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特丝毫没有觉察出任何紧张气氛,漫步走到书报架子边去找点东西在路上看。他被《美国调查者》吸引住了,翻开,浏览了一遍一个关于在一九三四年黄石公园中一个七岁的女孩被熊吃掉脑袋的故事。他把它放回架子上,选了另外一本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廉价书,书名叫做《泛银河系三日游记》。
公共汽车在外面响起了它那空虚的喇叭声。
埃利奥特正要上公共汽车的时候,狄安娜·蒙恩·格兰浦斯来到了。她啜泣着,带着她那部白色电话机,断了根的电话线拖在她身后:“罗斯瓦特先生!”
“怎么回事?”
她把电话机往公共汽车门旁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再也不需要一部电话机了,我没有什么人要打电话了。不会有人给我们打电话了。”
他对她极为同情,但是他认不出她是谁了:“我———我很抱歉,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不明白什么?这是我呀,罗斯瓦特先生!我是狄安娜呀!我是狄安娜呀!蒙恩·格兰浦斯!”
“很高兴见到你。”
“很高兴见到我?”
“我确实是这样———不过———不过,这同电话机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所以需要一部电话机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呀。”
“哦,现在———”他犹豫地说,“你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熟人口罗。”“啊,罗斯瓦特先生———”她啜泣着,同时无力地靠在公共汽车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会找到好多的,那是一定的。”埃利奥特信心十足地建议。
“啊,上帝呀!”她喊叫着。
“或许你可以参加一些教会组织。”
“你就是我的教堂组织!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政府。你就是我的丈夫。你就是我的朋友。”
这些说法使埃利奥特很不舒服,“你能这么说真是好啊。祝你好运。我的确该走了。”他摆了摆手,“再见。”
埃利奥特现在开始看《泛银河系三日游记》。车子外面更乱了,但埃利奥特认为这与他无关。他立刻被这本书吸引住了,以致没有注意到车子已经开动了。故事激动人心,都是在说一个主人公的故事,他名叫雷蒙德·波义尔军士,在“太空时代刘易士和克拉克探险队”担任某项工作。
这个探险队似乎已到达了宇宙的绝对和最后的边缘。在他们所在的太阳系之外,似乎不再有什么了。他们架起了设备,以探测最微小的生物的最微弱的信号,这些信号可能来自暗紫色的空茫之中。
波义尔军士是一个地球人,而在探险队里他却是唯一的地球人哩。事实上,他是来自本银河系的唯一生物,其他成员则来自宇宙各处。探险队差不多是由二百个不同的银河系共同发起组织的。波义尔不是技术人员,而是英文教员。在整个已知的宇宙中,只有地球使用语言。这是地球人的独创。其他生物都使用心灵感应术。所以地球人不论到什么地方总可以找到当语言教员的美差。
这些生物之所以要使用语言来代替心灵感应,是因为他们发现可以用语言来完成更多的事。语言使得他们大大地增加了主动性,心灵感应则是每个人都在无时无刻地告诉别人各种各样的事,这就使他们对所有的信息都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然而语言,由于它缓慢,含义狭窄,可以每次只考虑一个问题———可以逐条地进行考虑问题。
英语课上波义尔被叫了出来,要他立即向探险队的指挥官报到,他想不出是什么事情。他走进指挥官办公室,向老头儿敬了个礼。实际上这个指挥官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老头儿。他来自“!"#号大众星”,身高和地球上啤酒缸相差无几,实际上,他长得并不像啤酒罐,而是像个小管子工的朋友。
他不是孤身一人。探险队的牧师也在那里。这位教士来自“格林科$%$&星”。他像一条硕大无比的葡萄牙战舰,装在有轮子的硫酸桶里,牧师表情严肃。一定是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牧师吩咐波义尔要勇敢。然后,指挥官告诉他说,他家里传来了不幸的消息。而且是个死讯。指挥官为此特准他三天假,要他马上准备出发。
“是——
——是妈妈吗?”波义尔说,他强忍了眼泪,“是格兰普斯?”
