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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如果这个怪物出台,而且对他的这种生活方式作出合理的解释呢?”

    “那他依然是怪物一个。”

    埃利奥特对此表示接受,或者看上去是这样。对此没有争辩,认为最好还是去洗刷洗刷,穿好衣服,准备上路。他把他的抽屉翻了个遍,找出了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的是前天买的东西:一块肥皂、一瓶脚癣药水,这是专为他的香港脚准备的,一瓶洗头香波,是洗他的头皮屑用的,一瓶滚抹除臭剂和一管牙膏。

    “孩子,我很高兴开始注重仪表了。”

    “呢?”埃利奥特正在看瓶上的说明,这个牌子他从来没有用过。他也从来没有用过任何一种腋下除臭剂。

    “你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戒了酒,离开这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或去芝加哥,或者纽约,再弄一个像样的办公室。那么到了开庭时,他们就会看到你和大家一样正常。”

    “嗯。”埃利奥特问他的父亲以前有没有用过除臭剂。

    参议员感到受到了侮辱:“我每天早晚都洗澡,我认为这就可以对付任何令人讨厌的臭气了。”

    “这上面说,你可能会得皮疹。一旦得了皮疹,就得停用。”

    “如你对这个东西不放心,那就不要用它。肥皂总是好的。”

    “嗯。”

    “这就是我们国家的通病。”参议员说,“麦迪逊大街的那帮人使得我们大家对我们的腋窝,比起对俄国、中国和古巴这三个加在一起还要紧张些。”

    这次谈话,实际上是在这两个十分脆弱的人之间进行的一次十分危险的谈话,现在漂到了一小块安全的地区。他们可以互表同意,同时无需担心害怕。

    “你了解———”埃利奥特说,“基尔戈·特劳特曾经写过一大本关于一个致力于控制气味的国家的书。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奋斗目标。这里没有疾病,也没有任何犯罪,也没有战争,所以他们就致力于消除气味了。”

    “你出庭的时候,”参议员说,“最好还是不要提你对特劳特的热情。你对科幻小说里博克·罗格尔斯这一类人物的钟爱,在众人心中,会使你显得很不成熟。”

    这个谈话又离开了这块安全的地区。埃利奥特在他坚持要谈特劳特写的那本名叫《哦,你能闻得到吗?》的书的时候,语调是尖刻的。

    “这个国家,”埃利奥特说,“为消除气味搞了大量的研究项目。这些项目得到了大量的私人捐款,这是在母亲们星期日挨家挨户串门时募捐得来的。研究的目标是要找出对付每种气味的具有特效的除臭剂。只是到了后来,这本书的主角,他也是国家的独裁者,作出了一个杰出的科学上的突破,虽然他并不是一个科学家。这样一来这些项目就都不必要了。他直接解决了问题的根源。”

    “哦,哦。”参议员说。他根本受不了基尔戈·特劳特的故事,而且为他的儿子甚感害臊:“他找到了什么可消除所有气味的化学品了?”他启发说,想尽快了结这个故事。

    “没有。我说过,这个主角是独裁者,他不过就是把鼻子都给消灭罢了。”

    埃利奥特现在在那个可怕的小盥洗室进行一次彻底的洗澡。他一面用湿纸巾噼噼啪啪地擦着身子,一面发着抖,大声叫着,咳嗽着。

    他的父亲不愿意看,就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避开眼睛不去看那个令人厌恶和徒劳无益的沐浴。办公室没有上锁。埃利奥特在他父亲的坚持下,搬了一个档案柜顶住它:“若是有人进来看你赤裸着,那怎么办?”参议员问道。“对这附近的人,父亲,我是根本没有性别的。”

    所以,参议员脑子想着这种不自然的无性别以及其它精神不正常的证据等等事儿,郁郁不乐地拉开档案柜的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三罐啤酒,一张一九四八年纽约州的驾驶执照,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是写给在巴黎的西尔维亚的,但从未寄出。信封内是埃利奥特给西尔维亚的一首情诗,时间是在两年前。

    参议员抛开羞耻,读将起来,希望从中可以找到点为儿子辩护的东西。下面就是他看到的诗,他读完以后,他觉得羞耻得很。

    你知道,我是自己梦中的画家,

    或许你以前不知道。还是雕刻家。

    很久没有相见。

    我的最大的欢乐,

    就是物质和我这一双手

    之间的相互作用。

    而我将要对你做的事,

    或许会令你吃惊。

    比如说,如果你读这诗时我正在你身边,

    而且你还正躺着,

    或许我会让露出你的肚子,

    以便让我用我左手的拇指甲

    划一道五英寸长的直线,

    在你的xx毛的上方。

    然后我再用我的食指,

    是我的右手的,

    深深插入你那著名的肚脐眼

    右侧的边缘,

    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半个小时。

    奇怪吗?

