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了一整夜的雪——像盐那么干燥、那么粗。赫尔曼居住的那条街上,埋在雪下的几辆车的轮廓几乎看不出来。赫尔曼想象,在维苏威火山爆发后,埋在火山灰下的庞贝的双轮战车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夜空转成紫色,似乎由于奇迹或天上的变化,地球已进入一个不知名的星座。赫尔曼想着自己的童年:修殿节,为即将来临的逾越节熬鸡油,军德列台尔,在冰冻的水沟里溜冰,朗读每周要念的《摩西五书》)中以“雅各住在他祖辈的土地上”为首句的那一部分。过去还存在着!赫尔曼对自己说。即使时间只是像斯宾诺莎坚决主张的那样是一种思想方法,或是像康德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感觉形式,事实总是无可否认的:隆冬季节,在齐甫凯夫,火炉是烧木柴取暖的;他父亲,感谢他的记忆力,研究着《杰马拉》和它的注释,他母亲在烧杂和掺,里面有大麦、豌豆、土豆和香菇。赫尔曼能尝到没有碾过的粮食香味儿,听到他父亲读书时的咕俄声,他母亲在厨房跟雅德维珈的说话声和一辆农夫从森林里运木头来的雪橇的铃儿了当声。
赫尔曼穿着浴衣、拖鞋,坐在他的公寓里。虽然是冬天,但是,他还是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放进了一种像无数蟋蟀在积雪下面卿卿乱叫的声音。屋里太热了,管房子的工友通宵供应暖气。散热器中的水汽发出的单一的噬噬声里充满着不可言喻的渴望。赫尔曼觉得暖气管内的水汽声是痛哭声:坏啊,坏啊,坏啊;伤心啊,伤心啊,伤心啊;出毛病啊,出毛病啊,出毛病啊。雪把天空映得很亮,屋里没有点灯,但是充满着反射进来的白光。赫尔曼觉得这种光和他在书中读到的北极光很相似。他对书橱和竖在那里的几卷《杰马拉》注视了一会儿,这几卷书又好久没人去碰了,书上满是灰尘。雅德维珈一向不敢碰这些圣书的。
这一阵赫尔曼老是失眠。在一位拉比的主持下,他和玛莎结了婚;根据他的推算,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尽管看起来不太明显。雅德维珈也停经了。
赫尔曼想起了意第绪语俗话:十个对头伤害一个男人及不上他自己伤害自己。然而他明白他的这种情况不全是他一个人惹下的;老是有隐藏的对头,他的魔鬼对头。他的对头并不一下子毁掉他,而是不断地想出迷惑人的新办法来折磨他。
赫尔曼呼吸着从海洋和雪地上吹来的冷空气。他眺望窗外,很想祈祷,但是对谁祈祷呢?眼下,他怎么敢向神说话呢?再说,他干吗要祈祷呢?过一会儿,他回到床上,挨着雅德维珈躺下。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他又要出一趟门,也就是说,他要到玛莎那儿去。
他和玛莎结了婚,他把一枚戒指戴在玛莎的食指上,自那以来,玛莎一直忙着改善那套公寓房间的状况,她重新装饰了赫尔曼住的那间。晚上她再也不必因为母亲而偷偷地到他房间去。她答应过不为雅德维珈跟他吵架,但是她违反了自己的誓言。她利用一切机会咒骂雅德维珈,甚至还漏出话来,说她真想杀了她。玛莎希望自己的婚姻会平息她母亲的不满,但是落空了。希弗拉。普厄抱怨说,赫尔曼的婚姻观念是胡闹。她不许他叫她“岳母”。除了非讲不可的话,他俩根本不说话。希弗拉。普厄越来越专心于祈祷,翻阅各种著作,看意第绪语报纸和希特勒受害者的回忆录。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自己那间黑糊糊的卧室里,要想知道她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在打吨是困难的。
雅德维珈怀孕了,这又是一大灾祸。雅德维珈在赎罪节去过的那个会堂的拉比接受了她十元钱,一个妇女把她带去举行沐浴仪式,现在雅德维珈皈依了犹太教。她遵守涤罪和吃洁净食物的规定。她不断向赫尔曼提出问题。如果冰箱里有一瓶牛奶,是否还允许在里面放肉?吃完水果后吃奶制品,这样做对吗?她是否可以给她母亲——根据犹太教的法律,不再是她的母亲了——写信?她的邻居们经常按照欧洲犹太小镇的迷信向她提出各种冲突的建议,把她弄得稀里糊涂。一个年长的犹太移民小贩想教她意第绪语的字母。雅德维珈不再听无线电中的波兰语节目,只听意第绪语节目了。在那些电台中,总是听到哭泣声和叹息声;就是歌曲也带有喷咽的情调。她要求赫尔曼用意第绪语跟她说话,尽管她只略微懂一点儿。她越来越多地责备他的行为不像其他人。他既不去会堂,也没有祈祷巾和祈祷盒。
他总是关照她别多管闲事,或者说:“你不必躺在地狱里我的钉床上。”要不就说:“帮帮忙,别管犹太人了。没有你,我们的麻烦就够多了。”
“我可以佩带玛里安娜给我的纪念章吗?那上面有十字架。”
“可以,可以。别来打搅我。”
雅德维珈不再疏远邻居们了。她们来看望她,交换心里话,跟她聊天。这些女人——没有别的事可做——教她犹太教的风俗习惯,告诉她怎么买便宜货,警告她在受她丈夫的剥削。美国的一个家庭主妇得有一架真空吸尘机,一架电动搅拌机和一个电气熨斗,如果可能的话,还得有架洗碗机。自己的住房一定要保防火险、防盗险;赫尔曼必须保人寿险;她得穿戴得好一些,别穿着农民的破衣烂褂到处转悠。
邻里们在教雅德维珈学哪一种意第绪语的问题上发生了争吵。波兰来的女人想教她波兰意第绪语,立陶宛来的想教她立陶宛意第绪语。她们还不断地向雅德维珈指出,她丈夫出门的时间太多了,如果她不注意着点儿,他可能跟别的女人跑掉。在雅德维珈心目中,保险单和洗碗机是犹太人生活习惯中必要的两个方面。
赫尔曼睡着,醒来,又打起脑来,又醒来。他的梦跟他醒来后的生活一样错综复杂。他跟雅德维珈商量过,她是否可以流产,可雅德维珈不愿听。她难道连要一个孩子的权利都没有了?难道她一定要死后连加的什(她已经从邻居那儿学会了这个词)也没人念吗?嗯,那他怎么样呢?他干吗要像一棵枯萎的树那么活着?她会成为他的好妻子,她愿意在足月前去干活,她可以替邻居们洗衣服、擦地板,为家庭开支贴补些钱。有一个邻居,他的儿子刚刚开设一家超级市场,给赫尔曼在那里找了个工作,这样他就不必跑遍全国去推销书了。