“小伙子———”指挥官说,“勇敢些。我真不愿对你讲,不是谁死了,而是一件东西死了。”
“是什么东西?”
“我的孩子,是银河死了。”
埃利奥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罗斯瓦特现已经过去了。他没有为此而难过。
公共汽车在印第安纳州的纳希维尔,亦即布朗县县府所在地停下来的时候,埃利奥特又抬头看了一次,考察了一下眼前见得着的消防用具的情况。他想到了要给纳希维尔买一些真正好的设备,但是又决定不买了。他认为这些人不能把它们管理好。纳希维尔是一个艺术和手工艺中心,所以,埃利奥特看到一个吹玻璃工在六月里制作圣诞树装饰品,这不足为奇。
埃利奥特一直等到公共汽车抵达印第安纳波利斯市郊的时候,才重新抬起头来。他吃惊地发现这整个城市正在被一场风暴似的大火所吞没。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场风暴似的大火,不过他确实曾读到过不少,也梦见过不少。
他的办公室里藏着他的一本书。埃利奥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为什么每次拿出这本书都有一种负罪感,为什么老是怕别人看见他在看这本书?他对这本书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意志薄弱的清教徒对色情作品的感觉一样,其实没有什么书比它更不色情。这本书的书名叫做《轰炸德国》,是汉斯·隆普夫写的。
埃利奥特反复阅读下面这段文章,而且每次他都脸色苍白,这是描写德累斯顿的一场风暴性大火的文章:当许多火舌从燃烧着的建筑物的屋顶窜上来的时候,一股热空气柱升腾高达两英里半以上,直径亦达一英里半这个气柱翻腾汹涌,它从底部得到了急剧冲入的地面较冷空气的补充。距离火场一英里和一英里半的地方,这个吸入的气流使得风速从每小时十一英里猛增到三十三英里。在这个地区的边缘,风速必然更大,连三英尺直径的大树也被连根拔掉。在一个短时间内,温度升到了一切可燃物质的燃点,整个地区处在一片火海之中。在这种大火里,不留寸草,就是说,一丝一毫的可燃物质都烧个精光,而且,不过两天,这个地区才冷却到人可以进入的程度。
埃利奥特从公共汽车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目视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风暴似的大火灾。他被这个火柱吓坏了,火柱的直径至少有八英里,高达五十英里,界限极端分明,而且丝毫不动,仿佛是玻璃做的。在这个界区之内,暗红色的余烬涡流,围绕着里面的白色火焰心,雄伟而和谐地旋转着。那白色显得很神圣。
埃利奥特眼前一团漆黑,如同无底深渊的黑。然后他苏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干涸了的喷泉边。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一只鸟儿在梧桐树上唱着歌儿。“普—蒂—威特?”鸟儿唱道。“普—蒂—威特。威特,威特。”埃利奥特站在高高的花园墙内,这个花园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就在此地,他同西尔维亚谈过好多次话了。这是布朗医生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私立精神病医院的花园。好多年以前,他就带她到这儿来过。喷泉边墙上刻着这些话:
“只要一贯伪装善良,就连上帝也会上当。”
埃利奥特发觉有人给他穿上了网球服,一身雪白,好像是百货公司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有人还在他的膝上放了一把网球拍。他试着用手握着拍子柄,看看球拍是不是真的,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活着。他望着自己的纵横交错的前臂肌肉,感到自己不仅是一名网球运动员,而且是一名顶呱呱的网球运动员。他对自己是不
是在这里打过网球并不感到怀疑,因为网球场就在花园一侧,许多牵牛花和香豌豆缠结在六边形的铁丝网上。
“普—蒂—威特?”