    那是肯定。

    参议员不觉大为震惊,特别是提到了xx毛,他觉得太恐怖了。他一辈子极少看到赤身裸体的人,大概只见过五六次。而xx毛对他来说是难以启齿、不能想象的东西。

    现在埃利奥特从盥洗室里出来了,一丝不挂,浑身是毛,正在用一块擦巾擦干身体。这块擦巾还是新的,上面的价钱标签还在。这把参议员吓坏了,就像是被一种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污秽和淫荡的力量所紧紧包围着似的。

    这并没引起埃利奥特的注意。他还是继续毫不在意地擦着身子,然后他把擦巾扔到了纸篓内。黑色电话机响了。

    “我是罗斯瓦特基金会,需要什么帮助吗?”

    “罗斯瓦特先生———”一个女人说,“收音机里说到了你。”

    “哦?”埃利奥特此刻下意识地在玩弄他的xx毛。这倒没有什么越轨的,不过是把xx毛的圈圈拉直,然后放开又让它复位。

    “它说是他们正在努力证明你是个疯子。”

    “不要担心,亲爱的,事情没有绝对的。”

    “啊,罗斯瓦特先生———如果你走了,而且再也不回来,我们都得死。”

    “我以荣誉保证,我要回来的,好了吧?”

    “他们大概不会放你。”

    “你认为我是疯子吗?亲爱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怎样说,就怎样说。”

    “我一直都在想,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疯子的,因为你竟然为我们这一类人花费这样的心血。”

    “你以为还有什么别的人,该在他们身上花心血的呢?”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罗斯瓦特县呢!”

    “值得跑一趟,亲爱的。我回来以后,为什么不能送你上一趟纽约呢?”

    “啊,上帝!不过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哟!”

    “我以荣誉作担保。”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从骨子里感到,从空气中闻到了,你不会回来了。”

    埃利奥特现在发现有一根毛特别奇怪。他拉了又拉,一直拉到了一英寸之长。他朝下看了它一眼,然后望着他的父亲,颇有点为拥有这种东西而自豪。

    参议员吓得变了色。

    “我们设想要用各种方式向你告别,罗斯瓦特先生,”这个女人继续说下去,“检阅标语、旗帜和花束。不过,你一个人也看不见我们的。你把我们都吓坏了。”

    “怕什么?”

    “我不清楚。”她挂上了电话。

    埃利奥特穿上他的新骑师衬裤。他刚把裤子穿舒帖,他父亲就冷冷地开腔了。

    “埃利奥特———”

    “呢———?”埃利奥特正在舒服地用拇指在松紧裤带下面摸动着:“这种事情当然是一种支持。我已经忘记了享有支持有多么美妙了。”

    参议员光火了:“你为什么恨我到如此程度?”他大声吼道。埃利奥特目瞪口呆:“恨你?父亲———我不恨你。我没有恨任何人。”

    “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尽其可能地打击伤害我的。”

    “不!”

    “我想不清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使得我现在得到这些报应,

    不过欠的账现在是必须还清。”

    埃利奥特完全崩溃了:“父亲————请————”

    “滚开!你只会更加伤害我,我受不了任何新的痛苦了。”

    “看在爱上帝的份上”

    “爱!”参议员尖刻地重复了一声,“你肯定是爱我的,是吗?你爱我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你粉碎了我曾经有过的一切希望和理想。还有你当然是爱西尔维亚的口罗?”