赫尔曼应该给塔玛拉去电话,她已经搬到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去了,但是一天天过去,他还没打电话。他像平常一样又把拉比的工作拖下来了。每天他都害怕收到税务部门的来信,因为不付税而重罚他。任何一种调查都可能把他的一切纠纷暴露出来。他不该继续住在这套公寓里,因为里昂。托特希纳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托特希纳可能会预先不通知就闯来。赫尔曼想,很可能是托特希纳在搞鬼,想搞垮他。
赫尔曼把手放在雅德维珈的臀部上: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动物的温暖。相比之下,他的身体是冷的。雅德维珈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赫尔曼对她的欲望,嘟嘟嚷嚷地应付着,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没有睡着这种事的,”赫尔曼想。“全是假的,装出来的。”
他又打起吨来,等他睁开眼睛已是大白天。阳光下,白雪闪着耀眼的光芒。雅德维珈在厨房里,他能闻到咖啡的香味。沃伊图斯啦啦啦鸣。它一定是在对玛里安娜唱小夜曲,玛里安娜几乎不怎么唱歌,只是整天修饰,整理着翅膀下的绒毛。
赫尔曼计算自己的开支足有一百次了。他欠着这儿和布朗克斯的房租,得付雅德维珈。普拉兹和希弗拉。普厄。布洛克名下的电话帐。两处公寓的公用事业费他都没付过,煤气和电有可能停止供应。他忘了把帐单搁在哪儿了。他的文件和证件经常不见;也许他还遗失过钱。“唉,现在太晚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去刮脸。他注视着镜子中那张涂满肥皂泡沫的脸。双颊上抹的肥皂泡沫就像是一部白胡须。从肥皂泡沫堆中,可以看见露出的他的白惨惨的鼻子和一双淡色的眼睛,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疲惫然而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渴望的神情。
电话铃响了。他走过去拿起听筒,听见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她结结巴巴,话也讲不清。他正打算把电话挂断,这时她说:“我是希弗拉。普厄。”
“希弗拉。普厄?出了什么事?”
“玛莎……病了……”她说着抽噎起来。
“自杀,”赫尔曼心里闪过这一念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请……快来吧!”
“什么?”
“请快来吧!”希弗拉。普厄重复说了一遍。她挂断了电话。
赫尔曼想打个电话过去详细地了解情况,可他知道,希弗拉。普厄在电话里讲不清楚,而且她的耳背,听不清。他回到浴室。脸颊上的肥皂泡沫已经干了,正一小块一小块往下掉。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得刮完脸、洗个淋浴。“只要你活着,你身上就不能有臭气。”他又重新在脸上抹了一遍肥皂。
雅德维珈走进浴室。平常她总是慢慢地打开门,请求允许进来,这回她可毫不客气地走进来。“刚才是谁来的电话?你的情妇?”
“让我安静会儿!”
“咖啡都快凉了。”
“我来不及吃早饭了。我马上得出去。”
“上哪儿去?情妇那儿?”
“对,到情妇那儿去。”
“你让我怀了孕,自己却跑去找妓女。你不是在卖书。你这个骗子!”
赫尔曼大吃一惊。她从来没这么恶声恶气地说过话。他火起来了。“回到厨房去,要不我把你扔出去!”他大声吼叫道。
“你有个情妇。你和她一起过夜。你这条狗!”
雅德维珈冲着他晃晃拳头,赫尔曼把她推出门外。他听到她用农民的语言咒骂他:“骗子,生霍乱病的,下流东西,生疥疮的。”他赶紧洗淋浴,可是莲蓬头里出来的只有冷水。他笨拙地但尽快地穿好衣服。雅德维珈出去了,也许去告诉邻居赫尔曼打了她。赫尔曼拿起厨房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就急急匆匆出了门。他马上退回来;他忘了穿毛衣和套鞋。外面,白雪亮得眼睛都睁不开。有人在两堵雪墙之间挖出一条小路。他走到美人鱼大道,街上,店主们正在扫雪,用铲子把雪一堆堆堆起来。寒风吞噬着他,再多的衣服都无法抵御这样的寒风。他睡眠不足,他饿得有点头晕。
他走上梯子到露天车站等火车。科尼岛,岛上的月亮公园和障碍赛马场,荒凉地躺在冬天的冰天雪地里。火车隆隆驶进站台,赫尔曼跨进车厢。透过车窗他可以隐约地看到海洋。寒风怒吼,海浪汹涌澎湃,浪花迸溅。有一个男子沿着海滩缓慢地走着,可是,想象不出他在严寒中于什么,除非他想跳海自杀。
赫尔曼在暖气管上面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感到一股热气穿过藤椅。车厢内的座位有一半空着。一个酒鬼摊手摊脚躺在地板上。他穿着夏天的衣服,没戴帽子。他不时地发出一声嚎叫。赫尔曼从地上捡起一张稀脏的报纸,他看到一条新闻,讲一个疯子杀死自己的老婆和六个孩子。火车行驶得比平时慢。有人说铁轨都让积雪覆盖住了。火车驶入地下后速度加快了,终于到了时报广场,赫尔曼在这儿换乘去布朗克斯的快车。在差不多两个小时的途中,赫尔曼看完了那张稀脏的报纸:专栏文章、广告,就连登赛马消息和讣闻的那两版他都看了。
2
他一走进玛莎的公寓,看到希弗拉。普厄、一个年轻的矮胖男子——他是医生,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可能是邻居。这个女人长着一头望发,身材小巧,相比之下,脑袋显得太大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希弗拉。普厄说。
“坐地铁到这儿路远哪。”
希弗拉。普厄的头上包着一块黑色的方头巾。她的脸色看起来蜡黄,脸上的皱纹比平时也更多。
“她在哪儿?”赫尔曼问道。他不知道自己问的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睡着了。别进去。”
那位医生长着一张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头发碧曲;他朝赫尔曼点了点头,用嘲弄的声调说:“是丈夫?”
