暗的,相当阴凉。村长倒了两杯饮料,还给汤姆端张椅子。
“我们已经没时间再拖了,”村长阴郁地说,“特派员随时都会到达,而烦人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他指指星际电台说,“它通报了关于杰贝克IV星发生暴动的情况,还转发了全体移民地都得进行军事总动员的命令。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好像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您是否确信我们非得杀掉个把人不可吗?”汤姆又问。
“你不问都知道答案,”村长说,“如果我们想成为真正的地球人,就得一走到底。谋杀是我们唯一显得落后的一件事,其它一切我们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漆匠比利走进屋内,他身穿一身缀有金属纽扣的新蓝布制服,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已经杀了什么人啦,汤姆?”
村长代为答说:“他还在打听这是不是非常必要的。”
“当然有必要,”警长说,“如果你连一件人命案件都没有,还能算是罪犯吗?”
“你想杀谁,汤姆?”村长问。
汤姆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神经质地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咯作响。
“好吧,我去杀捷夫。”汤姆一口气地说。
漆匠飞快俯身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他?”
“我是问你的动机是什么?”
“那是因为你们需要一件谋杀案,”汤姆说,“而且从来没人向我提出过动机问题。”
“我们不需要假谋杀,”警长说,“一切应按规矩进行,你总该有个基本的谋杀动机。”
汤姆又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好吧,我说自己不太熟悉捷夫,这动机够了吗?”
村长摇摇头:“不,汤姆,这不行。你最好选别人。”
“让我再想想,”汤姆说,“要是杀梅里呢?”
“那杀他的动机又是什么?”比利紧接问。
“这个……我不大喜欢他的走路方式,我很早就不喜欢了,而且他有时说话那么响。”
村长点点头:“这个嘛……还行。你认为怎样,比利?”
“不,这种动机也不合适,”比利生气地说,“汤姆,你应当是个冷酷而残忍,阴险而狡猾的杀手。你不能只因为不喜欢他的步态而去杀他,听上去这也太蠢了。”
“好吧。让我把这一切再好好考虑考虑。”汤姆站起身说。
“只是别考虑得太久,”村长说,“这事结束得越早越好。”
汤姆点点头就朝门外走去。
“喂,汤姆!”比利喊,“别忘了留下你的罪证和指纹,这一点很重要。”
“好吧。”汤姆说过扭头便走。
几乎所有村民都在街上望着天空,那个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似乎会完全遮没那颗小太阳。
汤姆又坐进了小酒店。他慢慢吮着饮料,思绪万千。
他无论如何得去杀掉个把人。
假定他杀了木匠马尔夫……于是他想像马尔夫如何躺在地上,眼睛半阖半张,手脚僵硬,嘴角歪斜,心脏不再跳动,永远不能用他那双手去刨木板……
之后人们会说些什么呢?他汤姆又怎么在村民中继续生活呢?
不过他还得去杀人,每个村民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而杀人正是他的本职。
只是他该杀谁呢?
星际电台发出另一个人声:“喂,是移民地吗?你们的首都在哪儿?”
“就是这里。”村长说。
“那你们的机场呢?”
“我们只有一个牧场,”村长说,“书上说从前那里就是机场……”
“那我们的大船只能停泊在空中了,你把人们召集起来,我乘微型飞船降落下来。”
村民们都集合在牧场周围,准备迎接,汤姆则躲在树后观察。
一艘小飞船脱离了大船,很快朝地面冲下。正当村民以为它将四分五裂时,它却在最后一刻喷射出火焰,平稳降落在地面上。
村长挤上前去,漆匠比利跟在身后。飞船里走出四个手执枪支的卫兵,后面是一个高胖的红脸人,身穿一套黑衣,胸前有四枚闪亮的奖章。他身旁有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后面还有四个卫兵。
“欢迎你们到新吉拉维星来。”村长说。
“谢谢,将军。”红脸胖子说,他有力地摇晃村长的手,“我是特派员季鲁曼,这一位是格莱特先生,是我的政治顾问。”
格莱特朝村长点点头,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伸来的手,傲慢而厌恶地扫了一眼聚集的人群。
汤姆始终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当他们进入村子后,就转移到屋后继续监视。
村长自豪地介绍了监狱、邮局、教堂及小小的红色学校等建筑,特派员有点不知所措,而格莱特先生则厌恶地摸着下巴。
“和我预料的一样,”他对特派员说,“这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和燃料。”
“我并不完全同意,”特派员转向村长问,“你们为什么要造这些建筑呢,将军?”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地球人呀,”村长说,“您亲眼看到我们已全力以赴了。”
格莱特先生在特派员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告诉我,”特派员转向村长,“你们村里有多少壮丁?”