    埃利奥特捂住了耳朵。

    老人继续咆哮着,喷出细密的唾沫珠子。埃利奥特听不见他说的话,但是从嘴唇的动作也可以知道那可怕的内容,他是如何毁掉了一个女人的生活和健康,爱过他是她唯一的错。

    参议员冲出办公室,走了。

    埃利奥特放开了耳朵,穿好衣服,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坐下来系他的鞋带。鞋带系好以后,他直起身子,凝坐在那里,像一具僵尸。

    黑电话机响了,他没接。

    不过,埃利奥特体内的某种东西在注视着时钟。公共汽车在造锯城肯迪食堂开车前的十分钟,他复苏了,站起身来,噘着嘴,从他的箱子里拿起几件内衣,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的门。他已把和父亲的这场争吵给忘了。他步履逍遥,一副卓别林式的城里人派头。

    他弯身下去拍拍那些欢迎他到街上来的狗脑袋。他的新衣服使他行动很不舒服,裤挡和腋下都绷得紧紧的,还咔哩咔啦地直响,就像里面衬着报纸似的,这让他想起了他不错的仪表。

    午餐间传来了谈话的声音。埃利奥特听着,但没有露面。他没有听出来是谁的声音,虽然都是他的朋友的声音。有三个人正在愁苦地谈着正是他们所缺乏的钱的事。谈话经常停顿,因为思想对于他们,也像钱对于他们一样,十分难得。

    “我说,”一个人终于打开了话闸,“穷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句话本是印第安纳州幽默作家金·赫巴德的一个呱呱叫的笑话的前半句。

    “对,”另一个人说,笑话之后,“不过,倒不如就是这样的好。”

    埃利奥特穿过街去,走进消防队长查理·沃默格兰姆的保险办事处。查理并不可怜,他从来没有向基金会申请过要任何帮助。他是本县在真正自由企业制度下混得还不赖的大约七八个人当中的一个。贝拉美容院的贝拉也是一个。他们两个都是白手起家,两个都是镍板公司的司闸员的儿子。查理身高六英尺四,宽肩膀,屁股不大,肚子不挺。他除了担任消防队长职务,还担任联邦法院执行官和度量衡检查官。他还和贝拉在新安布洛西亚给富人设立的新商业中心合伙开了一家巴黎时装商品店,卖些精巧的男子服饰用品和小玩意儿。他和所有的真正英雄一样,有一个短处,他拒绝相信他有淋病,而事实是,他确实有。

    查理的出色秘书因公事出去了。埃利奥特进来的时候,发现只有一个人在那儿扫地哩,他就是诺耶斯·芬纳蒂。诺耶斯曾经是不朽的诺亚·罗斯瓦特纪念高级中学篮球队的中锋,这个队在一九三三年保持了不败的纪录。一九三四年,诺耶斯掐死了他的十六岁的妻子,因为她太不贞洁了,结果他被判无期徒刑。由于埃利奥特帮忙,现在被假释在外。他五十一岁,无依无靠。埃利奥特是在偶然翻阅《罗斯瓦特县嘹亮号角》旧报的时候,发现他还呆在监狱里,便帮他忙保释了他。

    诺耶斯是个不大说话,愤世嫉俗,忿懑不平的人。他从未为埃利奥特对他做的事感谢过。埃利奥特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吃惊。他已习惯于忘恩负义了。他所喜欢的基尔戈·特劳特的一本书就是专门写忘恩负义的,其它什么也没有写。这本书名叫做《圣克友的第一地方法庭》,写的是这样一个法庭,只要你认为人家对你所做的好事没有表示恰当的感激之情,你便可以把他们告上法庭。如果被告败诉,法庭就让他挑选,要么当众向原告表示感谢,要么单独监禁一个月,只给面包和水。据特劳特说,百分之八十的被定罪的人都选择蹲黑牢房。

    诺耶斯比查理更快地看出了埃利奥特境况不妙。他停止扫地,严密地注视着他。他很爱偷窥下流的事。

    查理则一心沉迷于他和埃利奥特在一起进行过很好合作的回忆之中(他们经历了多次的火灾),直到埃利奥特祝贺他刚刚获得一项实际上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获得的奖章的时候,他开始有疑心。

    “埃利奥特———你在开玩笑,是吧?”