“是的,”希弗拉。普厄说。
“布罗德先生,你妻子没有怀孕。谁告诉你她怀孕了?”
“她自己。”
“她大出血,可是没有孩子。有没有请医生给她做过检查?”
“我不知道。我都拿不准她是否找医生看过。”
“你们这些人以为自己生活在哪儿——在月球上?你们还在波兰的犹太小镇上。”医生半用英语、半用意第绪语说着。“在这个国家里,一个妇女怀孕后要有一名医生不断地照顾。她的怀孕全在这儿!”医生说着,用食指指了指他的太阳穴。
希弗拉。普厄早已知道他的诊断,但是她却好像刚听说似的,把双手交叉紧握在一起。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孩子在肚子里踢她。”
“那全是神经质。”
“这样的神经质!保卫而且保护我们,别变得这样的神经质。在天的上帝啊,她刚才开始尖叫和阵痛了。啊!我是多么苦命啊!”希弗拉。普厄放声大哭。
“布洛克太太,我听说过这样一个病例,”那位邻居说。“我们难民什么样的事儿都会遇到。在希特勒统治下,我们受尽折磨,大家都有点疯了。我听说的那个妇女肚子大极了。人人都说她怀了双胞胎。但是在医院里,他们发现她的肚子里只有气。”
“气?”希弗拉。普厄问道,像一个聋子似地把手放在耳朵上。“可是,我跟你说,这几个月她一直没有月经。嗯,魔鬼在和我们开玩笑。我们走出了地狱,可地狱却跟着我们到了美国。希特勒跟踪着我们。”
“我得走了,”医生说。“她会睡到今天深夜——也许明天早晨。她醒后给她吃药。还可以给她吃点东西,但是别给她吃烤肉菜。”
“谁在一星期的当中几天吃烤肉菜?”希弗拉。普厄问道。
“就是在安息日我们也不吃烤肉菜。你在煤气烘箱里做出来的烤肉菜没什么味儿。”
“我只是说着玩的。”
“你还来吗,医生?”
“明天早晨我去医院上班,顺路再来一下。一年后你就可以当外婆了。她的子宫完全正常。”
“我活不了那么长了,”希弗拉。普厄说。“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这几个小时消耗了我多少精力和生命。我原以为她怀孕六个月,至多不超过七个月。突然她尖叫起来,肚子痛死了,接着就血崩。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居然还活着,双脚还站在地上,这可真是个上帝的奇迹。”
“嗯,毛病全出在这儿。”医生再一次指了指他的前额。他走出去,但是在过道里停了一下,用手招呼那个邻居,她跟在他后面。希弗拉。普厄默不作声,怀疑地等待着,只怕那个女人在门口可能听到她的话。后来,她说:“我多么想有个孙儿啊。至少有个人可以按照被屠杀的犹太人起名字。我希望他是个男孩,会给起名叫梅耶。可是我们什么也办不到,因为我们的命不好。啊,我真不该从纳粹的统治下逃生出来!我真该和那些快要没命的犹太人一起待在那儿,不要逃到美国来。但是我们想活下去。我的生命对我还有什么用?我羡慕那些死者。我整天地羡慕他们。我连死都死不成。我希望我的尸骨能葬在巴勒斯坦,但是命里注定我得躺在美国的墓地中。”
赫尔曼没有回答。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那儿,拿起桌上的祈祷书。然后她又把它放下。“你要吃点东西吗?”
“不,谢谢。”
“你怎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嗯,我想我得念祈祷文了。”她戴上眼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开始嘟联起来。
赫尔曼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卧室的门。玛莎在希弗拉。普厄平时睡觉的那张床上睡着了。她看起来脸色苍白,神色安详。他凝视了她好长时间。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她的爱和为自己惭愧。“我能做些什么?我使她遭受了这一切痛苦,我怎么可能补偿她呢?”他掩上门,走到自己的房间里。透过部分已结冰的窗户,他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树,前不久它还绿叶繁茂。现在树上已满是积雪和冰柱。在东一小堆、西一小堆废铁和金属栅栏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蓝莹莹的白雪。白雪把人的垃圾变成坟场。
赫尔曼躺在床上,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希弗拉。普厄站在他身旁,唤他醒来。
“赫尔曼,赫尔曼,玛莎醒来了。去看看她吧。”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在哪儿,才想起发生过的事。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灯。玛莎像原先那么躺着,不过眼睛睁着。她注视着赫尔曼,什么也不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3
又下雪了。雅德维珈在炖杂烩,过去在齐甫凯夫是经常炖这种杂烩的——麦片、白扁豆、干蘑菇和土豆,上面撒有辣椒粉和欧芹。无线电里播送着一出意第绪语小歌剧中的一支歌,雅德准挪认为那是一首宗教赞美诗。长尾小鹦鹉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对音乐作出了反应。它们尖叫、呼鸣、咽嗽,满屋子乱飞。雅德维珈只得把锅盖起来,以免——但愿不会——鹦鹉掉入锅内。
赫尔曼在写作,感到疲惫不堪。他放下钢笔,把头往后靠到扶手椅上,想打个吨。在布朗克斯,玛莎还很虚弱,没有去上班。她变得很冷淡。赫尔曼对她讲话,她回答得简单扼要。不过,这么一来,他俩就没什么好谈了。希弗拉。普厄整天祈祷,好像玛莎还病得很危险似的。赫尔曼知道,没有玛莎的工资,他们连最低的生活也无法维持,然而他也没钱。玛莎提出一个贷款组织,他可以去那儿借一百元高利贷,但是这笔贷款能用多久呢?也许他还需要一个连署人。
雅德维珈从厨房走进屋。“赫尔曼,炖菜已经做得了。”
“我也得了,经济上、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得了。”
“说我听得懂的。”
“我以为你希望我对你说意第绪语。”
“像你妈妈那么对我说。”
“我不能像妈妈那么说话。她是个信徒,我是个无神论者。”
“我不知道你叽里派啦在说什么。去吃吧。我做了个齐甫凯夫的麦片炖菜。”
赫尔曼刚要站起身,门铃响了。
“可能是你的一位太太给你上课来了,”赫尔曼说。
雅德维珈去开门。赫尔曼划去了他写的最后半页,咕味着:“嗯,兰山特拉比,这个世界有篇短一些的说教也可以了。”他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雅德维珈奔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她的脸色煞白,眼睛似乎在朝上翻。她浑身颤抖地站着,手抓住门把,似乎有人硬要闯进来似的。“一次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是谁?”他问道。
“别去!别去!啊,上帝啊!”雅德维珈想挡住赫尔曼的去路,嘴唇上全是唾沫。她的脸都扭歪了。赫尔曼朝窗子瞥了一眼。太平梯离这间屋子不远。他朝雅德维珈跨近一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正在这时,门开了,赫尔曼看到塔玛拉站在门口,她穿着旧皮大衣,戴着帽子和蹬着皮靴。赫尔曼一见,立即明白了。
“别哆嚷了,傻瓜!”他冲雅德维珈大叫一声。“她是活人!”