“对不起,您说什么?”村长茫然问。
“就是说你们有多少年龄在15岁至60岁之间的男人。”格莱特先生解释说,“地球母星帝国现在正处于战争状态,杰贝克IV星及某些移民地在反抗地球的合法统治,他们发起了暴动,以反抗地球不容争辩的领导地位。”
“我对所有这些感到非常遗憾。”村长同情地说。
“所以我们需要组织宇宙远征,”特派员说,“要有强壮健康,有战斗经验的士兵,但目前我们的人力资源不足……”
“我们想,”格莱特补充说,“所有忠于地球的移民地都愿意为地球母星帝国而战的。我相信在您这里不会听到拒绝的回答吧!”
“当然不会,”村长说,“不会的。我们的年轻人都很乐于……尽管他们不会打仗,但却都很机灵,他们学习起来很快。”
“听见了吗?”特派员对格莱特先生说,“能有60个,70个,或许100个新兵呢!我们不会空手而归。”
后来特派员和顾问一起去村长家吃饭,四名卫兵陪着他们,还有四名留在村子里。
汤姆一直在观察村子里的动静,他看见卫兵们喝得酩酊大醉,目中无人。一个士兵朝空中开了枪,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不知在哪里。
深夜时汤姆潜入到两幢房子之间的狭巷里,他拔出刀子等候猎物。
有个人影过来了。
“啊,是你,汤姆!”村长说,他看到了那把利刃,“你在这里干什么?”
“您不是说过要杀掉个把人吗?所以……”
“我可没说要杀我呀,”村长朝后缩了一步说,“你不能杀掉我。”
“为什么不能?”汤姆问。
“喏,得有人去接待特派员……”
“这件事比利也干得了,”汤姆一把抓住村长的衣领,把刀尖对准他的喉咙,“其实我自己并不敌视你。”
“等等!”村长嚷道,“如果你我没有私人恩怨,那就说明你没有杀人动机!”
汤姆把刀搁下,但还是揪住村长不放说:“那又怎样?我可以编造一个动机,比如说当你任命我为罪犯时我就非常恨你等等。”
“你好好瞧瞧我!”村长竭力把汤姆拖到星光照耀的街上。
汤姆惊奇地发现村长穿的是一条笔挺的裤子,一身挂满奖章的将军服,还有排满五角星的肩章,帽子上绣着金绶。
“看见了吗,汤姆?我现在是将军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还不照旧是你吗?”
“饭后举行过仪式,特派员已宣布我被正式授与将军的军衔!”
汤姆挥动一下刀子,就像他平时准备把鱼开膛破肚那样。
“我向您祝贺,”他真诚地说,“不过你任命我为罪犯时还只是村长,所以我的杀人动机依然有效。”
“可你现在杀的不是村长而是将军了!你干的已经不是谋杀。”
“不是谋杀?”汤姆问,“那是什么?”
“知道吗?如果你谋害了将军,那就是暴动了!”
“呵,”汤姆放下刀子,接着又松开衬衫衣领,“那我还得请您原谅呢。”
“没关系,”村长说,“完全情有可原。不过是我从书中读过这一点而你没有而已,别耿耿于怀。”他深深吸了口气,“噢,我得快走,特派员还等着我给他新兵名单呢。”
汤姆在身后冲他喊道:“您还肯定我必须杀人吗?”
“我肯定!”村长答,这时他的身影已远,“只要不是我就行!”
汤姆把刀重新插回腰间。
不要是我,不要是我!每个人都这么说,同时还要求去杀掉别人。那么杀谁呢?他又不能杀自己,因为自杀是不作数的。
又有一个人过来了,那人越走越近。
汤姆全身紧张,准备扑击。
但来的是磨坊主的老婆。汤姆无法忘记她是母亲的好友,他决不能杀她。
又走过好几个人,由于种种原因汤姆都没法动手。他最后才懂得自己从小生长在这些人中间,同甘共苦,他有什么动机非得去杀死其中的任何一个呢?
但是他必须杀人,这是大家对他的委托与信任。
他突然想到:“我可以去杀特派员!”