    “干吗开你的玩笑?我认为这是一项很不错的荣誉。”他们谈的是,由印第安纳州共和党保守派青年企业家俱乐部授给查理的一九六二年度“青年印第安纳州荷雷索·阿尔格奖”。

    “埃利奥特————”查理吞吞吐吐地说,“那是在三年前了。”

    “哦?”

    查理从桌子旁边站起身来:“那时候你和我都坐在你的办公室内,同时我们还决定要把那块牌子给退回去呢。”

    “真的吗?”

    “我们谈到这件东西的历史,我们还认定这是死神之吻。”

    “为什么我们这么决定呢?”

    “是你翻出这些历史旧账的呀,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稍稍皱起了眉头。“我忘记了。”这小小的皱眉只是一种礼貌而已。这种健忘,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从一九四五年开始分发这种东西。在我之前,他们已经分发十六次了。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还没。”

    “在十六个得‘青年印第安纳州荷雷索·阿尔格奖’的人当中,六个人因为诈骗和偷漏所得税而进了班房,四个人因为某种原因而判了刑,两个人伪造了他们的战时历史,一个人则确确实实地坐上了电椅。

    “埃利奥特————”查理越来越着急了,“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听到了。”埃利奥特说。

    “刚才我说了什么?”

    “我忘了。”

    “你刚才不是说听到了吗?”

    诺耶斯·芬纳蒂说话了:“他听到的只是响亮的咔嗒声。”他走上前来,靠近去仔细观察埃利奥特。他上前来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医疗性的。埃利奥特的反应也是医疗性的,就好像有一个很好的医生,正在用一束亮光射人他的眼睛以发现是否有东西。“他听到了咔嗒声,伙计。伙计哎,他确实听到了咔嗒声。”

    “你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查理问他。

    “但我们现在不在监狱。”

    “我们现在又不是在监狱里。”

    “这种东西并不是监狱里才有的。虽然在监狱里,你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用耳朵听东西。你在监狱里呆久了,你的眼睛就瞎了,你就得全靠耳朵。这个咔嗒声就是你要留心听的东西。你们两个———你认为你们是非常亲近的吗?假如你们真的亲近———这并不是一定就是说你一定喜欢他,不过就是了解他———那么,你隔一英里之外就会听到他的咔嗒声。你了解了一个人时,而且知道在深处有着某种东西老是搅得他不得安宁,对这个东西说不定你永远也搞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是它就是促使他去做他所做的事的东西,它就是使他被看上去眼睛里存有秘密的东西。你对他讲,‘镇静,镇静,放松些。’或者你问他,‘你怎么老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干同样的疯事,而你也知道,这些事只能一次又一次给你带来麻烦?’你只知道,你和他争辩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是内部的东西促使他干这些事的。它说‘跳’,他就跳。它说‘偷’,他就偷,说他‘哭’,他就哭。除非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或者他什么事情都是如愿以偿,不出大的岔子,他内部的东西才会像发条玩具一样走松下来。你在监狱洗衣房和这个人并排工作。你认识他已有二十年了。你正在干活,突然之间,你听到了发自于他的咔嗒声。你转身看着他。他停止干活了。他完全平静了。他似乎完全傻了。

    他看上去非常可爱。你注视他的眼睛,秘密消失了。此时,你就是问他的姓名,他也说不出来。他继续干活,但是他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那个搅得他不得安宁的东西再也不会咔嗒作响了。它死了,它是死了。那个人的那部分生活,就是使他不得不有点疯劲的那一部分,就此完结了。”

    诺耶斯,开始的时候毫不动情,现在则是十分严峻,全身是汗。他两手发白,死劲掐着扫把柄。按常理,照说他也应该平静下来,以表现出在洗衣房里在他身旁工作的那个人是多么的平静,但是他却不能装出那个平静的样子。他手掐扫把柄的动作变得极其可憎,同时那个不肯消失的激情使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完结了!一切都完了!”他一个劲儿地叫着。现在主要是那个扫把柄使他怒火中烧。他想在大腿上弄断它,他对于这个扫把的主人查理,他吼道。“这个婊子养的不肯断!它不肯断!”“你这个交好运的混蛋,”他对埃利奥特说,一面仍在努力弄断这个扫把,“你享受了你的一大份!”他大骂了埃利奥特一气。

    他一下把扫把扔得老远:“这个操他祖宗的不肯断!”他叫着,猛地冲出门去。

    埃利奥特似乎不动声色。他很温和地问查理,此人为什么对扫把生这么大的气。他还说了,他还想最好是去赶上他的公共汽车。

    “你———你没有事吧,埃利奥特?”