“耶稣,马利亚!”雅德维珈的脑袋抽搐似地乱动。她用尽全力朝赫尔曼扑去,几乎把他撞翻在地。
“我没想到她会认出我,”塔玛拉说。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她不是死人!”赫尔曼大吼大叫。他和雅德维珈搏斗,想让她平静下来,同时也想推开她。可她粘在他身上,号陶大哭。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动物在嚎叫。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他又吼叫了一遍。“静一静!傻头傻脑的乡下人!”
“啊,圣母啊,我的心哪!”雅德维珈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可她立即意识到,犹太妇女是不划十字的,于是她把两手交叉着紧握在一起。她的双眼从眼眶里暴出来,她的嘴都哭歪了,她无法说话。
塔玛拉往后退了一步。“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认出我来。我自己的母亲都认不出我了。安静点,雅德齐亚,”她用波兰语说。“我没死,我不是来纠缠你的。”
“啊,亲爱的上帝啊!”
雅德维珈用两只拳头朝自己头上乱捶一气。赫尔曼对塔玛拉说:“你干吗要这么干?她可能会给吓死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的模样已经大大改变,和原来不像了。我想看看你的住处和你的生活。”
“你至少应该先打个电话。”
“啊,上帝啊!啊,上帝啊!现在怎么办呢?”雅德维珈叫道。“我已经怀孕。”雅德维珈把手搁在肚子上。
塔玛拉看来好像惊讶,但同时又好像要笑出来。赫尔曼注视着她。“你是疯了还是喝醉了?”他问道。
这句话刚出口,他马上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一星期前,塔玛拉就对他说过,已经安排她去一家医院动手术,取出臀部的子弹。“你爱上烈酒了吗?”他说。
“一个人在生活中得不到温柔就爱喝烈酒。你住在这儿挺舒适。”塔玛拉的声调变了。“你和我一起生活时,总是弄得一团糟。你的稿件和书扔得到处都是。这儿倒挺干净整齐。”
“她把屋子抬摄得干干净净,你总是到处奔走对犹太社会主义工党作演讲。”
“十字架在哪儿?”塔玛拉用波兰语问道。“这儿怎么没挂个十字架?既然没有门柱圣卷,那一定得有十字架。”
“这儿有个门柱圣卷,”雅德维珈回答。
“那也得有个十字架,”塔玛拉说。“别以为我是来打搅你们的幸福生活的。我在俄国学会了喝酒,一杯酒下肚,我就变得有好奇心了。我想亲自来看看你们怎么生活。毕竟我们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你们俩都还记得我活着的时候。”
“耶稣!马利亚!”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不是个活人,可没有死。事实上,我不会对他提出什么要求的,”塔玛拉指着赫尔曼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苦苦挣扎着活下去,而且他可能一直是爱你的,雅德齐亚。在他跟我睡觉前肯定已跟你睡过觉。”
“没有,根本没有!我是个清白的姑娘。跟他结婚时我是个处女,”雅德维珈说。
“什么?祝贺你,男人喜欢处女。如果按照男人的心意办,女人就会躺下去是妓女,起来又变成处女了。好吧,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我走了。”
“塔玛拉太太,请坐。你吓着了我,所以我才尖声大叫。我去拿咖啡,上帝可以作证,如果我当时知道你还活着,我不会跟他呆在一起的。”
“我并不怪你,雅德齐亚。我们的世界是个贪婪之地。不过,你跟他呆在一起也没有多大好处,”塔玛拉说,指的是赫尔曼,“可是,这怎么都比孤零零的一个人强。这套公寓也不错。我们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公寓。”
“我去拿咖啡。塔玛拉太大,要吃点什么吗?”
塔玛拉没有回答。雅德维珈到厨房去了,脚上的拖鞋笨拙地拍打着地板。她没有关上门。赫尔曼注意到,塔玛拉的头发乱蓬蓬,眼睛下出现了淡黄色的眼袋。
“我一直不知道你喝起酒来了,”他说。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以为一个人可以穿过地狱,出来丝毫不受损伤。嗯,这是不可能的!在俄国有一种能治百病的药——伏特加。你喝个够,然后躺在稻草中或是光秃秃的地上,这样,什么也不想了。让上帝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昨天,我去拜访了一个开酒店的人,就在这儿布鲁克林,不过在另一带。他们给了我满满一购货袋的威士忌酒。”
“我以为你要到医院去了。”
“约好是明天去的,可是现在我自己也拿不稳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这颗子弹,”塔玛拉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是我最好的一件纪念品。它使我想起我曾经有过家,有过父母和孩子。如果把它取出来,我就什么也没留下了。这是一颗德国人的子弹,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呆在一个犹太人体内,它已成了犹太人的了。它可能决定某一天爆炸,可在这段时间里它安静地呆着,我们相处得不错。如果你愿意,来,摸摸它。这也有你的一份啊。可能是同一支左轮手枪杀死了你的孩子……”
“塔玛拉,我求求你……”
塔玛拉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冲他伸出了舌头。
“塔玛拉,我求求你!”她学着他的腔调说。“别害怕,她不会跟你打离婚的。就是她跟你离了婚,你还可以到另一个那儿去。她叫什么来着?如果她也赶你出来,你就到我这儿来。你看,雅德齐亚端着咖啡来了。”
雅德维珈端着一只托盘走进屋,托盘上有两杯咖啡、奶油和白糖,还有一盘自制的小甜饼。她已围上围裙,看起来就跟她原来当用人时一样。战前,赫尔曼和塔玛拉从华沙回家时,她就是这么侍候他们的。她的脸刚才还是白惨惨的,现在已变得红喷喷、汗晶晶的,她的前额上冒出了小汗珠。塔玛拉注视着她,觉得又奇怪又好笑。
“放下吧,给你自己也拿一杯来,”赫尔曼说。
“我在厨房里喝。”
雅德维珈走回厨房,她的拖鞋一路拍打着地板。这回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4
“我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就像一头公牛闯进一家瓷器店,”塔玛拉说。“事情出了错,要想纠正是困难的。是啊,我是喝了杯酒,可离开喝醉还早着呢。请叫她进来,我得给她解释一下。”
“我自己会给她解释的。”
“不,叫她进来。她可能以为我是来抢走她丈夫的。”
赫尔曼走进厨房,随手关上了门。雅德维珈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他的脚步声吓了她一跳,她迅速转过身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眼泪汪汪,脸又红又肿。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赫尔曼还没开口说话,她就把双拳举到头旁,伤心地大哭起来,“现在我上哪儿去?”