埃利奥特抬起头来看着鸟儿和所有的绿叶,心里明白: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城里的这座花园是经不住他见过的那场大火焚烧的,因此,这儿未曾发生过大火,他轻易接受了这个看法。他继续朝那只鸟儿望着,但愿自己是个小鸟儿该有多好啊,这样就可以飞上树梢,再也不下来了。他想高飞,因为地面上正发生着一些使他甚感不快的事儿哩。四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挤在一张水泥凳子上,只离他六英尺远。他们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儿得到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埃利奥特却感到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也拿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他现在觉得腰很酸。它们不可能一直保持仰着头的这个姿势。
“埃利奥特———?”
“有什么事吗———?”埃利奥特知道他刚同他的父亲谈过话。他现在慢慢地把视线从树上转向下面,就像一只生病的小鸟从一根树枝掉到另一根树枝一样。他的目光终于降落到和他父亲的眼睛的同一水平上。
“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要紧事呀!”父亲提醒他。
埃利奥特看见三个老年人和一个年轻人坐在水泥凳上,都深表同情,而且全神贯注地准备听他讲话。他认出那个年轻人是布朗医生,第二个老年人是家庭幼师瑟蒙德·麦克阿利斯特,第三个老年人可不认识,埃利奥特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却不生气,因为从这个人的那副和善的乡村殡仪员的模样来看,确实表明他是他家的一位亲密的朋友。
“是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布朗医生提醒说。医生的话音里含着几分焦虑。他转变了话题,让埃利奥特去讲。
“我是找不到恰当的词。”埃利奥特承认道。
“嗯,”参议员说,“如果你说不清楚,在神志正常的审讯会上你更是说不清了。”
埃利奥特点点头,表示同意:“难道———难道我还没有开始讲吗?”
“你只是声称,”参议员说道,“你想到了一个主意,会立即把这整个事情尽善尽美地解决的。接着你就抬头看树了。”
“嗯!”埃利奥特说。他假装思索,然后耸耸肩,“不管它是个什么主意,它已从我脑海里消失了。”
参议员罗斯瓦特拍了拍布满寿斑的双手:“这并不意味我们似乎缺少解决这件事的主意呀。”他露出了一副难看的得意的笑容,拍了一下麦克阿利斯特的膝盖,“是吗?”他走到麦克阿利斯特的身后,拍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后背,“对吧?”他很热情地对待这个陌生人,“我们把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拉到我们这一边来了!”他哈哈大笑,对他的一切主意感到非常高兴。
参议员把手伸向埃利奥特,“不过,这就是我的儿子,他的外表就是这副模样,举止行动就是这个样———这就是我们的头号的不可辩驳的论据。多么整齐!多么清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医生,他体重减轻了多少?”
“四十三磅。”
“还要减轻体重,”议员热情地说,“一盎司也不能多。这个网球比赛啊!多残酷啊!”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做了一个发球的姿势。“一个小时以前在这围墙里我算有生以来瞧见了最伟大的网球比赛。你把他打得一败涂地,埃利奥特!”
“嗯,”埃利奥特四下里看了看,想找面镜子或某些能照人影的平面。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喷泉池子里没有水,水池中的鸟儿洗浴缸里有一点水,里面尽是灰与叶子,浑得像肉汤。“你是不是说过被埃利奥特打败的那个人是个网球运动爱好者?”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埃利奥特真的打败了他!看起来一个患精神病的人还不致于影响他打网球,是吗?”他没等回答便继续说道,“而且当埃利奥特得意洋洋地从网球场奔到这儿同我们握手时,我真是又想笑又想哭。我自言自语,‘这就是明天要证明自己神志并无不正常的那个人呀,哈哈哈!’”