    “很好。”

    “是吗?”

    “这辈子还没那么好过,我感到好像———好像———”

    “呃———”

    “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有某种奇妙的新阶段就要开始了。”

    “那一定很好口罗。”

    “那是当然!肯定的!”

    埃利奥特一直保持着这种心情,信步走到造锯城肯迪食堂。

    街上是一片不自然的寂静,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一场枪战,但是埃利奥特并没有注意这个。全城都知道他是一去不复返了。那些特别依靠埃利奥特的人,已经听到了这个咔嗒声,像开炮一样的响。他们曾经想了许多异想天开的,傻里傻气的关于送别仪式的计划———一次消防队员的检阅式;一次举着标语牌的游行,上面写着全部最要紧的话,一次用消防水管喷水组成的凯旋门。计划全都破灭了。没有一个人去组织,没有一个人出头。大多数人都为埃利奥特的离去而大受挫伤,以致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和勇气去站在一大堆人群的后面,甚至简单地挥挥手,道个再见。他们知道他将要去哪条街。大多数人都有意地躲开了。

    埃利奥特走过烈日当空的人行道,到了巴台农神庙的阴影里,沿着运河漫步。一个退休的造锯工人,大约如参议员一般岁数,正在用竹竿钓鱼。他坐在一张轻便凳子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放在人行道上,在他的高统靴的中间。收音机里《老人河》正在播放。歌词唱着,“黑人在工作,而白人则在玩乐。”

    这个老头不是一个酒鬼,也不是什么性反常或别的。

    他不过就是老了,一个鳏夫,一身都是癌,而他的在战略空军的儿子从来不给他写信,他人品也不是很好。酒使他很难受。

    罗斯瓦特基金会免费给了他些吗啡,这些是医生开的。

    埃利奥特跟他打了个招呼,却忘了他姓名。埃利奥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是不值得考虑这些伤脑筋的事的。

    在帕台农神庙的远端,相距十分之一英里远,有一个小商亭,出卖鞋带、刀片、软性饮料和《美国调查者》。那是一个叫林肯·爱瓦德的人办的。在二战期间此人是个狂热的纳粹同情者。在战争期间,他设立了一个短波无线电台,以便向德国人报告罗斯瓦特造锯工厂每天生产的东西———当时是伞兵刀和装甲钢板。

    他的第一份电报(其实德国人根本就没有要求他发什么电报)的大意是:如果德国人能够轰炸罗斯瓦特,整个美国经济就会崩溃垮台。他并没有为他的情报索取一文钱。他蔑视金钱,说他痛恨美国的缘由就是钱即皇帝。他想要一个铁十字勋章,用简单的包装寄给他就行。

    他的电报被火鸡河国家公园的两个看猪员在步话机上响亮而清晰地收到了。这两位看猪员不小心把这件事漏给了联邦调查局,他们根据铁十字勋章将要送达的地址,逮捕了爱瓦德。他被关在一所精神病院,直到战争结束。

    基金会几乎没帮过他什么忙,除了听取他讲述他的政治观点,而这件事是没有什么人愿意干的。埃利奥特给他买的唯一的东西是一台便宜的留声机和一套德语教学唱片。爱瓦德极想学德语,可是他总是过于激动,过于愤怒了。

    埃利奥特也记不起爱瓦德的名字了,而且在走过的时候几乎没有看见他。他的那个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邪恶的小商亭,在这伟大的文化遗迹中,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

    “希特勒万岁。”爱瓦德用鹩哥式的嗓子喊道。

    埃利奥特停下来,友善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爱瓦德的商亭被《美国调查者》组成的帘幕全部遮满了。帘幕看上去像圆点花斑似的。而这圆点花斑就是那个封面女郎兰迪·赫拉尔德的肚脐眼。她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有一个能同她生一个天才儿子的男人。

    “希特勒万岁。”爱瓦德又喊了一声。他并没有拨开帘幕。

    “希特勒万岁,先生,”埃利奥特微笑地回答道,“再见。”