“雅德齐亚,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雅德维珈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就像是鹅发出的急叫。“你干吗告诉我她已经死了?你不是在推销书,你是跟她在一起!”
“雅德齐亚,我对上帝起誓,没这回事。她是最近才到美国来的。我根本不知道她还活着。”
“我现在怎么办?她是你妻子。”
“你是我妻子。”
“她先跟你结的婚。我得离开这儿,我回波兰去。要是我没怀孕那多好啊。”雅德维珈像农民悼念死者那样痛哭着,左右乱摇。“啊……”
塔玛拉打开门。“雅德齐亚,别这么样哭。我不是来抢走你丈夫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的生活。”
雅德维珈东倒西歪地往前走,好像要倒在塔玛拉的脚旁似的。
“塔玛拉太太,你是他的妻子,而且以后也是。如果上帝允许你活着,这是天赐的权利。我会让开的。这是你的屋子。我要回家去。我母亲不会赶我走的。”
“不,雅德齐亚,你不要那么做。你正怀着他的孩子,我已经像他们说的是一棵不结果子的树。上帝亲自把我的孩子带走了。”
“啊,塔玛拉太太!”雅德维珈感动得热泪盈眶,双掌拍打自己的双颊。她前后摇动,弯下身去好像在找一块可以倒下的地方。赫尔曼朝门瞥了一眼,担心邻居们会听见她的声音。
“雅德齐亚,你一定得安静下来,”塔玛拉坚决地说。“我虽然是活人,可是跟死人完全一样。他们说死人有时候要回来看看,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这样的来客。我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再来了。”
雅德维珈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她的脸色红得像生肉的颜色。
“不,塔玛拉太太,你留在这儿吧!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没受过教育,不过我有良心。这是你的丈夫,你的家。你吃够了苦。”
“别说了!我不想要他。如果你想要回波兰去,你回去好了,但是这跟我没关系。即使你走了,我也不会跟他一起生活的。”
雅德维珈安静下来了。她斜视着塔玛拉,心中疑惑不定。“那你上哪儿去?这儿是你现成的家和家庭。我来做饭、打扫。我还当用人。这是上帝的旨意。”
“不,雅德维珈。你的心肠真好,不过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喉咙切开后是缝不起来的。”
塔玛拉准备走了,她整整帽子,理了理几持蓬松的头发。赫尔曼朝她走近一步。“别走,既然雅德维珈知道了,咱们都可以做朋友嘛。我可以少说些谎。”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铃声又长又响。一直栖息在笼顶上倾听他们谈话的两只长尾小鹦鹉受了惊,开始满屋子乱飞。雅德维珈从厨房跑到起居室里。“谁啊?”赫尔曼问。
他听到低沉的说话声,但是分辨不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他打开门,站在走廊里的是一对小个子男女。那个女的脸色蜡黄,满脸皱纹,长着黄眼睛、红头发。她额头和两颊上的纹儿看起来好像是雕刻在就土上的线条。然而,她似乎并不老,最多四十来岁。她身穿家常便服和拖鞋。她带着绒线活,在外面等开门的这会儿正在编织。她身旁站着一位小个子男人,头戴毡帽,上面插着一根羽毛;穿一件格子茄克衫——在这严冬的日子里,这种颜色大淡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条子裤、棕黄色的皮鞋,系一条夹杂有黄、红、绿三色的领带。他看起来滑稽可笑,不像是当地人,好像刚从一个气候炎热的地方飞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装似的。他的脑袋又长又窄,长一只鹰钩鼻,双颊下陷,尖下巴。他的黑眼睛里含有一种诙谐的神情,似乎他正在进行的访问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那个女人说一口带波兰音的意第绪语。“你不认识我,布罗德先生,可我认识你。我们住在楼下。你妻子在家吗?”
“她在起居室里。”
“一个可爱的人儿。她皈依犹太教的时候,我跟她在一起。是我带她去举行沐浴仪式,告诉她怎么做的。生来就是犹太人的妇女应该像她这么热爱犹太教。她很忙吗?”