只有这样才能向地球显示新吉拉维星的犯罪是骇人听闻的,罪犯居然在第一天就取了特派员的性命!于是汤姆急忙朝村长家跑去,并且听到里面谈话的片断。
“……这里的人很胆怯,没有多少进取心。”格莱特先生说。
“真让人泄气,”特派员也说,“我只望多少能招到一些新兵。卫兵,我们回去吧。”
卫兵!汤姆把卫兵给忘了,他望望自己的那把刀,如果他准备刺杀特派员,那么毫无疑问卫兵就会阻拦他,因为他们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
他得具有卫兵手中那样的枪支才行……
于是汤姆迅速离开这里,沿着街道走到远处,他在集市附近看到一个士兵坐在台阶上,脚下是喝得光光的两个酒瓶,枪支随随便便挂在肩上。
汤姆潜到附近,掏出木棍挥舞过去……
他的黑影引起那士兵的注意,但汤姆已经扫中对方的双腿,在他设法爬起前,又狠狠揍了他一下子。
汤姆满意地取下枪支,检查一下后就去寻找特派员了。
当他在半路追上那一行人时,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正走在前面,后面跟随着懒散的卫兵。
于是汤姆朝前紧跑几步拦住去路,他举枪直接瞄准特派员。
“怎么回事?”特派员大声喝问。
“站住!”汤姆命令道,“其他人一律放下武器到旁边去。”
士兵们乖乖地服从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扔掉枪支,退到道边树丛附近,只有格莱特先生还站在原处。
“你要干什么,小伙子?”他问。
“我是本村的罪犯,”汤姆自豪地说,“我得杀掉特派员。对不起,请站到一边去。”
格莱特怔怔地盯住他:“罪犯?你们村长说的是真话吗?”
“我们这里两百年来没有过谋杀,”汤姆解释说,“但现在我将改写这个历史。马上给我从路上滚开!”
格莱特慌忙避开瞄准他的枪口,只剩下特派员木然地站在路上。
汤姆努力瞄准,他在想像这次谋杀产生的后果和它的社会意义,他仿佛看到特派员倒在地上,大张双眼,目光呆滞,扭曲的嘴和僵硬的四肢。
他极力迫使手指扣动扳机,他的大脑相信社会是需要他这样干的,但是他的手指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
“我办不到啊!”汤姆痛苦地高喊。
他抛下武器跳进了树丛深处。
特派员命令手下去搜索汤姆并吊死他,而格莱特先生没有同意。新吉拉维星球是颗森林行星,哪怕有上万人也无法在茂密的森林中捕获到一个逃亡者。
村长和许多村民都赶来了,卫兵们脸色阴沉,手执武器,把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紧紧围在中间。
村长努力解释一切:他阐明村庄在犯罪方面的落后,阐明对渔夫汤姆的委托,也阐明汤姆如何没能尽到他的职责。
“为什么您单单要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呢?”格莱特先生还在问。
“您看,”村长说,“如果我们有人能杀人的话,那么就只有汤姆干得了。他是渔夫,懂吗?这是唯一带有血腥味的职业。”
“就是说你们其他的人都不会杀人吗?”
“我们中间谁也不能在杀戮方面及得上汤姆。”村长伤心地承认。
特派员和格莱特先生交换一下眼色,又扭头望望士兵们,卫兵们十分惊愕地望着村民,村民们都在低声交谈。
“立——正!”特派员大吼一声后,压低声音对特莱特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不会杀人的人在我们队伍中会引起……”
“引起士气低落……”格莱特的声音颤抖,“这是非常危险的感染……如果一个人不会开枪射击,他就可能在紧要关头使整个飞船蒙受损失……不,我们决不能冒这个危险!”
他们命令士兵马上返回飞船,而士兵们疲疲塌塌地走着,不时回顾村庄,也不顾特派员的责骂而窃窃私语。
微型飞船向上腾升,喷出大股气流,几分钟后就与大船对接,接着大船消失在视野之外。
“现在你可以出来了,汤姆!”村长嚷道,汤姆很快就从树丛中爬出来,原来他躲在那里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我没能完成你的委托。”汤姆悲哀地说。
“别难过,”漆匠比利安慰他,“这本是一件无法执行的任务。”
“其实你干得不错,”当他们回去时,村长说,“我们没人能干得有你一半那么好。”
“现在我们拿这些建筑怎么办?”漆匠比利问,他指的是监狱、邮局、教堂,还有那座小小的红色学校建筑。
村长起码考虑了有一分钟。
“有了,”他说,“我们把它们改造成儿童游乐场,安上秋千,堆起小山,再放上沙箱之类的东西。”
“我不再需要这证件了。”汤姆把杀人证递还给村长。
“好的,”村长把证件撕成碎片时大家都松了口气,“我们已做了能做的一切,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其实我是有可能完成的,”汤姆还在喃喃说,“我让你失望了。”
漆匠比利友好地把手搁在汤姆肩上:“你没有责任,汤姆,我们谁也没有责任。地球需要上千年才能成为文明星球,而我们却妄想在两星期内完成。”
“好吧,我们只好重新回到非文明的生活方式去了。”村长用开个玩笑的口吻说。
汤姆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走回家去,他得好好补上一觉。
黑云密集,秋雨迫近,很快就又可以开始捕鱼了。
他太疲倦了,地球可能不会再承认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落后于其它星球有多少个世纪。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糟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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