    埃利奥特走下巴台农神庙,炎热的太阳把他的头烤得发晕。他一时被弄得发花的眼睛看到两个无业游民站在法庭的台阶上,像蒙在蒸汽雾水中的烧焦了的死尸。他听到贝拉从她的美容院里在大声叱责着一个女人没有很好注意她的指甲。

    埃利奥特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也没有碰到,不过他确实看到有人从窗户后面在偷看他。不管看见谁,他都眨眨眼,挥挥手。他走到诺亚·罗斯瓦特纪念高级中学的时候,这个学校已因为放暑假而关了门。他停在旗杆前面,陷入了轻度的忧郁之中。他被旗绳上的硬东西沮丧地轻轻敲打和拂擦空心铁旗杆而发出的声音所吸引住了。

    他想要对这种声音发表点意见,同时也想要别人来听这种声音。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两条狗一直在跟着他。所以,他对狗讲开了:“美国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不是学校放了假,旗也降下来了吗?这是一种哀伤的美国声音啊。夕阳西下,傍晚的微风吹了起来,全世界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是可以偶而听得到的。”

    一块东西哽塞了他的喉咙,他感觉不错。

    埃利奥特走过盛诺科车站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两台抽水机中间爬了出来。他叫罗兰·巴里。他在本杰明·哈里逊堡的陆军部队入伍宣誓后的十分钟发作了一场精神崩溃。他领取了全额残疾年金。他的精神病是在接到命令和其他一百个人同时去冲淋浴时发作的。这笔年金倒是实在的。罗兰说话的声音超不过耳语。他每天都要在这些抽水机中间呆好多小时,对那些不知情的人,装出一副他正在忙着干什么事的模样。“罗斯瓦特先生———?”他轻声地说。

    罗斯瓦特微笑着,伸出了手。“请你原谅————我忘记了你的姓名。”

    罗兰的自尊心很淡薄。他对自己在去年这一年内每天至少要拜访一次的这个人,竟然把他的姓名给忘了,而且丝毫也没有感到惊奇。“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什么原因?”

    “我的性命,不论贵贱,罗斯瓦特先生,是你救的呢。”

    “你也太夸张了吧。”

    “你是唯一对我的遭遇并不觉得滑稽可笑的人。或许你不认为这首诗可笑。”他把一张纸塞进埃利奥特的手里。“我是一面哭一面写的。它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滑稽可笑,万事万物对于我也都是这样滑稽可笑。”他跑开了。

    埃利奥特莫名其妙,把这首诗看了一下。诗这样写道:

    “湖泊,钟琴,

    水池和小铃,

    横笛和暴水,

    竖琴和水井,

    长笛和河泾,

    溪流和巴松,

    喷泉和小号,

    钟声和泻湖。

    听着音乐,

    喝着凉水,

    我们这些可怜的羔羊,

    全都走向了屠场。

    我爱你呀埃利奥特,

    再见啦,我哭喊着。

    眼泪和小提琴,

    心儿和花儿,

    花儿和泪儿。

    罗斯瓦特,再见吧。”

    埃利奥特到达造锯城肯迪食堂,一路上再没有什么问题出现。里面只有老板和一个顾客。这个顾客是一个十四岁的小美女,她给继父弄大了肚子,继父现在关在监狱里,基金会一直在给她付医药费。这位继父的罪行也是基金会向警察局报告的,而后又为她请了一位用钱雇得到的印第安纳州的最好的律师。

    这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唐妮·温莱特。当她带着她的问题来找埃利奥特的时候,他问她近况如何。“啊,”她说,“我的感觉还不错。我想这个感觉大概同一开始就当电影明星差不多吧。”

    她正在喝一瓶可口可乐,同时看着一本《美国调查者》。

    她瞟了埃利奥特一眼。这是最后一次。

    “买一张去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票,劳驾。”

    “是往返票还是单程票,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毫不犹豫地说:“单程的,劳驾。”

    唐妮差点把杯子打翻了,她及时地一把抓住。

    “单程去印第安纳波利斯!”老板大声说着,“先生,你的票!”他死劲地在埃利奥特的票上盖上图章,递将出来,飞快地转身离开。他再也没有看埃利奥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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