埃利奥特看出了望着他的那四个人都相信他神智清醒,于是鼓起勇气站起来,装着伸懒腰。他真正的动机是想更靠近鸟的浴缸。他凭借自己负有运动员的盛名,便向干涸了的喷水池里一跃,做了个弯腰动作,好像是为了排除过多的精力似的。他很轻松地完成了这个动作。他的身体是由弹簧钢造成的。这个精神抖擞的动作使埃利奥特注意到了自己裤袋里鼓出来的东西。他抽出来一看,是一份卷起来的《美国调查者》。他打开了它,隐隐约约地希望看到那位要求人家把天才的种子移植到她身上的兰迪·赫拉尔德。他在封面上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照片。他戴着消防队员的钢盔,这张照片是从七月四号消防队集体照上放大的。
标题写道:
美国神智最清醒的人?
埃利奥特看着里页的消息报道,而其他的四个人则在乐观地谈论着第二天的审讯会可能出现的情况。埃利奥特又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张照片刊在显眼的位置上,照片很模糊,是他在精神病院网球场上打网球时照的。
在对面的一页上,有一张弗雷德·罗斯瓦特的风度翩翩而牢骚满腹的全家照片,他们似乎在盯着看他打网球呢。他们看起来像佃农。弗雷德掉了不少体重。还有一张他们的律师姆沙利的照片。现在已经是自己开业的姆沙利穿了一件非常漂亮的马夹,戴着粗粗的金表链。还引用了他的谈话:
“我的当事人别无他求,不过就是要求得到他们自己及其后代的当然而合法的权利。得意洋洋的印第安纳的富豪们花了数以几百万计的钱,动员了全国各地有势力的朋友来剥夺他们的堂房兄弟出庭作证的权利。这个审讯会仅仅是为了一点点毫无价值的理由就已经延期了七次,与此同时,在精神病院的围墙里面,埃利奥特一个劲地打网球,他的亲信们却认为他很正常。
“如果我的当事人打输了这场官司,他们将要失去他们简陋的房屋和平常的家具、他们的旧汽车,小孩子的小帆船、弗雷德·罗斯瓦特的保险单、一生的储蓄金以及从忠实朋友处借来的几千美元。这些大胆的、有道德的普通美国人已经把他们的一切全部寄托于美国司法制度,而这个司法制度一定而且必须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在埃利奥特这里,有两张西尔维亚的照片。旧的那一张照片是关于她在巴黎与彼得·劳福德闹在一起时的情形。新的一张照片是关于她在比利时女修道院的情形,在修道院里执行的是保持缄默的戒规。
如果埃利奥特不是听到他的父亲亲密地称一位年老陌生人为“特劳特先生”的话,他很可能会很好考虑一下西尔维亚的这个离奇的结局和开端哩。
“特劳特!”埃利奥特惊呼起来。他十分惊讶,以致暂时失却了平衡,为撑住身子一把抓住鸟儿浴缸。鸟儿浴缸摆在支座上,很不平稳,这时候已开始倾斜了。为了不使它倒下,埃利奥特把《美国调查者》丢在了一起,双手捧住鸟儿浴缸。他在浴缸的水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直瞪瞪地照着他的是一个憔悴、有热病症状的中年男子。“天哪,”他暗忖道,“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这个短命鬼呀。”
他转身时,当心着不再叫出特劳特的名字来。他心中明白这样做可能会暴露他病得多么厉害,而且他也明白在那失去记忆的日子里,他俩早就默然结识了。埃利奥特没有认出他来,主要是因为特劳特在他所有的书皮上的照片都有胡须。但这位陌生人却没胡子。
“说实在的,埃利奥特,”参议员说,“当你要我把特劳特带到此地时,我告诉医生说你仍然神智不清。你说,特劳特能够解释你在罗斯瓦特县的所作所为,你自己也会说不清楚,特劳特也能够,我还是很愿意试一试的,把他请到这儿来是我从来做过的最漂亮的事。”
“是啊!”埃利奥特搭腔道,战战兢兢地坐回到喷水池边。他从身后拾起《美国调查者》,把它卷起来,第一次注意到上面的日期。他仔细盘算一下,不知怎么搞的,在某个地方,他不觉失去了一年的时光。
“你应当照特劳特先生要你说的话去说,”参议员命令道,“而且你应该保持现在的样子,我相信我们明天会赢的。”
“那么,我肯定会照特劳特先生要求我应该说的话去说,而且我的打扮是一点也不会改变的。不过,如果能最后重复一次特劳特先生所说的应当由我说的话,我会不胜感激。”
“这过于简单。”特劳特说。他的声音圆润而深沉。
“你们已经好多次在一起谈了。”参议员说道。
“既然这样,”埃利奥特说,“我还是乐意最后再听一次。”
“好吧———”特劳特搓搓手,眼睛望了一下,“你在罗斯瓦特县干的事情跟神智不清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很可能是我们的时代的最重要的社会试验,因为它在一个极小的规模上触及了一个问题,而机器日趋精巧复杂,必然会使这个问题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不安和恐怖。这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去爱无用的人?
