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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正文 第三章

    "你自己不找死,谁也憋不死你。"

    婚礼圆满结束了。太阳落山了。新郎张三民搀着新娘毛小莎姗姗而来,翩然如在梦中。

    他们推开了钉着椅子背儿的院门.走过大坑似的院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兼挡水坝,穿过厨房的菜味儿和油烟昧儿,蹭过大哥和大嫂的床头,绕过用三合板钉的像厕所档板似的隔断,眼前豁然一亮,不由长长地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终于看见自己的双人床了。它在新郎的心里奔腾过。它在新郎的眼睛里奔腾过。现在,它安静了。

    在三合板隔断的南边,张大民仰面躺着,比床还安静。他一只手搂着李云芳的脖子,另一只手摸着李云芳的肚子。肚子很饱满。一分钟比一分钟饱满。他们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在三合板隔断的北边,贴着的都贴着,绕着的都绕着,含着的也含上了。起初是多么安静。月亮正捎悄地升上来,可是,且慢!这片黑洞洞的诗意倾刻之间就出了问题。

    哇!

    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张大民暗自呻吟,再一次深深地感到生活--幸福生活——让弟媳妇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声音破坏了。他想起了五民的抱怨。憋得慌?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也快憋死了。

    哇!

    天呐.又他妈来了。

    张大民在小饭铺请三民吃饭。他点了炒腰花儿。溜肥肠儿、拍黄瓜,煮花生,又要了四两白酒。他有点儿心疼。他挣钱不多,所以很爱钱,花钱的时候特别难受。他从来不请别人吃饭,也不请自己吃饭。只有别人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才去。吃别人请的饭,他不难受,也不心疼,胃口特别好。现在,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看着三民有滋有味细嚼慢咽的样子,自愧弗如的感觉又一次撞疼了他的心头。本想等三民度完了蜜月再请这顿饭,可是情况愈演愈烈,不得不提前破费了。

    "三民,婚后感觉如何?"

    "还行。哥,怎么臊乎乎的?"

    "腰花儿洗的不干净。"

    "我感觉还行,就是挺累的。"

    "是累。日子还长着呢,悠着点儿。"

    三民红着脸得意地笑了。

    "我是心累。哥,怎么臭哄哄的?"

    "肥肠儿就是这味儿。"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别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了解你。你小时候的脸色就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在观察你,一直观察到现在。你瞒不了我。心累,你脸是绿的。干活儿累了你脸白。你脸要黑了就是吃多了,撑着了。你能瞒我吗?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脸,看看它现在什么色儿?"

    "什么色儿?"

    "跟你的床一个色儿,咖啡色的!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没晒着没烫着的,凭什么跟咖啡一个色儿?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发了霉的咖啡,都长蓝毛儿了。三民,我再给你点一个炒腰花儿,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补补你的肾。我认为你的心不累,你的肾太累了,搞不好已经累坏了。小姐,再来一个腰花儿,炒嫩点儿,夹点儿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对你说,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要听进去,人,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连自己的腰子都不顾了!不顾腰子,到时候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旧吃着笑着,却不敢得意了。

    张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没有他的心情苦。他应当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呢?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是长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妇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妇的声带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吗?这算不算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别人还生活不生活!

    张大民含着酒,像含了一口别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满面春风,根本不考虑请他吃饭的人的心情。

    "哥,再给我来一个腰花儿。"

    "我带的钱算了!来一个就来一个。"

    "刚开始臊,吃着吃着就不臊了。"

    "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么意思?"

    "三民,你见过公鸡踩蛋儿吗?"

    "听说过,没见过。"

    "公鸡往母鸡背上一踩,母鸡吱吱嘎嘎胡叫唤,就跟有谁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民慢馒放下筷子,笑的很难看,从耳朵到胳膊全红了。张大民不动声色,目光坦然,心里很紧张,手心儿和脚心儿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说三合板隔断北边的事,怎么说到公鸡踩蛋儿上去了?张大民语重心长地看着三民,给三民挟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儿,觉得自己顾不了那般许多了。

    "三民,你觉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么了?"

    "不管多幸福,眼里也不能没别人。"

    "我们怎么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跟着一块儿跑过,谁瞒谁呀!可是,为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就做不到呢?"

    "你们做到什么了?"

    "我们从来不叫唤!"

    张大民很压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嘴唇上挂着一片腰花儿,就像刚刚咬掉了一块舌头。小饭铺静了片刻,不多几个人都朝这边看着。张大民有点儿不自在,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盯着别处。

    三民,我得正正经经告诉你,这么叫唤,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国有一大别墅,别外国了,您就是在郊区弄一小别墅,您和您媳妇都可以随便叫唤,你们把手拢在嘴上大声嚷嚷也不碍事,高兴么,舒服么,嗓子眼儿痒痒么!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挤在一间半破屋子里,我看咱们还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经挺过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大民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飞飞停停,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三民的脸上。三民的脸发紫,嘴唇更紫,有点儿缺氧。他闭着嘴,牙疼似地皱紧眉毛,挟起一片炒腰花儿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别激动。我还没激动呢。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吗?每天上床我们都互相叮嘱,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千万小声点儿,你知道吗?我趴在那儿像趴在一块豆腐上面,脑袋上顶着一碗水,屁股上也顶着一碗,好像一动弹水就洒出来了。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们又不是木头,控制不住了哼哼几声都不许吗?"