“嗯,有点儿忙。”
“这是我的朋友佩谢莱斯先生。他不住这儿。他在海门有一所房子。他,但愿不会遭到毒眼,在纽约和费城也有房子。他来看我们,我们跟他说起了你,说你推销书、写作,他想跟你谈谈生意。”
“不谈生意!根本不谈生意!”佩谢莱斯打断了她。“我的生意不是书,而是不动产,而且不动产的生意我也不做了。一个人到底需要做多少生意呢?即便是洛克菲勒一天也至多能吃三餐。我只是喜欢阅读,不管是报纸、杂志还是书,拿到什么都爱看。如果你有时间,我很愿意跟你聊聊。”
赫尔曼犹豫了一下。“真是太抱歉了,我实在很忙。”
“要不了多长时间——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行,”那个女人劝说道。“佩谢莱斯先生每六个月来看我一次,有时六个月还不止呢。他是个有钱人,但愿他别遭到毒眼,如果你们要找套公寓,他可能会优待你们的。”
“优待什么?我从来不优待。我自己都得付房租。这儿是美国。不过,如果你们需要一套公寓,我可以向你介绍一套,不会让你吃亏的。”
“嗯,进来吧。原谅我在厨房里接待你们。我妻子身体不舒服。”
“在哪儿不都一样?他又不是上这儿来接受荣誉。他获得过,但愿他别遭毒眼,许许多多荣誉。他们刚请他就任纽约最大的养老院院长。全美国都知道诺森。佩谢莱斯是谁。他在耶路撒冷建了两所犹太法典学院——不是一所,而是两所,几百个青年男子可以在那儿学习《律法》,费用由他开支……”
“对不起,斯奇雷厄太太,我不需要任何宣传。如果我需要宣传员,我会雇一个的。他根本不必知道这些事情。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要赞扬。”佩谢莱斯说得很快。这些话就像干豆似的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的嘴很瘪,好像没有下嘴唇。他世故地微微一笑,具有一种有钱人在访问穷人时流露出的自在的神情。他俩一直站在门口,现在,走进厨房。赫尔曼还没来得及把塔玛拉介绍给他们,塔玛拉就说:“我得走了。”
“别走,不要因为我就走啊,”佩谢莱斯先生说。“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我不是熊,不会吃人的。”
“坐下,坐下,”赫尔曼说。“别走,塔玛拉,”他又说。“我知道这儿椅子不够,不过我们一会儿就可以到另一间屋子去。一秒钟!”
他走进起居室。雅德维珈不哭了。她带着乡下人害怕陌生人的神情,站在那儿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门口。“谁来了?”
“斯奇雷厄太太。她带了个男人来。”
“她想干吗?现在我谁也不愿见。啊,我都快疯了。”
赫尔曼拿了一把椅子回到厨房。斯奇雷厄太太已经在厨房桌子旁坐下了。沃伊图斯停在塔玛拉的肩头上,拉着一只耳环。赫尔曼听到佩谢莱斯对塔玛拉说:“只来了几个星期?可你一点也不像是新来的。我刚来的时候,离开一英里远就能认出一个新来的移民。你看起来像个美国人。完全像是美国人。”
5
“雅德维珈身体不好,我想她不会来了,”赫尔曼说。“很抱歉,这儿不太舒适。”
“舒适!”斯奇雷厄太太打断他说。“希特勒教会我们怎么在不舒服的情况下过日子。”
“你也是从那儿来的?”赫尔曼问。
“是啊,从那儿来的。”
“从集中营来的?”
“从俄国。”
“你在俄国什么地方?”塔玛拉问。
“在亚姆布尔。”
“在劳动营里?”
“是的,我住在纳布罗兹纳亚街。”
“老天爷成也住在纳布罗兹纳亚街,”塔玛拉叫起来,“跟齐科夫去的一个拉比老婆和她儿子住在一起。”
“嗯,世界真小,世界真小,”佩谢莱斯先生拍着双手说。他十指尖尖,指甲刚修剪过。“俄国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但是两个难民刚见面,他们就发现是亲戚或是在同一个劳动营中呆过。你们知道怎么办吗?我们都到楼下你家去吧,”他指着斯奇雷厄太太说。“我叫人去买面包圈、熏鲑鱼,也许还买一些科涅克白兰地。你们俩都是从亚姆布尔来的,你们会有许多话要谈的。走,下去,呢一呢一布罗德先生。我能记住人,可记不住人名。有一次我忘了我老婆的名字……”
“这所有的男人都忘记,”斯奇雷厄太太眨眨眼睛说。
“遗憾的是我不能去,”赫尔曼说。
“为什么不去?带着你妻子一起下去。现在,一个异教徒皈依犹太教可不是件小事。我听说她把你藏在一个草料棚里,藏了好几年。你推销什么书?我对旧书很感兴趣。有一回我买到一本有林肯亲笔签名的书。我喜欢到拍卖行去。我听说你还写点东西。你写些什么?”
赫尔曼正要回答,电话铃响了。塔玛拉抬起头来看,沃伊图斯又满屋子乱飞起来。电话装在厨房附近一间通往卧室的小休息室里。赫尔曼对玛莎生起气来。她干吗来电话?她明知道他就要去的。也许他不该去接电话的吧?他拿起听筒说:“喂。”
他突然想到,可能是里昂。托特希纳来的电话。自从他们在自助餐厅里见面以来,赫尔曼一直认为他会来电话。赫尔曼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里昂。托特希纳。这是一个深沉的男低音,用英语问道:“是赫尔曼。布罗德先生吗?”
“是的。”
“我是兰伯特拉比。”屋里寂静无声。厨房里,他们停止了说话。
“嗅,拉比。”
“你原来是有电话的,不过不是在布朗克斯而是在布鲁克林。第二广场是在科尼岛那一带。”
“我的朋友搬走了,”赫尔曼哈味着,明知这个谎话会引起新的麻烦。
拉比清了清嗓子。“他搬走了,电话就装起来了?啊,是啊,我就真是个大傻瓜,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傻。”拉比提高了嗓门。“你的全部的喜剧完全是不必要的。一切事情,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结了婚,可你却不告诉我,不让我来祝贺你。谁知道呢?我可能会送你一份精彩的结婚礼物。不过,你如果想这么做,这是你的权力。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在关于卡巴来神秘主义哲学的那篇文章里出了好几个严重的错误,这对咱俩没任何好处。”
“什么错误?”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莫斯考威茨拉比打电话给我,……是关于桑德尔芬天使或是上帝的特使的。文章已经付型。他们正要开印,发现了错误。他们只好把这几面抽出来,重新安排整本杂志。这是你给我干的好事。”
“我感到很抱歉。既然这样我还是辞职吧,干的工作你也不必付给报酬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是信赖你的,你干吗不校对一下?我雇用你是为了做研究工作,这样我就不会在世人的眼睛里显得像个笨蛋。你知道,我很忙,而且……”
“我不知道我犯了哪些错误,不过既然有错,我不应再做这个工作了。”
“我现在到哪儿去另外找人?你把事情都瞒着我,为什么?如果你爱一个女人,那又不犯罪。我把你当成朋友看待,对你推心置腹,可你却胡编出一个同乡,一个希特勒的受害者的故事。干吗我不能知道你有妻子?至少我还可以祝你走运吧。”
“那当然,非常感谢。”
“你干吗说得那么轻?是嗓子痛还是怎么了?”