“终会有一天,作为货物、粮食、各项服务业和更多机器的生产者的男男女女,作为经济、工程和也许医药等领域里实际思想源泉的男男女女,全都变得没有用处。所以嘛,如果由于他们是人类而我们恰恰不能找出珍视人类的理由和方法的话,那么如同常常所暗示的那样,我们就不如把他们统统干掉的好。”“美国人长期以来所受的教育是,仇视所有不想干活或不能干活的人,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在内。我们应该为那个在常理之内的残酷的界限的消失而感到庆幸。这个时刻如果说现在还没有到来,那它很快就要到了,就是说到那时,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常理,就只有残酷。”
“有进取心的穷人依然能从泥坑中跳出来的,”参议员说,“就是一千年以后,也是这个真理。”
“或许这样吧,也许是吧,”特劳特很有礼貌地答道,“他可能怀有如此大的进取心,以至于希望他们的后代将住在像皮斯昆土依特那样的乌托邦里,我敢断定在那个地方,灵魂坠落,疯疯傻傻,麻木迟钝等等,同罗斯瓦特县所流行的一切一定是同样可怕的。贫穷对一个非常脆弱的美国人来说,还是一种比较轻的疾病,而‘无用’则同样会害死强者和弱者,而且百发百中,概莫能外。
“我们必须找办法来对付。”
“埃利奥特,你热心于消防志愿队,说明你的神智也是很清楚的,因为当警报器一响,他们便成了本国所能见到的最最无私精神的唯一榜样。他们冲向前去营救任何人,而且不计个人得失。如果镇上最卑微的人的最卑微的房屋失火的话,他会看到他的仇敌也赶来救火。而且,当他拨开灰烬寻找他的没烧掉的卑微的物件时,对他安慰和同情的人决不止是消防队长。”
特劳特摊了摊手。“我们在那儿看到了人爱护人就因为他是人。这是极其罕见的。因此我们要学习这种精神。”
“天哪,你好伟大!”参议员对特劳特说,“你肯定当过对外宣传联络员!你真能将破伤风说成好事!像有你这样才能的人在兑换中心担负什么工作呢?”
“兑换奖券呗。”特劳特温和地回答。
“特劳特先生,”埃利奥特说,“你的胡子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问我的第一句话。”
“再说说我听。”
“我是又饥饿又沮丧。一个朋友知道有个工作可找。所以我剃掉了胡子去申请这个工作。后来我把这个工作弄到了手。”
“如果你留了胡子的话,我想他们是不会雇用你的。”
“即使他们说我可以留胡子,我还是要把它剃掉。”
“什么原因?”
“因为想到了一个耶稣那样形象的人居然在兑换奖券,简直是太亵渎了。”
“我实在是佩服这位特劳特。”参议员宣布道。
“谢谢您。”
“我只是希望你别再说你是个社会主义者。你不是的嘛!你是自由企业制的拥护者呀!”