    "那也叫哼哼?真会哼哼!"

    "哥,你别激动。"

    "只许你们哼哼,不许我激动?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不许我激动?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木头,我们都有耳朵,我们倒想不激动,行吗?人家让吗!小姐,再来一盘炒腰花儿,别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够了。"

    "我吃!我的肾还没补呢!"

    三民不说话了,捂着脑门儿叹气。张大民一边吃一边激动,一边激动一边算着花了几个钱,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动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厉害,下巴也跟着抖,筷子说什么也挟不住东西了。

    回家的路上,张大民几次想吐没吐出来。

    回家就上床了,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口中念念有辞,听不清说什么。李云芳推他问他,他一概不理,继续嘟囔。月到中天的时候,他推醒了李云芳,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月光映着他的额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个肚子里的东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么了?"

    "云芳,亏了。"

    "亏什么了?"

    "他们多收了一盘腰花儿钱!"

    "闹了半天你算账呢!"

    "怎么算怎么不对,多收了我7块钱!"

    "我给你7块钱。睡吧。"

    张大民还是睡不着。三合板隔断的北边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捣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云芳,小声说你听你听,神秘兮兮的样子令人恼火。

    "听什么?什么也听不见。"

    "这就对了。云芳,这说明花钱花得值,我们一点儿也不亏。我不心疼。他们多收两盘炒腰花儿的钱,我也不心疼。我们花钱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多花7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云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点儿堵得慌,这儿,就是这儿堵得慌。不是腰花儿,好像是一个特别大的猪腰子,整着堵这儿了。"

    张大民指了指脖子下边的某个地方。李云芳敷衍了事地给他揉了揉,知道他醉着,也知道他是心疼钱,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把他从床上掀下去。

    "你别嘟囔起来没完没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张大民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头就吐。钱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细,把一肚子腰花儿和一腔悲愤全都吐出来了。李云芳跟到院子里给他捶背,听见他满嘴臊哄哄的却还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个垃圾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似的。

    第二天早晨,张大民爬上了墙头,在上边呆立了半个小时。墙外是一棵石榴树,没有石榴,长着密密麻麻的树叶。墙皮上爬满了牵牛花,开着俗气的粉色的花朵,一些花朵开到树上去了。石榴树外面是过道,邻居们走进走出,纷纷昂起下巴,看着墙头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张大民抱着胳膊,眯缝着睡眼,不屈不挠地盯着前方偏下的某个地方,一副做梦做不醒要永远做下去的样子。往他胳膊上缝两个翅膀,这小子呼扇几下,说不定就迷迷瞪瞪飞起来了,说不定就像大蚂蚱一样飞到无边的美丽的原野里去了!总之,他要不想往外飞,戳在墙头上摆那个臭架势干什么用呢?

    半个钟头之后,张大民爬下了墙头,找了一把铁锨,开始拆他们家的院墙。他把院门整着卸下来,发现墙体很松,拿肩膀头一顶,半堵墙轰隆一声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烟尘笼罩了石榴树,就像有人在天上瞄准儿,很凑巧地往那儿丢了一颗大炸弹。张大民真的飞起来了。

    他不是蚂炸。他是一架轰炸机。不知道从哪儿载了那么多仇恨,轰轰隆隆,咚咚锵锵,只几下就把他们家的院墙炸平了。家里人很默契。没有谁阻拦他,也没有谁帮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种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对门儿邻居家的大儿子跳出来了。

    "你丫干吗呢你?"

    "我拆墙呢。亮子,你有事儿吗?"

    "你丫拆墙干吗?"

    "憋得慌,透透气。"

    "有你丫这么拆的么?"

    "拆慢了,怕你跑出来帮忙。快点儿拆,等你跑出来帮忙,已经拆完了,想帮忙也帮不上了。没别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烦你。屁大的事儿,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干了,不麻烦你了,你快点儿回家歇着去吧。"

    "谁跟你丫贫呢?"

    "你不歇着,帮我捡砖头得了。"

    "你丫到底想干嘛?"

    "不好意思,想盖间小房儿。"

    "想砍树是不是?你前脚砍我后脚就告办事处去,罚个千八百的,罚死你丫的!大民,我说话算话,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伯你。"

    "怕我就别砍树。"

    "我不砍树。"

    "怕我就别往我们家这边盖!"

    "怕你我也得盖。离你们家还远着呢。我不砍树。我真的不砍树。我把石榴树盖在房子里,让它从房顶中间穿过去。我整个早晨都在想这件事。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坏处,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快点儿告到办事处去,就说这个爱树的绝着儿是你琢磨的,他们一感动说不定能奖你个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觉得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要替这棵石榴树请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干吗?"

    "我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别急,咱先抽支烟吧。"

    张大民递出一支烟,被打飞了。他追过去弯腰拾起来,吹了吹土,自己点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说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还麻烦了呢。

    亮子高高大大,在轧钢厂做翻砂工,是个塔一样的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头驴和一头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张大民略微有些担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吗?把我牙打掉了怎么办?把我鼻子打歪了怎么办?他一边抽烟一边得出了结论,受不了也得受着,打成什么样儿是什么样儿,为了双人床为了安宁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烟屁股扔在对方脚边,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就像抓紧时间抒发最后一下的烈士一样。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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