“没有,没有。”
“我一直跟你讲,我不能跟一个不肯将地址和电话告诉我的人一起工作。我必须马上见你,告诉我你的地址吧。如果我们修改好错处,他们就等到明天再开印。”
“我不住在这儿,我住在布朗克斯。”
赫尔曼几乎是悄没声儿地对着话筒讲话。
“还是布朗克斯?在布朗克斯哪儿?说实话,我捉摸不透你。”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只是暂时在这儿住住。”
“暂时?你怎么啦?要不,你是有两个老婆?”
“可能是吧。”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在布朗克斯?”
“今天晚上。”
“把地址告诉我。把这件事彻底解决!结束这种乱糟糟的情况吧!”
赫尔曼很勉强地将玛莎的地址告诉了拉比。他用手捂住嘴巴,不让厨房里的人听见他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在那儿?”
赫尔曼告诉了他时间。
“这回是肯定的吧,还是又在骗人?”
“不是骗人,我会在那儿的。”
“那好,我会去的。你不必这么紧张,我不会偷你老婆的。”
赫尔曼回厨房去,看到雅德维珈。她已经走出起居室。她的脸和眼睛还是红红的,她两手握拳,放在臀部上,注视着他站的地方。显然,她一直在听他打电话。赫尔曼听到斯奇雷厄太太在问塔玛拉:“他们是怎么把你送到俄国去的,随特勤部队去的吗?”
“不是,我们是偷越国境去的,”塔玛拉回答。
“我们坐的是装牛的火车,”斯奇雷厄太太说。“坐了三个星期,就像罐头部鱼似地挤在车里。如果要大小便——请你原谅——只得从一个小窗口里排泄。想象一下,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有些人没能活下来。他们站着就死了。尸体就给扔出了车外。我们来到一个冰天雪地的森林里,我们先得砍树,用来建造工房。我们在冰冻的地上挖沟,我们就睡在这些沟里……”
“这些情况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塔玛拉说。
“你在这儿有亲戚吗?”佩谢莱斯问塔玛拉。
“有一个叔叔和婶婶。他们住在东百老汇。”
“东百老汇?他是你什么人?”佩谢莱斯先生指着赫尔曼问。
“哦,我们是朋友。”
“嗯,到下面斯奇雷厄太太家去,我们都会成为朋友的。尽是听你们谈挨饿,我感到饿了。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聊天吧。走吧,呕一呢——布罗德。今儿这么冷,谈谈心里话真是太好了。”
“我想我现在得走了,”赫尔曼说。
“我也得走了,”塔玛拉说。
雅德维珈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
“塔玛拉太太,你上哪儿去?请留下吧,我去做晚饭。”
“不了,雅德维珈,我改日再来。”
“嗯,看起来你们不打算接受我的邀请咯,”佩谢莱斯先生说。“走吧,斯奇雷厄太太,这回咱们没请成。如果你有什么旧书,我们可以另找个时间做笔小小的生意。我说过,我也算是个藏书家。不同的是……”
“咱们以后再谈,”斯奇雷厄太太对雅德维珈说。“也许佩谢莱斯先生以后不会是这样的稀客。他为我干过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别人满足于抱怨犹太人的命运,可是他送来护照。我跟他完全不认识,给他写了一封信——就因为他父亲曾跟我父亲合伙过,他俩都经营农产品——四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份宣誓书。我们到领事馆去,他们已经知道佩谢莱斯先生。他们都知道。”
“好了,别说了。别夸我,别夸我。宣誓书是什么?一片纸呗。”
“有了这样的纸,他们可以拯救出成千上万的人。”
佩谢莱斯站起身,“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塔玛拉。她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赫尔曼和雅德维珈。
“塔玛拉。”
“是小姐还是太太?”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塔玛拉什么?你总有个姓吧。”
“塔玛拉。布罗德。”
“也姓布罗德?你0]是兄妹吗?”
“堂兄妹,”赫尔曼代塔玛拉回答。
“嗯,世界真小。非常的时代。有一次,我在报上看到一个故事,讲一个难民正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吃晚饭,突然门打开了,他原来的妻子走了进来,他以为她已死在犹太人居住区。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是希特勒和他的余党造成的。”
斯奇雷厄太太的脸上突然绽出了笑容。她那蜡黄的眼睛里闪耀着讨好的微笑神色。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就像是刺在原始部落的人脸上的花纹。
“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佩谢莱斯先生?”
“嗯,实际上没什么意思。在生活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尤其是在目前,一切都混乱不堪的时候。”
佩谢莱斯先生垂下右眼睑,像要吹口哨似地撅起嘴,他把手伸进胸袋,拿出两张名片给塔玛拉。
“不管你是谁,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6
两位客人刚走,雅德维珈又失声痛哭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又扭歪了。“你现在上哪儿去?你干吗要离开我?塔玛拉太太!他不是在推销书,他在说谎。他有个情妇,他到她那儿去。别人都知道。邻居们都笑话我。而我救过他的命呢!我从自己嘴里省下最后一口食物,给他在草料棚里吃。我把他的粪便端出去。”
“请求你,雅德维珈,别说了!”赫尔曼说。
“赫尔曼,我得走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雅德齐亚,他不知道我还活着。我是前不久才从俄国到这儿来的。”
“她,他的情妇,每天都来电话,他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明白。他跟她一起过几天,回来时精疲力竭、身无分文。房东老太太每天来问我讨房租,威胁说要在这么冷的冬天把我们赶出去。如果我没有怀孕,我可以去工厂做工。在这儿,你还得预约一家医院和一个医生,在这儿没有人在家里生孩子。我不让你走,塔玛拉太太。”雅德维珈跑到门口涨开双臂挡在那儿。
“雅德齐亚成得走,”塔玛拉说。
“如果他想再跟你在一起,我可以把孩子送人。这儿人OJ可以把孩子送掉,他们还付给……”
“别说傻话,雅德齐亚。我不会再跟他在一起的,你也不必把孩子送掉。我会给你请医生、联系一家医院的。”
“啊,塔玛拉太太!”