“这个选择并不是我自己做的,请相信我。”
埃利奥特研究了一番这两个有趣的老头之间的关系。特劳特并没有像埃利奥特以为的那样,对暗示他终究不是诚实的人,而是个报刊代理人而感到受了侮辱。显然特劳特对参议员感兴趣,很欣赏他生气勃勃和始终如一的特点,因此不想以任何方式伤害或削弱这些特点。参议员则佩服特劳特是个无赖,能把任何东西都说得合情合理,殊不知特劳特一向讲的都是真话。
“特劳特先生,你可以写出一份多么出色的政治演讲啊!”
“谢谢您。”
“律师也是这么干的:从毫无希望的乱糟糟的案子中想出些非常漂亮的解释。不过,不知什么道理,听起来嘛总是不大对头,听起来就像用玩具小笛吹奏《一八一二年前奏曲》。”他向后一靠,笑了笑。“来吧———再讲一讲埃利奥特喝得酩酊大醉时所干的其它壮举吧。”
“法庭,”麦克阿利斯特说道,“肯定想要了解埃利奥特从这种试验中学到了些什么。”
“别喝酒了,记住你是谁,并据此行事,”参议员严厉地宣布说,“不要老是在人前充当上帝,否则他们就会跟你瞎七搭八纠缠不清,把你当作随手可得的玩艺儿,为了要尝得到宽恕的味道而违反戒律———而且在你背后唾骂你。”
埃利奥特不愿意放过这句说,“是在唾骂我吗?”
“啊,该死的东西———他们爱你,他们恨你,他们为你痛哭,他们嘲笑你,他们每天制造关于你的新谎言,他们像无头鸡一样直打转转,好像你真的是上帝,而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你的。”埃利奥特感到不寒而栗,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罗斯瓦特县了。
“在我看来,”特劳特说,“埃利奥特吸取的主要教训是人们可以利用他们所能得到的一切不加区别的爱。”
“这是不是新闻?”参议员用沙哑地声音追问。
“这个新闻就在于:一个人可以长期地施舍那种爱。如果一个人做得到,或许别人也可以做到。这就是说:我们对无用之人的憎恨以及为了他们的好处而残酷地对待他们,这并不一定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由于埃利奥特所作的榜样,千百万人就可以学会去爱和帮助他们所见到的任何人。”
特劳特扫视了每个人的脸一下,然后说出关于这个问题的最后两个字:“欢乐。”
“普—蒂—威特?”
埃利奥特举目又向树上看去,他弄不明白他对罗斯瓦特县有何看法。他原先的这些看法已经消失在那株梧桐树上了。“如果有个孩子多好———”参议员说。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要孙子的话,”麦克阿利斯特打趣地说,“你可以从五十七名左右的小孩中挑选,这是根据最新的统计数字。”
除了埃利奥特以外,其它人都哈哈大笑。
“五十七个孙子是什么一回事?”
“你的后代,我的孩子。”参议员咯咯地笑着。
“我的什么?”
“你的野种。”
埃利奥特意识到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可是他甘愿冒着暴露他严重病态的风险说,“我不清楚。”
“罗斯瓦特县里许多妇女宣布说你是她们孩子的父亲。”
“简直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口罗。”参议员说。
埃利奥特站起身来,紧张得不得了。“这绝对不可能!”
“你表现得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参议员说,他对布郎医生投去一瞥,露出不安的神情。
埃利奥特用手掩住眼睛,“我很抱歉,我———我似乎对这件事完全毫无印象。”
“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呵,”他睁开双眼,“我很好。只是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小小的空白————你可以把它再填满。这些女人怎么———怎么会说我有这种事情呢?”
“我们不能证实,”麦克阿利斯特说,“但姆沙利走遍了全县,买通人们说你的坏话。是玛丽·摩迪第一个说孩子的事。在姆沙利到这个镇以后的第二天,她宣布你是她的双胞胎狐狸窝和旋律的父亲。于是乎,这就引起了某种女性的狂热,显然———”特劳特点点头,很欣赏这种狂热的说法。
“从此全县的女人们开始宣布她们的孩子是你生的了。起码有一半人相信。有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她的继父由于把她的肚子搞大而坐了牢。她现在说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的!”
“当然,这不是真的,埃利奥特。”他的父亲说,“冷静些,别激动。姆沙利不敢在法庭上提这事。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以收拾了。这很显然没有哪个法官愿意听。我们对狐狸窝和旋律验过血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你的。我们无意对其他五十六个孩子再验血了。去他们的吧!”
“普—蒂—威特?”
埃利奥特抬起眼睛望着树,突然又记起来了在失去记忆中所发生的一切———与汽车司机打架、疯人拘束服、电疗、自杀的企图、所有的打网球的情景、所有的为在审讯会上证明神智清醒而作的决策性的商榷。
随着这些记忆在内部的巨大突然震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他原先就有的想法,可以把这一切立刻漂亮地、完美地解决好。“告诉我———”他说,“你们大家是不是都认为我神智清醒?”
大家一致确信他神智清醒。
“我仍然是基金会的主席吗?我仍然能签发支票,用它的钱吗?”
麦克阿利斯特说,他当然能够。
“收支状况怎么样?”
“你在这一年之内没有花掉什么————除了诉讼费用、你在这儿的费用、送给哈佛大学三十万块以及给特劳特先生的五万块钱。”“在这方面,他今年花掉的钱比去年多。”参议员说。这是真的,埃利奥特在罗斯瓦特县活动经费比住在疗养院里的费用要少多了。
麦克阿利斯特告诉埃利奥特说,还有三百五十万元他可以支配。埃利奥特要了一支笔和一张支票。然后他签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给他的堂兄弟弗雷德。
参议员和麦克阿利斯特跳了起来,告诉他说他们已经向弗雷德提出要给他一笔现金,而弗雷德通过他的律师傲慢地拒绝了。
“他们要整个一切!”参议员说。
“太糟糕了,”埃利奥特说,“因为他们将要拿到这张支票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话要由法院来说—
——天知道法院会怎么说!”麦克阿利
斯特警告他说,“你绝不会料到的,你完全没料到。”
“我若是有一个孩子,”埃利奥特说,“审讯就没有意义了,是吗?我的意思是,孩子会当然地继承这个基金会而不管我的神智是否清楚。同时,弗雷德不是因为亲缘关系太远就不能得到任何东西了吗?”
“对。”
“即使如此,”参议员说,“对罗得艾兰州的猪猡来说,一百万太多了。”
“那需要多少?”
“十万元就足够了。”
埃利奥特于是撕掉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写了一张那笔款子的十分之一的支票。他抬起头,发觉别人都很敬畏看着他,因为他说的话的重要性现在发生了深刻的影响。
“埃利奥特———”参议员说,声音发着抖,“你是要说你有一个孩子?”
埃利奥特对他报以一个圣母式的微笑:“嗯。”
“在哪?谁同你生的?”
埃利奥特温柔地对他们示意,要他们耐心,“到时候就会知道的,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我当祖父口罗?”参议员说。他歪着他那苍老的脑袋感谢上帝。“麦克阿利斯特先生,”埃利奥特说,“不管我的父亲或其他任何人提出异议,你是不是都有责任执行我交给你的合法使命?”
“作为基金会的合法律师,我当然要尽责。”
“那好,我要求你现在起草一个文件,这些文件要对罗斯瓦特县里凡是声称是我的孩子的都给予合法的承认,不论他的血型。作为我的子女,让他们享有一切继承权。”
“埃利奥特。”
“从此以后,让他们都姓罗斯瓦特。并且要对他们说,不管他们可能成为什么人,他们的父亲都是爱他们的。还要告诉他们———”埃利奥特住口了,举起他的网球拍,就像是一根魔杖。
“告诉他们,”他补充道,“一定要多子多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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