“雅德齐亚,让我出去!”赫尔曼说。他已穿上了大衣。
“你不能走!”
“雅德齐亚,有一个拉比正在等我。我是给他工作的。如果我现在不去见他,我们就无法糊口了。”
“你在说谎!不是拉比,而是一个妓女在等你。”
“嗯,我知道这儿的情况了,”塔玛拉半对她自己,半对雅德维珈和赫尔曼说着。“现在我真的得走了。如果我改变主意,决定去医院的话,我总得洗洗东西、作些准备。让我走,雅德齐亚。”
“你最后还是决定去了?准备去哪家医院?医院的名字是什么?”赫尔曼问。
“到哪家医院去有什么关系?假如我活着我会出院的;假如死了,他们总会安葬我的。你不必来看我。如果他们发现你是我丈夫,他们会要你付钱的。我告诉他们说我没有亲属,一定要维持这种情况。”
塔玛拉走到雅德维珈跟前,吻了吻她。雅德维珈的脑袋在塔玛拉肩上贴了一会儿。她号陶大哭,吻了塔玛拉的额头、双颊和双手。她几乎要跪下来,嘴里咕咕吹吹地说着乡下土话,可是听不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塔玛拉一走,雅德维珈马上又用身体挡住门。“你今天不能走!”
“咱们过一会儿瞧。”
赫尔曼等待着,直到他听不见塔玛拉的脚步声。然后他抓住雅德维珈的手腕,默不作声地跟她扭打在一起。赫尔曼推了她一把,她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他打开门奔了出去。他一步跨两蹬,匆匆忙忙地奔下高低不平的楼梯,他听到一声既像是哭又像是呻吟的声音。他想起他曾经学过的一种说法:你违反十诫中的一诫,就等于违反了十诫。“我最终将成一个凶手,”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注意暮色已经降临。楼梯上早已黑了。门都敞开着,但他没有转回身。他走到外面。塔玛拉站在一个个被风吹起来的雪堆中间等他。
“你怎么不穿套鞋?你可不能就这么去!”她叫起来了。
“我得去。”
“你想自杀?回去拿套鞋,要不你想得肺炎。”
“我随便得什么病都跟你无关。滚开——你们都给我滚!”
“嗯,这可是原来的赫尔曼。等着,我到楼上去给你拿套鞋。”
“不,你别去!”
“这样这个世界上就会少一个呆子了。”
塔玛拉穿过一个个被风吹起来的雪堆,择路向前走着。这些雪堆看起来亮晶晶的,闪着蓝光。街灯已经亮了,不过现在还是黄昏时分。天上覆盖着泛黄的铁锈红云彩,风很猛,天色阴沉。寒风从海湾吹过来。突然,楼上有一扇窗户打开了,掉下一只套鞋,接着又掉下一只。雅德维珈把赫尔曼的套鞋扔了下来。他抬头看看窗户,可是她马上把窗户关紧,还拉上了窗帘。塔玛拉朝他走来,哈哈大笑。她冲他眨了眨眼、晃了晃拳头。他穿上套鞋,但他的皮鞋里已塞满了雪。塔玛拉一直等到他赶上自己。
“最坏的狗得到最好的骨头,为什么呢?”
她挽着他的胳膊,他俩像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似的一起在雪地里小心而缓慢地走着。大块的冰雪从屋顶上往下掉。美人鱼大道上堆着高高的雪堆。一只死鸽子躺在雪地里,它的红脚直挺挺地伸着。“嗯,神圣的动物啊,你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赫尔曼思忖。“你是幸运的。”他心里感到悲哀。“如果这就是它的结果,你干吗要创造它?上帝啊,你这虐待狂,你要沉默多久?”
赫尔曼和塔玛拉朝车站走去,他俩在那儿上了火车。塔玛拉只要乘到第十四街,赫尔曼要到时报广场。车厢内,除了角落里一个小长凳还空着,其余的座位上都有人,赫尔曼和塔玛拉朝长凳挤过去。
“那你决定去动手术了?”赫尔曼说。
“我到底会失去什么呢?只是痛苦的生活。”
赫尔曼垂下脑袋。列车行驶到联合广场的时候,塔玛拉向他告别。他站起身,他们互相吻别。
“有时想着我点儿,”她说。
“原谅我。”
塔玛拉急急匆匆下了火车。赫尔曼又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坐了下去。他似乎听到了父亲的说话声:“嘿,我问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你把自己和其他人都弄得很痛苦。我们在天堂也为你感到羞愧。”
赫尔曼在时报广场下了车,穿过马路去坐纽约市内地铁区间快车。他从车站走到希弗拉。普厄住的那条街。拉比的卡地拉克牌汽车果真已经停在满是积雪的街上了。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汽车似乎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赫尔曼脸色苍白,浑身冻僵,鼻子通红,衣着寒掺,他这样走进这套灯光通明的屋于,感到羞愧。在黑洞洞的入口处,他抖掉身上的雪,搓红双颊。他把领带系整齐,用手绢擦去额头上的雪水。赫尔曼想到,拉比可能根本没有在文章里找到什么错误。他的电话可能只是他想干预赫尔曼私事的借口。
赫尔曼一进门,首先注意到的是插在梳妆台上花瓶里的一大束玫瑰花。铺着台布的桌上放着小甜饼和橘子,中间是一大瓶香槟。拉比和玛莎正在碰杯;他们显然没有听见赫尔曼进屋。玛莎已经有些醉意。她高声说话,哈哈大笑。她穿了一件宴会服。拉比的声音响得像打雷。希弗拉。普厄在厨房里炸薄煎饼。赫尔曼听到油吱吱作响,闻到烤土豆的焦香。拉比穿一套浅色衣服,在这套低矮而拥挤的房子里,他似乎显得出奇的高大、魁梧。
拉比站起身,一大步跨到赫尔曼面前,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地说:“祝你走运,新郎!”
玛莎放下酒杯。“他终于来了!”她指着赫尔曼,笑得摇摇晃晃。然后她也站起身来,走到赫尔曼跟前。“别站在门口。这是你的家。我是你妻子。这儿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投入他的怀抱,吻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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